《老坑深处》第四章 革命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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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在大自然面前越来越猖狂,炸山劈石,封沟截河,建设城市,拉大框架,辐射发展,作威作福,楼房像密集的高粱地,压迫在自然的头上。

老辈人不这样,他们敬重大自然,顺应大自然,悄悄地住在隐蔽的地方。

不说更早,几十年前吧,在山间路上走,发现个岔道,非常一般,没有通达的迹象,可是,走上岔道,拐一个弯,或者两个,忽然柳暗花明,别有洞天,看到山间坡坎下安卧着挺不小一个村庄。

宁静,闲适,隐蔽,安全,这就是老辈人选址的妙处。土匪了,刀客了,入侵的外夷了,这些危险类别,如果不是好奇地或不惜性命地进入岔道,他们就不容易发现村庄,发现人家。

盘古坑老村就奉行顺从和隐藏的理念。从前,若没有提示,站在盘古坑正当央,粗看也是不见人烟的。

盘古坑老村所在的山口,狭狭的,窄窄的,用灰黄色的麻石券砌出圆拱状的山门。山门掩映在树影里。圆拱门的顶上四个字,跟盘神庙门头的一样,“天地盘古”。 字没有颜色,只有锻出的痕迹,不细看,不见。最遮眼的是山门前大槐树一棵,枝叶横生,像一汪绿色云雾。

人家的旧房屋鳞次安置在山门之内的山皱里。居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当然,人一代代繁衍,变多了,会从山皱里溢出来,分家时英武胆大的弟兄就走向了开阔地,盘泥家老宅一带的居户应当属于早年出来的,现时的盘古坑人看他们也是祖先级别哩。

盘古坑新村走出山皱更远了,彻底摆脱了山皱,摆放在北山坡。西南山皱里的老村空了。空也不是真空。上年纪的人念旧,老院子处处都留着自己的手印儿,不走。来盘古坑下井的外地汉子,挣钱不容易,租住旧房便宜,也住在老村里。

推算家驼子住在老村,是祖产老院子的铁杆守卫者。

驼子的爹、爷可能就与众不同了,在老院子当央栽了一棵胡子花树。这树也许另有学名,但盘古坑人不知道。盘古坑独一棵这样的树,附近山区没有。树很大了,干,歪扭盘旋,冠,横宽,叶子间开满胡子花。一个小球儿,密密地长出粉红色的丝,丝软,纷披着,像个个小灯笼挂着流苏。其他人家坐在皂角树下乘凉、扯闲篇时,驼子家人坐在胡子花树下。

别人下矿,吃力气,驼子推算,吃智慧,吃心劲儿。

在盘根眼里,驼子是有钱人。

论膂力,盘根年轻时能托得起石磙,驼子则驼了几十年,两块小砖也举不起,可是世事就是日怪,命运就是不好解释,托得起石磙的得去向两块小砖举不起的借钱。

傍晚,盘根来到胡子花树下的时辰,还有另外几个人没走呢。几个老汉,还有老婆,都是信驼子的。老人信推算,女人信推算,老女人更是神秘而虔诚地加倍信。这些人平素光顾的精神之地是两个,一去盘神庙参拜盘古,二来胡子花树下听驼子推算。

胡子花树下有个石桌,磨得钲亮。如同往日,石桌上,驼子泡了壶酽茶。抽烟。喝茶。说话。动作慢,说话慢,胡子花的花丝悠动得慢,光阴也显得慢。

盘根坐下,借钱的事却不便当着人说出口了,等他们走了再说吧。

盘古坑里的车声和升降机声传不到这里来,盘龙山上的响风也吹不到这里来。极为偶然的情况,能感觉到微弱的震动,来自地层深处。那是矿井掘进面上的爆破,一般来说每个掘进面七八个钟头爆破一回。爆破的微震过去,就又归于缓慢和宁静了。

上年纪的人爱说古事,聚在一起动不动就说到了,因为古事发生在他们记性最好的年月,想忘也不能。

抽着烟,喝着茶,品咂着他们十几、二十几岁时候的盘古坑古事。

他们没文化,没看到过县志,更早的不知道,除了老辈人言传的盘古那简单的三镢头,开出天,劈出地,砸个坑,累死,就是他们经历过的真实。

他们十几、二十几岁时候盘古坑正在闹大变化,那真叫风是风、火是火啊。人在事中,事在人为,所以他们记忆中的人就是事,事就是人。揪脸,皱眉,凶吼,恶啸,顺随,瞒骗,起哄,赔笑……等等,活画面。

他们说的是盘肥土。盘肥土是早年盘古坑的一个人物,其声色形貌上年纪的人还想得起来。

农家人给孩子起名字,跟爬田垄种庄稼分不开。有个姐姐叫盘水多,就给弟弟叫盘土肥。土肥听起来像土匪,又改做肥土。肥土也容易混成匪徒,好在老百姓只说土匪不说匪徒。水既多了,土又肥沃,肯定很好长庄稼。但是不,盘肥土跟农家活不对眼儿,觉得没意思。

他爹找不出原因。生在土坷拉窝,长在土坷拉窝,能吃能喝,膀宽腰圆的,怎么看见农活儿眼发黑、人发蔫呢?难巴巴地给他娶了房媳妇,他并不乐意,只是奔出去,出去奔,干嘛呢?

老农民一辈子大事,是置买土地。肥土爹看上的地,想方设法要买下来。省吃俭用买了多少年,终究也有不少的地了。常常到天黑了还不回家,站在地里,抓把土,紧紧攥起,手心痒痒地舒服。撒了,再抓一把。有时候凑鼻子下面嗅。

土地的气息太醉人了,自己的土地啊。种地累,累不算啥。实在种不动了,也雇个长年,不惜力不使巧的,好好待他,让他好好待这些地。

盘肥土不跟着爹土里刨食。常常,出盘古坑去,据说是做生意,回来时脸上泛红光,褡裢里还有钱装回来。人活着图啥,图个有福享,别的还要什么?辛辛苦苦拧折老腰种一季粮食能换成多少现大洋呢?

偏偏肥土爹死劲子,讨厌不劳而获的人,再加对儿子的做派担惊受怕,老想问出个所以然。

一问,肥土眉眼一黑,随便应出个声音;二问,肥土的火腾腾就烧起来了。“问啥问?”媳妇也不能说他,招打。

盘水多回娘家知道了情形,责说肥土。

肥土说:“我做生意挣钱哩,爹他光知道置地,所以尿不到一个壶里,你别管。”

水多说:“做生意赚了钱不还是为置地嘛。别气他,你瞧他气成啥样了,提起来你全身直擞。”

肥土并不是故意气爹,是活人的方法不同。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常常有大进项。当然有时候大赔本,那就得大出血。

大进大出改变人,使人变得吞云吐雾,英雄豪迈,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地置买小块田地显得如虫豸般可笑。

人富有的时候可以讨快活,听曲儿,捧角儿,点码儿,吸个一两口儿,然后过夜。

过夜多,慢慢地也分得清那些风尘女子的性情了。有的天生忍让,就是不会逢迎。有的破船好揽载,丑脸爱作怪。有的颜面身段倒也诱人,脾性则是水蛇吞毛象,贪财不要命。有的结合街角二混子,专门诈取晕头鸟的钱物。有的靠山高大,招惹时不知分寸要吃大亏。

什么是世事?这就是世事。盘古坑穷种田的懂个屁,老家伙懂个屁,婆娘懂个屁。

有涨水就有落潮,有走运就有背时。肥土手气小不顺时拆砖补墙,大不顺时苦思冥索,恨不得天上掉票子,挨打得票子,走路摔跤捡票子。

心里的想头儿是只饿鹰,飞,飞,飞,到处飞遍,最后还是旋回了盘古坑,落在爹老子抓挠一辈子弄下的那些地垄间、房屋上。

“爹,东山口外盘龙溪北沿那儿,那几亩上好的旗地,东坡村胡家老三要出手,我手头有几个钱了,想置下它。”

盘古坑和周遭村子的百姓把好地称作旗地,或者直接叫“西山一面旗”,“南坡一杆旗”,意思是带头的,顶好的,一亩顶几亩,一垄顶几垄的,仿佛海军部队里的旗舰。谁是这些土地的主人,哪怕他再没有其他的土地,走路时眉毛也能扬起来。

老子一听,啊呀我的肥土也有长进的一天,知道田地的分量了。“置下,置下,那地是喂成了的,方圆没可比的,爹听你的,肥土。”

肥土媳妇也高兴,男人知道日子咋过了。

肥土爹那年冬天得了个气喘的毛病,老医不好。盘一德是个土郎中,挺灵光的医术到肥土爹这儿也失效了,没少费劲,可他呼吸起来仍像拉风箱样地费劲,听得别人恨不能替他呼吸几口。得知儿子要置买南山外打头的地块儿,胸脯一下子放松了,大气可以呼吸了,吸进,吐出来,下一口仍然吸得进。

肥土操持买地。找中人了什么的,进展一步步向爹汇报。

说合七八成的当儿,钱出了故障,不够。父子俩发愁。愁了一阵,肥土一拍大腿说:“哎呀现成的法子。”

肥土的计策是将自家西山后的九亩薄地卖掉。

转个圈子,将山高路远出力没收成的九亩薄地换成坡平路近旱涝不惧的五亩旗地。值不值?值。老子觉得可行。庄稼人嘛,翻腾地亩也是正当事体。肥土学会了翻腾,翻腾得好了,家业能由小变大哩。

九亩山地想卖给盘一德。盘一德不要,他要用精力行医治病,地多了没有力量耕种。

卖给谁呢?肥土情急中又找不到别的买主。那就给盘一德说好话吧。“爹治病得用钱,其他地方更是急用钱。做生意,想想看,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哩,何况欠下了大窟窿。帮帮老侄子,看在老邻居面子上,老叔您就买下了吧。”

盘一德不经劝,三劝两劝,肥土又连呼老叔,呼叫得亲热,便把九亩薄地买了。

钱到肥土手了,胡三的旗地又不卖了,加价添钱也不卖了。

肥土忙他的事情去了,顾不上爹了。找朋友,做生意。他事情多。

肥土爹哼嗨哼嗨去东坡村问胡三:“你卖地,说好的,咋又不卖了,做事,咋像女人样的,你?”

胡家老三给质问得犯了半天迷瞪:“你说的啥呀?卖地?我啥时辰说卖地了?跟谁说卖地?我只有那一块儿地养家糊口,卖给你,我吃风喝沫呀?你看你病的,风箱样的,不去瞧大夫,还跟地上劲哩。跟地上一辈子劲了,别再上了,叔。”

胡三说完,轮到肥土爹迷瞪又迷瞪、一愣又一愣了。

这个忤逆的孩子不是逼爹老子死的吗?爹老子拼死地置地是要装棺材的吗?还不是为你混账留的吗?

肥土爹差点走不回盘古坑。一边骂肥土,一边吼嗓子,像老公鸡打鸣儿一样。肥土媳妇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小姑娘一人搬一个膝盖,唤爷爷。

媳妇流泪,看着老小,心里哀叹。老的气得要憋死,两个小的也没有得到过当爹的照应。

盘水多是个孝顺女儿,得到口信,赶忙来接爹,跟弟媳妇说:“你顾不过来,让爹去我那里住一住,治治病吧。”盘水多“爹、爹” 地叫着,安慰着,驾起独轮车,吱吱咛咛推走了爹。

肥土爹住女儿家,喝汤药。盘水多常常回到盘古坑接盘一德去诊治爹。

盘一德有点不好意思。肥土爹的病本来一直是他给诊治的,在人家病重的当儿买了人家的地,治病的诚意是不是打了折扣呢?

盘一德怕盘古坑人这样看他,也怕三里五村的百姓们这样看他,更怕肥土爹心里有疙瘩。于是,以前只按进价收肥土爹药钱,从此也不收了,随叫随到,免费提供医疗服务。

肥土活人的方法跟爹大不一样。只有种地才算活人吗?他交的那么多朋友不种地活得更自在。卖地,出于不得已,不是急需用钱当然不会卖地。薄地弄得那么多在手里,费力气,没收成,不如卖了它心静。

别的法子也来钱,比方押注吧。做生意钱多了可以去押注,押准了,哈,钱来得防都防不住。

肥土当然也押注。押一次,又一次,手气却越来越臭。钱不是来,而是走得防不住。

爹老子在闺女家治病一年多辰光,儿子被迫无奈,卖地,卖地,又卖地。有时是为了自己花,有时是债主逼到了头上。手头宽绰的日子也有,买了不少吃食,领着老婆女儿去看爹,尽孝道,看见爹心里也酸一酸,酸一酸也就罢了。

二年春上,气候转暖,肥土爹治疗、调养得吼声小了,回到盘古坑。

人上了年纪,没有血性了,看见冷落的家,浑浊的泪淋在老皱的脸皮上。肥土爹走不动了,站不到地头去了,只能在家呆着,最多在盘龙溪边呆着。看流水翻卷着小浪花向东流下去,流出山门,流走了,永远不会返回来了,心里凉。人生一世,一双爪子,拢,拢,拢,拢起一堆物事实在不容易啊,可扒出去,扒,扒,扒,胡哩呼啦就完了。

肥土爹不知道自家剩余多少田亩了。只是肥土比以前知道孝敬了,逢出门回来,必给爹买好点好吃的。

盘一德也常常送点好吃的,顺便坐在肥土爹对面,拉家常,劝慰他。

 

 

 

11

 

盘一德有盘崇仁、盘尚义两个儿子。盘崇仁刚成了亲。盘尚义在外念书,念着念着,据说去当兵吃粮了。

盘一德又收养了侄子盘行礼。崇仁、行礼承担了全家的农活,务弄得垄是垄,趟是趟。

肥土爹疾病之上又加愁苦,叹息肥土不成才,不成器。吼吼地喘着气问盘一德:“你俩孩子……加一个……侄子,怎么一个……赛一个……争光呢?”

盘一德说:“一样,谁不为孩子操心呢?尚义没音信,死活不知。听说战事吃紧呐。当兵吃粮,行军打仗,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刀尖枪口上过日子。我整天没有一碗香甜饭吃,没有一夜安稳觉睡。唉……”

“我这一辈子……勒着裤腰带……置买田地,你看看……忤逆孩子,三拳两脚……踢腾光了。你看这家……还像家吗?可我……还不死,活一天,活一天,活啥呢,你说?”

盘一德说:“心放宽点。福祸相依。去岁至今大旱,盘龙溪光想断流,山田长了几棵小苗,又遭虫灾,家里地多的反而不好过日子。下籽种,投人工,全收不回来,也很难啊,你说怎么办?”

肥土爹浊重、吃力地叹气。他自然是没法办的。

崖上的麻雀把细碎的土粒噗噜噗噜扒下来,肥土爹坐着,喘着,瞧着,连扬手驱赶的劲儿也没有。

老盘古坑人就山居住,靠崖开洞。崖是土的,高。有两个钱就修房子。土墙壁、草顶的房子。光景好的人家,是瓦顶。

肥土爹修了两间瓦顶房,有点旧了。盘一德那么多房屋,还多是砖墙。靠这边的三间,明显高出一头。按照农家的习惯看法,相邻住户,房高的就有点霸气,欺邻。肥土爹嘴上不说,心里不服气,常常跟肥土念叨,得翻修,加得更高,压过盘一德。可如今有心无力了,肥土又不能指望。只有对着邻居哀叹,哀叹儿大不由爹。

盘一德说:“肥土在世面上混来混去的,是个能干人,你放宽心吧,不用愁。”

盘一德让肥土爹吃掉他送来的饭食,走了。肥土爹不饿了,端详瓦顶的房子。

地都卖了,这两间房子还是盘古坑数得着的。瓦顶,檩条椽子当年挑的全是直木,硬木。盖房的事儿像在昨天,清楚得很。上梁时,檩木压在肩头的感觉,硬实实的。

肥土爹是过着穷日子长大的。祖上像盘古坑的大多人家不能福荫后辈一样,只给他留下了土窑洞。

他年轻时曾经膂力超人。比赛挑担子,牛圈粪,装两百多斤,使专用的杠子挑起来,一口气挑上南山的田里。不放下,一直挑着,等后面的参赛者挑着担子上来了,观众们前呼后拥也都上来了,腰软的选手呲牙咧嘴扔掉担子了,他还挑着,问:“要不要我再挑回去?”

因此,有一些年头,他被誉称为“二百斤”。

他一生在田土里刨食吃,当然也常常听到叫好声,但无非是刨食的劲头大罢了,刨出来的食儿是有数的。虽则如此,这位过气的英雄还是不认可儿子的干法。不在土里求收成,光想去拣拾那些玄而又玄的巧钱,终归是要跌跤子的。

可恨的是儿大不由爹。不由爹是好的,眼看儿子恨不得老子早死啊。

不知道肥土是不是盼爹早死,肥土爹反正觉得认清了。觉得认清了就越发生气,越发生气就越发上不来气。能胸口松一点,呼吸畅一点的时辰少之又少。百年一遇闭会儿眼,又做梦。

梦里会老伴儿。肥土娘仍是活着的样子,说话,做饭。正说话、做饭哩,突然扯起他就起飞了。呼呼的风声。曲里拐弯,飞也飞不动,喘气不止,呼吸吃力,马上就憋醒来。

肥土想好好孝敬一番老爹,谁知正如俗话所讲,事不由人。打个过分的比方,如果局势非常严峻,一定要在要命和卖房之间选择,那命是当然得保的。

肥土有两个铁朋友,其中一个铁而又铁,仗义,要那个朋友先替还一把债没有问题,谁知警察局给那人安了个暗通赤匪的罪名,杀了头。另一个连夜跑走了。在债主追索不止,急需钱款的情势下,肥土做了个决断:卖房。

肥土恨自己。恨死了。他妈的,输。他妈的,赔。赔,输,输,赔。满心的烈火没法烧出来,一遍遍骂自己。骂了,反又自问,谁被逼到屋檐下能不低个头呢?

爹被安置到窑洞里。还有床,赶蚊蝇的芭蕉扇,汤药碗,靠椅,痰桶……

媳妇和女儿被安置到另一孔窑洞里。

扒房子卖,事情太大,何况是顶账。老计策,说是翻修。爹轻易不信儿子的话了,但呼吸不顺畅,对话困难。“又……不……漏雨,你翻……修什么?真有钱……不能……另盖几间吗?”就这个简单意思,老东西唔噜了好几遍。

肥土说:“我听不清楚,你唔噜的啥我听不清楚。你连嗓子都没有了,还说啥的说,别说了,别说了。”

从屋顶上卸下来的瓦片、椽子、檩条被人运走。

母女三个在窑洞口流泪水。

肥土爹吃力地钻出窑洞,脖子一伸一伸的。他看出怎么回事了,吆喝肥土:“你……不想……我……活人,你连我……伸腿……瞪眼……也等不到……啊?”他的肺实在不算肺了,没骂几句被一口气气憋住,身子倒了。

肥土赶紧喊爹,捶背,媳妇忙拿热水喂。爹又缓过气来。

房子卖了以后有钱可以再盖,而爹不一样。肥土忽然希望爹活着,进门有个活爹。他说:“爹,我真要再盖房子哩,盖得高高的。”

后来肥土爹又活了将近一年,到死也没有看见高高的房子。他不知道儿子原来是个有眼光的人。当然,肥土自己也没想到。卖地卖房子,家产干净了,不见得是坏事。一身轻,干革命。

盘古坑不少人没有眼力,看肥土不起。但秋季还是冬季,记不清了,盘古坑发生了大变化。来了部队,雄赳赳气昂昂,扛着枪,分田地。土改工作队,农会,都有了,革命开始了,肥土成了重要人物。

起初,肥土脑子跟大家一样,像一窝子糨糊。

工作队讲道理。讲:“世道上不应该有富人和穷人。富人有土地,像盘一德,日子殷实。穷人连房子都没有,得住窑洞,比如肥土你。这公平吗?不公平,他是靠剥削压迫你这样的穷人发家的,应该把他的房屋土地匀给你。”

肥土听了讲,不大明白,不大坚定,他知道土地是盘一德拿钱买到手的。

工作队讲:“不对,盘一德的土地是剥削来的。富人都是剥削穷人才变富的,而且他们为富不仁。现在已经分成阶级了,穷人是一个阶级,富人是一个阶级。穷人阶级要推翻富人阶级,富人翻了,穷人当家作主。”

讲,讲,讲,肥土慢慢开窍了,明白道理了。是啊,我急用钱的当口,我家的土地就是他低价买去的。九亩山田他出了八亩的价钱,那另外一亩不是他剥削了吗?不是剥削去了又是什么?

富人剥削穷人,压迫穷人,这样的社会,要大改变,必须大改变。改变就要革命,土地革命。盘一德是地主,又是匪属,革命就不能饶他。

农会的主要干部是盘肥土、盘行礼和盘根。还有个二宝,农会干部兼民兵队长,肩头扛杆枪,腰里别个手榴弹,管盘古坑的军事。

肥土不欣赏“干部”这个称呼,听起来别扭,想起来不通。

肥土说:“干部?干部?听起来太日怪了,不知道是干啥部的。实际上就是长官嘛,干部就是长官。倒不如直接叫‘干长’,或者‘干官’,比干部痛快,又明白。”

工作队说:“干部这名字是上级领导人起的,意思是很深的。‘部’,粗说就是革命,干部就是干革命。啥叫革命?就是改命,把命变一变,穷命变富命,富命让他变穷命。干部,干革命,懂了吧?干吧,干成了新社会,日子痛快,包准痛快,吃香的穿光的,吃油条,穿绸子,娶媳妇。”

盘根十三四岁,半大小子,家穷。第一次跟工作队一起吃饭,吃到了点肉,香到了牙根里,说起革命,上劲极了。饭是盘一德送的,盘一德烧了只鸡。

盘行礼比盘根大几岁,爹死了娘嫁了,伯父盘一德让他喂两头牛,跟堂兄崇仁一道种地。盘行礼本不乐意参加农会,工作队几个人轮流开导他。

“你有地吗?没有。你有房屋吗?没有。你喂的牛,不是你的。你种庄稼收的粮食,不是你的。你啥也没有,一年到头给别人干活,你受剥削最重,你是长工啊。再说,你愿意当匪属吗?你当吧,你当下去试试,饶不了你的。”

革命。肥土、盘根扬眉吐气。肥土还有一喜,女人这年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盘金旺。

后来,小盘金旺慢慢长成大盘金旺,参军,回来领盘古坑人修梯田、挖矿,主持盘古坑的事务。

盘根和肥土一块儿革命起家,至如今却还得给人家干活。矿难,女婿给砸成了废物,也没钱医治。你说这命,怎的批解?“我盘根也是条汉子啊。汉子,啊?”

“不说了不说了。”有人道,“驼仙儿供着烟供着茶,我们一直在这儿闲扯老肥土哩。老肥土死掉多少年了,骨头早就沤成灰了,说他干嘛呀。”

驼子家老院里的胡子花树随风飘动长长的花丝,暮色从花丝上慢慢地泻下来。

有人怕天黑了看不清路告辞了,但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个妇女没有动窝的迹象,还在说说这,说说那,有滋有味地品咂驼子的掐算。

盘根估摸自己怄不过妇女,就把事儿说了。“我也得走了,不久坐了,没别的事,我想再借你两个钱。”

“这几天手头不行呀。”驼子道,“我给你筹备筹备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