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六章 疯狂动物

14

 

落雨,盘古坑全湿了。凉快了。连续多日的燥热被洗除。

盘金旺经过休养生息,腰直了。他年纪大一点,但体格好,实际上比吴经理恢复得还快。他上了楼。站在自家楼顶上突出的楼梯间,眼光撒向承接着雨的盘古坑。

东西两个矿区的围墙不存在了,铁塔、配电房、风泵房、锅炉房、洗澡塘、停车棚、路,都在坑里摆着。盘龙山的树比以前大了,越来越绿了。

对这坑和山,盘金旺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刚将企业放手,心里很不平衡。经营多年,说兼并就被兼并了,谁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渐渐,思摸过来了。盘古坑和矿山的关系得摆正。盘古坑比矿山大。带领全体盘古坑人奔幸福生活,这担子我盘金旺还挑着呢,任谁见了面都还是称呼我老板哩。

虽说年龄不饶人,但精力可以,体力也不差,继续干下去,没问题。盘古坑的发展方向,比以前任何时期都需要明确、清楚。我明确、清楚了,整个盘古坑也得明确、清楚。把领导班子建设好,前面的路才会宽起来。

村委会换届选举,该在春上,不知是乡里还是县里原因,推迟了。推迟好。春上是盘古坑矿业公司最糟糕的时候,若是选举,命运难卜。现在包袱掉了,正好甩开膀子把政府工作做好。村也是小政府嘛。由村政府前进到镇政府,前进到矿业管理为主农业管理为副的盘古坑镇政府,是目标。镇政府领导就不用选举了,是任命的。

他接了个电话,邱乡长和新任的葛乡长要来盘古坑。叫做现场办公,或者调研。邱乡长是盘古坑的常客,是他的老友,你来我往多了。葛乡长是第一遭来。两人一起来,盘金旺预感这次很重要,似乎……跟升格有关?跟任命有关?机会要抓住。

视线缓缓飘向远处。万千雨丝,描画在天地间。南山脚下,盘龙溪边,有一排欢乐的舞者,柔软而潇洒。那是些大柳树,在雨中,仿佛在行进,向西,向西,向西,联结上大而绿的老槐树,老盘古坑村的挡箭牌,和山融为一体。

天地盘古。灰黄色的麻石。山门内,盘古坑老村里各种大树不少。叶子,土灰被洗尽了,绿莹莹的,跟雨丝交融着。只是房舍陈旧,水缕,顺着土墙壁朝下淌。

在老村一个陈旧院落的一间陈旧瓦屋里,盘马酝酿的方案要出笼了。在座都是盘马的支持者。矿上的哥儿们,同学,热衷他的方案的朋友,都来了。还有弟弟盘弓、小蕾,他们是看热闹来的,也算特邀嘉宾。

盘马高中毕业考了一次大学,差几分。为复读高三的事儿写信给盘泥。

盘泥在南海边闯世界多年了,还对遭大学开除的事咬牙切齿,耿耿于心。忘不了,离校那天,颐和园,万寿寺,万寿寺,颐和园,走了六个来回,几个同学陪着他,怕他撞汽车,最后硬把他劝到了动物园。

大学这玩意儿,扯淡,扯淡,很扯淡。盘泥给儿子回信说,有大学也可,没大学也可,生活的路千万条,关键在于自己走……盘马正发愁高中学习太累,收到爹的信,轻嘘一口气,不再复读了。

如今要搞自己的公司。盘古坑现代观光农园。

现代观光农园这名字是盘弓起的,女朋友小蕾拍着小手赞赏。其他农村哥儿们觉得不好理解。我们要勤劳挣钱,出力流汗。观光观光,那是衣食无忧的城市人或者发财致富了的农村人受到蛊惑,到处匆忙地奔跑着游玩的意思,听着好像不正干似的。不如叫农场,叫农业开发公司。

盘马征求盘胜利的意思。

盘胜利三十出头,盘金旺的二儿子,盘马的朋友,凡事有主意。盘胜利在村委会干事情,听说盘马开农场,来加盟,言明给盘马打下手。盘胜利说:“盘弓到底知识厚,把意思说全了。就这意思,再简单明白点,盘新农园,好不好?”

大家说:“好。”盘马说:“好。”

盘胜利戏道:“单你盘马说好不够,得春叶说好才成。”

春叶是盘马的未婚妻,家在外村,这日来找盘马的,她坐在那里,不吱声。跟小蕾比,是个山里羞。只是笑。“你们同意就好。”

盘新农园。就这么定了。盘马拉盘胜利去见盘金旺。盘胜利说:“你是老总,单个去最好,我是副手,等待消息就是了。”盘马就自己去,称了声爷,说了通话。

盘金旺高兴。高兴的不是盘马的一声爷,是盘马这孩子知礼数,清楚盘古坑的大盘子由谁来拿。说:“盘马,你的路子很对。搞一个公司,大也好小也罢,先找村委会,路子就对了。路子对,走到正经地方,路子岔了,走到谷茬地,扎脚,绊腿。胜利跟我粗说过,我心里惦着你们的事情哩。叫盘新农园?好。上级布置调整产业结构,就是要这类新干法。村委会大力支持。你们先规划,看那些土地合适,就规划进去。”

盘马说:“第一期想承包五十亩土地,第二期再来五十亩。我们这两天联络了一些人家,差不多。但土地,太破碎的,中间不相连影响浇灌的,你得出面调整,调剂,让愿意转租的土地连起来。”

盘金旺说:“调整,调剂,签合同,我出面。阻力不会有,你跟胜利,你们规划吧,干吧。”

盘马激动得什么似的,漫天雨水中,冲回去找他的人。

盘金旺又接了邱乡长一个电话。说他们十一点到盘古坑。

落实吃饭地方。除了盘古坑酒店,盘古坑矿业公司的而现在给盘泥兼并去了的那个,盘古坑还有几个小酒店,盘金旺都吃过。乡长来了,尤其有新任的葛乡长,不能吃小店儿,吃小店儿太窝囊,还好像有意躲着盘泥。

再说,大官盘应权当然也应到席才好。盘泥呢,这个有重量的家伙?

盘金旺决定,一会儿乡长到了,先和他们咬一下耳朵。吃盘古坑酒店,而且别少了盘应权、盘泥。桌上不谈工作,重要事情餐后再说。

想着时,他已坐在了盘古坑饭店大堂的沙发上。跟以前一样,服务员赶忙给沏上了茶。

他习惯于这样坐。盘古坑若是个人家,这个酒店大堂就是家里的厅。他是多年的当家人,坐在厅里太随意、太正常了。盘泥成了经营者,但我盘金旺,老板的架子不能倒。

十一点还差二十分,盘金旺电话通知餐厅安排饭菜,向服务员要了把伞,走进雨中。朝东南的来路上走。不一会儿就迎着了乡长的小车。俩乡长一辆。

邱乡长推开车门,叫:“老哥,快进来。”还埋怨他。“你真是的,这么大雨出来干啥?”

葛乡长也邀盘金旺坐车里来,说:“雨大,快进来。”

盘金旺站在雨中说:“两位领导翻山越岭不怕雨,我才走几步?身上湿,坐上去淋一车水,我不坐,走着回去,你们先到大酒店。”

乡长到盘古坑酒店大堂坐定,没多大时辰,盘金旺回来。伞给门口的服务员,就怪罪:“怎么不拿烟呢?这是乡长到了,不知道吗?”说着把自己兜里半包烟掏出来,径直坐了两位乡长身边的沙发。

盘金旺对坐在邱乡长另一侧的葛乡长说:“葛乡长到任,我得去汇报汇报工作哩,你们倒冒雨先到乡下来了。”

“葛乡长脾气急,说来就要来。”邱乡长说。

邱乡长接了一支烟。盘金旺给葛乡长,葛乡长说:“,谢谢,我不会抽。”

盘金旺问:“真的?真不会?”

“真的。”葛乡长说。

邱乡长说:“葛乡长是环保型干部。”

盘金旺说:“抽烟没有好处。好处只有一个,纯粹给国家贡献税收。得向你学习,葛乡长。”

邱乡长说:“春上个别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进行村级选举,县里要求各乡,夏天还有两个月,搞完。盘古坑升格的文件一日不下来,一日就得听从安排。盘古坑的班子要健全,要加强力量,要有一个强有力的班子带领百姓共同富裕,共同奔小康。以前当然也强有力,以后得更强有力。我和葛乡长来,也算摸个底,筹个备。”

盘金旺跟邱乡长通过话,意思早知道的,点头认可。

葛乡长询问了一些事情,矿业改革后的生产了,上半年人均收入预测了,产业结构调整了,等等。盘金旺都做了回答,最后说:“产业结构调整步伐大,盘胜利和盘马他们刚刚搞了个公司,盘新农园,我在大力支持。”

邱乡长欢喜地说:“盘古坑和盘龙山能搞起这个东西来,这就好了,全力支持,尽快搞成样板,报上去。”

葛乡长说:“可以邀请专家,好好帮助他们规划设计,跟上级政府的大战略结合起来。”

盘金旺打电话给盘泥,盘泥说在路上,正往回赶呢。

盘金旺说去接盘应权夫妇过来,邱乡长说:“一块儿去,一块儿去。去,走。”

到盘石塘,相见了。邱乡长恭敬有加地说:“乡里闭塞,昨天才听说您老回来的,我和小葛讲,无论如何得先见见盘主席,听听指教,我们整天在基层瞎忙,大方向有时候掌握不好,把握不准。”

盘应权说:“你们都是实干家,在基层做了很多很好的工作。”

车先送盘应权夫妇去酒店,两个乡长和盘金旺站在大门楼外天棚下避着雨等车返回来。大门楼外修有几个明柱,圆的,身上凹进许多竖条子,撑着天棚,底下小车可以畅行无阻。天棚形如折扇,现在每个折口都在朝下注着一条水线,十分好看。这样的结构别说山里少见,在县城也是新颖的。

邱乡长左看看,右看看,念一遍盘石塘的名号,感叹道:“这个宅子,到底是地脉好啊。”

盘金旺说:“应山好。今儿下雨,不清楚,晴天站这儿,入眼就是对面老龙头。盘古坑老辈人都住在西南山折子里,人家祖上敢出来,住这儿,有眼光。”

“应着龙头,好多人家不敢住哩。”邱乡长说,“是不是有个说法,应山厉害的话,后靠山得大?”

“有这么说的,我看是迷信。”

邱乡长在盘金旺高处的新宅喝过酒,也在那新宅的天台上鸟瞰过盘古坑。

他说:“我艳羡你那新宅好,背后是大山,坐北朝南,居高临下,看全了盘古坑,而且左拥右抱,左拥龙头山,右抱盘神庙,咹?是不是?跟咱一桌喝酒那朋友是不是这样说的?”

盘金旺谦虚地笑笑:“我那处宅子,在全村批得最晚,盖得最晚,排到那地方了。”

车折了回来,水亮亮地开到天棚下。三人坐车到酒店,簇拥着盘应权夫妇进雅间入座,盘金旺又给盘泥打电话。盘泥电话里说:“你们点菜吧,我已经出城了,雨路,可能没有往日快。”

这家伙,不定还在什么地方说事情呢,听电话不像在车上。盘金旺想。把菜谱捧给盘应权。说:“盘泥不让等他,他估计个把小时才能回来。”

盘应权和情情各点了一个菜,就把菜谱给邱乡长点。邱乡长问盘主席的口味之后,点了脆肠、烧鳝等五六样,说:“这些正好是盘古坑饭店的当家菜。”

菜谱转到葛乡长手里,只点了一个三做排骨就点不出来了。盘金旺又添了两三个,之后定了酒和饮料。

盘泥回来时,基本吃喝完了。盘金旺要加几个菜。盘泥不要,端起酒杯说:“对各位照顾不到,我自罚三杯。”

盘泥连干三杯酒,说:“今天车有点小问题,要不然早到家了。”说完,俯盘金旺耳边告诉他:“饭店门口不少人,你的老部队,可能是听说乡长到了,你也在这儿,他们来要咱们做个承诺。”

盘金旺叹息道:“不是老叔要说你,你这么大一摊子事业,不需要人吗?你安排他们上个工,盘古坑哪还有这些烦心事儿啊?”转身对邱乡长说话,三言两语,简单介绍门口的情况。

邱乡长说:“恰好葛乡长分管工业,今天现场把这个事情处理平稳,稳定是硬道理。”又对葛乡长说:“我跟你说过盘古坑这些情况的,企业兼并后遗症,有些员工落空了,要工作干,要再就业。老弟你跟盘泥合计合计,生个法儿,让老百姓散了,不能堵门。盘主席在场的,咱都给堵在这儿,太掉价,太不像话。”

情情发现盘主席的眼光似乎在探询,就欠身问盘泥什么事情。盘泥告诉了情情,说:“放心,情况会好起来。”说时从衣兜里掏出个小小物件儿,在桌下就势按进她的掌心。她不动声色地接受了,回头跟首长说话。

盘金旺大声叫服务员,说:“来,我签单。”

盘泥说:“别签了,算我的吧。”

盘金旺说:“今天是商议盘古坑全村的事儿,我得签,你下次再说。”

盘金旺签了单,和邱乡长偕同盘主席夫妇到小休息室喝茶,盘泥和葛乡长继续交谈。

 

 

 

15

 

盘泥刚才回来时看到酒店门前的人群,猜到了他们干什么。

他理解乡亲们,他们的要求很低很低,无非是要盘金旺欠他们的工资,无非是要继续有份工作干,出于道义,出于经营,他都得替他们想一想。但是,定的设备马上到,验货安装是当务之急,对方技术人员开箱之后没问题就得再付一笔款,钱必须算计着用。都给他们安排工作吧,企业确实无法使用近乎文盲的员工了,而且从运营全局考虑,下一步,减员操作势在必行。

但,乡亲们,有些小时候和他一起玩泥巴,有些年长于他,叔叔伯伯辈的,他们原来赖以为生的企业没有了,兼并到他的旗下来了。他能借机抛弃他们吗?他能一直装聋作哑,对他们的境况不睬不问吗?

基于这些复杂的情况,他动员盘马辞职从事现代农业,必要的资金他也愿意支持。盘马独当一面能够长长本领,吸纳没有什么文化的乡亲就业也是着眼盘古坑大局的有效策略。

他回来时看到酒店门口拥挤有人,便开车绕一边过去找到盘马,听取了盘马关于盘新农园的情况汇报,心里踏实了,回头才请酒店门前的人群进大堂坐,让服务员搬了一箱桃子款待,说:“我没吃饭呢,等会儿我来吃桃子,我得先去见一见乡长。”

盘泥对葛乡长说得很简单,只说我会尽快招工。“我可以给跟大家做个承诺。乡长你是不是重申一下盘老板欠的那些工资的事儿,邱乡长协调过的,曾经说过,欠账,村里是要兑现的,但是,得等,乡里会督促,落实。”

葛乡长说:“安抚人心,加快区域经济发展,带动乡亲共同富裕,只要朝着这个方向走就没错。”

盘泥和葛乡长到了大堂。人们把各处的沙发、沙发扶手都坐满了。服务员清扫了他们带进来的泥水,但他们的泥脚仍然在沙发前的地面上蹭得一片一片的。

人们让出两个沙发请盘泥和葛乡长坐。盘泥饿透了,从盘子里抓起个大桃子让了让葛乡长就自己吃起来。

葛乡长跟大家聊天。天气,雨水。劳动力,现在家里的人口。外出打工的是男孩儿女孩儿,每月能寄回来多少钱?新方法采矿是不是安全多了,村里目前最困难的是谁家?当他得知盘根日子难过的时候,走过去就挤坐在盘根的沙发上。

苍老的盘根大叔忽然给盘泥带来了沉重和压抑,他的眼睛变暗了,最后两口桃子咽着不顺畅了。奇怪的是,这情景给人们看在眼里,整个大堂的气氛油然发生了改变,讨要工资和工作的冲动被冲淡了,大家都在陪伴葛乡长和盘根的谈话。

葛乡长不时地皱眉,点头,询问,说话。他通过邱乡长对盘古坑有所了解,但没有想到,在全乡经济挂帅的行政村,伤病和贫困至今这样让人揪心。

葛乡长告诉大家,欠薪将督促村里解决,只要有账在。请大家体谅、等待。

轮到盘泥说就业安置,他站起来,说:“我本来有很多话的,但空话多说无益,不再说,我做个承诺,三天之内,矿上招工,尽量完全满足大家的要求,请各位父老乡亲留心矿上的公告。”

邱乡长和盘金旺护佑着盘应权夫妇出来时,大堂里人已散了,服务员在拖洗地面。

葛乡长对盘泥道:“要对得起乡亲们呐。我真有点受感动,我鼻子都酸了,这么好打发的山里乡亲,要求低,你说什么他们信什么,你拖工资,理由他们都相信。话说了,做不到,我们良心上过不去呀。”

盘泥说:“兼并,是个关节口,最好的情况是老员工收入从此增长。一般人想的是,最起码保持个人收入不降。可是,企业越进步,越高档次,用的人越少,用人条件越高。兼并过来的企业,恰恰劳动力富余,人员素质比较低。矛盾。”

“企业有企业的难处,它不是救助机构。尤其像你这样的,股份制,你得向董事会负责,得要效益。”葛乡长说,“盘古坑啊,我调查了,思考了,着眼长远,不能单靠企业。”

葛乡长拉盘泥坐在门口的沙发上。

“盘古坑有两大矿藏。一,埋藏在地底下的,你正在开发。二,埋藏在历史里的,盘古,没有开发,或者说,没有真正开发,没有专家论证、指导,没有在专家参与下有计划、有步骤的开发。盘古坑、盘龙山的原始生态,英雄传说,民俗风情,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说起来有点拗口,这是我在一份报告里写的。我觉得只有这样搞了,双开发了,老百姓的生活才会从根本上改观,企业也能轻松和潇洒了。”

“知盘古坑者,葛乡长老弟也。”盘泥情不自禁握紧了葛乡长的手。“盘古,不仅是旅游资源,更是精神、文化资源,它甚至是整个民族的。按你的策划发展,我会动员董事会,让企业为盘古资源的开发做出贡献,肯定。”

刚才用餐快完的时候,盘金旺悄悄看了眼饭店门口的动静,觉得人很多,事儿不小,没想葛乡长和盘泥一会儿弄得风平浪静。他轻松地说:“雨要是住了,我们得安排个小小的活动,葛乡长初次到盘古坑,总得赏赏山景儿什么的。”

葛乡长说:“农田正是需要雨水的时节吧,让它下吧,赏山看景以后有的是机会,但愿雨水对矿山的生产影响不大。”

“先送盘主席回去休息,咱们再研究工作。”邱乡长道。

盘金旺的电话挺知趣,在小车去送盘应权夫妇,他们分别找个沙发坐下松口气的当儿响了。接听,是汪美花。

汪美花找她姐姐盆子,解决那笔悬空的贷款问题。盘金旺等待着,看她的本事怎么样,弄不弄得好。

其实那天汪美花到县城根本没下车,她越过县城直接先奔了市里。丈夫空叫个涌才,才干她是清楚的,别说涌,常常是挤都没有。对人说是丈夫和他的哥儿们瞎忙活,实是盘古坑矿业公司被盘泥兼并后她就派涌才去市郊开土杂商店了。

汪美花的眼光已经延伸出了盘古坑,已经把城市当成未来奔赴的目标了。从城市返回来她才找盆子。现在,在盆子那里打电话:“跟你说一下情况,还得动点脑筋……”

盘金旺打断道:“啊,好,好,再说吧。我在开会,邱乡长、葛乡长来盘古坑调研,整个下午都要开会哩。啊,就这样,再见。”

 

 

 

16

 

穷人接受干部的访贫问苦往往很受感动,盘根就是如此。

有的穷人平素木讷寡言,但被访问时,到了场面上,对着电视台的麦克风却会超常发挥,夸上级夸得可出彩了。这是个美丽的情结,中间有个核儿,叫做“皇上圣明”,属于优良的民族传统。尽管有的干部做的是应当做的事,或者该做的事久拖不做而终于做了。

没有记者采访盘根,因而到底不知道他的口才潜力如何。他是在心里对葛乡长保持感动的,葛乡长坐在他身边,说,在奔向富裕的道路上,要着重解决农民中因伤返贫、因病返贫的问题。而他盘根正在这种问题里。

葛乡长人年轻,话实在。戴着眼镜,你能知道那镜片子后面的眼神儿,善。他跟你说话,口气像晚辈。实际上他的年龄确实是晚辈,但他又是个官儿嘛,是个干部嘛。

人的一生很快,越上年纪越觉得快。呲啦——就要到头了。老了,忍不住要回头看,以前走时曲曲弯弯的路现在一下都看见了。

没承想活到了这步田地。他盘根也是十几岁就当干部闹革命了。工作队说,革命,革命,就是把穷命革成富命,把盘一德那样人的富命革成穷命。只要打倒了盘一德,推翻了盘一德那个阶级,我们就吃油条穿绸子了。

盘根没想把盘一德那样人的富命革成穷命,只想把自己的穷命革成富命,一心革命,认为有活头了,一辈子比盘一德还要享福了。

盘一德有山田十亩,还有坑田十六亩。山田瘠薄,收成赶不上坑田。如今开矿的地方,在先全是坑田,平坦,肥沃,其中有一大片是盘一德的。

冬季长小麦,夏季长包谷,很是诱人。盘一德本人做郎中挣钱,还蓄有长工,就是侄子盘行礼。

盘行礼是盘一德给重起的名字。盘行礼,跟盘崇仁、盘尚义排在一起挺顺的。名字排得顺,挡不住侄子做农会干部,觉悟一旦提高,要将伯父打倒。

开始,盘行礼心软,嘴软,手软,总感觉伯父把他当义子待的,对他好。工作队重点解决他的问题。盘肥土当农会主席后,脑子开窍快极了,开窍了也来帮盘行礼,直到盘行礼变成了积极分子,认识到他伯父那个阶级可恨,认识到当农会干部必须有觉悟,有志气,有种。

盘古坑老村山门口的老槐树,长在盘龙溪边,水土关系,气派巨大,枝桠如老人的胳膊,歪歪扭扭横伸着,叶子都抚住了山门上“天地盘古”四个字。农会干的第一件新鲜事儿是拆了盘一德的大车,卸下大铁轮挂到老槐树上,开会前敲它。咣,咣,咣,斗地主。

盘一德是地主,是匪属,挨斗。

盘行礼是长工,扛活的,诉苦申冤。

盘行礼哭诉道:“我收了工还得喂牛。喂就得小半夜。一遍遍上草上料。贼瞌睡呀,不能合眼。老家伙呢,坐在靠椅上看医书。还说好听话,是陪我哩,实际上是监工。监工啊。他怕我偷懒,他怕长工偷懒呐,啊……啊……啊……”

民兵队长二宝,肩扛长枪,腰挂一颗手榴弹,横眉立目,站在左边。副队长腰别一把大刀、一颗手榴弹,站在右边。盘一德在中间。

盘一德脖子上挂一盘宏大的铁耙,站在一个很高的三腿凳上。

大铁耙七八十斤重,是牲口拖拉起来耘地的农具,满身半尺长的铁齿。三腿凳不是四条腿凳丢了一条腿,而是生就的三条腿,站在上面若能把握好平衡是稳当的。可盘一德不会保持平衡,心里更觉得不稳当,脚乱颤,腿乱擞,汗水叭嗒、叭嗒地滴。

盘一德的小老婆立在三腿凳旁边陪斗,悄悄用胳臂扶盘一德。给肥土看到了,喝她站开点,不老实,小心砍了你那只狗爪子。

盘崇仁小夫妻也是陪斗的,在另一边,盘崇仁想用腿悄悄抵起三腿凳,保它稳当,也被愤怒地喝开。

盘崇仁和盘尚义的娘前几年病死,盘一德最大的失策是续办了这个年龄小他十几岁的小老婆。盘古坑好多正当年的男人因为穷苦还在打光棍的时候,他儿媳妇都有了,自己还搞个年轻的女人,不知不觉犯了众怒。农会为穷光棍们撑腰打气,穷光棍们烧满丹田的烈火喷发出来。肥土高喊口号,全场回声更高。

盘一德最后摔下来。在大铁耙的拉力下,摔的时候扑向前。大铁耙先落地,扣在那里,他砸在上面。

盘一德满头大汗,被斥责着脱掉上衣。工作队长掂过他的上衣来塞给一个穷汉子,说:“这绸褂归你了,穿上。”

穷汉子穿上了,忽然激起了一片叫嚷:“脱了,脱了,小婆娘的绸褂也脱了……”

在愤怒的喧闹中,盘一德的小婆娘害怕地筛糠,筛糠当然白筛,必须脱。

“脱,脱,脱……”人们越叫嚷越响,像浪,滚滚,滚滚。

在干部的愤怒申斥下,小婆娘不得不脱掉自己鲜亮的衣裳。

小婆娘脱到一半就有几个干部去揪,连内部水红色的抹胸都揪开了。肥土当即把小婆娘鲜亮的衣裳派给穿着最破的女人套在身上。小婆娘只剩被扯散的水红色抹胸了,也不敢再扶盘一德了,手臂缩在身子前边,死死地捂起自己的胸。这样,她就招骂了:“放开,放开胳膊,放开你那狗奶,你还要脸呢?放开,放开,放开……”

盘根觉得振奋极了,十三四岁,一切都新鲜的年龄,碰上了改天换地。

农会干部权力巨大,盘根、二宝和盘行礼都跟着盘肥土,吆五喝六。只是,有时候盘根的心会软一软。他不知道盘行礼怎样。盘一德摔下三腿凳时,盘行礼恰在弯腰抠鞋子,不抬头。

斗地主的同时,分田地,分浮财。穷人要吃细粮,要穿绫罗绸缎,床上要铺褥子,不再睡光席。

盘一德的房门全部打开,东西全部搬出、抬出。

积极分子们骂盘一德小气,没有置办许多家产。或者盘一德转移财物了,要他立即交代银钱藏在哪里,是不是装了罐子埋在厕所旁边的小梧桐树下?盘崇仁夫妻也得交代。少掌柜的,肯定知道家庭秘密,爹挣的钱难道不告诉儿子吗?

据工作队介绍,外村的地主、富农极是殷实,绸缎,元宝,分得大家喜眉笑眼。

断定,盘一德不想让贫下中农得到胜利果实,窝藏了。“他妈妈的吧,窝藏了,斗争他,讲,讲不讲?”

形势需要,工作队长带着二宝到县上开会,天不亮腰里别着盒子枪就去了,剩下的队员和农会继续斗地主。斗地主也能把人们斗得眼红。啥也斗不出来,真他妈的让人起火。找绳子将盘一德栓在沟口老槐树上,不给吃的,饿。饿得你心慌眼黑,看你讲不讲财物窝藏在哪里?

积极分子们煮了一只鸡,故意端在盘一德面前撕着吃,让他流口水。

盘一德似乎铁了心,饿到天快黑了,不是不吭声,就是少气无力地说没有。文绉绉的郎中竟然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炮制,人都想不到。

不讲?好办。把扎着他双腕的麻绳搭到高枝上,拉,拉得脚刚刚离地,半高不低,停在那里。

这边将他拉起来,那边镢头钢铲齐上阵,挖他的家。院子、屋子、厕所、牛棚,处处挖得稀松。

盘一德的小老婆哭得一塌糊涂,大槐树下哭哭,家里哭哭。盘崇仁小夫妻跟她一起求肥土,求工作队员,求盘行礼和盘根。肥土一直骂,火很大。行礼不吭声。村人大都受盘一德医过病的,心怀恻隐,几个老人凑在一起,让盘根去请肥土来,对肥土说:“吊得狠,他昏死了,就是他藏有财宝,也永见不了天日。”肥土借台阶下驴,派盘根去卸下来盘一德。

老郎中像装死,但虚汗如水,也有点让人可怜。

盘根不忍看,看见盘一德的样子,他心里有点堵。

盘崇仁把爹背回家,盘根随着盘行礼走到屋里,胡里糊涂地安慰了一句。

盘一德睁眼,瞧见他俩,拼力气说:“你俩孩子……赶紧……走吧……孩子,不要……心疼我……孩子应该……狠斗我……不要心疼……”

老村所在的山皱,溯着盘龙溪向西南深处走,越窄,越高。最高处那孔窑洞是盘神庙。村子和盘神庙之间有几孔闲窑洞,其中一孔矮而宽,是肥土家早年的羊圈,废弃久了。工作队决定盘一德全家住那里去,他的院子和土地一概分了,给贫下中农。

后来革命形势发展极快,盘古坑和周围一些村子相互结合斗地主,叫游斗。你村的地主押送来,我斗;我村的地主押送去,你斗。状如奇怪的走亲戚,礼尚往来,但又决不像走亲戚那么平和、暖人,是革命正在向高潮推进的象征。

有的地方要比盘古坑猛烈得多,盘古坑人还没理解啥叫清匪反霸和三反五反,人家把一串串的坏人都敲掉了,或者打死了。。

盘古坑补划了一个富农,七十多岁了,子女都在外做生意,他一个老家伙在家,有几亩地,租给人种。老富农是盘一德的伴,一起接受游斗。各村交换着斗,斗别人的地主富农,当然要比狠拼勇了,比谁斗出的新战果多。

盘一德是地主兼匪属,他除了坦白剥削压迫穷苦百姓的罪行,还必须老实交代盘尚义跟随匪部到哪里去了,他自己是如何向盘尚义传送情报的。他却很不老实,交代不清。

盘一德原先所住的大屋,有三间分给肥土了,肥土朝自己老院又开了个门,出入十分便当。有三间工作队住着。盘崇仁夫妻的两间,有间挂了农会的牌子,有间分给了另一个光棍汉。

盘一德的小老婆比较幸运,工作队长认为盘一德骗娶了她,虽然她穿水红绸子抹胸,她也算个苦人儿。因此,不像别的地主婆那样陪老头子到处挨斗,她被任命为工作队和农会干部的炊事员,住在她家大门口的小屋。

工作队和农会忙得很,没早没晚的,要吃要喝全冲盘一德的小老婆要。天天开会到后半夜,她则摊煎饼,熬茶水,撅着屁股忙不停。半夜,摊好了煎饼,熬好了茶水,轻轻敲门,送队长屋里。

有天游斗回来,盘一德不知怎的,肿了一只眼,还肿了双颊。儿子和儿媳抬他回大窑洞,放在地铺上,喂他喝面糊,他不张嘴,掰也掰不开,肿得梆硬。整个人也不会动了,好像只剩一口气了。小两口守着,守着,实在熬受不住,坐在铺边,靠着窑洞的壁,东倒西歪。

四更时分,龛沿的棉油灯即将燃尽,眼看要熄灭了,盘一德竟然无声地爬了起来,可能靠盘古神灵帮助,竟然出门,往西,往西,往西,爬上了山头,选了一处直立的陡崖,跳了下来。

天亮发现了,盘一德的尸体在盘龙溪里泡着。

盘崇仁像疯牛嚎叫一样哭,哭的同时猛烈捶打自己的头。他啥也不顾了,爬在地上、滚在溪水里哭,一身土,一身泥,一身水,怪自己瞌睡,要是不瞌睡,爹不会出来跳崖,爹死不了,还会活着。

盘一德的小老婆不敢出声,不敢上前,背着干部们,泪水流得好似洗脸。

人们到陡崖上面观察,判断盘一德坐到天将亮才跳的。他挪了好几个地方,最后的坐处朝着村子,朝着盘古坑,跳落的崖头在盘神庙再往上一点。

盘一德畏罪自杀。人死掉,地主成分当然是甩不掉的。盘崇仁将爹的地主帽子接过来戴。

盘一德的小老婆在工作队撤离的时候死了。她是夜里吊死的。据说死前发疯,竟然和工作队队长对抓起来。她把队长的小肚子抓了许多血道道,队长英勇反击,把她的胸脯抓得同样烂。

盘行礼没过多久也死去了,他是失足落崖的。

盘行礼比盘根大不了多少,一起当干部,有友情,但他不和盘根多说话。奇的是那几天很反常,嘟嘟噜噜说不完。说呀说,说呀说,说得差不多了,傍黑背个草箩头上山了,就落崖了,尸体也滚在盘龙溪里。落崖的地方也奇,正对着盘一德落过的高崖,对着盘神庙。

盘行礼的落崖,有人说,是他伯在拉他哩,他对他伯太恶了。有人说,不是,他伯拉他怎么落的是对面的崖?他伯活着的时候把他当儿子待的,就算他恩将仇报,他伯那人善,是个善性子人,不会舍得拉他。那是盘古神惩罚他?不会。盘古神祇是保佑人的,救人还救不及呢,怎会惩罚人?盘古神是大神,真神,决不会见死不救?可是,接连死人它怎么不救啊?

盘根逐年长大,当着干部,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经历了一串社。

啥叫新社会?盘根理解,就是“新社”和“新会”。新社会就是不断搞新的社和不断开新的会。

社变得快,每一变都更大。会更是多,越开形势越厉害。

后来,开会和干活成了一回子事,人都吃住在一起,开着开着会飞跑着分散去干活,干着干着活飞跑着聚拢来开会,呼——分散,呼——聚拢,呼——分散,呼——聚拢。

盘根有了第一个女儿的时候,肥土的老婆已经生过好几胎了。老大、老二都是女儿,老三盘金旺,是个儿子,看着看着八九岁了。

他们养的子女长势喜人,盘古坑里的庄稼也一茬茬地丰收。

盘根忘不掉的是高级社变成人民公社那年盘古坑起的大变化。麦梢已经发黄,眼看要开镰,上级派来了工作队员。盘根这辈子,看到上级派下来工作队、工作队员太多了,但是闭眼就看见的,是这个,最为英武的。

工作队员姓余,全称余工作员,盘古坑人扔了员字,简化他为“余工作”。盘古坑人管他吃饭。“余工作,吃饭了。”“余工作,吃饭了。”“余工作,吃饭了。”口口声声,这样喊他,跟他说话。

余工作留个分发头,镶一只钢板牙,是左边的一只,上衣口袋里别一支钢笔,走路双手倒背在屁股后。

余工作到盘古坑就开大会,讲:“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人民公社,大跃进,三面红旗,机械化,化学化,水利化,双铧犁,喷雾器,科学养猪,科学养驴……”头头是道,道道是头。

讲完了,任何人都不准回家,建大食堂和砌大猪圈。大食堂给人,大猪圈给猪。

 

 

 

17

 

肥土没文化,身体不好,年纪又大了。二宝呢,八年前参军,出国到朝鲜去打仗,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家卫国,第二年牺牲在朝鲜的一个什么高地上。村事由二宝的弟弟四宝当家好几年了。

建大食堂。村里居中的几户人家,隔墙全打掉,成了大机关。这房屋做粮仓,那房屋垒烟囱锅台,这房屋是餐厅,那房屋是司务长专办室。大门口墙头上用石灰做了两个大圆球,假装是路灯。两边壁上使石灰水写了大白字,左说有个地方是天堂,右说人民公社是桥梁。

村头山门两侧也写上了大白字,一样,左说有个地方是天堂,右说人民公社是桥梁。架起高梯,给正中间加写了个大白字——“新”。 成了新横批。老念法从右而左,“天地新盘古”, 新念法从左而右,“古盘新地天”。

盘根是大猪圈指挥长。圈址,余工作指了一大块坑田,说:“就这里了。”

有个不长眼的人,叫盘老三。盘老三想护这块田,噔噔噔走到人前,说:“麦子要熟了,眼看吃到嘴里了。这是块旗地,长势这么好,毁掉不可惜吗?猪圈不能打山坡上吗?”

余工作一扭身,夸嚓出了声响,老三脸上得了一个耳光。

余工作右手夹着烟卷儿,左手打的。时间长了,盘古坑人得知余工作是左撇子,左手比别人右手还能干。当时不知道,只是惊叹:“余工作那只笨手还这样了得啊?”

老三没防备,趔趔趄趄地朝一边儿倒。老三婆娘忽地冲上去,夸嚓,出手一耳光打上老三另一边脸。

老三婆娘按盘古坑的例称是老三家,老三家上的右手,打的右脸颊,纠正了老三的趔趄,老三居然站直了。

老三家打的当儿口里骂道:“放你的狗臭屁,余工作英明,还要你放屁?”

老三家当即被余工作明确为大猪圈副指挥长,搭配盘根的工作。

大片的坑田,即将成熟小麦的坑田,眨眼间践踏平了。麦棵带着即将成熟的肥硕的大穗被一双双脚踩进泥里。有的穗子不甘心,踩过,翘起来,踩过,翘起来,但终究得趴下。

盘根和老三家的“部队”摘掉各家各户的门板,做夹板,筑墙。

迷宫似的大猪圈由八十个小猪圈组成。墙是版筑的。两块门板,对脸竖起,中间填黄土,砸实之后将门板上移,再填土,再砸实。麦子和麦秆即将老熟,乱七八糟掺在土里,进入墙里,像小钢筋似的。

红旗飘着,连天连夜干,猪圈墙飞快地长起来。速度快到了全公社第一,全县第三。

前来参观猪圈的团体真多,盘古坑专门买了一套锣鼓家伙,敲打起来欢迎和欢送。

余工作介绍经验,讲话,兴奋极了,分发头一颤一颤地打拍子,钢板牙一闪一闪地放光芒。

以后多年,废弃的大猪圈没人敢拆。经过春荣秋枯的演变,蒿草杂树到处长,松鼠溜来溜去,成了盘古坑男孩子们玩乐战争游戏的迷宫。他们爬上圈墙,在墙头上绕来绕去地跑、追,逢缺口就跃过去。一般女孩子不参与作战,在下面,一个小猪圈,一个小猪圈,结伴转悠,挑好看的野花掐下来。

猪圈建成,八十头猪崽弄来了。据说余工作先下手为强,有的村同样砌好了大猪圈,硬是弄不到小猪,只好搭上席顶,改为工棚住人了。

余工作召集四宝、盘根、老三家,研究,命令地主分子盘崇仁做饲养员。

八十头猪,是个不小的集体。八十头猪,安排在一个活动场地、一个起居间不难管理。但不行,得科学饲养。再说八十个小圈打成在那里,小猪们当然要单门独户,享新社会的福分了。

对盘崇仁而言,八十头小猪是八十个严峻考验。给它们割草、煮食不是问题,割来了草、煮好了食分送到槽也不是问题。严重的是,拱猪拱猪,猪要练嘴巴,非拱土不可。

猪圈墙存在先天缺陷,内里混有大量的麦穗,打墙时盲目求快,很松,个个小猪都以墙中找食为乐,硬嘴巴吭哧吭哧拱墙不止。有的小猪拱劲特大,拱出了大坑在墙上,盘崇仁用泥糊,糊上又被拱掉了。

猪拱坏了墙,余工作发火,盘崇仁遭殃。斗争、辩论,你推我搡,好比箩面,箩得盘崇仁鼻青脸肿。为避免灾难,盘崇仁白天夜里掂根小棍子,旋风一般在八十个猪圈里来来往往,很是好笑。

实际上猪在盘崇仁的连续镇压下也是惊恐不安,不长膘。猪不长膘,当然饲养员负责任,逃避不了惩罚。

余工作的鞋是皮底子,硬邦邦的,踹得盘崇仁呲牙咧嘴。四宝的拳头也厉害。有的小猪生病,要死,盘崇仁害怕,没挨到踹,没尝到拳头,先抱着猪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除此之外,盘崇仁还得给猪梳毛、揉肚子。梳毛,能松皮肤,揉肚子,可以助消化,都是催它快长,健康成长的办法。原先人们喂猪哪里知道科学呀,新社会讲科学。

科学已经风靡大地,席卷城乡。

城市里,技术革新捷报频传,昨天还在卷制水桶的工人老大哥今天生产的飞机就要在郊外打谷场上试航了。农村,处处都是两口大锅,一口架在大食堂里烧饭,供应全村吃喝,另一口架在田头煮人粪尿,制造化肥,供应庄稼。

盘古坑的化肥大锅由富农分子掌管。为增大容量,烧饭的大锅和煮人粪尿的大锅都进行了科学改造:锅沿朝上加砌了几尺高的砖壁。

烧饭的气味很弱,很短暂,制造化肥的气味却浓烈无比,日夜不散。

科学要普及,卫生要跟上,县领导还命令各村都必须给庄稼脱裤子,必须给牛驴刷牙,讲卫生。

庄稼有裤子吗?庄稼杆上的老叶就是裤子。保留一棵棵庄稼顶尖上的的嫩叶,其余叶子全部褪掉,节省养料,保障丰收。

刷牙就是刷牙。农村的傍晚,常见这样的景致:一个汉子扭一头驴,将那大畜生的头扭得歪呲着,另一个汉子仙人献果似的捧一瓦盆水,第三名汉子手持鞋刷子,蘸着瓦盆里的水,去驴嘴里噌噌噌地刷洗。

在大评比中,裤子脱得干净的村,驴牙刷得白亮的村,工作员和村干部戴大红花。

在如此汹涌澎湃的科学大潮中,盘崇仁作为猪倌当然得梳猪毛、揉猪肚子。但梳也好,揉也好,他怎么也挡不住猪死。零散地死尚可宽饶。死一只,挨几耳光,教训教训,死一只,踹上几脚,教训教训,也罢了。怕的是群病群死。

有天一下子死几只,另几只歪歪散散也快了。这还了得,分明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投毒?故意饿?勒死的?不管怎么着,这太可恶。大食堂指望这些猪长成了改善生活,盘崇仁却作对。余工作和四宝敲车轮,开大会,让盘崇仁跪在几头小死猪前,挨斗争。

盘崇仁拒不交代罪行,哑巴似的硬抗。

好话坏话你得说,把死猪的秘密说穿。不说算怎么回事呢?

大家十分上火,群呼乱叫。余工作忍无可忍,抽一根指头粗的黄荆条,抡得呜呜响。本来他是要抡盘崇仁肩膀的,盘崇仁歪头躲,余工作就抡不准了,抡不准时抡到耳朵根和头上。越抡不准越生气,越生气越抡不准。“死猪,死猪,装死猪,你装死猪,装?装?装?”抡着,骂。

血流下来,流下盘崇仁的腮骨,流进他的衣领。另有一路血从嘴里出来。

当盘崇仁的半片耳朵倒垂下来的时候,他不再装哑巴了,他喊“大爷”。“ 大爷,大爷,大爷……”喊着喊着又改口“老爷”,“ 老爷,老爷,老爷……”

“我该死,我反攻倒算,我是个害猪犯。”盘崇仁包扎过耳朵之后,敲着脸盆游街,敲一声,喊一句。

三头死猪,用麻绳栓起,挂在盘崇仁脖子上,像他爹当年挂铁耙一样。不同的是,一边两头猪,一边一头猪,重量不均衡。把多出来的一头死猪夹在腋下,敲着脸盆到处走。

盘崇仁的耳朵破掉了,疼,呲牙,敲着脸盆到处走的同时一呲一呲的。

余工作和四宝、盘根,吃过饭菜,歇息了,又醒来了,盘崇仁还在转街敲盆子,余工作厌烦地说盘根:“去去去,叫他滚回去喂猪吧。”

盘崇仁有韧性,似乎铁定了心要顽强地把猪倌做下去。但形势很快变化,富农的化肥不制造了,跟他编在一起。他们每喂过猪,得跑着追随大伙儿出工。因为风雷激荡的新战役在一天半夜里轰然打响了。

新战役叫做“大炼钢铁”。 盘根能忘掉别的,忘不掉这个。他已经老了,脑子有点糊涂了,回想起过去像做梦,乱七八糟,但大炼钢铁的火光,是梦境里时时闪动的耀眼物事,动不动就要看见,烧得他疼。

革命,桩桩件件都是革命。说起来,盘根干革命早啊,十三四岁就干了,一心为了吃油条穿绸子,过盘一德的那种好日子。可是,这世界上干革命干得最窝囊的恐怕就属盘根了,大胆直说吧,至如今,日子还过得跟革命前似的。

那时候,像葛乡长这样文质彬彬,能把道理说透彻的干部,恐怕省里才有,或者京城才有。

“在奔向富裕的道路上,要着重解决农民中因伤返贫、因病返贫的问题。”下午,葛乡长坐在盘根身边,握着他粗笨的老手,这么说。

真想不到,我盘根这辈子,曲里拐弯,活六十多岁了,活进了葛乡长说的这种问题里。

“爹,吃饭吧。”闺女端来饭,说,“盘马跟盘胜利他们农场要招人种地了,实在不行,咱给他们种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