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十三章 热窖孽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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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坑镇筹备处的牌子,邱主任和盘金旺议了议,不声不响地挂起来了。
不是正式建制的牌子,县领导也没来。为挂这样一个筹备牌请手下各村、各企业的头目来吃几桌,不大好。再说,多多少少都出的有钱,有人不乐意。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咋想的?哪个一举报就恶心了。
钢要用在刀刃上,钱要花在盘古坑的事业上。他们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仅三五个人,到歌歌美美吃喝一番,牌子让盘胜利和司机弄个钉子挂在了办公楼门口。
县里在盘古坑召开“……开创新局面”动员大会。由于盘古坑特殊的旅游潜力,副县长来,农林方面的领导来,文化旅游方面的领导也来。
歌歌美美非常上劲,包揽会议的吃喝。它没有大礼堂,不能接待会议,只能管宴会。
邱主任说:“小吕,不去你那儿了。领导们都来,你那儿风格、气氛,怕怕影响领导情绪。定在盘古坑大酒店,盘泥这边了。夜里去不去你那儿消费,到时候看情况。”
会议将听取盘金旺关于盘龙山绿化工作的汇报。盘金旺老早就眯起眼睛思摸发言内容。盘胜利买来早饭,爷儿俩一起吃。
父亲指示儿子,可以跟盘马分工分清楚,盘马管盘新农园的农业种植,你管林业。“承包方式很好,可以承包。你们内部分好了,今冬明春的林业绿化任务交给你们。数量不小,资金也有保证,就看怎么创造效益了。”
盘金旺说,林业,栽植,管护,公家投资是有年限的,长远看,企业还要搞,还可以搞。
在盘古坑,矿业是个方向。盘古坑屁股底下就是钱,能挖出来,能卖出去就成了。村里的矿搞糟了,搞到盘泥手里了,我不想说这些话,但是终究得说。盘泥怎么搞起来了呢?盘泥怎么越来越发展呢?多想一想吧。我老了,年龄不饶人,干不动了。如果需要搞矿,你也得能上。干出规模,干出气派。
盘胜利沉默地点头。咀嚼父亲的交代和指引。
早饭过,离开会还早着呢。盘金旺走出大门,伸伸胳膊,展展腰肢。慢慢步行去会场也不迟。
盘金旺的新宅在盘古坑新村最后最高处,位置好,放眼望出去,左是盘龙山的龙头,右是盘泥那个盘石塘的后靠山,再高是盘神庙。南边一带,长长地横放在那里的是龙尾。他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时候,仍然沿袭老办法,领着全村人修水平梯田,主要是改造龙尾山的田地,没有植树。
发言时,要说一说盘要武砍树给盘龙山林业造成的损失,他是个罪人,砍他妈的太光。还要说一说我盘金旺多年来在坚持带来百姓植树,这个要说,一定要说。实际上一棵树没植,没绿化。新村建起来,有空地的人家都在房前屋后栽了树。这不算绿化吗?算。
若不是上山下乡,城市知青来到盘古坑,盘要武会搞出男女关系吗?会贪污犯罪吗?会砍光盘龙山的林木吗……
如今,人们邪气得很,都想住在水边、山间。几十年前可不这样。几十年前的毛病真叫大,城市外面的人削尖了脑袋进城市,城市里的人削尖了脑袋往中心挤,往城市的肚脐眼儿上挤。
可是,伟大的人偏偏让他们上山下乡,出城市去,谁乐意啊?
知青们由城市到农村,到盘古坑这样的深山农村,自然感到苦,累,难受。盘古坑还算好的,老三家这个三奶给他们做饭。别处有的知青点,知青们轮流做饭,咸淡失度、欠火夹生是常有的事,于是想方设法逃回城市去。逃回城市几天,还得回农村,因为户口开到农村了。
户口这东西,真是个宝贝。管人的人抓住户口,真是抓住了牛鼻子。
知青们得在农村怄年头,怄到城市的工厂招工,回城工作为止。回城工作是下乡知青的美好梦想。并不是每个都能实现,名额有限,要靠农村干部评定、推荐。
知青不傻,很明白农村干部在自己命运沉浮中的分量。农村干部也清楚自己手有哪些权柄。
盘要武是个聪明的干部。而且,他像盘崇仁饲养过的那种动物,哪儿虚往哪儿拱。
小忱子的广播站是他最喜欢流连的地方。小忱子丰满,皮肤细腻,偶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让他小小地得个逞。但是,只能到达郊区,深入不行。夏柯像只嗅到气味的狗,送广播稿了,借学习材料了,总是搅扰事情。
据说,小忱子和夏柯亲热。胖墩墩的知青花儿有人护哩。看那丰满样儿,难保不为他解扣子。盘卫新不知好歹,老钻进广播站。他是“政治队长”,主管政治,政治就是宣传,宣传靠广播站,谁敢不让他进?
小忱子护自己的身子,夏柯搅扰好事情。盘要武就把功夫往棉田里下。找借口,找机会,亲近周小娜。周小娜比小忱子更美妙。
盘要武说:“你们唧唧喳喳一天到晚说不尽的话,不影响干活吗?棉田的活路,得重新分配。”
盘要武把原先的分垄干活改为分地块儿,每个女子一个地块儿,自己干自己的,相互离得远,说不着话了。而且南山岭是梯田,个别高差达到几米,不但说不着话,还常常看不见,这个看不见那个,那个看不见这个。这多好呀。
盘要武转到周小娜的地块儿,说:“从广播站把你调出来是为你好。棉田是生产一线,广播站是二线。在生产一线自然功劳大,招工得先招走。我说了算。盘古坑谁说了算?谁一跺脚四下掉土?我盘要武啊。”
周小娜笑笑,不说啥。
斜阳如金。虽说晒得不狠,气温还是蛮高的。山田的棉花,长势不均匀,有的低矮稀疏,连狗也淹不住,有的高壮茂密,遮出花如豹斑的阴凉,人坐在下面好比打了把阳伞。
蹲着腿疼,周小娜坐在一片高大的棉花下面拔草。她坐在草上,腿伸得老长。
收工后女知青爱穿裙子,农田里不能穿,尤其是棉田,小虫子多。周小娜穿着长裤,裤管撸起来,撸到膝盖。手在拔草。
盘要武来了,也坐在棉花下面拔草。他表面在拔草,实际在不停地挪动屁股,一会儿两人就集中起来了。
“他们传说你们几个人里边有那种事情,有没有?”
“什么事情?我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不要问我。”
“传说夏柯跟哪个?不是你,可能是小忱子。”
“有人爱嚼舌头,怎么不传说他们自己妈呢?”
“我不调查处理,谁说也是白说。离家这么远,城市人又开放,能不着急吗?”
周小娜发觉两人越来越近,手撑草地往一边挪。她挪,盘要武也挪,屁股和屁股仍然是很近的。
盘要武说:“我整天打听着哩,有招工机会,推荐你走。”
“那谢谢你了。”周小娜说。
“咋谢谢哩?”盘要武问。话音未落就动手了。他从周小娜的身后环抱,一双爪子扣在周小娜的胸前。扣上了,也把她扣得仰面倒向后头了。
她仰面倒,他顺势转身,反过来覆盖了她。她不敢喊叫,怕别人听到,只是出于本能地胡乱弹蹬着保卫自己。衣服相当薄,也相当光滑,感触十分真切。比小忱子弹性还好,啊,这就是去年第一个晚上从门缝看见的了,像一对大兔子。盘要武胡乱拱了两下就伸着脖子去对周小娜的小嘴儿。
周小娜情急中左右扭。盘要武体胖,等于大堆的肉压在周小娜身上,两边又都是棉花棵,扭不出去。
不幸的是,周小娜的头也顶住了一棵大棉花,因此左右扭仅是左右扭脸而已。在左右扭脸中,男人想把大嘴对到女人的小嘴儿上也很难。
周小娜的扣子被挤开了。盘要武下缩身子,注意力朝高耸的地方转移的当儿,形势变了,周小娜的头忽然不再顶着棉花棵了。她腿脚猛然加力,蹬到棉棵,蹬到男人的什么地方,身子居然脱了出去。
时在夏秋之交,天气变化无常。本是斜阳灿烂的,两人一闹腾,阵风刮起来了。棉棵枝叶狂摇,梯田卷起绿色波浪……
“你咋这样哩?”盘要武说,“你咋这样哩?”
周小娜猛一瞪眼,戗道:“谁这样谁这样?你咋这样哩你咋这样哩?我要告公社,我要告你……”
风声呼啸,阴云推移,雨点叭哩叭啦撒下来。上面的棉田隐约传来召唤周小娜的声音,要她去崖头的小窑洞避雨。周小娜站起来用手梳着头发,走着说:“你敢跟着来,小心我骂你。”
盘要武从南山坡跑回盘古坑,淋了个落汤鸡,一连几天心里跳跳的。小女子的肉身给压在棉花行子里,乱扭,上下都感觉到了。回味起来心口狂跳。瞪眼警告,“我要告公社,我要告你……”真告了,罪名不轻啊,比我再胖的身坯子也扛不动。担忧起来心跳。
风平浪静。直到深秋,还是风平浪静。没有告。
盘要武照样指挥生产。周小娜照样活蹦乱跳。盘古坑人照样一边收听大喇叭广播,一边参加集体农业劳动,两不误。知青们照样千方百计找理由回城住几天又满面愁苦地返深山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倒是盘卫新受推荐上农机学校去了。盘卫新离开,盘古坑更成了盘要武的一统天下,盘要武说狗是狗,说鸡是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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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卫星的年代早过去了,可是高报、虚报产量似乎是干部们的既成习性,盘要武和盘四宝相比,也不过是一百步和五十步的差别。
农民大呼隆干活,出工不出力,产量自然上不去。但是整天抓革命,必定促生产,统计局和报纸每年每季都在宣布增产比例、增产数额。你盘古坑没有丰收、没有增产吗?大家都是丰收年,盘古坑难道是天外天?于是,盘要武每年都要往高处报一些。
有个老会计如今精神病了,以前很精明。他年年被盘要武领着去公社决算。吃喝在公社。玩笑说法是“白吃饭,搞决算”, 所以老会计赢得一个诨号叫“老决算”。 老决算们按照要求的增产比例弄账,一弄,全都是大增产。到处都在这样搞决算,到处都是大增产,大丰收。
一年一年,连续都是大丰年。报纸上也排起队来,告诉人民,今年是连续多少个连续多少个丰收年。盘古坑每年增产幅度都在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之间。粗算起来,三年五载就要翻一番。可实际情况是,把满盆子泡沫扒过去,只有盆底一层水,浅得可怜。
上级当然是信任下级的,你报了,就按比例征缴你的爱国粮。
细粮,饱满的,拣净、晒干、装包、上车,送进远处的粮仓。头扎白毛巾、身穿破棉袄的车把式高坐在粮车上,甩着鞭花儿,被记者拍照,印在报纸上。“长鞭那个一甩,送呀嘛送公粮……”好粮送走了,留下的是二等、三等、四等粮。干部再贪占些,盘要武就这样。然后老百姓分而食之。
农民是贫困的,粮是不够吃的。怎么办呢?农业部门从日本引进了高产秋作物,红薯。
红薯好啊。红薯是一种藤蔓植物的膨胀根。城市街头的烤红薯卖价比面包还贵呢。卖家连烤带捏,三分烤,七分捏,弄得稀软,吃起来甜腻腻的。低血糖的人吃下去糖就高了。
有人说红薯能吃出糖尿病,其实不,它制造胃病。无论烤来吃,还是蒸来吃,煮来吃,殊途同归,结果都是胃病。胃溃疡,或者胃穿孔。农民的胃病怕什么?有人抗着,抗着,就抗过去了。
盘古坑种红薯,满山满坡满沟满岭都是。产量确实高,但严重的问题是红薯不好保藏,极易腐烂。腐烂的红薯比臭粪还不如,百害无益。农业科学专家就出成果了,他们发明了一种藏薯窖,巨大的热消毒窖。
盘古坑在上级派的技术员的指导下建了一些热消毒窖。就山挖穴,搭盖极厚的顶,立起保温的二重门。
热消毒窖的技术集中表现在窖底。窖底有火道,跟窖外的火塘相通。火道由土坯砌成,宽、高各约半米,很长,在窖底盘旋,一圈一圈。红薯进入这样的窖子,被快速加热。病毒杀死了,红薯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又快速降温,降到正常,保持下去。
深秋季节,红薯丰收。盘古坑人往消毒热窖里装红薯。板车拉,担子挑,箩筐抬,不停不息地装红薯,装好,就开始加热了。
盘要武视察到了这里,窖口火塘的烧火人加好柴之后跟他请假回家照护一下病人,他批准了,自己就在这儿顶会儿班。其实啥也不用干,低头瞅瞅火,仰脸看看景致。
棉田里事务结束得早,人马都撤到红薯战场了。周小娜也像支前似的,挎个篮子,运红薯去相邻的消毒热窖,因此,迎着盘要武的目光走来了。
火塘在地下,盘要武只是人头冒出在地面上。周小娜没瞧见,袅袅婷婷,跨着半篮子红薯。身段太好了,篮子斜在后臀上,重量的牵扯使体形越发耐看。凹的部位更凹,突出的部位更突出。
盘要武有幸参观过和抓摸过的东西活脱脱地,顶眼。满世界都成了周小娜,她的优美身姿挡住了一切,盘龙山,盘龙溪,树,草,风,其他社员……
周小娜在另一个热窖里卸了篮子里的红薯出来,盘要武也从火塘子上来了。他说:“这个窖里有好红薯呀,紫心儿的,挑点,回城带你家。”
知青回城探家捎带农产品是自然的事情,红薯尤其受城市人欢迎。城市人吃惯了非红薯食品,稀罕红薯。周小娜听说好红薯让挑,十分喜悦,像只呆头鹅,跟盘要武进去。
双层门,都挂着草苫子,挡完了光,里面是热腾腾的黑暗。周小娜问:“灯呢?”盘要武说:“正在摸开关拉绳哩。”
盘要武胡说。他没摸开关拉绳,双手顺周小娜双腋下摸过去,卡住她的人,抱起,翻个儿,脸就对了脸。
周小娜没防住敌人的包抄。乱挣扎,手脚在黑暗中舞动。乱质问:“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乱请求:“放开我放开我。”乱警告:“我要喊了我要喊了。”
盘要武一样也不怕。他劲儿大,一手卡住人,一手剥衣服。
周小娜这天千不该万不该穿了件宽松的裙子。裙子是单筒服装,下面开放,上面没腰带,安全性最差。盘要武扒光周小娜,顺势把她按在近门的火道上。
半米宽的火道,土坯砌就,又用泥巴抹平,里边烟火通行,恰如热炕。周小娜羞愤交加,又感到背热、屁股热,哭叫不已。盘要武把自己的嘴使嘴捂在周小娜的嘴上,她的哭叫就变成咕噜了。
周小娜像仰躺在老虎凳上,小腿垂在热炕两边,小臂在空中啥也抓不住,只能咕噜着承受肉团加身的悲惨现实……
周小娜胖瘦适度,体重一般,火炕不觉得重,盘要武肥大,压上,又像机器似的开动,像打夯似的冲击,火炕受不住,就塌了。
火炕塌下,周小娜落下,落下去,被卡住。
火道的高温内壁烙在周小娜的细嫩皮肤上,烟和火呼噜噜地冒出来,又熏又燎,周小娜叫声极大。消毒热窖比较隔音,外面附近又没人,谁来救援呢?没有人救援,只有盘要武。
盘要武被烟火呛得流泪,不敢怠慢,顾不上拉起裤子,趴着抱周小娜,要把她抱起来。谁料想火道的宽度正好卡死一个人,盘要武救不出周小娜。
还算运气,热窖的烧火人返回岗位,听到窖内异常,赶紧冲进来,救出了周小娜。
周小娜好遭罪,烫伤的臀部和大腿应该风凉着才对,盘要武趁热还把裙子给她套上了。
受伤知青被急速送往医院。
县医院紧急处理了周小娜屁股上、脊背上和身子两侧的烫伤、烤伤以及燎伤。不仅如此,周小娜伤情缓解之后还哭诉了恶人侮辱女知青的经过。盘要武早已怯场,勤谨照应之中,一头汗又一头汗地冒。
盘要武去了城市,去了周小娜家。
四楼,敲门时他就在地上跪着了,周小娜家人开门还以为看见一个侏儒。盘要武也真行,用膝盖朝里走。咯噔,咯噔,咯噔。走过门廊,走到客厅。到客厅仍然不起来,磕头:“闺女在盘古坑,我没有照护好,我没有照护好啊,呜呜呜……”
周家人让他起来说话。
周小娜的火伤最终痊愈,但是遭受强暴的肉体伤痛和心灵伤痛没有结果。
周小娜向母亲汇报了,母亲和她就此事如何形成决议,形成如何样的决议,外人不得而知。知道的情况是,盘要武和周小娜的大哥周伟杰一来二去成了朋友,交情越来越深厚。
周伟杰在商业局当干部,管供销社,管木材公司。盘要武和周伟杰勾结起来,盘龙山上的树活到头了。
树苗从盘四宝砍过的树兜上长起来,长了十几年,已经成材。那时候没有林权之说,反正东西都是集体的,长在哪村地头的树就是哪村的。
盘要武疯狂砍伐,周伟杰派车拉走。盘龙山又一度光了。光了,有所得也算。极少。会算账的盘古坑人说:“卖十棵树,集体最多得半棵树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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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金旺从部队复员回来时,盘要武差不多把盘古坑弄崩溃了,别说威信,他连人缘也丢了。盘古坑没人主事,基本处于散沙状态。
盘金旺堪称受命于危难,挽狂澜于既倒。
盘金旺登台的时候,农业仍然在学大寨。他血气方刚,胸怀改天换地的宏大志向,把盘古坑领得嗷嗷叫。
嗷嗷叫的盘古坑人把盘龙山的尾巴、腰全弄成了水平梯田还不过瘾,连陡峭的龙头也给开辟了。上级表扬盘古坑干得好,让别的乡村来观摩、取经,一时间,竟有“远学虎头山、近看龙头山”的谣语。
旧时期过完,新时期肯定到来。几年后,中国社会就开始了大变革,联产承包责任制鸣锣上阵。
历史像是开了个玩笑,几十年前,当爹的盘肥土集中各家各户的土地牲畜农具,充公,几十年后,当儿子的盘金旺给各家各户分这些,带领盘古坑人分田分地分牲畜农具真忙。
历史是不好解释的。谁人走路,都是迈了这脚迈那脚,倘若有一脚迈到了岔路上,聪明人自然会将那只脚收回来,再迈。耽误是耽误了,总比一直岔着好。
盘要武的罪责被清算也是顺理成章的。造反起家,恶行昭著,包括奸污妇女,假公济私,包括滥伐山林,从中大肆贪污等等。
盘要武的老婆带着子女远嫁他乡,盘要武在劳改砖场几年后竟也病死。人灰飞烟灭了,他为害盘古坑的账,不能这么快就给风吹雨打去吧?
盘金旺想,会议发言自然得说一下盘要武的破坏以及恶果了。我盘金旺当权之后,强调植树造林。
没植树,没造林,盘龙山怎么长有这么多树呢?有时候评比,盘古坑的绿化工作怎么比附近其他乡村先进呢?
龙头山上面有大树,北后山、龙腰龙尾上也都有大树。盘要武砍光后自生的树木并不太多。那不是我盘金旺多年来带领村民坚持不懈、精心管护的成果吗?对,就这么讲。
邱主任在办公楼二楼走廊尽头的套间住,盘金旺父子跟他会合,他正在消灭最后几口蛋糕和牛奶。然后,三人到盘古坑酒店大堂等领导们。
会议定在九点半开始。葛乡长来得早,看过了楼上会议室,跟盘泥一起也到大堂来。
葛乡长兴致高昂地介绍,老邱在主持城镇建设的前期工作,盘泥在开发盘古坑的有形的矿产,他则在走访专家学者,着意开发盘古这个无形的远古民族文化矿产。
“盘古是第一传说。华夏第一传说。”葛乡长说,“盘古开天辟地之后才有女娲造人、燧人钻木、仓颉造字、神农尝药一系列历史篇章,盘古传说是个龙头。盘古坑人又姓盘,你看看,都是盘古的后人……”
邱主任说:“我琢磨,没听说盘古跟女人结婚,娶老婆,养孩子,这盘古坑人是后人,咋能让人信服呢?”
“盲目怀疑,小心盘古坑人造你的反。”葛乡长说,“这样理解古人,远古时候的人,简单化了,教条主义了。”
“开天辟地的传说非常少,太少了,没有说盘古妻儿老小的事儿,没说不等于没有,留出这个巨大的余地正是让我们发挥的,我们可以丰富它。这是一。二,透过开天辟地的传说,是不是也能够看出来盘古是个古代的大力士,孔武、强劲,受人爱戴。这样一个英雄怎么会没有后人呢?美人爱英雄嘛。肯定有美人,有美人就有后人。再说,三,即使盘古没有后人,人们仰慕他,崇敬他,在他死后前来为他守护墓地、守护山林,也可以自豪地姓盘呀。古时候,自己改姓、皇上赐姓并不鲜见,姓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葛乡长的高论招引得酒店的服务员都侧耳倾听了,笑眯眯地给他杯子续水。
盘泥道:“葛乡长年轻,我却佩服。我虽然混过半拉子大学,比起来还是欠缺。直说吧,一个地方要成为旅游胜地,要么得山水奇绝,要么得富有文化,要么兼而有之。盘古坑、盘龙山这地方搞旅游开发,需要文化水好好浇浇。发掘也好,附丽也罢,得做这事情。而且,弄文化和搞景观,都得高起点,高要求。”
话题是流动的,自然又流到了盘古的传说上。坐在酒店大堂的人们一会儿就发挥和丰富了不少,盘古创世故事不再是“开出天,劈出地,砸个坑,累死”这么简单了。
盘古临死的时候周身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口里呼出的气变成了风和云。声音变成了雷霆。左眼变成了太阳,右眼变成了月亮。头发和胡须变成了天上的星星。血液变成了溪水。筋脉变成了道路。肌肉变成了田土。皮肤和汗毛变成了花草树木。汗水变成了雨露和甘霖。牙齿、骨头、骨髓变成了坚硬的石头和金属。总之,老祖宗盘古死后不仅作为盘龙山环护着盘古坑,而且用他整个身躯来使世界丰富而美丽……
有车来。市电视台的记者到了。
其中两个记者,一女一男,邱主任认得,说:“这次得好好做个节目。”又说:“整得漂亮,盘古坑要谢你们。”
记者寻找各方面提纲挈领的语言,邱主任就掏出了电话,说:“我这儿存有现成的。”翻着,翻着,找到了,说:“我念,听啊。先听,等会儿转发到你们手机上。”
“你到过盘古坑吗?旅游胜地,山水假期。星期天到哪里去?当然是——盘古坑。盘古坑敞开温柔的胸怀,期待你的到来。热烈欢迎你到盘古坑投资创业。投资盘古坑是你的智慧决断,最佳选择。盘古坑政策优惠,先进入,先得利。盘古坑,财富之坑,财源滚滚;盘古坑,梦想之坑,梦想成真……”
记者皱眉。“今天的会议是植树造林啊。”
邱主任道:“那不妨改一改嘛。植树造林,植树造林,你到过盘古坑吗?植树造林哪里好?当然是——盘古坑。盘古坑敞开温柔的胸怀,期待你来植树造林……”
改着改着,老邱自己也觉得味道不对,跟记者们一道哈哈笑。
大堂里的服务小姐更是笑得揉肚子。
各乡参加会议的人陆续到来,一拨一拨添入酒店大堂,或者坐一下,又出去闲转。
县领导守时,九点十五分钟都到了。会议准点开始。小车摆在广场上一片,衬得盘古坑大酒店脸庞放光,比歌歌美美有气势多了。
农林局长主持会议,请分管农林的副县长讲话。讲了很多,这样讲:一是提高认识,二是充分重视,三是齐抓共建,四是层层落实……
农业林业局副局长讲话。国家的林业发展是重大的战略任务,对改善人居环境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
文化旅游局副局长讲话。景区植被建设是景区总体建设的主要组成部分,植被等级与旅游质量有直接或间接关系。
主持人让邱主任和葛乡长讲一讲,两人都只是表了个态。
轮到盘金旺发言了,盘龙山绿化现状介绍。邱主任提示他:“时间有限,快说快完,领导们都饿了,十分钟就得去餐厅了。”
盘金旺只拣主要的话说,还是超时了。主持人倒是沉着,时间很少了,仍然给会议结了个圆满的尾。
去餐厅,盘金旺落在后头,汪美花趋过来问他下午还有没有会了,他说:“没有了,下午县长们去看一下盘主席就走了。送他们走,估计得三四点钟往后吧。”
汪美花说:“那……夜里吧,有事情得跟你说,好几个事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