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十六章 井中困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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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雨过天晴,盘古坑空前热闹。

大红横幅从山口外的“天地盘古”村名牌挂起,挂进坑里。中路、北路,凡是能挂的地方都挂了。横幅上都是激动人心的口号,基本上全来自邱主任手机里的储存。

“盘古坑政策优惠,先进入,先得利。”“投资盘古坑是你的智慧决断,最佳选择。”“热烈欢迎你到盘古坑投资创业。”“投资盘古坑,财源滚滚来。”“创业盘古坑,回报无穷期。”“盘古老传统,新镇新气象”……

触目热烈喜庆,遍地红幅,漫卷西风。

邱主任忙极了,接待和应酬的才能大得发挥。跟这个问声好,跟那个打个招呼,正招呼的,又说话,说着话也不耽误跟别处打招呼。

盘金旺觉得长进,心想,邱主任到底是干乡长出身,能把场面弄牛气。

邱主任重点招呼记者。对付扛摄像机的,胸前挂照相机的,拿采访本的,掂小录音笔的,一律热情有加。

基层小官员都知道无冕之王的分量,市里来的记者和县领导一样压秤。

抓小城镇建设的副市长曾经是县长。那是个贫穷的县。国家级贫困县。“贫困”和“国家级”这两个概念挂钩有点不伦不类,但到处都这么挂,就挂吧。贫困而又国家级,足见其不凡的贫困水平了。县长另辟蹊径,出奇制胜。到任伊始,就开大会,响亮提出:“我们要建设新闻大县。”

“县县有拳头,有支柱。有的县工业出名,有的县旅游占先,有的县有交通优势,有的县土产资源丰富。我们呢,要以新闻树形象,以形象出新闻,早日建成新闻大县,脱贫致富。”

部署了,就行动。宣传新闻会议举办得多,同新闻单位的联系繁密。开工剪彩,竣工典礼,农产品展销,种植养殖技术推广,派出多路人马请来新闻记者,三五天后,全面开花。出镜率高,上稿率高。广播里有声,电视里有影,小报天天有,大报三六九。这干法竟然见效,很快,国家级贫困县红火透了,全省扬名。

县长说:“建设新闻大县是有历史根据和现实根据的。我们革命队伍靠的是什么?一是武装,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二是宣传,采用各种可以采用的形式,广泛、深入地讲:我们好,我们为什么好和我们如何好。最后就成功了,夺取了全国政权。

“枪杆子加笔杆子是战争年代的措施,如今是和平时期,枪杆子不能用,只有而且必须用好笔杆子。用好笔杆子和没用好笔杆子是大不一样的。用好了,深山秀女做皇后,没用好,好酒臭在巷子里。”

有人传说,该县没下带领百姓脱贫的实功夫,而下了无数花功夫。各级干部戴礼帽打赤脚顾上不顾下,老百姓比以前更为受穷,疏于管理导致灾难也不少。

另一些记者闻声去采访,结论是多种客观原因,县里已经“高度重视,”将加大力度,进一步,云云,努力,云云。

县长有办法,三四年,该贫困县就跨了三四步。上级考察政绩,好。县长就来当副市长了。

邱主任并不是故意学副市长的,他本身爱好和记者交往,男记者、女记者认识不少,都在通讯录里,在平日的相互问候里,在酒店的餐桌上。

邱主任在盘古坑大酒店订了个房间,叫做记者接待处。记者进来,得到一本大红封皮的荣誉证书。里面写着,盘古坑大招商采访纪念。别看证书不大,不大是为了便于携带,便于揣进兜里,留做纪念。

记者们稀罕这样一个无聊的玩意儿吗?玩意儿是有点无聊,但打开证书,封套里塞着一个信封呢。信封不算薄。打开一下,心照不宣地就揣起来了。

潇洒的记者还真嫌大红证书多余,拿出信封,把大红证书顺手就扔饭店纸筐里了。扔了证书,好好为盘古坑做报道的火热心肠没扔。

记者跟邱主任称兄道哥:“放心好了,没说的,咱们把活动宣传成盘古坑招商热带风暴,超级台风。”

邱主任说:“咱办事,不办那种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按就按下去。你们这一头我就算按下去了,啊?今天吃饭,我招待周也好,不周也好,多担待,啊?”

记者说:“你就不用管了,啥都不用管我们了,你净招呼领导了,我们活儿保证干好。”

互相笑着,打趣着,新闻口就算堵住了。邱主任和盘金旺去县长房间听指示。

县长们在。两个副县长,管小城镇建设的,管计划的。还有发展改革委员会主任、副主任。葛乡长在。还有另外一个副乡长。

主要位置的沙发上,坐着盘应权主席和情情。

盘应权这两天心绪烦乱极了。看见情情,脑子就轰轰发响。闭起眼睛,活灵活现有情情和盘泥的戏在眼皮里面上演。想弄清楚,却愈加模糊。套取情报,不知道从哪儿下手。质问,不知道质问什么。想抓住东西吧,只有两手空气。所以,盘主席坐在这儿没有了功夫笑。很少。除了配合说话,鼻子两边概不安排表情。

盘应权被接过来时是不想带着情情的,但情情如同往常一样充当生活小秘书的角色,话音温柔,脸色和睦。这么样个小夫人不带,显得自己没有魅力,也可能让别人起疑,假若不带她,她又私自行动了,问题不是更严重吗?

盘主席的雷达还没有锁定目标,但是已经扭来扭去扭中了一个方向:盘泥这个混账!

侄子和叔母,叔母和侄子。算什么话嘛!

盘应权没回过盘古坑,不等于不知道盘古坑的消息。世界上惟有消息最奇妙,传播得匪夷所思。盘泥,出生在盘应运高位截瘫三年后。啥话都不要说了,只这个时间,就说明他不是我的亲侄子。野的。野东西。

好像他在要开矿的时候去市里找过我?没说几句话。

一个人即使做到三品大员,要把不是自己侄子的侄子当成自己的侄子恐怕也是困难的吧?何况这个侄子在京城念了个好大学,不知道珍惜,被除名了。除名好像就是因为男女关系……不知改悔,现在和叔母娘,叔母娘和侄子……刚才已经分析过,他不能算侄子……

盘应权心中有事,无心和下等小吏们说话,表面上维持着大官的沉着、稳重罢了。

“盘古坑大招商”的中心活动,是圆桌大会。具体操办人是葛乡长、乡秘书和盘胜利。

大圆桌其实是长的,很长,中间摆了一溜五六盆花。主要领导位置前面有名牌,入座之后,其余领导和客商依次坐了。

主持会议的主管小城镇建设的副县长慷慨激昂,讲话。盘古坑迎来了历史的机遇。盘应权主席百忙中到会。各位成功人士视角独特,眼光敏锐。看好盘古坑的投资前景,智慧决定新一轮的开拓、扩张。前景广阔……

盘金旺眼睛睃来睃去,没有盘玲玲。没见过盘玲玲,熟悉她爹妈,应当大约能认出她的。没有。根本就没有盘玲玲那样年龄的女性。

盘金旺悄悄问邱主任。邱主任恍然道:“哎就是,盘玲玲没来,邀请的有啊。”

“不把招商放在眼里嘛。”盘金旺说,“这样的人即使来了,她搞旅游服务咱们恐怕也不好控制,目中无人。”

邱主任说:“是。请都请不来。咱主持招商,不来,以后来得给我说点啥。”

“不听招呼的人来搞,何如盘古坑人?盘古坑只要有这种本事的人,我看得优先支持。”

“只要有资金。今天到场想搞旅游服务的,不止一家两家。”

会议讲话都很简短。接着,副县长、发展改革委员会主任、邱主任、葛乡长分别和各级开发商签订投资意向书。一揽子签掉就算了,还要论级别,真是个富有传统特色的干法。

意向中的投资额度,决定签约干部的级别。敢于呼扇的商人就利用机会扩大自己的知名度了。何乐而不“牛”呢?数目大得惊人。于是,摄像机围着摄,照相机啪里啪啦闪,跟大领导签意向书。

事情都是有样学样,一级学一级。上一级有什么,怎么干,下一级也就有什么,也会怎么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家跟国际接轨,省里跟国家看齐,市里向省里学习,县里就模仿市里,乡学县,盘古坑就学乡,因为马上要成镇所以超过了乡。签约就是这样,自上而下,“排场”极了。

安排了一些小姐,穿着紧屁股旗袍,端着活页夹,一扭一扭,从两边走向签约人,把活页夹放案子上,伸出手指甲,去该签名的地方指点一下,签约人便往那里写字。其实,又不是跟外国人签条约。全是中国字儿,念过初中就认识。

旗袍小姐的长指甲指哪儿,我们的官员签哪儿。这样做,有讲究。

首先,领导不用费脑筋,管老丈人是爹不是爹,憨签就是了。其次,小姐们都爱往脸上身上涂抹香东西,试想吧,一偎,一站,一指,香气扑鼻,令签约人精神为之一爽,写起字龙飞凤舞,分外提高水平。其三,电视记者拍出来画面好看,没有美女,电视还叫电视吗?

签好字,按照国际惯例,站起来,相互握手,交换活页夹,再相互握一遍手。礼成。

意向毕竟只是意向,它没有什么约束力,没有什么实际效用。

意向书上数目字巨大,一个亿,两个亿,仅仅是供新闻使用的,供报纸、电视记者使用的。商人根本不把意向看在眼里。商人重利,没利息不肯早起。签了意向书,他还要算计。算计有利,超过意向书的数额他也敢投资,算计没利,一分钱的血也不会出。

不过,有重大、众多的投资意向是非常好的事情。如此前景美妙的盘古坑,意向转化为实际投资只是时间问题。一旦防不住,投资还可能来得极快。商人要抢占先机呀。

旗袍,美女,一偎,一站,一指,龙飞凤舞,相互握手,吱吱吱地拍摄……一会儿,所有人员就转战到了餐厅。

记者们要求另外坐,先安置了个雅间,盘胜利负责招呼。

与会人员全进了一个大小厅。所谓大小厅是这样的,进门分成了左右两部分,中间一米五高的隔断,隔断并不顶到墙上,离墙两米有个门,门进去,是个内间。简单概括,整个地面呈品字形。内间一张桌子,盘应权等大官都进去了,邱主任招呼。外面自然形成左右两摊,葛乡长和盘金旺各招呼一摊。

入座前有个机会,盘金旺思索再三,假装忽然想起,顺口又询问葛乡长:“你同学,盘玲玲,怎么没来?”

葛乡长说:“听说业务繁忙,去操持北方什么避暑山庄的业务,现在不正是避暑季节嘛。来,还是要来的。”

前来盘古坑考察、投资的商人们各色各样,默然望风者有之,细致打问者有之,志得意满者有之,犹豫不决者有之,但是到了酒桌上,大家就都成了一样的食客,一个态度了。

盘金旺和括老板坐在一起。

按说括老板是个大人物,今天应该签个巨额的意向书,喝酒应该进内间。可他却在整个招商活动中很低调,甚至很沉默。他的项目,就是斥资改造盘古坑北后山,将整个盘龙山的龙身隆起部分弄成囫囵的盘古巨雕。

巨大的盘古雕塑,因山而塑,成不了世界之最,也是中国第一。太厉害了,太牛气了,招到了保守势力的反对。主要反对者似乎是葛乡长,目前尚不清楚,清楚的一点是,县里说这样的开发得缓一缓再议。缓一缓不打紧,超重磅炸弹没有爆,招商活动显得平塌塌的。

平塌塌是括老板和盘金旺的感觉,没有见过大钱的其他人在为签过的意向书欢呼不已呢。

括老板肚子大。括老板说他做生意走五个省,很注意观察,结论是他本人的肚子不敢说国家级,也可以是省部级了。这当然是玩笑,肚子是喝出来的,能喝罢了。

在盘金旺看来,括老板比当年海老板玩得还大,海老板有不少小女秘书,简称小蜜的那类,基本不公开,暗地里使用罢了。括老板的小蜜,明里带着,现在就坐在身边,两边,一边一个。虽说时代发展了,差距也是明显的。尽管括老板的两个小蜜,一个身材像包谷,一个脸盘像柿子。

 

 

 

48

 

世上的事情难说,括老板居然发迹于打架。由打架到万贯家资,神脑也想不到,但客观上实现了。

括老板那时候叫括五孬。括五孬的娘,就是五孬娘,做小生意,在火车站卖盒饭。盒饭的味道不敢恭维。长途走路的人饿了买来吃,谁管它味道怎样呢?买五孬娘盒饭的人挺多。

有天,火车到站,下车人出站了。有两个人走这边来,一个到别的摊上买吃的,一个买五孬娘的盒饭。

买盒饭的人给五孬娘一张大钱,五孬娘接过大钱递给那人一份盒饭。那人站那儿等找钱。五孬娘将大钱揣进兜里,顺手摸出来一张小钱,像要找的样子,却不找,故意忙忙这,忙忙那。实际她没打算找。

那人等急了,催。五孬娘说:“找啥钱?我手里这不是你给的钱,还没给兜里放呢,找啥钱?”

那人没想到竟有这样的老女人,叫道:“我给的大钱你放兜里了,没有找我钱,你怎么这样空口说白话?”

五孬娘更发火:“老娘我兜里钱多着呢,都是你的?你是讹饭的还是讹钱的?”

买方和卖方吵架,没有证据。到别摊上吃饭的同路人听摊主悄悄说,讹诈行经是五孬娘的保留节目,怒火冲天,就过来帮朋友吵。

五孬娘本不是省油的灯,大吵。吵着吵着,括五孬出现了。括五孬出现,全武行开始上演。咕里咕咚,打,咕里咕咚,猛打。括五孬拿凳子砸人头,砸出了个重伤害。

重伤害,判罪。括五孬蹲班房,继而送劳改场。

劳改场是加工水泥制品的,括五孬在家时是无业游民,啥手艺没有,在劳改场,受改造,却学会了全套水泥预制件加工技术。

括五孬出狱后到一家建筑队打工,专管铺散水坡。就是楼房墙基周围的水泥带。时间长了,管做室内地坪。渐渐地,资格大了,领一拨人,盖三层以下的小房子。小房子盖过,就敢盖大房子了。大房子就是小房子放大嘛。

房子放大,括五孬的资产自然也被放大。富了,抖起来了,成了括老板。

括老板在房地产行业发展,经验愈来愈多。曲里拐弯向政府靠拢不用说了,重要的是两项,一,会跟银行打交道,二,会揣摩客户心理。一个房地产商人,玩转了银行,揣摩透了客户心理,非发财不可,发财挡不住,

括老板开发的第一座商品楼在城市近郊,地皮便宜。楼盖成了,起名洪福。六个门洞,墙皮使用漂亮瓷砖。楼旁有空地。美化。建成百花齐放、千枝竞绿的小园林。挖一个小巧的人工湖。使用高级铜版纸制作彩印广告,雇许多女大学生到处散发。人们太喜欢居住在园林中了,太喜欢靠着水居住了。括老板的“花园水岸”太激动人心了。虽在近郊,环境、房价均占优势,卖得火。

房产卖得火,老板被催肥。括老板挑酒喝,挑肉吃,挑女子做秘书。

别以为括老板把花园水岸的钱挣完了,刚刚开始呢。洪福楼卖完了,居民都入住了,楼房旁边的花草被铲除了大部分,人工湖被填埋了大部分,又有几幢大楼要盖了。

已经入住的居民门觉得受骗了,我们掏钱购买你的花园水岸就是为了看花看草看阳光,享受水中的太阳和月亮,入住了,你却没有了。交涉,抗议,反映,起诉,括老板一种也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何况楼房两头还各有一畦草,水还留了一片呢。楼照样盖,同样高大的瑞福楼看着看着就起来了。

瑞福楼跟洪福楼的赚钱模式可谓弟兄两人比那鸡鸡,一个样。巧舌如簧,总能招徕买主,何况全国人都喜欢住房,总能诱人出钱。

瑞福楼是洪福楼的翻版,瑞福楼居民不比洪福楼居民更厉害,命运自然是全盘沿袭。括老板发扬成绩,纠正错误,再接再厉,坚持不懈,在这片黄金宝地上,挤挤扛扛制造了五座楼。楼前绿地越来越小,水湖没有了,人们也早就忘记了。后盖的楼,位置越来越偏南,越来越好卖。北半球,住在南边没人遮挡自然是优越性。因此,买主总是有。

看着五座楼,括老板说:“五福拜寿,“五蝠”给我拜寿啊。五只蝙蝠,呵呵,呵呵呵。”

括老板钱多,投资项目大气。他要将高峻的盘古坑北后山改造成一个人形,有鼻子有眼的盘古。用水泥塑一层,该用彩色水泥的地方就用彩色水泥。然后,给“天地盘古”村名牌所在的盘古坑口立一岗哨房,收取旅游费,收取所有进盘古坑的外地人的钱。收罢入门费,让他们乘坐“摆渡车”,送他们上山游玩。

这样一来,括老板就把盘古坑的菜全吃了,别的谁再想出奇制胜,也只能喝下巴水。

有人反对,据说是葛乡长等人,所以括老板在这次招商活动中连话也不想说。他只和盘金旺碰杯,吱儿,干了;吱儿,干了。邱主任和葛乡长转桌敬酒过来的时候,他也不多反应……

盘泥没有参加这日的招商活动。他没有必要参加。但葛乡长想找盘泥。

下午自由活动,葛乡长进行必要的应酬之后,找到了盘泥矿业有限公司的办公室。吴经理在。吴经理和葛乡长年龄相仿,又都是文化人,话头就稠了。谈论招商,谈论盘古,谈论矿山,谈论未来。

吴经理把盘泥矿业有限公司不声不响为盘古坑做的事情向葛乡长数说了一遍,抱怨生存和发展的艰难。

修建盘神庙,第一景点,出钱最多。这事儿不说了。捐建学校的阅览室,让孩子们课外有书读。最近又赠送一大批书籍。降低矿山医院的医药收费标准,将盘古坑大酒店的饭菜利润降为零,使盘古坑百姓得到了实惠。为安置就业,动员盘马辞职开办盘新农园。昂贵的装载机不用,招收村矿的工人。加高、硬化盘龙溪堤岸。中学和小学中间那么大的土丘,用矿上的新装载机平成大操场。矿上管理层的奖金已经三个月没有发了,处处捉襟见肘,盘古坑镇筹备处挂牌又要我们出那么多钱……

“盘主板看问题总是大处着眼。这些事情盘主板不说,无所谓似的。可是企业真的无所谓吗?企业得发展,不说发展,得活着吧?企业日子过好了,对政府、对百姓都是好事。”

葛乡长听,问,或者点头。

吴经理道:“郑经理有天就开玩笑说,盘主板这样有策略又大方的人,发达地区的地方政府太欢迎了,主要是盘古坑有矿,咱走不了嘛。”

葛乡长笑了,说:“这话有点消极。盘古坑发展也是很快的,会成为发达地区嘛。”

“我,郑经理,包括我们这一帮子年轻的、有学历的所谓知识人吧,愿意实心实意地跟着盘主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是欣赏他的精神。这话说起来好像大话,空话,套话,陈词滥调,实际上是一种精神,企业精神,企业家精神。他不抽烟,不贪酒,不会搞人际拉拢,迎来送往。他没有奸商作风。他懂管理,会用人,舍得给别人开工资。他懂得怎么做老总,他具有令人赞赏的老总特色,奉行的是契约至上,规矩至上,公平竞争,公正较量。在成熟的、健全的经济社会他会如鱼得水,可惜盘古坑经济环境不成熟,不健全,有时候还挺幼稚,挺可笑。前不久有人还发动水攻呢,趁大雨,半夜偷偷把盘龙溪水引过来,企图灌了我们的井……”

葛乡长说:“道路坎坷,前景光明。走吧,我上去看看他。在四楼吗?”

吴经理和葛乡长没有找到盘泥。

盘泥不在四楼的房间,而是在楼顶上。

巨大的阳伞。藤椅和小几。茶水。今天人太多,盘古坑太吵杂,他不想出现在场面里,搞那些无用的应酬。盘古坑的招商引资,他支持,但没有必要、没有资格去掺乎。

他需要想一想事情,来到了乱中讨静的楼顶上。

盘弓和小蕾听他的话,凭自己的能力挣到了钱,很是开心。更让人欣慰的是,盘马经营盘新农园以来不像以前那样平庸和木讷了,跟受着高等教育的盘弓、小蕾也可以讨论和争论了。团英乐意两个孩子和两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因而总是笑眯眯的。好现象。

盘古坑中学送感谢信,感谢盘泥矿业有限公司又一次赠送青少年读物。正放暑假呢,技术学校的刘校长采购书籍送给了他们。

今天本来要召开各掘进班的安检员会议,盘泥计划出席。迎接县里的矿业安全检查,也是生产的需要。

兼并过来的西矿经过多天的井下建设、拍险,风电设备马上就要安装。安装需要人力。盘泥想趁此机会,对东矿进行全面、深入的安全检查,并把东矿的人力拉到西矿,力争早日把设备安装、试车完毕。

同时,他在酝酿、即将出台一个人事调配方案:解散装载队。

装载机一以当百,不能闲置不用。成立装载队是个满足就业要求的权宜之计,过度措施,现在可以变动了。

装载队里的中年工人通过矿上技术学校的强化培训,到即将开工的西矿上班。老工人,盘根大叔他们,盘泥想好了,不能辞退,不能以退休金、离职补助等各种方式辞退,因为目前矿上正处于资金危机状态,发不了他们多少钱的。他想让他们工作,等待转机。什么工作呢?想来想去,成立一个绿化队。

矿区绿化。绿化要有设计、部署,要新颖,要艺术。绿化队的老工人,工作上,不定指标,不下任务,他们干多少算多少,悠着来就是了……

盘泥在楼顶饮茶,直到盘古坑招商活动的贵客都告辞走了,剩了一坑红彤彤的横幅,在溜溜地飘。

盘泥处理装载队的思路是智慧的,也是善良的。当然还没有付诸实施,装载队的工人们包括盘根这样上年纪的老工人依然照常装矿,汗流浃背。

盘根这几天梦多。不仅梦见一个巨大的人,下半身在矿井里,上半身在外,难以行动,还发展变化这个奇怪的梦,巨人变成大树,摇摇晃晃,忍受着风吹雨打。

人变树,树变人。万变,出不了矿井。

树变成人时,他总要跌跌撞撞跑上去,想把他拉出来,可他老跑不上去。他跑不上去,那人就一直在矿井里,向下陷。还在向下陷呢,你说可怜不可怜?

人变成树时,他心里不知怎么影影绰绰仍然觉得那是个人。就是盘泥嘛。泥娃子嘛。他扑向树。

恍然间,感觉牵着两个孩子,是盘马和盘弓。他牵着两个孩子,却又怕两个孩子受伤,就又放手,自己一个人扑向那棵树。

盘根醒来时,奇怪自己怎么还会扑向树,这么大年纪了。但在梦中确实是扑向树的。尽管他总是扑不过去。

扑不过去。树就又变成人了。树变成人,他就又牵着两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上去。他跑不上去。这梦简直是一个怪圈,整夜整夜在这个怪圈里转,转得精疲力竭……

盘根找了驼子几回,想跟他说这个梦。话到唇边,没说。他怕驼子批解得不吉利。

常人看,陷在矿井里,人变树,树变人,总是出不来,是个坏事。推算家看,不知道是个什么比方?是好事,还是比常人看到的更糟糕,更可怕?

终有一夜,忍受不住,盘根下班后找驼子,说梦了。

驼子嘴里嘶嘶地抽气儿。抽过,说:“这是给困住了。你想,树给圈住,圈得死死的,就是个困字呀。人要是给圈住,就是个囚字。困和囚,都是团团包围的意思,按说,不好,但是包围又是保护呀。你这个梦不是太好,也不是太不好。它变化,人变树,树变人。这就是变化,有变化就好,事情就是活的……”

驼子解梦,云天雾地,盘根倾听,毕虔毕敬。

解了,听了,巧舌驼子忽然觉得自己嘴笨,求解的盘根心里依旧七上八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