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十九章 地下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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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蕾和盘弓在大学所修并非计算机专业,这个暑假回到盘古坑,在父亲的企业里抱着计算机学手艺,大有收获,心情愉快,旅行计划也再度推迟,跟着布设企业网络的技术员忙活。

供货方来了两个人。看来是个做事干脆的公司,不干则已,干就三下五去二快速完成。他们依照客户方各个终端机的位置敷设电缆。在网管室安装地板。

地板下面电缆较多。撑好专用的钢铁支架,再扣上专用的地板块。需要预设的电缆多,盘弓想借机会多学点,片刻不离地跟着忙。小蕾拿瓶矿泉水供盘弓解渴,一会儿喂他喝一口。

如果说这日盘古坑最为热情向上的人是盘弓的话,那么最为消极无趣的人就是盘根。祖孙两人形成了怪异的对比。

盘根在休息中,装载队放着假呢。但他偏就休息不成。

休息不成,做事情。家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小梁伤瘫在床就够二妞招架了。到处都是人手未到的样子。盘根做事情却不知怎地老在出差错。

二妞孝道,不说什么,盘根自己气恼得要命。觉得手也笨,脚也迟,头也晕,眼也花,嘴也拙,耳也背,一无是处。

下午,二妞看爹像是出了问题。找原因,认为是过于劳累了。催他歇。他硬是恼火着不歇。干干这,干干那,啥也干不好。

可笑的是,天快黑时,他趁女儿不注意,用小袋子装了几瓢白面,藏在衣服里边,侧着腰不知去哪里。

夏天的穿着很薄,一盒卷烟样的小东西也藏不住,别说人头大小的面袋子了。自作聪明的盘根将面袋子压成扁的,揣在衣服里。扁得再狠,遮在衬衫下也是鼓腾腾的,显灵灵的,好像腰眼里别着个炸药包。

二妞吆喝道:“爹,你把白面往哪儿弄哩?你憨了吧?你迷了吧?”

盘根不吭声,把面袋子拿出来,将面倒回原处。

盘根自己也弄不清楚他这种行为是怎么了。貌似老蔫痴呆。精神意识还童?其实是,他回味着给惠兰送面粉的远年故事,不知不觉间,竟然实际演示出来。

年轻时代的经历,是盘根这一生中最深刻的纪念,想忘也忘不掉。犹如衣服,最初被染上了某种颜色,很浓重,后来又加染了各种各样的颜色,虽然繁多,却都浅显、不牢固,以至于沾合力松脱的时候,繁多的杂色先行褪去,浓重的初色反而昭彰起来。

二妞说:“你看你这些日子是咋回事啊?咋光是犯迷糊哩?我要是没看见,没吆喝住你,你捂着那一疙瘩面去村街上转一圈,丢人现眼不?你说?

“坐那儿歇,啥也不叫你干。这几天放假,你得好好歇。放完假咱也不再去干活了。搁在城市里,人都退休多年了。出了一辈子力,受了一辈子累,老了嘛,老了就得歇。”

盘根坐下了,又去抱外孙女。

抱起外孙女想起惠兰怀里那个病饿待毙的小姑娘,盘泥的那个姐姐。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回忆。狠狠敲打额头。觉得自己是着了魔了,晚饭咽了两口,罢了,去睡觉。

躺稳了,索性就让她来给我托梦吧。

梦也梦不了几回了。你老来搅缠我,是不是要告诉我梦不了几回了?我也觉着快完了似的。

要驼仙儿算,他说算的是命,命里寿限跟寿限是不一样的。我不懂这些。你走这么多年头了,我还在熬着哩。我熬什么呢?

二妞吆喝我,不让我出去,我才知道不对了。我就是怕你饿,去给你送点面。我想好了一个地方儿,老皂角树的树洞。今儿夜晚把面藏进去,明儿上工告诉你,你去取走。省得手递手地担惊受怕……

手递手地担惊受怕,是确实的。

饥饿年代,人人眼睛都是透的,看见食物目标,眼光甚至还会拐弯儿。集体劳动之余谁挖到了一块大的苦蕨都是大家觊觎的目标,要想方设法分一口去。

盘古坑山门下的大席棚,本是农家旧物搭建的,风吹日晒散了架。男女两棚的席皮剥脱了。入冬,四宝同意拆除破烂的席棚,大席棚的骨架拆下来,由原主人扛回去。这样,人们收了工自然返自己家过夜了,但大食堂每天还冒两次烟儿。

盘古坑大食堂仍然由老三家操持,半上午冒烟儿一次,半下午冒烟儿一次。这便是说,盘古坑人每天除了大搞农田水利,还得吃两餐饭呢。

瓜菜少,饭很稀,老三家权力反而见长。她不挑水,不烧火,不搅复合面,就管掌勺。先是掌瓢,后来一溜下坡地精简饭食,变成了掌勺。盘古坑男女老少吃稠喝稀全出自老三家手中的一把勺子,她自然威风八面。

外地人“倒头”在路边那次,老三家就无论头脸地戗了盘根一顿,惹得挤在灶台边预备抢锅巴的几个五尺汉子也朝盘根开火,弄得他丧气不已。

盘根不是个傻瓜,老三家另藏了些面粉,说是给盘古坑托幼园孩子们的,盘根也利用权利寻找机会藏了一袋白面。

在大放钢铁卫星的后期,干部轮流管磨面,一管一通夜。该盘根管的那天夜间,他装了实实的一袋面,藏了起来。

说起藏,好惊险。后来他曾跟惠兰絮叨过。

余工作和四宝派好夜里的活,该挖矿的挖矿,该烧高炉的烧高炉。派完,他俩就睡觉,睡到后半夜醒了,起来尿,尿过,查夜。

盘根刚刚支走了推磨的,让他们去草堆睡一会儿,自己好下手,余工作和四宝查到了磨坊。平日不查磨坊,这夜来了。问:“人呢,你一个人装面?”盘根说:“都去尿了。”盘根是干部,余工作和四宝没深究,走了。

盘根心如敲鼓。幸好还没藏呢,若正在藏面,他们来了,就玩完了。

磨的墩子是石头块子砌的,他有天试摸着板掉两块石头,发现里面是空的,就决定藏一袋面进去。

其他干部也都偷藏了粮食或面粉,盘根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干部中,他是饿得最狠的。他听上级的,开办大食堂之初规定过任何人家里不能存吃的,大食堂将要散摊了他仍然不敢往家里藏食物,其他干部都暗地里“备荒”备在了家里。

普通群众,聪明人是驼子。驼子在大食堂烧火,饱食的年月不用说了,“低标准”时期到来,他会在火塘里寻觅秸秆上、秧蔓上残留的细碎杂果吃。

驼子除了吃家里分到的糊涂之外,每天另偷一个菜窝头。窝头出笼的时候,他的火早已熄掉。趁别人转脸的工夫他就偷了,投进灶塘的火烬里,掩埋好。下次烧火前清理灶塘,窝头已经闷烤得焦黄发干。揣进怀里,瞅空子送回家。

驼子弄到家里的窝头,都经过了先蒸后烤两道工序,喷香,耐放。

其余的人,都是张嘴货,分给嘴里多少吃多少,饱时你我一样胀,饿时彼此一般空。

所有的人都得大炼钢铁,不准收庄稼,粮食都烂在了地里,造成“困难时期”。困难时期,各地的情形大同小异。苦蕨的浆汁吃下去尚可,树叶、树皮和苦蕨渣子吃了,肚干肠燥,排泄困难,极为受罪。

有的人家挖不到多少苦蕨,让老人和孩子食用淀粉,壮年人吃了渣子,呜呜大哭。

连苦蕨也没有的地方更是无奈,有老人吃三合土的。三合土岂是人的胃肠能够受用的?但饿昏了,硬吃下去,因为别的都比三合土更难吃。

有的干部居心不良,用一点复合面,用一点种子粮,就可以换得乡村女性的甘心服侍。最廉价的是一穗包谷。

女子偷掰田边一穗包谷,给干部发现,被逼数十倍地赔偿,而且将因此受到全村人的批判斗争。干部告诉她,免除这些灾难的惟一选择就是“顺从”。 他选择了惟一的选择。

冬深季节,解散了大食堂。据说有的地方大食堂解散时能吃的东西还有,按秤分,分回各家自己算计着过日子。盘古坑没有。早就由每天三顿,到每天两顿,由馒头,到窝头,到糊涂,到汤……有吃的能这样吗?没有了。

盘根自己和自己的老婆、女儿,没有吃藏在磨墩中的面粉,他怕饥荒太久,吃掉就再也没有了。但是却一次次地送面粉给惠兰。

盘根怜惜惠兰。女儿小,盘应运瘫在床上。她又没力气,挖不到多少苦蕨,剥不到多少树皮,不给她点,她会饿死。这种心理支配着盘根,自己柔弱的妻子和女儿大妞、二妞只幸运吃到有数的几口,面粉差不多成为惠兰的专供品了。

盘根到深山里挖苦蕨加倍地卖力,偶尔有大收获也会分惠兰一点。

说专供,实际非常可怜。十天半月一次,一次像个大窝头似的一包。想来惠兰只敢做点稀汤,喂给盘应运喝,喂给女儿喝。要是依着心愿吃,一顿最多两顿就光了。人说日子比树叶还稠,过日子能只是一顿两顿饭吗?

身体糟糕的老人都提前了解伙食账了,一个,又一个。腊月初五,一天过那边两个。

腊月十六,上级救济的粮食分到盘古坑,虽说总量有限,每个人六两,只要摸着脑袋还是热的,就有六两,六两啊,救命粮,但是种类不少,有的还是盘古坑从未种植过的,每人的份子里有一二两,盘根才暂时停止了对惠兰的面粉供应。

冬困,给上级的六两粮食救济了。感恩吧!六两粮食,用舂臼砸碎,和着树皮吃,接着,春荒来临了,野菜还没有长出来,实在找不到吃的,老年人一整天躺在墙根下,把头部放低,欺骗空空如也的肚子,盘根只好又断断续续地供应惠兰面粉。

盘根有两个担心,一是怕面粉完了,二是怕被人发现。一袋面粉,再多,它有数,每次掏走一点,每次掏走一点,看着看着快完了,而田间的庄稼还是绿的。

磨坊在村子和盘神庙之间的一孔窑洞里,去那里取面粉,是个惊险的活动,必须在夜深人静的时辰,而且惠兰的家也即盘应运家老宅是在山门之外的,中间隔着整个村子。

更多的时候,他不会直接送到惠兰家里。他选择一个藏匿地点,藏好,第二天上工再找机会悄悄告诉她。

地点极费脑筋。夜间会不会下雨淋湿是次要的,关键是防止兽类鼠类偷吃。饥谨年头,老鼠都饿成刀客了,东坡村就有老鼠咬掉小孩耳轮和鼻尖的。

像磨墩子那样的石砌储藏地太难找了,以至于盘根得弄个瓷罐子,把茄子大的一包面扣住。

藏匿地点同样是个问题。要选择得隐秘,但告诉她,由她择机再去找到,有时因为隐秘变得非常困难,她找不到。找不到,反而会玉成一次相会。他们约个时辰,到西北山间的茅草中见面。

放钢铁卫星烧高炉,砍光了山上的树木,茅草显得又高又深。他们第一次就在一处茅草丛子里进行的面粉交接仪式。

茅草丛子遮蔽了他们,比较严实。

第一次,惠兰战战兢兢,手抖着,接过小小的面袋。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小心翼翼地撮起一小撮面粉,小心翼翼地将手平端起来,小心翼翼地送到盘根的嘴上。她没有一句话,她的一切意思都在小心翼翼之中。她的眼睛很大,清亮的泪水也是小心翼翼地在大眼睛里聚集,聚成了大而亮的珠子。

他则小心翼翼地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回送进袋子里。

第一次就是这么简单。但是第一次的地点记牢了。以后他藏面粉藏得蹊跷,惠兰找不到,就要他到第一次的地方相会。

记得有个春夜,他为了不经过村子,从盘神庙后面山上绕了弯弯曲曲很多路,到了茅草丛中。惠兰可能等得着急了,也害怕了,一下扑进了他怀里。

惠兰哭了。她只会哭,没有话语,也没有动静。

他抱着她,哄劝她。他嘴笨,哄来劝去只是一句话:“别哭了,别哭了。”后说:“小心人听见了。”她才停。

春夏之交,人们的饥饿有些缓解。天有雨了,野菜长得高,苦蕨生得粗,庄稼地里的嫩荚嫩果嫩穗也可供采食了。

掐野菜可以,挖苦蕨可以,集体庄稼当然禁止偷盗。但是出现偷盗,常常查不着人。有的人就地吃下去,生荚生果生穗子咽进肚里了,你找得到吗?

在盘龙溪边浇地,开了龙道口,人们抓时间上山找吃的。找柿子比挖苦蕨省事。

盘根腿快,找到了七八个软柿子。不到柿子成熟的季节,有的柿子遭到虫子或鸟儿的侵害,提前变红变软了。俗话说,吃柿子拣软的,只要没有酸腐成醋,越软口感越好,越没有涩味,越甜。

盘根看到惠兰总在不远不近处。太远了看不到他,太近了怕人说闲话,她有意落在一定的距离内,身影在树后面、土崖下闪动。他看她时,她低下头。

盘根拿着柿子故意走过她身边的崖底。两边都没有人,他给她几个红软的柿子。

惠兰说:“我有话想跟你说,晚上你出来一下,能不能?”

“能可是说话,不能在你家那里吧?离山门太近。”盘根说。

“你说个好地方,别人谁也看不见,找不着的地方,只你和我。”

盘根想呀想,说:“南边那口废井吧?井口塌得偏着,跟台阶差不多,也好下去。”

“井里边,不怕吧?”

“没什么怕。前不久我们追野兔追下去,顺便点着火把看了看,里边挺宽展的。”

“好。先到路口三棵树那儿。”惠兰和盘根约定,“你早了等我,我早了等你。”

 

 

 

54

 

夜幕刚刚降临,起风了,盘根走出山门,在风的击打中来到三棵树下.

惠兰猛地扑进了他的胸怀。

风太大了,吼啸着。不会有人出来,不会有人发现他们。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有如一尊雕像,在盘古坑的中央。

三棵树在风中俯仰着,舞动枝条,指挥四周浅浅的青纱帐为雕像呜呜歌唱。

抱了很久。盘根一使力,将惠兰掠了起来,斜在怀里,走向那个井口。到井口边才放下她。

他牵着她的手,踩进由于坍塌而壑壑凹凹、势如陡坡的井壁,磕磕碰碰,向漆黑的深处慢慢下落。

她紧紧攀着他的胳膊。

下得深了,深了,风声渐渐小了,小了。他感觉到她的抖索、害怕,说:“我下工走得晚,扔了点干草在下面,下去了点个火,谁也看不见,好着呢。”

到了井底,盘根摸索着掳起干草,走进巷道一段距离,掏出火柴燃着了。

井是跃进年月大放钢铁卫星时快速挖成的,不深,甚至可以说很浅。井口坍塌了,坍塌下来的泥土被一次次的进水淤进巷道,平展展地铺着。在火光照耀下,废弃的矿井竟然如同一孔窑洞。

盘根发现仅有的干草烧不了多大工夫,就又像只豹子似的爬上去。

他知道哪里有硬柴。在狂风中奔跑了一个大圈子,弄来一大抱干枯的树枝柴棒。他把柴哗里哗啦扔进井里,自己紧接着往下跳。约摸下到半腰,不防一个闪失,踩垮了土台阶。刚低叫一声,就立刻感到自己的身躯砸碎了底下的一堆干柴。

惠兰闻声跑过来,盘根已经站起。收拾柴棒,抱进去,草火已快熄了,忙轻轻地续柴,让它大起来。

惠兰发现盘根肩上、胸上满是鲜红的血珠,脸颊上和茂密的胡茬子上也有,擦拭。那是方才摔在柴上的结果。

他说:“小伤,碎伤,没啥。”

惠兰一边责怪他不小心,一边又是亲又是吻的,生怕他疼。一连声地问:“疼不疼。这里?这里?这里呢?”

她说过,给他做了个褂子,厚的,她自己纺的线、织的布,还没来得及送他呢,要是送他了,穿着了,也不会扎伤。

她告诉他,还给他缝了手套、袜子,下次找机会给他。

那天夜里,在盘古坑最深的地方,在废弃矿井底下的篝火旁,她为他脱了个一丝不挂。他也甩掉了自己的衣服。

软的泥土,仿佛若床。

盘根直直地跪在惠兰腿间的软泥上,展示着最为原始的英雄气概。

在恍恍惚惚的火光中,惠兰缓缓地伸出双臂,迎纳盘根的君临。盘根把被血珠美化了的胸膛铺天盖地地压了下去。惠兰的渴望,正在激励着盘根冲锋陷阵。

井外的盘古坑,气象突变。发叉的闪电。“喀嚓嚓”的惊雷。狂风怒卷,把巨大的树冠按在地上摔打,暴雨如鞭,几乎在抽裂所有的东西。

井内,炽热的地火岩浆,在轰隆隆地冲腾、奔突。两副混合在一起的肉体,恨不得在炽热的地火岩浆中烧毁和再生。

盘根是头热爱劳动的耕牛。惠兰是期盼甘霖的土地。

旁边的篝火,渐渐地,由小到大,由弱到强,愈燃愈旺,愈烧愈烈。篝火将盘根强悍的影子照在巷道的壁上,巨大而活泼。

神秘的满足完全笼罩了惠兰。四肢舒展,连声呻唤。她的嘴唇上、脸颊上,被盘根无意间涂上了血色,她的胸乳上、肚腹上也是美丽的血影。

在她的呻唤中,他也像一头公牛似的吼叫起来。

两人一起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又慢慢地一起归于弛缓和平静。

忽然,有一种声音传来。

惠兰警觉地问:“什么响?”

井口方向传来土石坍落的声音,盘根未及判断,又混入了水声。

“像山水?”惠兰说,“快起身,有水。”说时,浑浊的水已如大江决岸一般从井口倾泻下来,水进入巷道,迅速蔓延。

水头漫向了火堆,吱啦啦地扑灭它,大团蒸汽滚动起来。火倏然变小,熄掉了。

火光骤然灭尽时,随着轰隆隆的声响,井口又有土石坍塌下来,更多的浊水倾入巷道。

黑暗中,惠兰嚷:“衣裳!衣裳!我的衣裳呢?”

黑暗中盘根紧紧拉着惠兰,朝井口方向冲,“不敢找衣裳了,快走快走。”

他们迎着汹涌的水势奔逃。水旋转着,呜呜响,眨眼间淹没了他们的膝盖,继续向上淹,向上淹。

水从巷道口往里涌流,他们逆水前行,只觉黑暗中的几十米距离难过万里航程。

在水面齐腰的时候,盘根终于将惠兰拖出巷道,拖到井筒下。这里同样啥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瀑布般的水流从早被冲成陡坡的井壁上向下倾泻。

惠兰哭起来。

盘根斥责她:“别哭,这时候越哭越糟糕,得跟我上。”

没穿衣服的人实在不好抓扯,何况水流激荡,冲击力非常大。试来试去,盘根仍然得专门用一只手紧牵惠兰,另一只手摸着井壁向上攀缘。可以说,是爬一步退两步、爬两步滑一步地向上挣扎。也可以说是底下的水面上升,催着人在奔命。

谢天谢地,两个人最终爬了上来,上涨的水面逼迫着他们爬了上来。

盘根大张嘴巴喘气。惠兰还在哭。

大水在平覆井口。水势旋转着,深涡慢慢变浅,变浅,变成了汪洋,平了。

他们这时才发现雨已经很小了,但远处还有闪电和雷声。

事后知道,山洪汇入盘龙溪,满了沿,溢出来。浇地的主龙道,人们收工的时候用泥土堵上了,堵得并不结实,大水决开了龙道口。为虎作伥的浇地龙道把溃堤之水全部导过来,向井内疯狂灌注。

盘根和惠兰在井下,一概不知道上面的可怕形势。幸而盘根没有为恐惧攫持,拉着惠兰奋勇逃命,才摆脱了死神的围剿。

又一串银亮的闪电弧光骤然亮起,照耀得盘龙山、盘古坑锃白如昼,盘根和惠兰蓦地看到光溜溜的对方,两个一丝不挂的身子,暴烈的惊雷紧接着响过来,震得人心惊肉跳。

两人突然惊醒了似的,手牵手地又跑起来。

田野的路,在青纱帐中间延伸,通达山门。跑近山门的当儿,似乎看见有人影。避雨的?还是有意在那里等?

盘根这时心弱胆怯起来,拉惠兰返身钻回青纱帐间,藏了好久,找到另一条远远地避开山门,自东边绕着通往惠兰家方向的小道,幸好盘应运的家在“天地盘古”山门外的北山根下。

路远了很多,泥水不顾地跑。到了惠兰家,二人心间石头才落地。

盘根记得十分清楚,惠兰当即给他取来盘应运的褂子、裤子、鞋。回自己家时,他没走山门,担心有人在那里,小雨中,走惠兰家山后小路,绕道山高处经盘神庙前下来回的家。

盘根五体投地地佩服驼子,不知道他是怎么掐算的,竟然一个准地指明了盘泥的来历——是盘根让惠兰怀的孕。

驼仙儿太神了,盘根这么认为。

实际上盘根自己在布袋中。盘古坑稍微上点岁数的人,谁都能“算”出来。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和惠兰上下来去,春夏秋冬,都这样儿了,没人留意、没人猜测、没人传播吗?

好的是惠兰残夫弱女,柔顺善良,盘根人性梗直,居心浅显,两人交往次数有限,并不贪婪,加之盘古坑民风温良,舆论宽恕,人言没有杀得他们鲜血淋漓罢了。

井下的泥,疯狂的水,本能地奔逃,雪白的电光……

这些应该说极其凸显的画面,也许太偶然、太仓促,在盘根记忆里搅成了一团,感觉深刻,却又模糊不清,撕扯不顺。

狂风中奔跑着捡干柴,作为一个感情撞击的准备,作为一个人生高潮的铺垫,或者是和日常的谋生劳作太接近、太一致了,被他无数次地重复,无数次地强化记忆,反而被回忆得条清缕晰。

那天夜间能一会儿工夫弄到那么多干柴,在于平日的留心观察。

上下工路上的侧眼一望,便记住了哪棵树哪根枝条已经干了,哪个土崖下的哪根棍棒落在那儿几天了。生活中,家里烧火,尽管有煤炭了,他仍然像许多农村老年人一样,看见柴,要捡起来。

盘根的捡柴,当然是一种不可替代的回忆方式。在盘古坑里,谁能够体会盘根在捡柴过程中的心境呢?

他老了,只会慢走。慢走就慢走。尤其是夜里,在盘古坑,慢慢走,发现了干柴,心里的快慰无可比拟。仿佛一会儿又要和惠兰放肆地温存了。

如今的盘古坑,没有了青纱帐,没有了那时候的树木。如今的树都是人挑选出来的,又高又直,花样很少。那时候的树木,天生,种类多,有的很矮,丛丛蓬蓬,干枯了的枝条伸手可及。如今只有冬青是矮的,冬青又几乎没有枯枝,它总是绿汪汪的。

哦?奇怪了。这里有把干柴哩。捡起来,捡起来……

“谁?站住,不要动……”雪亮的电筒光线射过来,晃得盘根睁不开眼睛。

矿上巡夜的几个保安人员围住了盘根。盘根在迷迷糊糊之中被弄到了保安值班房。

很快,保安请来了盘泥。他们告诉盘泥,在东矿井架旁边的灯影里发现了盘根,他拿着钢锯。他们把从盘根手里收缴的东西给盘泥看。

干枯的树枝,柴棒,钢锯的锯弓,十多、二十多根锯条……

盘根站在当屋,眼目里神色苍老,脸上的态度极其复杂又极其简单,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望着盘泥,又不知自己错在那里。

盘泥搬了把椅子,说:“大叔您坐下。”

盘泥走出来,在保安值班室的外间站立良久,离开。举步时,交代道:“给盘师傅沏点茶喝,让他歇一会儿,送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