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十章 命理如此

28

 

驼仙儿走到了新村边。走到了盘根家。

盘根家在新村西头。盘根缺钱,从老村出来得最晚,建设得最晚,家也最朴素。

盘根的房屋只有两层,是小女儿招婿上门后盖的。上门婿小梁带来了一膀子力气,农活,恨不得一亩种成两亩,下井,恨不得两个班连成一个班。几年就把小楼立了起来。可怜的是,小梁在去年冬天的矿难中走了背运,砸得瘫了一条腿。

驼子到时,盘根坐在那儿愣愣地瞧着外孙女在写暑假作业。

驼子从塑料袋里掏出东西。炸花生,熘猪耳,拌西芹,卤鸡金子,烧饼,啤酒,好烟。

盘根说:“你来就来坐,拿这些干什么,我管不起一顿吃喝吗?”说着敬烟。

驼子打开带来的烟给盘根。外孙女字不写了,收拾作业给他们腾房间。驼子勾手示意她分点菜给小梁弄过去,说:“多,每样都是双份儿的。”

盘根女儿二妞过来称叫驼叔。取来几双筷子,摆开。洗了杯子,也摆好。依照吩咐各样菜夹了点,做了个小拼盘,端去给小梁。

驼子话少,但有动作,好像哑剧。碰过第一杯杯酒,人就稳下神来了。

社会走得快,他们年轻的时候没有啤酒。只有老白干,土豆或者红薯炮制的,不贵,就是太难喝,舀一毛钱,兹溜,嗓子眼儿冒一缕火,所以叫一毛烧。盘古坑刚兴起啤酒的时候,盘根他们是不喝的。“入嘴像泔水。”他们说,“谁喝得下去?”如今,一到夏天只见这玩意儿卖得红,盘根、驼子白发人也爱喝了。社会走得快。

驼子说:“你装矿去了?”

盘根说:“啊。唉……”

“你那天不是到我那里想借俩钱花吗?那天手头没有,今儿我给你送来点。”驼子说,掏出一沓钱放茶几上。“三百块,不多,先花着。”

盘根说:“好。”又叹气。

驼子讲,他跟盘金旺提说了,像盘根这样的穷日子得管。平素盘金旺是不理睬驼子的,所以驼子说起来跟盘金旺商量了事情很是有点自重自傲的神态。

驼子说:“金旺当即就跟我说,他也得帮补你一下。”

盘根说:“啊,今儿下班时候金旺差人喊我到村委会楼上,借给我三百块。合起你这个,有六百块钱用了。日子紧巴,就是最后给金旺干那几个月还没有给工钱。”

“村里以后要管咱们上年纪人,金旺说了。村变成镇,建敬老院哩。金旺这人,有公心,嗯,有公心。”

“老了,你看我这头发、胡子。住进敬老院,家里谁去挣钱?小梁的伤又变成病了,总得治。如今治病,多少钱也不够医院要的。”

两人吃阵子菜,又碰个杯。驼子说:“我也老了,谁不老?以前我给你推过禀赋,排过大运。你的禀赋是不错的,只说大运,看怎么该避的避,该行的行。天地周流,相续不同。禀赋在天干,大运重地支……”

驼子说着掐起手指的关节。

“甲、寅、乙、卯、丙、辰、丁、巳。巳、丁、辰、丙、卯、乙、寅、甲。气始于子,形始于甲,则甲配子,乙配丑……癸配酉,甲子旬。干形用尽,还剩戌亥两支。甲子旬中,戌、亥空亡。寅日生人,见戌为华盖。寅午戌三合火局,见戌为火库。寅午戌日生人,戌为华盖……”

驼子掐算了好一阵子,盘根道:“你这些神说我一点听不懂,我只道我在盘古坑,命是最苦了。”

驼子否定道:“你说的命跟我说的命不一样,你说的命是看见的,我说的命是看不见的,你说的命是浅处的,我说的命是深处的。我没有给你批解过桃花吗?金木桃花,水火桃花。午宫和卯宫是金木运行的交会之地。金为刚、为阳,木为柔、为阴。金木阴阳聚会之地,在命理中自然就是桃花之源。卯宫和酉宫是水火运行的交会之地。火为刚、为阳,水为柔、为阴。卯酉是水火阴阳交会之地,自然也是桃花之源。我没有说对吗?”

盘根不懂,但是想起了盘泥娘,无力地叹口气说:“惠兰,也是苦命,她比我更苦命。”

“哎。阴阳互生,刚柔相推,寒暖顺逆,日夜消长。说得平白一点,就是上去的总要下来,下来的总要上去,天最热的时候,冷其实就开始有了,天最冷的时候,热其实就开始有了。冬至阳生、夏至阴生。否极泰来,也是命理啊。”

驼子的玄妙高见一套套,将老盘根弄得云遮雾罩的,一个劲拿着野猪头还愿:“吃,喝,喝,吃。”

“吃苦是福。命理有变数,但数数相等。人一辈子得多少是定数,福是得,苦正好相反。苦少了,福短,苦多了,福长。我给你比个例子,烧煤,烧木炭,轰轰轰,大烧,它烧完得早,倒点水,弄湿它,它烧得慢,烧得难受,可它燃烧寿命长啊。

“还有,破财免灾。按照五行生克说来,灾祸是定数,是灾躲不过,是祸免不掉,但是灾祸能化解,能变动。灾祸转移到钱财方面,就是减少了富的总数。一增一减,一生一灭,这样,就消了灾。

“贪财坏印,也是这个道理。一个人的命理之数是一定的,富、贵、禄、寿是一定的。他过于贪,贪钱财,这叫啥?这叫得富太多,富多了,损贵,损禄,严重的会损寿。公职人员为啥贪钱贪财的没有好下场?就因为这个。贪污少的,伤贵,伤禄,就是官职和工资受影响了,贪污多的,几千万几千万,都叫政府给枪毙了,连寿命都兑进去了,伤了寿了。贪富,折了贵、折了禄、折了寿啊。数为天定,但是互相折合。命理,命理啊。

“所以,人,没钱的别贪求,贪求召祸,有钱的要破财,破财免灾。”

说到这里,瞧瞧窗外,静静的,听听,车声和升降机声隐隐传来,又隐隐传走。

驼子吃口猪耳丝,悄声对盘根耳朵说:“人情寒热,世态炎凉,很多人想叫我说透的,我不能说透。咱们这么大年纪了,就是回头看看,笨眼也能看出命理。贪贵、贪禄也不行啊。咱老哥儿俩关起门来说,咱盘古坑,肥土、四宝、老三家、盘要武、盘卫新……谁得了好下场呢?他们对盘古坑人有亏欠啊。有亏欠的总要还,有的没有还,是时辰不到。”

盘根手里的烟也忘了抽,只顾耷拉着嘴唇听。

盘根想,自己也当过干部,干过革命啊。他已经被驼仙儿领进了一片不无恐怖的暗夜,深一脚,浅一脚,必须要驼仙儿那一豆青灯来照明前行的方向了。

驼仙儿却不说了,劝起盘根吃菜,喝酒。

盘根停了菜,停了酒,只抽烟。抽一口,又一口:“富、贵、禄、寿。命理。亏欠……”

忽然,盘根睁开迷蒙的老眼,问:“金旺这人有没有亏欠?”

“按命理来说,有。”驼子说,“有些事情他做得不善。”

“那,盘泥哩?”盘根接着问。

“我知道你要问到这句话。”驼子自己点起了一支烟。“你没听人说这样的故事儿。三个人结伴上京赶考,路上碰住个算卦的,商量,何不算一算考得中否?算卦的不说话,伸了一个手指头。三人走了,好事的人就问这算卦先生,伸了一个手指头咋能打发三个人?算卦的说,一个人考中了,一个指头一个人,两个人考中了,一个指头是一个人落榜,三个人考中了,是一并得中,三个人落榜了,是一起卷回来。算卦的话,敢听吗?”

驼仙儿走了。盘根的心给他弄得乱了。

闺女问:“爹,你去哪儿?”盘根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他说:“热,我出去凉快凉快,你们该睡就睡吧。”

 

 

 

29

 

盘根出门,站在盘古坑北路的西头了。

东望,路灯下面有人在乘凉。他没朝东走,返身朝西,然后朝北。这是条上山的小路,迤逦深入,两边树木参差,风吹影动,再加虫兽时作,有点恐怖。

倒也凉快。盘根有一脚,没一脚,走得慢。思想的野驴还在驼子所散布的雾瘴里,横一冲竖一撞的。

他到了一个地方。脚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自然间停这儿了。几个土坎。植物掩映中,有坟包。看不清楚,但他心里清楚得很,那里埋的谁。

惠兰。清明节前夜,他提前来给她烧纸。烧在坎下。

他不想烧在墓前。他不愿让别的烧纸的谁看出来。他还有另一个奇怪的想法,不想烧给盘应运。他来了,惠兰会迎他到远远的坎下。在坎下烧烧纸,悄悄密密地说说话儿,亲亲热热地听听音儿,这才对头。

远年,他和惠兰找的有几处见面的地方,附近就有一处。

想起来见面,就想起来挨饿。见面,就是互相陪着饿一个时辰。

他们整天饿着肚子。低标准,瓜菜代,复合面,榆树皮。日月太慢了,上顿吃了野菜糊,下顿再吃野菜糊,上下顿中间好像隔着千百年。人人一样,都整天饿着肚子,饿得前心贴后背,逢东西,第一意识是塞嘴里咬起来好咬吧?咽起来不剐喉咙吧?

水利大会战还在搞,但个个少气无力。挑着土筐好似扭秧歌,四宝也不扫暮气了,只是口上催促。盘古坑的几个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以前有罪恶,得不到一粒返销粮吃,还得对他们压缩菜糊涂的供应,让贫下中农多吃一口,所以四类分子挖起野菜、剥起树皮最狠,连根带梢的,四宝骂他们吃死鬼托生的,骂也没用。

盘根起早贪黑,工余上山挖苦蕨,总要比别人多出加倍的力气,挖到的苦蕨分成两份,一份是家里,一份是惠兰的。

实话说,挖苦蕨回来更饿,太累呀。

有天,他们挑着土,歪歪扭扭地走着,看见一个人站在盘古坑口路上。那时候中路和北路都没有,就是盘龙溪南岸的南路。挑一会儿土,发现那人是动的。他动得太慢了太慢了,几乎看不出动了。

收工时那人动到了田边不远,在路上平放着,手边有根树枝,显然那是他的手杖。他不是附近村子的,人们认不出他。他大睁着眼,并不说话,看着从他额头前走过的脚。一双双脚,盘古坑的脚,穿着烂鞋的脚,浮肿得有如发面窝头的脚。

脚上面的人也不说话,没有一个人说话。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都走过去了。

盘根走到那人头前,问了句:“哪里人?”那人不吭声,只张了嘴,半张着,像喘气。细看,他的脸和路面一个颜色,土土的。盘根两个地方难受,一是胃,一是心。但他不得不走过去。

走过去,没扭头。不知道那人的眼是不是还大睁着?嘴是不是还大张着?

快到大槐树了,快要走进高悬着“天地盘古”的山门了,快要走进写着大白字联句的山门了。有话音说:“是饿的了。”又有说:“跟四宝说一下,等会儿给他喝碗糊涂,救一命。”

领到野菜糊涂时,人们都忘了那人。不管烫不烫,瓦盆瓦罐朝嘴上凑,要不是旁边有席地急等的老婆孩子,连菜带汤十步之内就全下去了。

盘根没忘那人,又有记性好的人也想起那人了。他们就跟四宝说。四宝听了,半天没说话。

盘根说:“看样子是饿得太狠了,不给他点糊涂,只怕饿死他,死在咱盘古坑。”

“去跟老三家说说,看锅里还有没有?”四宝说。

排队排在后面的人还在领糊涂,老三家操勺。以前分饭是个葫芦瓢,大,低标准以来改了木勺子,小。

锅边还站着几个男子。他们在放卫星的时候给盘古坑立过大功,种田地、炼钢铁,一个顶十个,但他们也是盘古坑食量最大的人。他们已经吃过了分回家的稀糊涂,还加吃了挖来的苦蕨。但他们的胃却仍然像空的一样,甚至比没有吃到糊涂的时候更空。

每天锅快变空的时候,空空如也的胃都指挥着这些男子齐刷刷站在锅边。他们怒目圆睁,撸袖子摩拳,单等最后一份糊涂舀走,便冲上去争夺锅壁上残留的东西,痂痂或者糊糊。

盘根当大猪圈指挥长的时候老三家是副指挥长,算共过事吧,所以几个想救人一命的善心人跟着盘根,话由盘根说。

盘根向老三家说了情况,老三家把木勺子朝锅台上猛地一摔,叭哒!说:“你来分,你来分,别说剩一勺子,你只要能分下来,分够数,你哪怕端给别人一锅去,我屁都不放。”

锅边的汉子军,掉转枪口,也都照住盘根了,他们嚎叫:“你想救他可以,你家糊涂多,给他端去嘛。把你的那份端去,你的端去不就行了吗?你想救一个,饿死另一个吗?你想救一个,饿死几个吗……”

盘根转身离开了大锅。他决定把自己的那份糊涂分出一半救那人。

未走近自家吃饭的皂角树下,就听到大妞奇怪的哭声。大妞双手紧抓饭盆,脸埋在饭盆里,整个头和饭盆一晃一晃的,一边加速喝糊涂一边在盆里哭,瓮声瓮气,而大妞妈正挥着巴掌猛打大妞的后脑勺:“死大妞给你爹留一口,死大妞给你爹留一口,你爹干了半天活没吃饭的呀,呜呜呜……”

大妞把饭盆放下了。盘根走到面前了。

大妞妈捶着自己的头大哭。大妞放下来的饭盆到处都经过了舌头,溜光。

“嘿!”盘根说。他一拳砸在皂角树的腰上。旁边的人家,大人都软不拉沓地在地上坐着,迷蒙着眼看看盘根,也有孩子在哭的,跟大妞遥相唱和。

那天下午仍然是水利大会战。路边那人一直没有动,躺在那里,位置没有动,姿势也没有动。好心人说:“盘神保佑,盘神保佑他吧。”

盘神不会计较盘古坑人砸了它的大香炉,灾荒普降,是处饥饿,盘神法力再大也调不来救人的饭食。

上级,只有上级政府有本事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调粮食来救老百姓,尽管量少。但那人路过盘古坑的时候上级赈济的粮食还没有到,在路上呢。

会战中间休息,人们到处找野菜吃。挖得天数多了,附近的野菜少之又少,若能挖到苦蕨就是奇迹了。可几个妇女硬是念叨着“盘神保佑、盘神保佑”挖到了一茎小指头粗的苦蕨,送给那人。

她们说,那人没力气说话了,但眼珠转了转,谢她们哩。

天黑收工时那人却自己死了。一茎苦蕨没有吃完,噙在嘴里,人死了。

人死在盘古坑,盘古坑人得收敛他,葬埋他。真是找事儿,这个外乡人。四宝派人去挖坑埋人。

第二天传说埋人的人烤吃了被埋的人身上什么部位的肉,有人看到了烟,闻到了香。埋人的人说:“你们胡说八道,看到烟,是我们给他烧了两张纸,闻到香,那是纸的味儿。”

盘根的胃和心一处比一处难受。

盘根不是没有动过心,他也想去取出点他暗藏的细粮,给女儿吃,给自己和老婆吃。但是那点细粮太少了,得慢慢地给惠兰。

盘应运瘫在床上,连去挖棵野菜、剥块树皮也不会。惠兰养活瘫男人又养活小闺女,太难。村里有粮的时候能照顾上他,村里没粮以来,因为她无法出工,得到的糊涂比别人还少。他盘根呢,有时候饿得紧,有时候呢,四宝还会借机会让他们领一盆干部补助饭,相比起来好得多了。工余,他上山挖苦蕨,舍得力,也屡有收获。

老三家给盘古坑托幼园存留的白面和玉米面早也消耗光了,托幼园解散了。

盘根替惠兰暗藏的细粮还有。不是他暗藏得多,而是他每一次送给她的少。而且,众目睽睽之下,见一面也太不容易。

第一次就是在这附近的吧?似乎得再往西一些。

 

 

 

30

 

盘龙山上的树,大炼钢铁砍光了,但是无用的茅草山上还是有的。茅草丛子不是很大,仅仅能够遮蔽坐下来的人。

他们战战兢兢。惠兰接过小小的面袋,手是抖的。

惠兰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小心翼翼地撮起一撮面粉,小心翼翼地将手平端起来,小心翼翼地送到盘根的嘴上。他则小心翼翼地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回送进袋子里。

她扬起脸儿,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大,清亮的泪水在大眼睛里聚,聚多了,忽悠悠,忽闪闪……

在灰黑的夜色里,盘根遥向着惠兰的墓冢喃喃有辞。

盘古坑没有粮食吃,是矿害的。

要是没有矿,不会大炼钢铁,不会挨饿。

应运是矿害的,没有矿,不会瘫在床上,苦了你。所以你也就是矿害的了。我的女婿也是矿害的,他也瘫了。

矿是吃人的口啊。可……可……泥娃子……盘泥他……如今开矿,开得大。盘金旺也不开了,把矿都给他了。盘古坑只有他开矿,开得大。新买盘金旺的矿,不知怎地透水了,我的心抽成了一个小球,小球啊。幸好没有伤人……

我以前想,泥娃子的命,是咱俩在盘古坑最深的矿底下、矿底下那厚泥里给他的,他的命跟矿连着的。他回来开矿,我一遍一遍许愿,想让他越干越好。

看见盘马、盘弓,孙儿争气,我心里也总是热烘烘的。矿开好了,他们以后也都有个着落嘛。

可后来不行了,我老做梦了。梦见一个高高大大的人,他上半身在盘古坑中间矗着,下半身在矿井里卡着,想走,走不开,想动,动不了。细看,高高大大的人是盘泥,是咱泥娃子。觉得兆头不好,可又不明白,夜里常常打颤,一身身地冒冷汗。

梦,不敢对人说,有次到嘴边了,差一点要说给驼仙儿了,又忍进了肚里。

驼仙儿神算,他今晚上给我批解明白了。人哪,命理是一定之数,富、贵、禄、寿,有一定之数。人贪钱财,是要折贵、折禄、折寿限的,贪多少要折进去多少。钱财,多少是个够?贪它是找亏欠,贪得越多,亏欠越大。你给孩子托个梦,托个梦吧,不要再开矿了,不要开矿了,不要开了,不要开……

盘根默默地祈祷,认为惠兰听见了,听懂了,听取了,才离开,顺山路下来。

夜已深。盘根回到自家门前,迟疑了一阵,没进,顺着北路向南的小道走了下去。

后半夜,拉矿石的卡车少,按数计酬,有的司机夜里不拉,睡觉了。有的赶凉快,想天亮前跑出几百公里,半夜装货。装载队分了一下,近段时间年轻人多干点夜班,盘根他们年老的多干点白班。

几个司机结伴到,装载队就得狠忙一阵子,小绞车拉动料斗不停地上车,人不停地向料斗喂矿石。活累。累几个小时,车走了,讲究的人赶快跑盘龙溪洗个澡,不讲究的就不洗了,然后,喝水抽烟拉闲话。井下工是不抽烟的,料场没禁忌,有烟瘾的就抽。

盘根信步走到高耸的井架和料场之间。大马力的升降机在运转,声音从地面感应过来。装载工们刚刚打发走三辆大车,在凉棚下坐着歇。他没再往前走,横了几步,站在了风电值班房的山墙下。

他正好面对盘泥的井架。比盘金旺的那个高,大。开头就是大干的劲道。安全也比盘金旺做得好。

到底是危险的事情,四块石头夹块肉。人人都是父母养,人人都有老婆孩子得顾,出点闪失,哭都来不及。钱财,多少是个够啊?钱财多了,折掉的是寿限。不对,先折……什么?先折……最后折寿限。寿限都折了,还说别的,这个,那个?

唉,老大不小了怎么不知道这些道理呢?谁给你讲一讲这些道理呢?我梦里看见你上半身在盘古坑矗着,下半身在井里,动不了,走不开。你妈记挂你,她肯定记挂你。她有梦给你哩。她会给你梦哩……

过一会儿,盘根朝井架走。人到了亮堂堂的灯光下,给凉棚下的工友看到了。他们喊他,他忽然激灵一下。哦,他们喊我?

“到这儿溜达,你不瞌睡?”年轻人问他,说,“我们能替你睡睡觉就好了。”

盘根回话:“太热,睡不着。”走到凉棚下,接了谁递过来的一支烟。

装载工们今晚上的话题并不轻松,不像往常那般嘻嘻哈哈。他们自发地在讨论企业的人事问题。他们叫盘根说。“盘叔你说,中学的操场眼看平好了,装载机开过来,咱们不得又下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