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十二章 棉田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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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自己残缺不全的大学时代,盘泥不觉迷糊了一会儿。醒时,似乎有轻轻的敲门声。
也许是轻轻的敲门声闹醒了人?是不是呢?侧耳听听,似是,又似不是。若是,估计是丽萍。她有门卡的,但她不贸然开门,礼貌地敲。是她在敲吗?不大声敲,但又想敲,猜想我醒了,又怕我没醒,还在午睡?听,又没有声音了。
昨天,晚餐是和团英跟孩子们一起用的。
盘弓和小蕾拿到了为公司做补丁程序的报酬,非常高兴,给团英和他各买了两盒什么洋参粉,晚餐后又要全家上盘龙山玩。就上去了。
慢慢地,从龙脖子走到了龙头。盘弓、小蕾和盘马、春叶喋喋不休地讨论盘新农园的管理。盘弓对盘马带头下农田不以为然,说:“你是管理的,你得潇洒起来,像爸爸那样。”
下山比较晚。过来酒店住处时,夜已深。
丽萍半夜上楼来了。下小夜班后洗完澡上来的,头发湿着,衣服松着。
盘泥正在整理他和情情游泳时候拍的照片,想压缩一下,暂时打包存入一个较大的邮箱。
照片拍得好极了,把泳装情情的美丽展示无遗。笑,飘的头发,高的乳房,直的长腿。一种美丽,一种成熟的妩媚。不是轻浮,不是浅薄,不是矫情,甚至不是漂亮。是美丽,成熟的妩媚。他信手给照片命了一些名字,飘逸,香凝,弄云,吟风,软红,堆玉,醉芳菲,蓦然回首,何妨展翅出墙,翠柳莽汉琼娘……
照片当然不能让丽萍看到,看到,她肯定不愉快。
他将椅子转过来,腰身展起,往后面靠一靠:“下班了?”
“下班了。我买了套晚装,要给你看看。”她很有兴致,三下两下脱掉外罩的衣服,“怎么样,好看吧?”
现在她身上保留的大概是使用纺织物最少的女性内衣了,有点透,好几处简化成了带子。
盘泥说:“在哪儿买的这种穿戴?”
“网购的。你摸摸,料子好软的,弹性特别大。”
他掂起一个地方的带子,掂远,一松,恢复原样了。她随势伏在他的肩头,顺便跨过一条修长的腿。
摩托车在酒店外响过去。像是矿上保卫科的小伙子夜巡。两个小时一次,坚持得还可以。
丽萍的身子向下缩,扶着他的双膝蹲在地板上。他抚摸着她的皮肤。颈儿,肩头,背。光滑如水,细腻如绸缎。她一动一动的,给他的身体赠送感觉,感觉从远处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明确,越来越可见。
若在以前,这情形下他早不会安坐不动了。他会用力地回应她,抱她,吻她,拨弄她,扔她到床上去,压服她,欣赏她的反应,让她呻唤,讨饶。现在不行,他遇到情情了。拥抱了,亲吻了,拨弄了,压服了,等等等等,这些事情之外,或者说和这些事情相连的其他内容,丽萍这里没有,和丽萍在一起不能产生。人不是动物,就在于人比动物要求更多,更广泛。
还有,企业事情多,分去了他的心。好在销售方面他下过功夫,没有障碍,否则不知忙乱到何种程度。
丽萍在某些方面并不是没有本领,没有技巧,她到底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将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脸面自然仰了起来。他紧紧卡住她柔软的腰肢,用力吻下去。
椅子的靠背是块椭圆形的软板,她先是抱着他,后来握住了靠背的两边,势如一个驾驶员把起了方向盘,椅子的脚轮就前后左右地行驶。
丽萍并不迷糊,行驶到了一个小站,吻着盘泥的毛茸茸的脸,吻到了耳朵,说:“你的话我得听了。不买什么时装、首饰了。多少是个够呀?厂家不停地生产,没个尽头。这几个月,我是艰苦朴素过日子的。”
盘泥说:“还算聪明,知道我变穷了。”
“我不想告诉你,但是没办法。我下星期休假,回趟家。房子已经打地基了,我得表示点孝心,我想,不让你赞助了。”
情趣、情调没了,如果说原先还有点情趣和情调的话。
若在以前,盘泥可能调整航向,驶出礁群,重回激流,斩浪劈波地前行,可是现在他想弃船登岸。
最近他常常忽然失掉兴趣,主动弃船。在城市,听到女性故意卖嗲,言语夸张,脸上涂得胜过画画,指甲弄得很长,就完了,一天不会有什么精神愉悦和娱乐消费了。在乡村,唉,乡村被污染得照样快速。
他说:“我疲劳,要休息。”
丽萍的富有线条的背影出去了,轻轻的脚步声下楼去了。
刚才,在午睡的迷糊中,倘若是丽萍敲门,不开,她应该明白我的态度了。然而他到底是不是希望有个年轻的女性敲门呢?
没有敲门声了,仅仅是个幻听而已。
三点钟,起床洗一把,下楼去办公室。走廊已经有人等他了。技术学校刘校长,负责盘龙溪堤岸施工的修缮科科长,盘古坑中学的两个学生。
他说:“我得先接待最年轻的朋友。”
两个学生是课余清洁队队长,起初就是他们两个找的盘泥,提议进行矿区保洁的。
中学生会说话,说,第一个月报酬按时给了,上个月没有发。以后领也可以。可是,学校安排了两个星期的补课,得交补课费。听说矿上资金紧张,想请给同学们发放半个月的保洁报酬,“半个月,怎么样?”
盘泥大笑说:“小外交家,还挺策略呢。资金再紧张也不能转嫁危机呀,对不对?支持我们的矿区小美容师,优先支持,我一会儿就交代财务科,把整月的报酬都发给你们。”之后,对两个学生道:“以后的保洁区要包括西矿那边,干不干得过来?能干的话我让人合计一下总面积,跟你们谈报酬。”
学生们走了,修缮科科长要技术学校刘校长先说他的事情。
刘校长汇报了学校订购教材的事情,说这期开始,书店供应教学用书和辅助读物,但这家书店嫌总码洋太少,不给优惠价。“书店提了个建议,再给咱们一批青年读物,合起来,优惠,而且优惠一大截子。初步估算了一下,单买订购的,大致得四千来块钱,如果再给咱五千多块钱青年读物,总数能优惠到六千五百来块,等于全打六五折了。”
“现在的书店真没法说。”修缮科长道。
刘校长说:“想让我们撮他仓库底,有点这个意思。但是我看了那些书,还可以,指导青年健康向上,教老百姓诚实,提醒小官吏廉洁奉公,告诫做坏事的人没有好下场。全是这些书。这些书让人自己主动掏腰包去买吧,没什么人买。书店说,什么上下级关系了,办公室战略了,厚黑与升迁了之类,定价高,还卖得贼快。”
盘泥说刘校长:“盘古坑中学校长有天来了,聊了点事情。我们以前捐建的图书室很受学生们欢迎,加强了下一代对我们企业的理解。我跟他说了,图书室是企业早期捐建的,书籍不多,有点小气,合适的时候我们还要表示表示。这好,你小刘催我表示了。买了吧,青年读物。全买回来,你的学校留点,其余送给中学。”
盘泥接着敲打刘校长:“我相信你的才华和判断,别买垃圾回来。买了垃圾,小心你的奖金。”
敲打过,询问风电设备公司两位技术员的免费讲座怎么样,刘校长说:“好啊,关键是咱们的青工喜欢他们讲的知识,觉得工作中用得上。学生叫好,老师就有劲头儿。”
两桩与钱有关的事情处理毕了,盘泥说修缮科长:“咱俩说事儿吧,听听你的盘龙溪工程进展?”
修缮科长说:“进展可以。我今天也是要钱的。砖是够了,废墙壁拆下来的,我又派人,把盘古坑口出山公路那儿以前拆旧桥的砖也拉过来,够了。水泥和沙子,还得买。运费可以省一半,我商量了拉矿石的几个师傅,他们愿意给捎回来。”
盘泥不自觉地皱起了眉,腮帮上的毛也鼓涌如浪。良久,说:“买吧。”
修缮科长察言观色地说:“预算,我把得很死,施工中间也保证不会浪费。就是,这个数目……”
“马上研究资金问题。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最迟五点钟,给你话,好吧。”
说话时,吴经理、郑经理、财务科长等一干人已经按时到了。
盘泥说:“刚才我又批准过两笔钱,支付。学生保洁的报酬,矿上技术学校买书。比较紧的还有几宗。西矿的掘进设备,得付第二笔款,盘龙溪堤岸需要水泥和沙子,盘古坑镇筹备处需要赞助,计划给他们一万。先听听大账,看看我们目前是如何戴着锁链跳舞的,然后,把舞跳下去。”
财务科长向经理会议作汇报。听完了,大家默不做声,沉浸在账目里。
盘泥道:“各位,说说?”
吴经理说:“形势如果是个马鞍,我认为现在是鞍底了,是谷底了。往后就是回升,肯定是回升,所以不要怕。必要的话,我们,和所有中层,奖金先不拿,工资也可以只拿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像主板一样。”
郑经理提出,盘龙溪,虽然我们在搞,但它应该是盘古坑的工程。“是不是我们把矿区这一段堤岸修补、硬化做好,出矿区、出盘古坑口,还有那么长,先不搞,需要搞,留待以后再说,也可以省点钱。”
盘泥赞同,说郑经理:“待会儿你就通知修缮科按照你的意见做个预算。”
盘古坑镇筹备处的赞助款,没有人同意出。
郑经理说:“如今不是以前,政府和企业关系是服务和被服务关系了,报纸上不是老吆喝,企业发展要找市场,不要找市长,找市长没有用。镇筹备处要钱了,找我们,我们如果遇上市场障碍,找他们,他们能解决吗?我们现在就在资金危机里,恰恰是他们应该帮助我们。我们度过危机,驶上快速发展的正常轨道,政府税收、支持地方、带动老百姓富裕,这一切,都才谈得上。非常简单,要吃鸡蛋,你得让鸡长成了,下了蛋,再吃。”
“给他们讲讲这个道理吧,人家懂得更多。”一个副经理说,“还不是在在人家的屋檐下。我以前打工的企业,就是因为不看眼色,他们叫做不看眼色,路越走越窄。没办法。”
大家都发言了,上火的有,满腹牢骚的有,隐忍顺随、委曲求全的有。最后,盘泥做了决断:“赞助点给他们吧。但董事会给我的权限是一个数,权限用尽,也是一万。就这样吧,也算在会议上说过了。”
盘泥的决定,大家服从。打工的部下,在上司的决定面前能有什么意见呢?
随后讨论了生产和经营。盘泥又就一些事情做出了指示。部署例行安全检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格。
“西矿透水,这样的事故,损失的是财产,企业承担,也就罢了。”盘泥说,“矿工们在地下,命在石头缝里。大意,出了生命事故,矿上不追究,法律也要追究的。记住,他们下井,是带着我们井上人半条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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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新农园的土地相对集中在两个地方,一是盘古坑的南缘,盘龙溪边到山脚下,起名溪南园区,一是老村山皱的最深处,盘神庙对面,起名庙南园区。
溪南园区的土地犁耙平整了,又直又长的畦子也已开出来。预备种植速生菜。庙南园区以树木为主,尚在谋划中,蓝图阶段。
盘胜利不常到田间,什么对外交涉的事情他都揽了去。盘马跟土地亲,自己租来的土地每一畦每一垄都亲,整天和招聘的农工一起泡在地里。
盘弓和小蕾做了程序,拿了报酬。盘弓高兴得什么似的,大热天感觉不到热了,衣服汗湿感觉不到湿了,走路光想唱,哼哼咛咛唱不止。他俩趟过盘龙溪,到地里来观光。
盘弓说:“哥,给你提个建议。在溪上,这儿,架个大水车,大木水车。请个最差的、最窝囊的木匠,让他来做。要大,要笨。一管溪南园区的提水,二管游客站在前面照相。你看好不好?”
盘马说:“正要买抽水机哩,用电的。木水车做起来慢,不知道转起来咋样。照你说的,找个笨木匠,怕弄出来太难看了,人笑话。”
“难看就是好看。只要能提水,你的菜就长得好了。难看,人们才想跟它照相,照相,你可以收背景费。你千万别光当个菜农,你是观光农园老板,挣观光客的钱比卖菜强多了。发达国家,不说发达国家了,说东南亚。观光农园的作物哪里是作物啊,都是道具,让游客体验的。水牛也是,让游客用它耕地,耕成什么样算什么样。他们愿意付钱体验,不愿意买菜,知道吧?”
“我也有个意见。”小蕾对盘弓的耳朵说了自己的想法。“要不要跟哥哥说?”
“说,说,太好了。”盘弓让小蕾说。
小蕾的意见是又长又直的畦子太古板了,而要仿佛真正的公园一样设计,弄一些弯路来畦子上穿插穿插,弯路边摆点大石头,供观光的人来坐。最好再扎点篱笆。姑娘们最喜欢在篱笆前面照相。篱笆上爬些牵牛花就更好了。
盘马听了,觉得有道理,但心疼弯路占去的面积多。盘弓又开导他。
至于庙南园区,在山里边,计划种植经济林,盘弓不提什么建议。只是开玩笑:“我和小蕾如果就业困难,来承包你一个园区,庙南那片山地也行,搞个独特的现代观光农业给你看。”
说起庙南园区,盘马言语中流露出对父亲的不满。
装载机平完了中学和小学中间的空地,没事干,盘胜利让盘马去借装载机,平山地,父子间有场不愉快的谈判。
盘泥不同意,说给学校平操场,是试车。盘马说反正现在不用它装矿,闲着的。盘泥说老村路窄,装载机上不去。盘马说,从盘古坑外绕到山南,能上去。盘泥说装载机不是推土机,山上有石头底子,怎么能让它干?它不胜任。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装载机不是推土机,爸爸说得对,不能想咋用咋用。再者,你从头到尾没有说付报酬,就是个推土机也不能让你用。”盘弓说,“我问爸爸要钱,他让我自己挣。我要钱,跟你要用装载机是一样的。我就理解了。我们认为爸爸是家长,要他的钱、用他的东西理直气壮,这个不对。爸爸是家长,又是企业老总。作为老总,他奉行的是什么?他奉行的是契约精神——凭劳动得酬,依合同办事,按规矩竞争,靠能力较量……”
盘弓并非信口开河,他和小蕾也是对爸爸进行分析讨论后才理解的。先理解了爸爸指出路子让他和小蕾挣钱这一条,继而考察发掘了爸爸作为现阶段农村实业家的更多的性格特征。
只是,盘弓的话说出口文绉绉的,盘马听不出什么趣味。盘马眼观六路,了望着耕耘土地的农工,又发现盘应权打西边来了。
情情没有陪着,只是盘应权自己。戴着遮阳帽。有根小木棍,充当他的临时手杖。
盘应权是从盘古坑老村山门下的小桥过了盘龙溪,顺着溪的南岸走下来的。北岸有补修堤岸的工匠在忙碌,南岸只有他。走来了,盘马、盘弓和小蕾立即迎上他,“叔爷”“叔爷”地叫得亲热。
盘应权知道盘马开办农场,有意走来看看的。
盘应权询问情况。盘马告诉他溪南园区的面积、种植计划,庙南园区的设想。
盘应权说:“年轻人就要敢干,能吃苦,在国家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大展鸿图。联产承包责任制是农业改革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前几年,土地流转,国家鼓励。现在是第三阶段,高效农业。高效,好啊。”
盘应权顺着溪岸向下游走,视察一阵,折转来,向盘马追加了几句鼓励,顺来路返回上游视察。
溪水清亮。水流两侧,青草滋生漫长。乍看,盘龙溪宛如一条绿莹莹的带子,远远地甩出盘古坑口。上面那端,牢牢地扎在大槐树上,扎在槐枝掩映的山门上。
绿带子上长有不少柳树,盘主席漫步的身影显现了,隐蔽了,隐蔽了,显现了,接近山门下的小桥时,老邱和盘金旺看见了他,一声“主席”一声“哥”,迎上桥。
邱主任和盘金旺站在大槐树下的土堆上。土堆是早年开会的台子,风吹雨打,退化了,成了给丘。两个年轻人,手掂漆桶和刷子在小桥北边观察山门。
盘金旺问:“哥,你知道咱这山门是哪一朝建的吧?”
“哪一朝的不好说。我离开盘古坑时候年龄小,后来工作忙,不怎么回来,感觉它没啥变化。”
邱主任判断是清朝的。
年轻人甲说:“细看,质量高啊。一块块石头严丝合缝。古时候没有水泥,是扣的吧?硬是一点没有动势儿。”
年轻人乙表示疑问道:“乾隆好写大字,‘天地盘古’四个字不知道是不是乾隆写的?”
过了一会儿,盘应权明白他们在山门口干啥了。盘古坑镇除旧兴新,老村计划改造为豪华商品别墅区,要像大发展的城市那样,到处用漆画红圈,红圈里面写个“拆”字。
邱主任气派大,主张全部拆光老村,然后,政府投资,三通一平。通路、通水、通电、平地基。再然后,让房产开发商竞标,开发,出售。盘金旺对山门有朴素感情,想先放过它,保留着。
盘应权表态道:“这个,旧村改造,相当于旧城改造,要开会,认真研究,再报上级批准。山门,拆除与否,更要慎重。”
盘主席一句话,搁置了要拆要留的意见分歧。阅尽了世事沧桑的盘古坑山门上没有画红圈写 “拆”字。
山门和旧村人家的居屋之间,有距离,可能是祖宗出于安全考虑,留的缓冲区。
山门南侧,有个十分科学的翻水洞。盘龙溪水流到山门前,钻入地下石洞,埋头地下运行一节,在山门外翻出地面,流走。
山门内的北侧,古时候建有更房,村里壮丁轮流当值守夜。
盘古坑老村本身藏而不露,站在盘古坑当央也不容易看见山门,而如此攻防有利的山门设计,即使有刀兵和匪类走到近前也会畏而却步。
分析起来,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山门肯定装有真正的门扇。厚木料的?铁的?厚木料裹铁带铆了大泡钉的?不管是什么质量的山门吧,对着盘龙山的龙头,厚重结实,固若金汤。
早上,山门在朝阳下缓缓开启,盘古氏的子嗣们肩锄扶犁,出来耕作,傍晚,山门在夕晖中缓缓关闭,盘古坑的祖先们猫在里边,休养生息。这是多么美妙的部落图画啊。
如今,更房破败不堪。不,应该说坐落在更房位置上的几间房屋破败不堪。得画红圈写“拆”字了。
这几间房屋,是盘要武时期的建筑,不是打更用的,是住人的,住的是一度给盘古坑添了非凡声色的准盘古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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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坑进入盘要武和盘卫新时期,肥土和四宝都成了闲人,只是出工。
肥土和四宝扛着铁耙,挖掘耕犁走不到的土地边角。自家掌握作息,有弹性,在一般农人眼里这个活路是上等的,不像大家伙儿,被盘要武和盘卫新驱谴,集体劳动,劳动的间歇,学报纸。
其时,有个伟大的命令到处都在执行,这就是城市的中学生到农村,到农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
这事情叫做“上山下乡”, 上山下乡的城市中学生叫做知青,“知识青年” 是也。上山下乡是每年都有的,但盘古坑有幸接纳几名知青已经很晚了。
盘要武派人脱土坯,砍树。知青要来,给他们盖房,建“知青点”。上级通知这么干。
早期的知青到了农村,分散居住在贫下中农家里,但是渐渐地,他们不愿意跟贫下中农住了,嫌受拘束,嫌贫下中农不讲卫生,女知青嫌男贫下中农偷看。上级开会研究后,就让各地接收知青的村子建知青点。
盘要武确定,把盘古坑知青点建在山门内北侧的更房位置。这位置是空地,荒草漫坡。原先有更房,早八辈子塌圮不存了。
清理,平整。快速建起了几间大房屋。打造了几张床,盘砌了一口灶。盘要武很周到,后面山坡上还搞了个厕所。
城市知识青年到县里立即就被分组了,每组五人。公社的拖拉机把五名知青送到盘古坑时,太阳已经落到盘神庙背后了。知青是二男三女。
盘古坑人都来看知青。哎呀,这几个孩子真白净啊。你说人家的脸皮咋那么白净哩?穿戴,清清爽爽,比得咱的孩子们,一头头土驴子似的。
几个知青说新房屋好。房屋还是尖顶的,“啊,我们住尖顶房屋了。”
接着,知青们就要洗澡。没有洗澡间,这个东西盘要武真没想到。找卫生间。盘要武领他们去后山坡。卫生间是旱式的,没有水。
“没想到。”盘要武说,“盘古坑人,洗盘龙溪,夜里洗。现在秋凉,不洗澡。你们要洗,咱就想办法洗。”
起码,新来乍到第一个澡得让洗。盘要武的方案是领到村民家里洗。城市来的知青孩子们说:“真不好意思,我们出钱吧?”
盘要武领回家三个女的,盘卫新领回家两给男的。
安排老三家给知青们做饭,盘要武说:“三奶,咱盘古坑掌大勺还得你哩。公社的供应知青的粮食,拖拉机也捎来了。先换点米面。你看这些知青,讲究得什么似的,别人伺候不了,盘古坑亮亮你的手艺。”
老三家得了夸奖,撸起袖子就干,洗手时顺便用水把花白的头发抿得光溜溜的。
女知青洗澡费水。盘要武烧水,他妻子朝简易洗澡房里传递。热水烧了五六锅,凉水配了七八桶。
“到底是怎么用的,用这么多水?”盘要武疑问。妻子去溪中挑水的当儿,他朝灶塘多塞了一些柴,让它自己燃着,忍不住起身去窗缝瞅。不瞅则已,一瞅,心上敲鼓,呼吸变粗。
电灯是吊在窗子顶上的,照耀着淡淡水雾中的三个城市女子。
两个,背对窗缝,一胖,一瘦,胖的有点矮,瘦的也不高。一个正面朝窗,不胖不瘦。胖的瘦的可能都洗过了,往不胖不瘦的身上撩水玩,笑闹不止。不胖不瘦的无所顾忌,用毛巾有一搭没一搭地擦。发育得真好。砰,一颤。砰,一颤。水流在白玉一样的皮肤上闪光,流下,流下,流下,然后,像许多断线珠子似的,纷纷滴落……
妻子吱呀吱呀地挑水进门,盘要武赶忙缩头,回来烧水。大嘴巴还张着,大舌头还伸着,他在为自己降温。
盘要武拨开云雾见青天,霍然间明白了人是分成何样的三六九等的。
不亲眼见,你永远不知道有的女子皮肤有多白,有多细,有的身材有多勾人,有多惹火。年龄也太好了,二十来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跟工农群众相结合。鸡蛋清,煮熟的鸡蛋刚刚剥开。嫩白菜。葱。盘古坑谁当家?我盘要武。我说了算。听我,得听我的,她们得听我的……
不胖不瘦的女知青叫周小娜。胖的女知青叫忱忱,男知青喊她小忱子。男知青里有个夏柯,被推举为知青点的“点长”。
如今,孩子们的名字,满街都是“沐沐”、“涵涵”、“梓桐”、“浩轩”之类,分别是洗澡、下水道、杂木、大窗子的意思,盘古坑人生了孩子也叫这类名儿。上山下乡的年月可不,知青们的姓名,盘古坑人觉得出奇极了。叫娜,又是小娜,又姓周,哎呀,全新鲜到一起了。
关键是人模子漂亮。你说,人家那个鼻子、眼、小嘴儿,咋搭配得那样巧哩?身段吧,像电影上的女特务,当然是心比较好的女特务。
别人知道周小娜漂亮,盘要武更知道周小娜漂亮。
盘要武分派全盘古坑人的农活,包括知青的,其他人没这权利。他做了安排。两个男知青,跟着盘古坑男人耕种农田。三个女知青到棉花田,随着几个盘古坑女子一起干活。
整个春夏季节,棉花田里不停地整枝打杈喷农药。但时令入秋了,那些活干过去了,棉花在结桃吐丝,活计主要是摘棉花。
棉花大批量吐絮的时候,全村人都来摘,大会战。两次大会战的间隙日子,零碎吐絮的棉花由棉田的女子们采摘。
摘下来的棉花并不盛入篮子或筐子,而是装包袱。她们每人一块三角形的布,一个角系在脖子下的第一颗纽扣上,另外两个角紧紧扎在腰后,胸腹上就有个三角形的包袱了。左手、右手都可以摘棉花,左侧、右侧都可以朝包袱里边装。包袱被装起来的时候,个个人都像孕妇。
日头晒得越多,棉花越丰收,因此盘古坑的棉田在南山,盘龙山龙尾的南坡,南山树较少。
盘要武特别关注棉花的收摘,总是到棉田盘桓、视察,随便去男人们干活的地方走一趟,眨眼间人就又跑到棉田了。
做领导人,盘要武懂得带头干活。盘桓、视察,手不停,顺便摘棉花。
每每,盘要武手里摘了满把的棉花,就恰好转到周小娜跟前了。“来,装进去。”他说。连手带胳膊从周小娜胸前的包袱口伸进去。当然,有时候转到小忱子跟前,那就连手带胳膊从小忱子胸前的包袱口伸进去。偶尔转到瘦的女知青跟前,也伸一把。
他感觉到柔软和弹性。棉花是柔软的,弹性显然不是棉花的。盘要武经历过不少女性,知道她们是不一样的。这个和那个不一样,那个和这个不一样。小而平和大而软不一样。不小不大,不软不硬,圆圆的,高高的,属于最高级的,非常好。城市女子最可爱的,是不像盘古坑女子封建,每一次伸进去都感觉了弹性,照常说说笑笑。
棉花的柔软什么效果也没有,人的弹性使盘要武心跳加快,血流增速,身体起劲。他感觉到猛烈的水流在巨大的钢铁管道里冲撞,管道许多弯,咣,咣,咣,水声震耳,脑袋发麻。
眼尖的盘古坑女子,说:“要武叔,你别为了装那一小把棉花绕过来绕过去的,把没摘过的地方都趟乱了,干叶子碎叶子都揉进了花朵里。”
盘要武说:“我走后面,走摘过的地方。我知道走哪儿。我能不知道走哪儿?”
“摘满一把,哪个包袱都管装嘛,你非得要挑着装?”
“那自然嘛。我这人好,看见哪个包袱没有鼓起来就想朝里边添。”
盘要武成了万花丛中一飞蝶,娘子军连的党代表。从浅秋,到深秋,再到入冬天冷,棉花叶落茎枯,花朵上的棉丝也摘尽了,女子们从南山撤回。
冬季了。冬季干什么?学大寨,大寨是山西省虎头山旁的一个村子,以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出名。学大寨就是削高填低,把土地弄平。
这年冬季,选了北山坡几块地,就是现在盘古坑新村所在的地方,那时候是山坡,做梯田。从窑洞库房找出几面大红旗,潮湿得快烂了,但旗上的黄字还看得见,“民兵营”了,“大会战”了,“誓死”什么什么了,等,插在山坡上,猎猎飘动。
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是大兵团作战。男女混成旅的编制。挖土,破石,挑筐,平整。盘要武是指挥长,把握全面,不能光是照顾周小娜了。
收工时是个小小的机会,路过山门,盘要武到知青点停顿。坐那儿抽烟。和男知青一起抽。看女知青洗毛巾。听男知青和女知青半真半假半遮半掩地打情骂俏。
待所有盘古坑人都走过去,回家了,估摸自己家里饭也做成了,盘要武才走。三奶有时候亮手艺,知青们留盘要武,他就不走了。这情况一般在夜间。
盘要武去供销社买酒,一起喝。周小娜、小忱子三个女的也喝。
喝着酒,盘要武得到许多情报。城市的奇闻逸事了,其他知青点的情爱消息了,很多。周小娜不接男知青的“绣球”。 小忱子人丰满,却聪明,写得一手好字。夏柯似乎在爱周小娜和小忱子两人。另一男知青和另一女知青反贴门神不照脸。男知青喝多时,悲愤地吟唱:“看到别人都配成双,我却孤零零……”
盘要武和盘卫新研究,修复村里的有线广播,大喇叭。
有线广播开大会、批斗四类分子立过功,但是年头多了,故障百出,早已废弃。但是,我们这么幸福,不能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去解救他们,不办广播怎么让大家知道这些呢?
电线,喇叭,扩大机,该更换的,更换,该添置的,添置。差不多等于全套采购。响起来了,没防备这一招竟然把盘古坑弄成了公社的先进典型,受奖励,被推广,来人观摩、取经。
盘卫新他们砸过的盘神庙,窑洞重新挖得更大,前面盖了一间瓦房,挂了块方牌子,上写“盘古坑人民广播站”的大红字。
细铁丝从广播站扯下去,扯到村街中央,装个大喇叭,扯到“天地盘古”的山门顶上,也装个大喇叭,扯到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工地,装两个大喇叭。
每日晨曦初露,革命歌曲就震天响起,接着是“新闻和报纸摘要”, 然后又是革命歌曲,又是“新闻和报纸摘要”,又是革命歌曲。当然还有预报天气,对口词,快板儿。
周小娜和小忱子声音好听,是广播员。她们不用去寒风劲吹的农田工地了。这是盘要武的安排。小忱子有时候得去,小忱子会写文章,去工地了解情况写成广播稿,让周小娜对着麦克风念出去。
“在盘要武同志的英勇带领下,我盘古坑广大人民胸怀祖国,放眼全球,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改天换地,其乐无穷,你追我赶,争先恐后,今天拉土三百八十余车……”
盘古坑有线广播,确乎热闹,人人耳朵装得饱饱的,一天到晚尽享报纸摘要和革命歌曲的福。不过真有听不懂的。小忱子到了工地,女社员就提各式各样的问题。
“你们广播那些东西,全都是上级的话吧?”问。
“当然。全都是转播的。”小忱子说,“我写的稿件也是按照新闻和报纸摘要来的。”
“那,广播喇叭里边整天说,‘三天一上工’,‘五天一上工’,咱盘古坑咋天天上工,累死累活呢?”
小忱子发愣。“上级没有‘三天一上工’、‘五天一上工’的通知呀,从来没有过,不但没有,上级还鼓励加班加点,苦干实干。”她说,“没这事儿。据我所知,全国各地都没有。”
问的人说:“天天听到你们广播。”说着就学起来。
原来是预报天气节目前边的气象形势报告,“三千米上空”,“五千米上空”。小忱子知道原委了,胸前嫩肉笑得一颤一颤的。敢情盘古坑人一点没听懂有线广播呀,还理解为上一个工,休息三天五日。只好耐心解释。
盘要武撇嘴道:“一群女蠢猪。蠢母猪。”
其实他盘要武也出过丑。他最爱去广播室视察工作。坐在那儿,听预报天气。高压脊、低压槽之类天气形势专业术语,专业人员爱在天气预报节目里边显摆,对老百姓没有意义,听不懂情有可原。但盘要武听不懂的多,他说:“我们地区还算风调雨顺,我听着有个地区一年到头都是涝灾啊,就是局部地区。”
盘要武最喜欢他猫在广播室的时候小忱子去工地采访。或者他干脆派她去。“那么多英雄事迹,赶快去采采、访访吧。”
小忱子一走,就剩周小娜了。
盘要武坐在操作台前,跟周小娜挤。周小娜像泥鳅一样挤不住,一会儿冒出去,一会儿冒出去。
他想让周小娜给暖手,朝她衣服里伸。
周小娜说:“那边不是煤炉,烤去呀。”
他不烤,要暖。但总暖不进去。强迫暖。她说:“嘘——注意!声音播送出去了。”
往往,小忱子很快就会回来。夏柯有时候也会写了广播稿来送。“他妈妈的!”盘要武说。他闭眼就会看到周小娜厚厚冬装内部的景象。当然是想象了。
毛巾,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砰,一颤。砰,一颤。水流在白玉一样的皮肤上闪光,流下,流下,像许多断线珠子,纷纷滴落……刚下乡到盘古坑第一夜我就看见了,啥都看我眼里了,你现在还装蒜?给我装蒜吧你。
后来,盘要武和盘卫新调整压缩盘古坑人民广播站的人员,给她们二人开会。小忱子能写稿件又能播音,留下。周小娜出来,开春,去了棉花田。随着天气逐步变热,棉田里活路越来越累,整枝,打杈,锄草,喷药。受不了。
干活的时候分垄,周小娜跟别人比起来,每次都要少几垄。即便如此,她也落后太远。太落后了她得加劲干,加劲干就腰酸腿疼。喷药呢,更遭罪,山风刮过来刮过去,药雾常常掠到脸上。得注意清洗,否则皮肤肿起来。
药雾浓时,掠到脸上一阵清凉,药雾淡时不一定感觉到,就沾在脸上了。周小娜的皮肤吧,比谁都娇嫩,夜里动不动肿得紧巴巴的。
有天周小娜对着盘要武流泪。流啊流。四外无人。盘要武一把将她揽到了怀里,她竟然哭出声了。
盘要武用力抱她,使劲抱她,最后又是亲又是摸。次日,她成了记工员,事情非常轻松,转悠转悠就可以了……
37
盘龙山曾经是树木的王国。
历史上,枝柯擎天,叶厚如云,藤萝繁密,草高没人,禽兽麇集。人烟与自然声息相通,和平共存。这些奇丽景象同盘古氏开天辟地的故事一样,被盘古坑人描述着,代代相传。
余工作和盘四宝领着大炼钢铁,把树木全都砍掉,塞进了高炉,盘龙山被剃光了。
然而植物是不屈的,只要有水分,有光线,它就茂盛地生长。砍走了大树,留在地下的根兜冒出新芽,抽出新的树干,伸展新的枝条,撑起新的树冠。又一代绿色的生命,蓬蓬勃勃长到了十五岁。十五岁的树木又掩映了盘龙山,绿了天,绿了地,绿了空气。有的树干好粗了,得两三把才能卡尽。
盘要武和周小娜之间后来发生了事故,使盘龙山上的树木再一次遭殃。
山林的命运和男女关系问题绑在一起,山遭了罪,被砍得像屁股一样光。盘要武也为他的罪过付出了应该付出的代价:坐牢。
如今盘龙山上的树木是盘要武去服刑之后才慢慢生长起来的。林木一茬不如一茬。大小不匀,疏密不当,有的地方茂密拥挤,有的地方枯黄细弱。只有盘龙山的北后山越走越高,林木甚好。
盘金旺从部队复员回到盘古坑的时候,百废待兴。把盘古坑弄糟的人都消失了。盘卫新早被推荐去念农机学校了,盘要武服刑。但盘龙山的光秃不毛短时期难以改观。盘金旺在烂摊子和光摊子上开始主持盘古坑事务,一边领着盘古坑人修造梯田,一边等待树木的生长。
年月久远,知青点塌圮不堪,周围也是荒草没膝,想划个红圈写个“拆”字也找不到一块儿囫囵墙壁。手执刷子的青年在一片相对不太粗糙的墙上依势画了个歪斜的椭圆形,写了个“拆”字。
其实盘古坑这样的深山里的旧村,没有人住了,新宅基也都给过了,说拆就拆,何苦费桶红油漆,画圈写字?尤其是“古老”的知青点这样的破烂建筑,不画圈写字,村干部想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盘金旺不爱务虚。依着他,开会或者贴大字通知就行了。老村要平掉,门窗杂物愿放弃的放弃,不愿放弃的自拆。事情就完了。
邱主任说:“不行,得正规干。很快有几个会议要来盘古坑现场开,上级领导都要来。来了,看看你们的工作做到哪一步了?看不见。怎么能行?”
画红圈,写“拆”字。画着,写着,一行人朝老村的上面、里面走。邱主任和盘金旺极为尊敬盘应权,弄得盘应权倒像是行动的带领者。
听到风声,没有上班的盘古坑人都来了,看自己祖宗八辈子住过的老院子的命运。
盘根也到场了,还有几个老矿工,都是在村办矿给盘金旺打过多年工的。盘金旺掏出一包新卷烟,打开,散发给他们。问他们再就业的情况,说:“我惦记你们哪,老哥儿们。——噢,这不是驼仙儿出来了吗?前几天我到老村来看,跟驼仙儿聊起来,还说我得跟老哥儿们一起坐坐哩。矿,无论咋兼并,都还是盘古坑的矿,都得就业,都得负责任。人上年纪了,老了,更得有一份工资。谁不管,咱不行谁。不管,肯定是不行的。”
驼子连忙续上话头:“是是是,金旺跟我说了这些话,都说了。金旺,多年考验,有公心啊。”
盘金旺说:“我心里惦记着老哥儿们呢。盘古坑镇发展起来,建设养老院,咱们都住进去,我也住。”
驼子弯着他的豆芽腰转到邱主任面前,又回到盘金旺面前,说:“腾空,拆了,我没意见,就是,我这胡子花树,它有价值呀,真得出掉它……十里八乡没有这种树,它有价值……它,得有赔款吧?”
邱主任说:“工程大的去了,哪顾得上这个,以后再说。”
盘金旺说:“这个没研究。”暗暗给驼子点个头。“研究的时候,我在心。”
红圈和“拆”字,从驼子的门首画过去,写过去。
老盘古坑村,盘龙溪南岸北岸两溜住家,太阳升高时分就扫荡了一遍。邱主任和盘金旺作别盘应权,说改日就盘古坑镇发展大计要听主席的指示,忙往别处去了。
盘应权站在山门下观察良久。
土黄色麻石。“天地盘古”。石缝间顽强生长的小草。老槐树的叶影。遥远的风雨声。童年的奔跑……
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从大槐树后面转出来,轻悄悄地走近盘主席。盘主席和女子缓缓对视了。这女子是丽萍,他不知道。他只是看得出她是个漂亮女子,拥有线条,拥有弹性,拥有动人的青春。
“老伯伯,您好。”丽萍柔和地问候。嫣然一笑,靠得他更近了。
“你好。”盘应权说。挺了挺腰,顿时挺出了英武和风度。“年轻人多,我认不得你了。”
“我认得您。您是大官儿,最大的官儿。”丽萍嘻嘻又笑。左右看了看,声音变轻了。“老伯伯,我有点照片,想卖给您。”
“照片?卖给我?你的……照片?卖……给我?卖的?你是卖东西的,推销照片的?”
“不是。我有贵重的照片,让您看。但是您得出钱。”
“什么照片,看要出钱?是卖照片吗?”阳光好像要晕眩了他的眼睛。
“照片上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盘应权轻轻重复,凝眉思索,忽然直了眼睛,“姑娘你有班上吗?没有工作要找工作,有工作就得珍惜,好好上班。不要传播什么不该传播的东西,更不能用黄色淫秽的东西牟利。国家不停地扫黄打非,这些方面是极为严厉的,该劳教的要劳教,该判刑的要判刑……”
“老伯伯你误会了。不过今天算了,我还有事情要忙呢。改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