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十一章 阶级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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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主任带回来一辆车。他说:“这些日子为它,费了老劲,乡里资金太紧张。马上成盘古坑镇了,原来那辆破烂太不相称。”

盘金旺说:“我倒一直惦记着财政支持哩,筹建处一穷二白,牌子挂出去也是白搭。你不是说去争取支持的嘛,怎么样?”

“多少得给咱意思点。意思了点工作启动资金,马上就到乡里账上了。这就行,一步一步来嘛。先改善一下办公条件。葛乡长务弄乡里那一摊,我这就算过来了,到位了,来盘古坑镇干了。”

邱主任说着,抠出手机看时间。“新车,速度就是上得来,十点十分出城,现在才十一点二十。走吧,去歌歌美美娱乐城。小吕这小子好听话说得不少,看他伺候得啥样。”

邱主任和盘金旺去歌歌美美娱乐城。顶着火热的太阳,但车载空调高级,车内温度凉爽舒适。

邱主任说:“盘泥干得这么大,办事的气派……哎呀,我跟他通了几回电话,人跟人不一样。东河口乡有个大企业,弄了辆新车。乡长说:‘坐坐?’‘坐坐就坐坐,领导亲自试坐,是咱企业的光荣。’玩笑开罢,开走了车,快一年了,现在车还在乡里。你说对这样的企业政府能不支持吗?需要咋支持就咋支持。筹备赞助,有文件的嘛,适当收取。你猜盘泥说啥?矿上正在度难关呢,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还怕掰不匀啊。”

“人跟人不一样,你这话没说错。”盘金旺说,“筹备赞助,话说起来是有点软。要是城镇环境改造收费,就按企业规模收了,硬收。”

“今天定定大盘子:盘古坑的发展。现在就是收费难,难在不允许。硬不出钱的你没办法他,看着他牛气。”

歌歌美美娱乐城确乎是盘古坑的最新亮点。欢迎客人的小姐五六位,八字形排在门两边。好像天底下只有她们热,后面露着肉脊背,前面透亮的条条挂在脖子里,兜起小山似的前胸,中间很长一段肚子无遮无挡,下面的短裙,比最短的短裤还短。

人一下车,离开空调,猛地像进了火塘子似的。小姐们伸着尖手,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邱主任和盘金旺从人体的林间走进去,嗅到一鼻子肉味。

邱主任走着,没头没脑地说:“盘古坑人观念不行,老思想,一点儿不知道与时俱进。几个人打电话告状,说歌歌美美搞黄色歌舞。幼稚不幼稚?”

娱乐城里边,气温如凉秋。服务桌前两个小姐,笑迎:“先生好,里边请。”

邱主任说:“小间,要好点的。”

一个小姐立即引路:“请这边来。”

走道两边,小雅间起的都有名字,写在门楣上。春花,秋月,孔雀,羚羊,青山,绿水,鹦鹉,鸳鸯,金枝、玉叶……

邱主任说:“金枝?金枝好听,有深刻含义。”

那就金纸。坐下了,小姐忙着沏茶。沏茶的小姐退开,问人数的小姐出现了:“请问先生,几位呀?”

“几位?”邱主任说,“再喊喊谁?举贤不避亲,喊胜利来。胜利这几年锻炼得不错。还有你那个会计,叫啥?美丽花?”

“胜利来听听可以,长进长进。商量正事哩,其他人不要来了。”盘金旺说。

盘金旺打电话让盘胜利来歌歌美美,金枝小间。

邱主任说小姐:“老板呢?跟你们老板说邱先生来了,叫他来喝杯啤酒。”

小姐娇滴滴地说:“好的,先生。”

邱主任翻着菜谱,点了几个凉菜,几个热菜,说:“先这些吧,等会儿再添。”

小姐要退出去,邱主任指出 :“烟,烟,火机,火机。人都坐这儿了,还不来?”接着又叫小姐调好电视机再走,“咋回事儿,这图像?白云,降落伞,咋没有大海哩?大海,大海,要大海,椰子树、游泳那些。”

小姐手忙脚乱把三点式泳装小姐弄出来,小吕电话打来了:“邱叔是你到了呀,我不在盘古坑,我这就交代领班,服务好。领班你在咱老店见过的。那晚上她穿的黄褂子嘛。自己人。她到桌前去,有啥跟她说。”

烟和打火机飞快地来了。

喝茶,抽烟。邱主任这才和缓地对盘金旺说:“县里派我来,让咱俩筹建,有压力啊。我在市里请教了高人,替咱想了几条标语口号。”说着拉过小姐刚刚摆好的一个小白碗,弹烟灰。“记在我这手机里,我念你听听。”

热烈欢迎你到盘古坑投资创业。投资盘古坑是你的智慧选择,最佳决断。盘古坑政策优惠,先进入,先得利。盘古坑,财富之坑,财源滚滚;盘古坑,梦想之坑,梦想成真。

“你听听,这些,多有水平。高人,人家一条广告词挣过一万块钱。瓜子广告,出来个小姐,一磕,一念。好,我再朝下翻翻,诶,这就变旅游了。”

你到过盘古坑吗?旅游胜地,山水假期。星期天到哪里去?当然是——盘古坑。盘古坑温柔的胸怀,期待你的到来……

盘金旺抽烟,伸臂把烟灰弹到邱主任面前的小白碗里。

筹备处主任毕竟还不是镇长。他觉得邱主任有点过于激动。广告词是不错,吸引来富翁才算见实效。他想起一宗投资,投资意向,想在盘龙山北山顶搞一超大型盘古雕塑那个括老板。姓括,姓很少见,但人很富。

“借山起雕塑,把山包进去,做成人形。”括老板说。

“盘古氏,抡起镢头,咬牙猛劈。能不能做成抡起镢头,咬牙猛劈的样子啊?做成的话,比起歌歌美美娱乐城,规模大得没边了。直接跟我联系。”盘金旺交代。”

“肯定。那是肯定。”对方说。

邱主任说:“上边给咱定的招商政策借鉴了发达地区,吸引人。不少客商都知道了,他们消息灵通。哎,我想起来了,有个盘古坑人,要回来投资旅行社,接待国内外旅游团,你猜猜,猜得着不?”

“盘古坑人?”盘金旺猜。以前出去的,后来出去的,做小生意的,打小工的,猜了一片,都没猜对。

邱主任说:“告诉你吧,是个漂亮女子,葛乡长的同学,大学同学,盘古坑人,盘卫新的女儿,盘玲玲。盘玲玲提起你很尊敬呀,说:‘金旺叔叔当年跟我爸是战友哩。’”

盘金旺心里咯噔一下,一口烟差点别在嗓子里,咳嗽了好一阵,又喝了几口水,说:“她呀?回来好嘛。我跟盘卫新共过事儿,不能算战友,他没参过军。”

“葛乡长给我介绍过情况,盘卫新他爹,盘二宝,抗美援朝死在朝鲜了,盘玲玲也算英雄后代。主要的还是盘玲玲找了个丈夫不一般。总起来讲,有大投资能力的人,都有些背景……”

盘金旺差点骂出个生殖器的名称来。

我和盘卫新是战友?笑话不笑话?听这语气是盘卫新告诉他闺女的。盘卫新家在城市,闺女肯定培养得崇拜爹,爹说句话闺女就记住了,转说给别人,觉得爹英雄。

不说是战友,盘卫新能说啥?

盘卫新比盘金旺小一岁,但小学却和盘金旺念同一个年级。不知道是这个上学早一年,还是那个上学晚一年。

二宝当民兵队长,是个粗人,但盘卫新可能沾着他妈的脾性,秀气,学习用功。二宝参军去朝鲜打仗了,打了一年牺牲了,四宝像盘卫新的爹一样护着他娘儿俩。有人还暗地里问盘卫新:“新爹能干吧?”当然这些都不影响盘金旺和盘卫新成为好朋友。

在别的孩子眼里,盘金旺和盘卫新玩得好,是因为他们的家长都不是一般群众,而是官儿。他俩心里倒没什么异常。打从记事开始就有友情了,上学,一路,放学,一路,抓鸟,一路,逮蟋蟀,一路。

友情破裂在小学二年级。好似有一把尖刀,把一个深夜的场面镌刻在盘金旺的心版上,久久不磨。那场面使他变得沉默了,用另眼看待同龄朋友盘卫新了。

多少年,盘金旺闭眼就看见那场面中的人。

爹扎腰站在房门前,高声斥骂盘四宝。盘金旺自己,八九岁,睡眼模糊地站在爹身边,另一边似乎是娘和两个姐姐。对面是盘四宝和上级派来的余工作。盘四宝和余工作身后是一大群积极分子,在灯笼昏暗的光照下,人影纷乱,情绪躁动。

爹叫骂:“如今这大院不是盘一德的,不是盘崇仁的,是我老贫农盘肥土的,它改了主了。敢来动一镢头老子今儿就不姓盘了,有种来扒扒试试?”

年少的盘金旺本来睡着觉的,不知道咋回事,爹的骂似乎告诉了他原委。家住得好好的,生活得好好的,对面的人群要赶他们走了。

四宝和余工作要他们一家搬出去,搬进盘神庙下面的大窑洞。

大窑洞没有门窗,使秫秸堵起半拉,留半拉供人出入,地主盘崇仁家就是那样的。新社会,地主住那样地方可以,他盘肥土家不可以。盘金旺也早已熟悉这个家了,熟悉它的角角落落。爹在守卫家,他和母亲、姐姐也得守卫这个家。

对方根本不退却。四宝和余工作互相咬耳朵。咬了耳朵,四宝要爹让开。爹火气更大,直接骂四宝:“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不是我让出社长你王八蛋能有今日吗?”

四宝的脸在灯笼的光照里变得通红。他指着爹警告,爹更火。

余工作朝前迈步,指斥爹:“破坏大炼钢铁!”爹骂余工作:“我干革命的时候你不知还在谁的裤裆里,你到盘古坑来耍威风,耍别人可以,耍我肥土你他妈还嫩哩!”

余工作在盘古坑,谁敢骂?爹骂。只听余工作对骂:“反天了你,混账!”

爹就开始挨斗争了。灯笼灭了,积极分子们像一群英勇的动物扑过来,乱打。爹起初还大骂,后来好像被哪个王八蛋打到了嘴上,骂声咯嘣就断了。他盘金旺也骂,少年的叫骂被人声淹没了,妈妈和姐姐只会号哭。

记得,家被强行转移到盘神庙旁的大窑洞时天还没亮,爹多处伤,多处血……

房屋上拆下来的木料都投入高炉大炼钢铁,变成了火,变成了烟。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爹和金旺,大小两个男人,进出窑洞,心里跳动这句狠话。

要不是老三家劝爹先咽下口气,爹可不饶他们。

自那以后,受盘四宝宠爱的盘卫新在盘金旺眼里变样儿了。他们变得相互陌生了。最饿的年头,人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们悄悄逃学,去大食堂谋吃的,老三家总有什么让他们的胃肠惊喜。但他俩不愿碰面,暗暗比赛谁去得早。这个看见那个在,藏起来,那个看见这个在,躲一边。

应该承认,盘卫新学习好。他盘金旺念完初中,劳动了,盘卫新却考进了县高中。

盘卫新在学校可能是很不简单的,有一年跟着上级派的工作队下来了。很多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三同。清理思想、清理意识形态、清理组织、清理经济。四清。他们整天拿着本子,调查,研究,要把盘古坑所有的阶级敌人找出来。

盘崇仁被拉出来斗争。家被搜查。

盘崇仁确实贼性不改,居然在破窑洞里练习毛笔字。“美哉,中华之国旗也。青天白日,光辉灿烂,如日之方升,普照大地……”真是找死呀,地主。用大绳吊在老槐树上,活该他。

以前有个七十多岁的富农,跟地主一起挨斗争,早死了。寡妇王贵英原来是个漏划的富农,男人死的时候给她留下了几亩田地,她雇人耕种。王贵英顶了老富农的地位,成富农了。

国民党的部队祸害百姓,因此没人当兵。兵源缺乏,就派名额。家家都有份,谓之出壮丁。没有壮丁的人家,或有壮丁而不愿去的人家就出钱买别人替。有人买就有人卖。盘巴子以前卖国民党的壮丁有一套,自己卖,教孩子卖。得了钱,被卖者就瞅空子从国军偷跑回来。

盘巴子的孩子最后一次卖壮丁,偷跑没有成功,据说被军官抓住,吊起来活活打死了。打死要有证据,盘巴子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孩子就有可能仍然在国民党部队里,在台湾。孩子在台湾,和盘尚义一样都是敌人。孩子是敌人,爹当然和孩子是一伙,不是好人。盘巴子的臭嘴还说过二话:“光绪三十年、三十一年也没有前几年厉害。”他知道光绪三十年、三十一年吗?知道狗屁。他是反对新社会,是坏分子。

工作队号召揭发。有个叫盘要武的,深夜找工作队,揭发自己大伯。打开一个包,是本新旧约全书,《圣经》。说,他大伯从前信外国教,跑几十里去听洋教士说经,这个厚书就是洋教士送的。他大伯还信盘神,偷偷去盘神庙里下跪。里通外国的阶级敌人,竟然隐藏得这么深。

盘要武受到表彰,协助干部工作。盘要武的大伯是阶级敌人,和盘崇仁、王贵英、盘巴子一路货。

清理思想、清理意识形态、清理组织、清理经济的运动搞得细致认真。接着,走访贫农。叫做“背靠背”调查,背后说别人的不是。贫农们背地里提的意见多极了,目标都是肥土、四宝、老三家、盘根。

盘金旺是贫农的一员,当然也有机会说话了,当然自己认为没有问题。他反映了四宝许多问题。

事后得知,盘四宝在调查清理的“四清”运动中也没有放过盘肥土。

向上溯三代。别说三代,溯到肥土爹,家里的土地也比死去的老地主盘一德多。肥土早年在盘古坑外的活动说不清。他自己说做生意,具体的生意是什么,怎么做的,他都忘记了。忘记了,自然属于不清。

在“四清”中,只有盘根和老三家说清了,过了关。

“背靠背”之后,“面对面”斗争大会开始了,大会一个连一个。大槐树下的土台重新修高、修平,斗争用。

挨斗争的人多,大牌子做了五六个。高台上,盘崇仁、王贵英、盘巴子、要武大伯、肥土、四宝站成一排,每人脖子上都挂个大牌子,写有他们的名字。全场高呼口号,打倒他们。工作队嗓门很响,盘要武嗓门也响。

定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

没防备,奇迹突然出现了,有个新来的上级领导查问盘古坑的肥土。

原来是肥土早年的铁朋友。盘肥土早年有两个铁朋友,是冒着生命危险干革命的,一个被国民党的警察局杀害了,一个连夜脱险,连夜脱险的这个如今做了领导,就是这个领导。

原来,盘肥土有红色历史,还谦虚得一句也不说,使工作队极为景仰。

肥土惊喜,更自豪,不屑于跟后生们说话。工作队都是后生,他们立时将盘肥土三个字从四类分子名单上勾掉了。

盘四宝也没有被定进四类分子里,原因有两个。二宝是革命烈士,烈士的弟弟怎么会是四类分子呢?盘卫新是工作队员,受他四叔宠爱长大,他四叔怎么能定做四类分子呢?

但群众对四宝意见太大,有如多少年积聚起来的水找到了一个出口。

大炼钢铁时候扒房子砍树,家家夫妻分开住席棚,低标准的年月吃树皮野菜,人人饿得浮肿发黄,许多人受过箩面似的批判斗争,批斗得无脸见人,放卫星吹牛皮说大话虚报产量,上级按照虚报数目征收爱国粮,欠年挨饿,丰收年大家也吃不饱肚子……人们心里把这些都记到了余工作和四宝的账上。

余工作走了,记他的账上白记。四宝没走,提升了副社长仍然一直在盘古坑,没有真正升上去,他得承接群众的愤恨。

群众聪明,知道哪些意见不能提。不能提就提别的,男女关系总是大问题吧?四宝跟二宝媳妇也就是盘卫新娘明铺暗盖不是一天两天了。在草垛子后面干那种事情,大腿开着,屁股压着,啪啪啪,有人都看见他和烈属家乱颤的白肉了。这样的干部不是思想不清,作风败坏又是什么?

四宝不敢恋战,自己退位,不再主事了。

工作队胜利撤走时,将盘古坑的工作交给了老革命肥土和新革命盘要武。

 

 

 

32

 

盘金旺记得,爹干完农会主席和初级社、高级社社长之后,下台,权力给了四宝,身体越来越不好,心情更没有舒展过。

一年一年过去,爹的身体渐渐地有所恢复,又受到四清运动的惊吓。好在有惊无险,奇迹般地过关了。可谓一缩一放、一悲一喜。

盘古坑又由盘肥土说了算了,精神头很大,工作很卖力。

过了两年风调雨顺的日子,盘金旺也长大了。肥土说:“孩子,爹要送你应征入伍,保卫祖国。”

盘金旺参了军,进了思想大学校,革命大熔炉。新兵连的生活激动人心。新兵蛋子个个摩拳擦掌,憋足了劲,要摸爬滚打,苦练一身本领,参加军事大比武。可后来的情形是,摸爬滚打取消了,军事大比武没有了,伟大的革命起来了,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了。

盘古坑当然和全国各处一样热闹。

盘古坑的热闹,盘金旺是通过家信了解的,和复员后人们又补充给他的。

全国的学生停止上课,结成伙,到处跑。主要是跑那些有革命气息的地方,跟当年的革命活动沾亲带故的地方。

伟大领袖支持,革命小将们的地位高,坐车不掏票,吃饭不出钱,一批又一批地奔延安、韶山、天安门广场。

盘卫新即将读完三年高中,也不毕业了,参加了“井冈山造反兵团”,当上了作战部参谋。作战部是雅称,俗名是武斗队,专管武力教训其他的造反组织。盘卫新带着战斗分队,杀回盘古坑,毁盘神庙,砸旧家具,烧旧书旧画旧皇历。

那时候的盘神庙实在可怜。山皱尽高处,一孔小窑洞,宽三五步,深七八步,这就是全部的庙了。庙门上方嵌砌了几片砖,雕了四个字,“天地盘古”。庙的最后面是个土炕,土炕上蹲个泥胎,那就是盘古氏,盘古神仙。

盘神庙最豪华的物件是大香炉,盘古坑老辈子祖宗拼力请来的那个大家伙。系老远处的山里庙堂所捐送,全村各家各户凑起来赶车人的干粮、牛的草料,用大牛车日行夜宿一个月运回来的。但是早没有了,大炼钢铁那年它变成了一坨牛屎铁。余工作给牛屎铁扎上红布,报喜送到人民公社,后来无影踪了。没了香炉,善男信女们一直凑合着在窄狭的炕边上烧香。

盘卫新的作战部造反分队手掂盘神泥胎扔出来,没砸就已经散了。不解恨。当然不解恨。要解恨,就使镢头耙子毁庙,把“天地盘古”的字砖砸成了粉末,把庙堂窑洞弄得稀烂,像鸡刨豆腐。

捣碎一个盘神庙太简单了,显不出革命声势,还得挨家挨户查。祖宗牌位,绸子衣服,线装书,雕有云纹的老家具,宋代的花瓷罐,清朝的木托盘,盘一德小婆娘穿过贫下中农妇女也穿过的一件绸子衣,全堆在老槐树前,砸和烧。

城市里的革命战火熊熊燃烧。到处写满油漆大字,祝有的人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把有的人砸进十八层地狱,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等等。

农村穷,买不起油漆,肥土和盘要武支持造反,拌了很多石灰水、红土水,扎了十几个麻刷子,让盘卫新们照着城市里的样子到处写大字。

写出来的石灰水、红土水大字,全是“砸烂狗头”、“ 斗倒斗臭”之类口号。大槐树的树干上,写,山门上,写,住户的房墙上,写,厕所的壁上,写……凡是可以写字的墙壁,都写满了,白花花的,红彤彤的,热腾腾的,恶狠狠的。

阶级敌人个个不老实,必须批判斗争,那就批判斗争。

将阶级敌人押赴高台。逼他们头戴纸糊的高帽子,脖挂纸做的大牌子,丑态毕现。积极分子举胳膊,呼口号,有人上去拳打脚踢,猛砸阶级敌人的脖子,让他们低头,下跪,认罪。

挨批斗的人数,有时多,有时少。无论多少,盘崇仁、王贵英、要武大伯、盘巴子必在其列。他们是正牌四类分子。盘崇仁,地主、匪属、现行反革命。王贵英,不法富农。盘要武大伯,反动会道门,里通外国。盘巴子,匪属、历史反革命。

阶级敌人的高帽子溜尖,比人还高,高帽子上写有地主、富农、匪属、坏分子等牌号和名字。

盘要武、盘卫新讲话的时候,贫下中农诉苦的时候,阶级敌人必须低头、弯腰。低头弯腰,高帽子向前伸,会下垂,他们用臂托起。托一会儿,托不动了,偷奸耍滑,而且故意出汗。在震天的口号声里,盘卫新和造反队就教训他们,砸他们的脖子,踢他们的腿弯,让他们长点力气。

盘崇仁从他住的破窑洞口牵出根铁丝,牵到八步开外一棵臭椿树上,名义挂衣服、毛巾,实为电台天线,向台湾的盘尚义发电报用的。但狗地主拒不交代发报机藏哪里去了。搜查,挖掘。像当年挖他爹盘一德暗藏的金银细软。窑洞里地面有限,挖遍了,也像当年一样挖不到东西。

每次批斗,盘崇仁都故意抵赖。坦白老罪行、新罪行,避重就轻,前言不搭后语。因此他招的耳光最多。咵,­­咵,咵。扇得他的头猛一歪猛一歪的。

批斗会的间隙,无论几天,盘崇仁得义务挑粪。各家各户厕所里的臭粪都归他挑,朝集体的田里挑。挑着粪,回忆他的罪恶,以备下次批斗会上交代。

王贵英也不老实。丈夫死了自己就不劳动了,雇长工,剥削。而且水性扬花,勾引长工,跟长工睡觉。

王贵英前后雇过几个长工,其中有个是西山背后的。让这个西山背后的雇农来批斗大会上诉苦。因为受过王贵英勾引,诉苦也诉不成,只说东家送饭送到田间地头,白馒头,咱吃了能不大干吗?诉不成,赶走他,让他走了。

干部们审问问王贵英是怎么勾引外地长工的。夏天,在麦田里怎么勾引,脱了衣服躺地上?秋天,在青纱帐里又是怎么勾引的,是不是趴在草丛中?白日,在外面怎么勾引,夜晚,在家里又是怎么勾引的?

王贵英逢追问勾引的事就嗷嗷哭,想把人心哭软了,她省得交代。

革命群众眼睛雪亮,王贵英逃不脱。逃不脱,就一会儿说勾引了,一会儿说没勾引。承认勾引时,只说一句两句,解开第三颗扣子死也不往下解。其余的扣子怎么开的?裤腰带怎么开的?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姿势?这些都是关键,不说。不说,有几双臭破鞋就挂她脖子上。命令她保存好高帽子和臭破鞋,逢批斗要自我武装上。这个她做到了。

王贵英也得挑臭粪,跟盘崇仁一样挑副粪桶。一个男坏人,一个女坏人,你来了,我去了。

盘要武的大伯是个死口,不开。随你批斗,随你教训,不开。洋鬼子的宗教是害中国人的,恨不得中国人都信死,死翘翘,死光光。洋教比反动会道门还罪恶,大家都知道。可他闭起嘴,气定神闲的样子,不认罪,不揭发,死猪不怕开水烫。简直无视人群,气煞大众。于是,他同样得到很多耳光。

盘巴子正相反,坦白交代起来没个完。

说:“我是放屁的,光绪三十年、三十一年我在哪里?光绪三十年、三十一年那种低标准、瓜菜代算狗屁呀。现在批斗我盘巴子不亏,谁叫我这臭嘴没有站岗放哨的哩?别人都是在心里嘀咕,我怎地说出来给别人听呢?我是盘古坑第一蠢猪呀,同志们。”

在批斗会上,盘巴子把自己卖壮丁的经历当传奇讲。而且还有卖进队伍之后的事儿。偷卖子弹,偷领军饷、糊弄长官、糊弄长官的随军姨太太,用长竹竿把姨太太晾晒的内衣挑到极高的地方,让她弄不下来,讲得人们哄哄发笑。

但是,让盘巴子交代如何跟国民党部队里的儿子联系他眼就直了,直了眼,说:“我天天半夜给台湾发电报,给儿子发电报。”

盘崇仁发电报死不承认,盘巴子交代出来了,可谓重大战果。立即顺藤摸瓜,顺竿爬猴,严厉审问。

盘巴子说:“我用瓷碗发电报,用瓦盆子发电报,还用草筛子发电报。‘孩子,我的孩子,盘古坑早变新社会了,变十几年了,你接到我电报就回来吧,回来吧,给我把孙子带回来,孙女带回来……’”

要武大伯和盘巴子同样出义务工,扫村街。扫村街没有挑臭粪难闻,但一天两扫必须在工余时间,等于加班。他俩的加班使盘古坑清爽不少。

对阶级敌人的批斗基本上是不间断的,批斗已经跟出工一样正常,甚至,批斗会的次数渐渐超过下田干活的次数了。

对阶级敌人的教训方式不断升级,谁都可以到台上去,砸脖子,踢腿弯。砸脖子是让低头,踢腿弯是让下跪的。被教训的阶级敌人都不做声,砸倒了,踢倒了,随即爬起来,回到原位,恢复原姿。但驾飞机的时候他们哭叫,讨饶。

驾飞机,是左右两人,各用铁制长矛将敌人的胳膊倒别在背上,往上抬。抬得腿脚想离地,人想起飞。只要驾飞机,他们就哭叫。成年人哭叫起来听着有点奇怪。一般认为,他们是小题大做,夸张痛苦,其意很明显,就是让驾得轻一点。驾得轻一点?那是不可能的。

后来,盘古坑学校的校长、老师也有问题了。反动言论、男女关系、师道尊严、读书无用,什么坏事都有。小学高年级生和初中生模仿盘卫新们的样子,开批斗会,用大白纸写出校长、老师的条条罪行,贴在高墙上。

盘卫新和造反分队并不常驻盘古坑,队员也不固定。需要他们去造反的地方大了。忽然有天,革命形势出现了新动向。井冈山造反兵团一批人由盘卫新带队,冲进盘古坑,高呼口号,揪斗盘肥土。

盘古坑安装高音喇叭了。高音喇叭架在山门顶上,口朝天,为的是大槐树下的会场听见,全村人在家时能听见,出工劳动的时候也听得见。

盘卫新在高音喇叭里边喊话:“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当前,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敌人在一天天烂下去,我们在一天天好起来。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们,又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被我们挖出来了。现在我宣布,把盘肥土押出来……”

盘古坑人吃惊,搞不明白肥土怎么像片滚刀肉似的,当官,挨斗,挨斗,当官,当官,又挨斗。

造反者说,经过内查外调,发现盘肥土以前的那个铁朋友、现在的某领导是大叛徒,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和盘肥土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团伙。那家伙已经被揪出来了,被无产阶级专政了,盘肥土也要给揪出来,接受无产阶级专政。

肥土被架到了高台上,脖挂大纸牌,两只胳膊冲前方,举得好像水牛角,举得满头冒汗,豆粒子似的。

喇叭叫道:“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暗藏的历史反革命、历史反革命集团主犯盘肥土终于被我革命群众揪了出来,大快人心,人心大快。该犯早年参与赌博,不劳而获,后来混进革命队伍,窃取农会主席、初级社社长、高级社社长等要职。该犯一贯与人民为敌,与革命为敌。我们要将他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灭亡,灭亡,灭亡……”

肥土吆喝:“我是革命的,我是革命的,我是革命的!”但他的吆喝在高音喇叭的重磅声音之下像蚊子哼哼,谁也听不见。

盘卫新们写好了信,要寄到盘金旺所在部队,告诉首长,盘金旺的爹是个历史反革命,历史反革命集团主犯。

小小一页纸无疑是个引信,它将引爆盘金旺的政治命运。

紧要关头,跟着盘肥土当了几年副手的盘要武把盘卫新叫到一边,提醒他:“对待现役军人家属,不敢这样马虎吧?盘肥土不是个一般人,得有确凿罪证才行。再说,盘金旺在部队是学习积极分子,听说快要当班长了。”

盘卫新跟造反司令嘀咕一番,司令响亮的讲话被喇叭送出来。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做文章,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阶级敌人就是灰尘,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让我们举起革命的铁扫帚,把所有的阶级敌人都扫回老家去。”

他们让盘肥土“滚回家”,再没有招惹他。但终究他还是卸职归闲,无官一身轻了。

盘卫新从学校毕业,回到盘古坑,盘古坑建立新的领导班子,叫做革命委员会,盘要武当主任,盘卫新当了副主任兼政治大队长,领着盘古坑人干革命。

盘肥土主事的“分田分地真忙”的岁月成为历史了,盘四宝主事的“四处卫星乱飞”的时代也远去了,盘要武和盘卫新主事了。

盘要武和盘卫新主事,实际上不让老百姓好好生产,因为他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宁要社会主义的稀汤,不要资本主义的干饭……

几年后,大学和中专恢复招生。叫做工农兵“上、管、改”, 工人、农民和兵士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自然不用考试,推荐就可以入学。不考试,“只要有初中程度,在军队、工厂、农村呆过两年以上,经过单位推荐,领导批准,学校接收,就可以进入大学”。

军队首长推荐他认为应该推荐的士兵上学,工厂干部推荐他认为应该推荐的工人上学,农村干部推荐他认为应该推荐的农民上学。

盘古坑比较低档次,不能对大学进行上、管、改。那就对中专吧。盘卫新被推荐到地区农业机械中等专科学校。念了两年书,到农机站工作了。工作几年后,勾搭了一个细腰女子结婚,生儿育女。

听说盘卫新这些年身体不好,病得吓人吓人的,常去大城市的大医院转悠,常去阎王殿门口转悠。盘卫新养有几个女儿,听说盘玲玲不一般。

没想到,盘卫新的闺女打回盘古坑来了。旅游公司?盘玲玲搞旅游,汪美花怎么办?

老邱说:“我见过盘玲玲,漂亮,美人儿。笑起来,一双勾魂眼,勾得人全身热燥燥的,坐都坐不住。盘玲玲跟葛乡长是大学同学。他们这样年龄的大学生放得开着哩,有的不在学校住,男女出去租房,一租就怀孕。我问葛乡长,你们也是这样吧?葛乡长说,没有没有,我在大学只知道学习,一心要考研究生。嘿,他还撇清哩!”

说话间盘胜利到了,问了邱叔叔好,坐在下首。

盘金旺说:“我们商量盘古坑镇的发展大计,你邱叔叔非要你来听听不可。私下里是邱叔叔,场面上以后就喊邱主任了,再往后得喊邱镇长了。你邱叔叔是很有魄力的,很看重你,有意培养你,多学着点,以后替你邱叔叔多挑一挑重担。”

“邱叔叔多批评,有事情只管多指派。”盘胜利乖巧地说。

“我知道,胜利这几年锻炼得不错,盘古坑镇一挂牌,肯定有用武之地。点菜,孩子,我跟你爸都点了,你再点几个。”老邱说。

盘胜利翻菜谱。门口侍立的小姐忙走过来,详细介绍菜品。

老邱低声对盘金旺说:“城镇环境改造收费,按企业规模,是个办法。但是有点早啊,城镇还没有挂牌哩,收环境改造费,谁要一告状,完了。筹备赞助,适当收取吧,文件上有前提,坚持自愿原则,不搞借机摊派。”

“不搞借机摊派,借鸡下蛋怎么样?借,向各企业借款,先推动招商工作,以后款项到位了还。”

“是个办法,具体研究一下。像盘泥这样的企业家,再小气,借他点钱总没啥推托了吧?”老邱说。忽然想起事情来。“税务,我联系了,他们正要例行检查哩。”

 

 

 

33

 

老邱和盘金旺热爱歌歌美美娱乐城,盘泥接手并改进经营方针后的盘古坑大酒店的吸引力还是相当强的。

名叫大酒店,但是消费价格亲善,没有歌歌美美那种霸占市场的张扬,服务员不像歌歌美美的小姐敢穿那种小得不能再小、薄得不能再薄的衣服,矿工们和家属们都选择在这儿消费,盘古坑人也常常买了拿回去吃。

盘泥和吴经理几人在一间小餐室,一边用工作餐,一边开会。

盘泥通报了昨天夜里利用网络所举行董事会的大致内容。

董事会一般情况半年一次,这个是年中的。“上半年兼并和扩张受到肯定,下半年巩固成果,加快发展。”然后说,“盘古坑镇筹备处邱主任打过几个电话,说大吉之际,全乡的企业都在表示祝贺。我对他说,我们正在度难关,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还嫌掰不匀哩。他说,希望你们效益好,镇政府成立了好好支持你们。他的意思,咱们矿是个大型企业,表示的数目小了说不过去。”

吴经理书生意气,激动地说:“都是些什么干法吗?更早的不说,兼并西矿以来,我们为盘古坑做了多少事情。捐建学校的阅览室,让孩子们课外有书读。为了稳定,为了安置就业,动员盘马他们辞职。那么贵的装载机不用,招工。盘龙溪是整个盘古坑的盘龙溪,加高、硬化堤岸应该是盘古坑村的事情,矿上什么也没说,正在干吧?中学和小学中间那么大的土丘,平成大操场,马上就要平好了,是咱们的新装载机干的,油钱、工钱也都是咱出的。这个酒店,加工素常饮食给盘古坑人,不赚钱,大师傅的工资是咱矿上开的。”

另一副经理接说:“我们正在改造西矿,投资数额这么大。他原先的矿简直是个土窟窿,处处都得重整。又透一次水,损失没法说。新进的风电设备、掘进设备、网络管理设备,哪一套不是大投入?”

郑经理也同样生气,道:“三个月了,咱们管理层奖金没有发吧?自己都在紧勒裤腰带,怎么出去装大方?企业得发展呀,就是不说发展,得休养生息吧?企业日子过好了,对政府、对百姓都是好事。我说实话,盘主板这样有策略又大方的人,发达地区的地方政府太欢迎了,主要是盘古坑有矿,咱走不了嘛。”

盘泥且叹且笑,道:“四十多岁了,跟你们比,我上年纪了,不会激动了。放在十年前,我的火气可能更大,放在二十年前,我也许会爆炸。现在我们必须面对,面对所有需要面对的事情。这样吧,午睡之后,三点半,都到我办公室,听个财务汇报,再说。”

盘泥上楼到了自己住室,坐在沙发上,用手机翻看新闻、消息。

有篇讨论公司股东决议制度的文章引动他的注意,细致地看。公司股东决议制度,各国的公司法都有规定。文章列举了美国的示范公司法、特拉华州公司法、法国的公司法,中国的公司法。讨论的是上市公司。盘泥矿业有限公司上市可能性不大,他还是认真地看了。

躺在床上,消遣阅览。发现了一份杂志上的编辑推荐文章,叫做《相对空间》。作者任由之,是位朋友的儿子,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呢,居然有些奇思妙想,饶有趣味。

任由之先请大家来看弯曲了的平面。

有一张纸条,比较长,把它的首尾两端相接,成了一个环。一只蚂蚁在这个纸环上沿着中心线爬行。因为对于蚂蚁来说纸环太大了,它觉得是在一个平面上前进。蚂蚁不改变方向地爬呀爬呀,永远爬不到头,于是它就告诉它的子孙后代,我们所在的这个平面前后是没有尽头的,无限长。

蚂蚁说的对不对呢?不对。辛苦的蚂蚁如果能到天花板上观察它永远爬不出的那个纸环,可以知道那个纸环的真实状态,但是它没有。古人说地大无边,他们就相当于这只蚂蚁,地球就相当于许多纸环套成的球。

接下来,就有点玄妙了。

我们来看充满了气的篮球吧。有只蚂蚁在篮球上爬。篮球对于蚂蚁来说是很大的,所以它感觉自己是在一个平面上爬行。他爬呀爬呀,一直找不到边,于是它得出结论说,这个平面是无限大的,没有边缘。这个篮球如果是无限大的,要多少牛皮来做成它?其实,篮球的表面是有限的,可是蚂蚁不会知道,除非它换一个视角。

同样,如果这只蚂蚁爬在这个篮球的内壁上,它仍然找不到边缘,仍然认为它爬行在一个无限大的平面上。所以,我的结论是,对于蚂蚁来说,篮球的内壁和篮球的外壁是一样的,是没有区别的。

任由之以此为出发点,设问,笼子是什么?回答道,是用来关押动物或罪犯的设置,规定了一个有限的空间。

没错,这是一般人对笼子的理解。但是……任由之发布全新的认识了。笼子不但可以规定一个有限的空间,还可以规定一个无限的空间。听上去好像很奇怪,但事实就是这样。

这个十三岁的思想者,假设人在宇宙空间里,竖了一面无限大的铁丝网。这样,就可以认为宇宙空间被分割成了两部分,这两部分是向铁丝网两侧的空间远端无限延伸的,但是中间的铁丝网使这两个空间不能互相接触、融合。你在任何一个无限大的空间里,都不能走进另一个无限大的空间。那么,这时候,这两部分就是两个无限大的笼子了,而且,重要的是它们共用着一个笼壁。

注意,我们的铁丝网开始变形。

它向一测弯曲、弯曲,幅度越来越大,最后,拢成了一个正方体空间,当然,也可以是圆形空间。

这时候,你看着它,觉得里面是个笼子,外面是无限的自由空间。但是你错了。其实,外面里面都一样,都是笼子。铁丝网在收拢的过程中,已经把两侧中的一侧——其中一个无限大的空间包进去了,所以,内外都是无限大,而且,仍然共用着一个笼壁——变了形的铁丝网。

结论是,巨大的铁丝网它在收拢前和收拢后是一样的,收拢前两侧是一样的,收拢后内外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我们平时所看到的笼子,限定了两个空间,你在它的里面,你无法出来,你在它的外面,你无法进去,因为它实际上是两个笼子,共用了一个笼壁。

任由之说,现在你知道了,而还有许多人不知道,这就是笼子不为人知的奥秘。宇宙是不是个巨大的笼子呢?我不认为我们人类处于巨笼之外,而实际上地球人目前的认识区域也仅仅在巨笼之内。当然,宇宙是没有笼壁的,无限大也难以分成两个,这就将引出我下面要论述的命题——空间的形变……

这个任由之,小时候,我还逗他玩儿呢,虎头虎脑的,现在煞有介事地讨论空间的形变了。快不快?

其实盘泥在学校时,课外时间对一些古怪的理论十分感兴趣,到处寻找他的女神时,他手里就常常有本量子物理学家惠勒的著作。远远望着女神时,他面前有本惠勒,装模作样。

惠勒在讲述量子系统的测量理论时就打了个奇妙的比喻,讲了个奇妙的故事。

惠勒说,他和十五个朋友做游戏。他出去,而十五个朋友在房间里,他们预先告诉惠勒说,他们将就一个词语达成共识,取得一致意见,再让惠勒来猜。

惠勒最后被允许进去时,朋友们个个面带笑容,一种逗趣或谋算的样子。惠勒开始猜那个词,努力地探询谜底,朋友们轮流用“是”或“不是”作为回答。

它是动物吗?不是。它是矿物吗?不是。他是绿色的吗?不是。是白色的吗?是的。

虽然惠勒要求朋友们回答的仅仅是简单的肯定或者否定,但他发现,他们在回答之前还是想了又想,在是与不是之间犹豫不决。最后,惠勒感到自己在逼近谜底了,他豁出去了,问:“是云吗?”朋友们爆发了大笑,他们说:“是的。”每个人都说:“是的。”

可是随后,朋友们告诉惠勒,他们最初并没有就这个词语达成一致的意见,他们一致同意,不约定一个词,但是每个人心中必须有一个明确的词,而且,所有人要努力给惠勒一个假象,即他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奇妙的是,最后竟然有这样一个词,在所有人的心中共存,尽管这是一个十分难玩的游戏。

游戏的象征意义是什么呢?

我们曾经相信,世界是独立于任何观察而外在地存在的,我们曾经认为,原子中的电子在每时每刻都具有确定的位置和确定的动量。当惠勒进屋时,他认为屋里有一个确定的词,而实际上,这个词是通过他所提出的问题一步一步演化出来的,就像关于电子的信息是被研究者在实验中通过他的实验设备而被一步一步带进存在之中一样。

假如惠勒提出过不同的问题,或者按照不同的次序提出相同的问题,情形呢?会以不同的词语告终,正如实验者关于电子行为有不同的实验描述一样。

然而,是不是惠勒把“云”这个词带入存在了呢?不全是,他只起了部分作用,较小的作用。更大的作用来自房间内十五个朋友“是”与“不是”的回答。

常人眼里神妙的科学实验在惠勒这里,结果是不可预知的,变成了上帝掷骰子。但游戏中,通过一系列问与答的选择,一个词出来了,变成了现实。

惠勒的结论是,在目前实际的科学研究中,任何一种科学现象只有在其被记录下来之后才是一种现象。

盘泥鼻子笑了,自言自语道:“大科学家真能说废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