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八章 暗中较劲

21

 

“夏天的夜晚能这么凉爽,太难得了。”情情说。

盘泥道:“要不,有闲阶级都找山区避暑,像你这样。”

“瞧你说的。城市没有盘龙山这台大空调,只好家家装自己的。装了空调,往往都不想出门了,开着空调,猫在屋里,舒服。”

“你舒服了,把城市熏热了。制冷器是热源,无数热源在对城市进行烧烤加工。路边有台空调,走在三米开外它也能把热风喷给你。”

情情想到了另一种热源。“还有汽车呢。盲目增多,排满街道,四排,六排,甚至有八排的,八车道。每辆车都是一座大火炉。成排长行的大火炉在街上奔走。”

“难得你这坐车人,能想到走路的。楼房也是问题。过于拥挤,成了钢筋水泥森林,阻挡空气流动,吸热,加之黑色路面、硬化地坪同样非常吸热,城市成了热岛。如今,各热岛间还在你学我,我学你,扩大硬化区,美其名曰拉大城市框架。”

“砍了树,改种草,也是现在的城市病。其实树比草好多少倍呢。树大,草小。”情情说。

盘泥忍不住笑了。“大了好,小了就不好吗?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单说调节气温这一项功能,一棵大树的能力超过一亩地的草。树是立体构造,草地是一块平面。太热了人可以到树下面去,但无法缩小自己,走到草下面。阳光下,人站在草地里差不多等于站在笼屉上。但是全面打分,树和草不应该有太大区别,它们都是植物,一样有功于地球。我是敬仰植物的,不分它大小,将来矿山停业了,就找荒山,承包了它植树种草。好了,不说这些……”

“嗯,说。我赞成你的观点。你总有观点,说给我听。”情情本来下巴搁在盘泥的膝盖上,这时换为头枕在上面,脸朝着他。

“真地听啊?那就宣讲我的植物学吧。”

我个人一直认为植物比人和动物的辈分高。人和动物是由植物养着的,吃植物。当然也吃动物,被吃的动物可能也是吃动物的,但是这段生物链条最终的食物仍然是植物。

有些植物巨大,让人惊讶。我看到过一幅图片,是棵伐倒的树。断面上有无数年轮。掂着伐木家什的人在锯口中间的台阶上站成一排,排成了断面的直径,共有二十八个人。够大吧。说明文字讲是真的,并非特技摄影,在美国的某某山地。还有树阵,同样气派。不是森林,是川北的柏树长蛇阵。依着山的方向,随着谷的走势,蜿蜿蜒蜒,绿浪翻涌,一直耗尽人的眼光,伸到无穷远处。树也大,也奇,也不同凡响。你指一棵树,当地旅游部门的小姐就把它翻译成一页中国历史。庄稼呢,是植物的方阵。庄稼排布在那里,谁也不甘落后,它们的奉献姿态使人们感到心间踏实,叫做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小的植物一样令人大开眼界,比如小草。山野荒原之上的不必说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念大学时,常常下午出去逛,在皇宫也发现小草。什么皇权威仪,什么艰辛危难,统统不在话下,它们在宫城地砖的缝隙间,如铁的墙头上,子孙济济,生生不息,你能不佩服吗?

空气,有植物,清新了。生活,有植物,美妙了。艺术,也因为植物生动了。园林,很直接,选择植物,或者改善它,就成了小品,成了大作。盘石塘很小,很一般,我也在尽力保留植物,让它向园林靠拢。

音乐艺术,入耳仿佛雷声的,是在模仿松涛滚动,乍听好像金石的,是在模仿清荷滴露。绘画,一堆石头,一座石山,一处人家,只要有一棵藤,一株树,就活了。诗词也同样,草色遥看近却无,霜叶红于二月花,你听听,只要跟植物沾边就是名句……

情情乐了,对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也是几种植物了?七种树,还是七种草?”

“往下读啊。梧桐更兼细雨。植物出来了吧?”

“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情情接着朝下念,似乎受了李词情绪的感染,越念越慢。念了,又补说道,“没有人交谈,没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交谈,日子真是味同嚼蜡,越嚼越烦,孤独死了。”

他自然地将她拥起,抚弄着她长长的头发,表示理解她的感慨。

“树有眼睛,它会哭,你知道吗?”情情似乎仍然在植物世界流连。

“知道它有眼睛。我小时候,盘古坑很多皂角树,也有槐树,榆树,但没有泡桐和白杨。我和同龄伙伴在北后山很深的地方发现了一棵,白杨树。那棵白杨树上就有眼睛,很美。我们十来岁,只感觉它美好。现在分析,都是男孩子,可能它有点女性眼睛的温柔和明亮吧。当时根本不知道世界上白杨树多了,白杨树上的眼睛更多。也不知道那是白杨树丢失了枝桠的瘢痕,其实是痛苦的产物。反正看它奇怪,心里疑惑,这么漂亮的眼睛安排在人迹少至的深山老林怪神秘的,怪不公平的。”

情情抬起头,道:“我比你发现得晚多了,也是白杨树。”

她回忆说,有一年,去城南。司机给车加油,她下来站在加油站旁边,看到了树上的眼睛。

那条路快车道与慢车道之间,两溜白杨树。巨大,无数棵。粗细呢,一般要两人合抱。树上有眼睛,树小的它小一点,树大的它就大,神情各不相同。她给吸引了,以前根本不知道树有眼睛。

后来有同学自远方来,她就说,先不要去看寺庙,我们去看眼睛。

两个女子并不坐车,慢慢地走。你一个我一个地排列了许多词汇形容那些眼睛。和善、温存、沉默、深邃、犀利、严肃、冰冷、尴尬、愁苦、忧伤、呆滞、阴沉、愤怒、郁闷、疑惑、迷惘、惆怅、空虚、恐惧、慌乱、戒备、蔑视、高傲、狂荡、仇恨、凶暴、自私、圆滑、吝啬、狡诈、色情……两个人搜肠刮肚,像有什么精神症状似的。

盘泥说:“中年人看到的眼睛都是复杂的,少年人看到的单纯。我十来岁看到的,是春天的水,秋季的天,柔美、澄澈,哪像你们女子到了成年,郁闷、空虚、慌乱、色情……”

“光挑这些词儿,你别有用心。”她伸手揪一揪他的耳朵,说。“我接着要告诉你伤心事了。”

如今各地修路不是都非常起劲嘛,没有路的地方修出路来,有路的地方重修。要更直、更宽、更亮堂。城南大道就重修了。大翻新。当然非常气派。一条宽带子,十几公里长,几道宽宽长长的花坛。花坛里边是小草和灌木,据说,能从中看出设计者的匠心,还标志着政绩呢。白杨树全没了。

盘泥插话:“白杨树已经长成了那样子,它们再努力地长,也变不成小草和灌木,也显示不出什么匠心和政绩了。”

“嗯。所有的眼睛都没有了,它们到哪里去了?锯掉了也该有个去处呀?我一直找。真的,我一直找。好多天后,终于找到了一条岔道。走进去。白杨木都被锯断了,像座座小山,堆积在那里。当时正是阴雨后,所有的眼睛都流着泪,都流着泪……”

盘泥没什么好说的,只有紧紧抱一下她,又抚一抚她的腰。

话音消失,只剩下夜风流动,草虫竞吟。

许久,似乎才想起方才是是在谈话的,谈植物的。他说:“任凭人随心所欲,植物依旧那样,不作反应。但是人这种东西,不知足,砍,伐,刨,挖,无所不用其极,结果呢,风沙蔽日,荒漠连天。”

我小时候家里穷,作羊倌,恨透了羊身上寄生的螨虫。他回忆说。螨虫在羊毛丛中泛滥、啃咬,导致羊无心吃草,无心饮水,无心活动,无心睡眠,变得消瘦,枯槁,直到死亡。人在地球上的干法跟螨虫在羊身上一样,甚至还要过分。羊身上长了螨虫,有羊倌整治,杀除它,恢复羊的健康,地球上生满了人,毫无餍足地对地球茹毛饮血,疯狂饕餮,谁来管呢?

“上帝。”情情喃喃地说。“我想上帝会管的。”

“破坏地球最厉害的人群恰巧不相信上帝,只相信自己。”

“是的,他们没有畏惧了。”情情伤感地说。

“对,没有畏惧,只有欲望在膨胀。忙忙碌碌,把一切都标价售出,把一切都有价格地购回来。事物不再因其本性而存在了,一切都被人谋算成了市场价值。城市过分膨胀,需求过分膨胀,过分膨胀的需求引致了农、林、牧、渔、副业的过分膨胀,这些过分膨胀的各类产业又把人类自身拖进了危险的境地,能源缺乏,淡水枯竭,环境污染,生态失衡……于是人类又费尽人力财力去对付这些问题。”

两人寻找时间和地点聊天,本来是为了轻松愉快的,却不防把气氛聊得如此沉重。

他扶她直起腰肢,转换语调玩笑地说:“谈情说爱怎么这样容易跑题啊?”

情情也笑道:“变成两个环境主义者坐在盘龙山脚下,一边乘凉,一边控诉了。”说着,忽然想起该问的事情了。“你怎么想的,送我那样个礼物?在那样的场合按在我手心里,不怕谁怀疑吗?”

“你即使再转放到另外谁的手心里,谅他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没有人知道那玩意儿是道考题,是张考卷,是个约定,藏着时间和地点。”

“我这不知道了吗?我若应试失败今晚上就不会在这里。”

“要不我见你第一天晚上就说,盘古坑来了个能掐会算的仙女了。我们若是在演一场戏,这一折就该叫做‘试仙’,对仙女进行测试。”

情情满足地歪头笑了。“刚才是故意夸盘龙山、夸盘古坑让你高兴的,你倒真个高兴得像个宝贝。夏天的山里树叶多水气重,大环境还是稍微有点气闷,不如空调房间干燥的人造气候轻快、凉爽。”

“感到气闷,那是有人心情激动。”

“你才激动呢,我不随便激动。”

“不是说你,是替你说我的。饭店楼顶上有大型太阳能热水器,我傍晚淋浴了一个小时,洗得神清气爽。”

“狡猾。我刚才用的也是太阳能热水器,你装在盘石塘的,也不气闷了。”

“那么是因为忧国忧民把幽会的激动忧没了吗?”

“激动有点小青春情绪。先用感动吧,感动。盘古坑是架大机器,你让它转动,转动不停,使人感动。怎么样的感动呢?我的真心,就是有点赞赏,有点期望,有点担忧,有点紧张,有点……有点……有很多点,全合在一起了。合在一起,关注你的一切的事,倾注我的一心的情。不知怎的,我阻止不了自己,非要这样做不可。”

“谢谢你。它的运转也有惯性。”他进一步用手向她传达谢意。

“我听见盘古坑人说你是个大买家。他们看到你每次买的东西都多。”

“公司新进的设备,这天上午有一批到货。很多。小的是电脑和一些点心盒样的电器,大的是比最大的汽车还威风的装载机。”

盘泥跟盘金旺商议了一下,当即让刚买来的装载机去平操场,平中学操场后面的大土丘。“平好了咱盘古坑也建个足球场。”盘泥说。

“好事情,我赞成。”盘金旺说,“这个大家伙能顶一百人,顶不顶?足顶。我见过,一铲子一汽车。”

提前派出去培训的两个司机将大家伙开到盘古坑中学后面,哼哼哼地铲起土,端到低处倒掉。看景致的人不少,互相询问一铲子有多重,最后知道了,两吨。有人把吨换算成更小的单位,换算出来了,道:“上百人的饭碗都要它给打碎了。”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顶上百劳动力的这个大家伙买回来了,盘泥反而招聘装载工。

招聘启事贴在大餐厅前面的广告栏。广告栏所在的空场是盘古坑人的自然聚会地。原先的自然聚会地偏西,在盘古坑矿业公司大门前。随着盘泥矿业有限公司的扩张,聚会地渐渐东移了,兼并之后移得更彻底,因为这里的一举一动越来越有分量。

招聘启事有两个,一是矿山招聘装载工,一是盘新农园招聘农工。

装载工比农园工出力,盘泥给出的工资标准却没有盘马给的高,惹得人们议论纷纷。不过盘马限定的有年龄,四十五岁以下他才要。

限定年龄有点小小地出乎盘泥的预料,他指责盘马:“农工你们限什么年龄?没有必要限年龄。即使要限,也应该是以后再招工时候嘛。限了,上年纪的人怎么办?让他们装矿?本意是安排就业,你倒好,挑青壮年。”

招工的事盘泥提前询问了盘马。盘马告诉父亲说,土地流转合同签了几份,盘龙溪南的山脚和老村南边山上一带,田地基本上连成片了。准备招工,先种点速成蔬菜。

盘泥说矿上将同时招工。“我们招装载工,跟你们竞争竞争。老矿那些工人,承诺过要用的。怎么用?现阶段只有设个装载队。但是待遇得比你们农园的标准低。希望招工竞争的结果能把人力调整到你们那里去。”

盘泥开公司以来,以高薪水吸引人才。员工们的月薪使盘泥的公司成了盘龙山周围几十、上百里地面的一个焦点。高薪制刺激了企业快速发展,实现了扩张和兼并,但同时也连带收获了就业的压力。

他可以不管那么多,用多少人、用什么人完全自主,他也可以不动脑筋进行曲线分流,劳力消化,装载机买来就派用场。可他想让盘古坑人人都有份事情干,人人都有份工资拿,他睁眼闭眼都是盘根大叔那令人痛心的贫困情状,他觉得改善他们的生活,在盘古坑,他是有第一能力和第一责任的。

批评了盘马,盘泥同吴经理、郑经理等人开了个小会。商定,吴经理招工,组织人工装载队。郑经理抓紧西井口的风电设备安装调试,照标准验收,在地下主巷道扩建完毕时弄好。

设备到位了,安装验收也吩咐了,资金问题随之突出。按照合同,所有新进设备的本次付款比例都是最大的。

 

 

 

22

 

“做一个主板,管这么多事情,还有没有时间休闲呀?”情情问。

“有啊,怎么没有。”盘泥说,“不是还上楼顶观光吗?不是正坐在林边聊天吗?外出了不是还分出心思捎了一件奇怪的礼物吗?基本上,我每天午间都要躺在那里用手机阅读,一边休息一边读书,正是休闲,就是说,我每天都有休闲。”

“是吗?阅读?阅读是我最乐意的事情,原来你也是。最近阅读什么?不介意我这么好奇吧?”

“你说人和人之间有没有缘分?”他问。

“有啊,比如你和我。”她答。

“人和书也一样。人亲近书,亲近某一类书,某一种书,某一本书,也在于缘分。有的书,被吵得天花乱坠,人人都附庸风雅,买来,竖在架子上。但是跟我无缘,我读不下去,就不读。读也不行,你即使把它翻成烂狗肉,也仍然陌生,到头来还是路人,互不认识。有的书你瞥一眼就心领神会,像我第一眼看见你,肯定要读了。”

她兴奋地说:“从我会读书到现在没有人这样跟我说过读书。小时候听家长的,大一点听老师的,成年了跟着舆论,就是没有跟着自己的感觉。你这样简单就说明白了,缘分。”

“或者叫机缘。顺从机缘,就好了。我刚上大学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一点,只想读有所得,反而常无所得。后来渐渐明白,功利化的读书不是读书,赶鸭子上架的读书不是读书,研究书的读书不是读书,为做书的学问而读书也不是读书。真正的读书是一种精神默契,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业。阅读不是投资,回报是漫长的,不经意的。跟着自己的感觉去博览群书,遍批群典,逐步地,心灵得到滋养,生命变得多彩。问是哪本书、那些书提高了人,造就了人,也许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阅读多了,机缘也多了。”

“不会擦肩而过吗,人和书?像爱,因为开始的时候交流不太够,错过机缘?”

“当然,我并不主张过分随意的阅读,过分随意就成了消遣,跟打扑克、搓麻将没什么区别。过分随意就无心了,冒出头来的机缘也会视而不见。有的书难读,硬着头皮才能读下去几页。你不好理解它,说不清楚它,但是它有内在的力量,你能感觉到,你对它心存敬意,心存爱意。这不是没有机缘,是机缘正在产生,你不会和它失之交臂。像你和我吧,登盘龙山那天仅仅对了两句话,机缘已经滋生了,之后非产生什么不可。”

“我和别人一个月说的话合起来,没有和你在一起这一个晚上说的多。和你在一起,愿意说,感觉好。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跟你谈话。”情情愉悦地说。

“平日我更多的话可能是别的。股东财产,所有权,控制权,盘活,质押,剩余财产支配权,法定比例人数,职工利益,债权主张,悬挂,搁置……你听听这些,有多枯燥?”盘泥说。

“我猜,这些话你说出口可能也是彩色的。反正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会说话,男和女在一起,说得来,听得来,说不完,听不尽,就是缘,就是爱,就不孤单、寂寞了。”

“只是说话吗?不要求别的项目吗?”他说,同时用手的动作提示进一步的合作项目。

半个月亮走过山口,这时候到了南山上方,撒开来漫天淡白的轻纱。

盘古坑井架上,红灯如豆,有规律地闪烁。其下的车声和升降机声被风切得一段一段,好像故意在契合红灯闪烁的节拍。远望左边,村落已渐入安静。

“这儿的草好柔软的。”情情轻声说。

盘龙山轮廓绰约,宛若水墨背景,铺设在爱情的背后。前面不远,盘石塘的影子温柔敦厚,犹如一匹巨兽,正在为爱情站岗。风儿掀开衣襟、卷走裙裾。虫子们你兴我和,起劲地吟唱爱情歌谣。

“那天你怎么那么厉害,抱着我不放?盘石塘那么小,走不了多少步就到房门,你不怕呀?”她的嘴巴到达他的肩窝的某个位置,油然想起上次的险遇。不是险遇,是他有意制作的险情。她问。

他反问她:“你怕了吗?”

她抱过他的头,把他耳朵和自己的嘴巴凑在一起,悄声告诉他自己当时的复杂心情。

他听了会心地说:“这不就得了,还要答案?自己就有答案,还向我要?还向我要?还向我要……”

“以后别剃胡子吧,我喜欢大胡子。还有这么多毛毛,太好了,像抱着大狗熊。熊宝宝,熊宝宝。”

他说:“熊宝宝和鱼贝贝。狗熊抱着美人鱼。狗熊要吃了美人鱼。鱼贝贝,鱼贝贝。熊是爱吃鱼的呀。”

狗熊没有吃了美人鱼,美人鱼引领着狗熊游进它世居的大海。海边风浪并不太大,滑溜的海水在身体的各个缝隙穿流,浮载着它们,并且梳弄着它们,它们全身的皮肤。

它们在浮游中戏水。戏耍每一缕海波,每一支浪花。戏耍对方的毛发,对方的鳞甲。渐行,渐远……

风活泼起来,浪耸动起来。小的波浪是晃悠,大了,变成颠簸。后来风浪越来越高,越来越猛,笨拙的狗熊竟势如添翼,御风劈浪而行,吓得美人鱼收紧鳍羽,惊叫不止……

狗熊的喘息、美人鱼的娇唤,风的怒吼,浪的拍击交织在一起,其情其景,连南天上的半个月亮也为之羞赧,不知撩起白纱还是灰纱遮脸才是……

海浪一级连一级,接力赛似地接迎和推送,直到最为威风、最为壮阔的海浪出现,将它们卷上惊心动魄的高空。卷上高空之后,翻腾、飞翔一段距离,滑着,下降,下降,下降,接触了地面。

相互看到对方趋于稳定,草地又是出发前的草地了。盘龙山仍然蹲伏在月亮的轻纱下,盘古坑仍然明灭着井架上的红灯珠。风仍然在吹,虫仍然在唱。你拥着我,我拥着你。

“好像在大海里游了一百里。”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另一个声音轻轻地接道,“嗯,好像游了一百里。”

“过几天我带你游泳去吧?”他问。“过几天,才可以?”

“好啊。最近几天都可以游,三天,五天,一星期。”她说。

他衣兜中的电话忽然响了。拿出来接听,不由叫出一声。连问“怎么回事”,又连说“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它们匆忙穿好衣服,离开了草地。草地恢复了寂寞,虫声复又蔓延过来,像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过。

脚步踩断了虫鸣。有个人从树影后面转出来,转到刚才发生情况的草地。看看近处,看看远处,看看不远不近处。不远不近处是月光下的盘石塘,石影堆山,树色如烟……

这人是丽萍。她抬腿欲走,用力朝草地上蹭了几脚。砰,砰,砰。

原来,电话告诉盘泥,矿井下出了透水事故。迨至天亮,盘古坑人差不多都知道了夜里发生的重大情况。

看上去,情况相当严重。三台巨大的抽水机在抽水,抽上来的水通过向南的排水沟流进盘龙溪,好似大雨天整个盘古坑的水那样多。

兼并过来的矿井按照总体部署在进行主巷道的取直、扩宽改造。重新打混凝土的壁和顶。南壁刚刚取直的一段,浇注混凝土后,几个小时了还从模板缝隙朝外渗水。夜里十一点半,新一班工人发现流成了水泥汤,模板也往外鼓起,开始警觉,一边报告一边撤,人没撤多远水就出来了。盘泥接到电话时工人都上了井,但陈年老水确实不小,泡了所有的老设备和新下去的设备。

连带的灾害是,整个后半夜,值班人员处于骚乱中,小偷把尚未拆封的电子设备主要是网络设备拆了封,弄走了几件。

盘金旺掌握信息甚为快捷,五更天就到现场参与排水,忙前忙后。直到盘泥请他吃早饭。

“如果有资料,他们掌握了地下情况,不会这样贸然设计。”盘泥说。“裁弯取直也不是只有这一个方案。矿井周边地下资料,移交的时候是个缺项。金旺叔,你当初让巷道走个弯,是知道那边藏着黑窟窿吧?你没有告诉老侄子,当然不是有意,是忘了,时间太久容易忘。”

盘金旺说:“你别冤枉老叔。黑窟窿挖得那么早,填得也那么早,谁能记得哪个在哪里?我那个井,是土包子用土办法干的,怎能知道撇开黑窟窿?他们跟老鼠挖洞差不多,哪里好挖往哪里挖,直就直,弯就弯。”

透这一下水,损失不小。幸好不是生产井。不过黑窟窿里,存水也是有限的,有抽干的时候。

盘泥说:“我看也不像地下暗河。若真是暗河,希望是大暗河,地下空间宽大,弯弯曲曲几十里,咱们好给盘古坑的旅游开发立一大功。”

盘金旺笑笑,说村里的事情。

“升格建制镇,有希望。一步一步在靠近成功。说八九成这就八九成了。筹备处的牌子要挂起来。盘古坑的村级选举可以省略了,乡镇一级干部全是任命的。”

盘泥道:“够资格了,升建制,名字变更,公章变更;资格不够,仍旧当盘古坑村就是了。这是个界限问题,划杠杠的问题,简单得要命,各级官僚生生给它复杂化了。”

“筹备处的牌子让挂,也是咱们努力的结果。先冒烟,后见火,也不算啥怪事。形势,咱还不透彻吗?有些事情,不该办,有些人硬是悄悄办成了;有些事情,该干干脆脆办了的,可它就是慢,就是得先筹备。顺着走吧。”

“立即升格也好,慢慢筹备也罢,你都是功臣,盘古坑的功臣。”盘泥说。

“这不是我积什么功德,这是盘古坑的长远大计,对每一个盘古坑人都是重要的。就说矿给你兼并掉吧,传言我做出了大牺牲,我不这样看。矿呢,本来是村上的,怎么干也是村上的工作。即使继续干,多拿一份报酬,又能怎么着?财产,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实际上说,矿跟人一样有寿命,给你兼并,也是它注定的运道。”

盘金旺接着说:“坑里的事情,我操持了这么多年,五六十岁了,也到交挑子的时候了。跟乡里说几回了,我是真话真说的。我说,升格,盘泥有功。为啥呢?盘泥把矿开大了,盘古坑工业化了嘛,城镇化了嘛。盘古坑的担子由盘泥挑,最合适不过。”

“照你这样讲,县里最大企业的老总得当县长,省里最大企业的老总得当省长。”盘泥说,“他们有当官的本领吗?”

“盘古坑是盘古坑嘛。盘古坑有盘古坑的具体情况。邱乡长是筹备主任,他基本接受我的观点了,给县上汇报起来会有侧重,我更得努力想法子把盘古坑往你手里交。以后,你给老叔安排个力所能及的事体,就行了。”

“说到哪里去了。我务弄个矿业公司还务弄不好呢。你这一坑之长远近闻名,就是领导能力的最好见证。无论盘古坑什么时候升格,无论升格前还是升格后,你只管做你的当家人。五六十岁你就卖老了?不说更高,若在省政府吧,你也得再干一届。”

“那是,人在高位上,年龄就太扯淡太扯淡了。整天出国访问,接见外国元首,五六十岁算非常年轻的哩,再加上有人专门负责收拾打扮,类乎小中年哩。”

“所以我支持你干,盘古坑人支持你干下去。你是盘古坑的老板,久经考验的领导者,再运筹帷幄,把村升格成镇,镇长当然非你莫属。起码,你得干第一任;干了第一任,再干第二任。”

“你净拣好听话给老叔塞,老叔也要交权给你,你得接。”盘金旺告辞的时候,强调说。

盘泥对盘古坑升格为建制镇没有什么想法,只在心里笑:不知道哪里有黑窟窿?跟老鼠挖洞差不多,哪里好挖往哪里挖。这话也像真的?

盘金旺走后,盘泥经过小广场时,看见团英。团英听说透水的事儿,紧张地不得了。盘泥向她概说了情况,说:“你不用去看了,也别担心。”

 

 

 

23

 

盘金旺经营盘古坑矿业公司的时候在盘古坑酒店办公,村委会小楼只有盘胜利和一个老会计每天支应着。饭店易主后,盘金旺命人又装修了村委会小楼,坐在里边领导全村、全坑。

近几年,盘金旺着力培养盘胜利,这孩子长进不小,有分寸,有策略。盘马开办盘新农园,建议盘胜利去加盟,也是盘古坑行政发展战略的有机组成部分。

村委会小楼三层,位于北路的北侧。盘古坑镇筹备处的招牌已经做好,金黄色,亮堂堂地竖在办公室的铁柜子前。牌子要挂在小楼外。挂了这个小牌子就可以建新楼,建了新楼好挂正式招牌。

盘金旺坐在皮转椅上,随手又拿出了文件。任命盘古坑镇筹备处主任和副主任的文件。老邱是主任,邱主任。盘金旺,副主任。上级费了心思,老邱,不让他当主任怎么办呢?算实际年龄他早该退了,看档案年龄还得几年。他也就当一当筹备处主任了,要跟他团结好。

通个话,问他来不来。这么想着,就拨通了邱乡长——邱主任的电话。

邱主任说:“在县城呢。为咱盘古坑镇的事情想见一见县长,县长在市里呢,我在等。”

若是别人打老邱的电话,他常常回答,在乡里呢。或者说,下村了,正在山路上奔呢,信号不好,有啥话,说吧。实际上他在县城。

老邱属于“走读干部”,住房,老婆,都在县城,到乡里工作像学生上学一样,来了,走了,走了,来了。慢慢懒惰了,自己就减少了走读的次数。

上级下发红头文件,坚持什么什么,大力什么什么,发扬什么什么,不准什么什么。不准的项目里边就有干部走读。但县长、副县长的家都在更高一级的市里。老邱说,他们被任命的同时,就在市里高级公务员住宅区拿到一套相关级别的住房,三室两厅或四室三厅。市里的住房已经成了下县工作的待遇了。

市里走读来的县领导,怎么禁止乡干部走读呢?张三走读,李四走读,你不让王二麻子走读行吗?大家都走读,所以人人行踪不定。

像我盘金旺这样从底层朝上奋斗,家在底层,让我走读我也走不成。干部由上面任命下来,他自然要走读。但话说回来,去上面办事,走读干部确实有利。

办事都是要去上面办的。就说盘古坑想变成镇这事吧,是个认可,上面认可,下面就变不成,得跑着去上面变。跑着去上面变,老邱就是眼线,是桥,是媒婆。老邱就是比盘金旺认识上面的领导多,你说走读有利没利?

“按照筹备文件的条条,我核计了一下筹资这事儿,你估的那个比例,我看好。”盘金旺说,“但是,可能有的企业不愿意交,不愿意立即交,或者说三道四。”

“说三道四不怕。”邱主任说,“不出钱是不行的。还是老方针,不发文,不开会,只用电话催。”

盘金旺说:“你先催一圈儿再说吧。盘泥这样的企业,我不能催,我催他钱,像算回头账一样。我催,也得耐心等到年底,催他该交的。”

盘金旺通话未完,汪美花进来了,坐在他斜对面的座位上。她乘早班公共汽车回来的。

盘金旺奇怪她到姐姐那里要这么长时间干什么,没猜出她去了市里,市郊。汪美花在市里多停了两天,并没有住在泰恒花园享福,她在为自家的日杂商店开业忙活。

开个日用品商店,投入多,回笼慢不说,涌才还净招一些女子做店员,华而不实。

汪美花说:“形势发展快呀,形势大好呀,这才几天,盘古坑镇就挂牌子了,真得祝贺。”

“牌子上写的是筹备处,往后的事儿还多着呢。”盘金旺仰靠椅背,燃一支烟,说。

汪美花把找她二姐办事的情况从头到尾说了,盘金旺听了,一直抽烟。

盘金旺不想过细地询问钱的事情,弄得像他安排的一样。他没有安排,是汪美花自己去整的。每人几十万,两人买了两套住房,不到一百万块钱,他至于忙乱吗?

盘金旺希望汪美花把事情办得万无一失,但始终一个字不说。她去的时候他没有交代什么,她回来,说下一步的想法,他也不吩咐什么。他只是抽烟。抽完了,忽然问:“涌才忙什么?见他没有?”

“啊,没有见他,电话倒是通过,他说就要回来。”

“矿,扔出手这么些日子了,新的战略局面要快速打开。”盘金旺一脸沉着稳健,不紧不慢地说。

汪美花期望地望着盘金旺,听他分解。

“盘古坑镇,机构设置、干部配备,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但是,经济,得提前抓。”

第一批,创建三个实业公司。三驾马车。林木养护公司,是一个。像盘古坑这样的山区退耕还林,力度很大。今冬明春,上级要求林业化程度达到百分之八十。这个公司是个配套的实业。再一个,是旅游服务公司。北后山的旅游线路,基本上打开了。现在,时兴包装、策划、宣传,镇政府,县政府,在这方面一动,场面就大了。旅游开发的外来投资也有,有人找我,想在北山顶先搞个超大型盘古雕塑。盘古氏的雕塑。旅游服务,很重要,所有旅游方面的头儿得牵起来,人要得力。

“旅游服务公司前景这么广阔,我的心都动了。”汪美花说,“辞掉会计,干旅游公司。”

“旅游服务公司经理倒是适合你,一,能干,二,漂亮,三,能让银行注入资金。”

“你夸奖我,我可真要做旅游服务公司经理了。”汪美花很开心,对盘古坑没有什么希望了,向城市拓展了,转过山脚来,忽然柳暗花明,盘金旺指给她一片新天地。

盘金旺注视汪美花,点头,说:“邱主任有几个人选,也朝这些实业公司安排,我,考虑你。”

汪美花给盘金旺一个有滋味的笑,问他:“你说三驾马车,第三个公司呢?”

“至少三个。第三个,还没想得很具体,跟邱主任商量着呢。我自己想,在建筑方面,或者生活服务方面。当领头人,定大计,得从老百姓过日子着眼。我的威信、权威,就靠这个。修建房屋,有几个钱就想弄弄窝,这是人性。建筑公司,不光在盘古坑,到处都可以显本领去。盘古坑变成城镇了,人们的日子不再是农民的日子,慢慢要过城市人的日子了,甚至要更好。建个生活服务公司,提供各种后勤保障,很好啊。城里有一种超市,商品便宜,多。生活服务公司可以建个盘古坑大超市,兼卖饭,有凳子,家里不想做饭了,到那儿吃去,坐那里吃了再走。也可以送饭上门。看长远点,不卖太贵。盘泥食堂里一份蒸肉卖多少钱,咱也卖多少,但是送一个烧饼。怎么样?老百姓净得实惠。”

“你一份蒸肉送一个烧饼,我旅游服务公司食堂一份蒸肉送两个烧饼。”

“你跟我竞争我能怕吗?你是我的人,别忘记这一条。”盘金旺语义双关地说。“把你要做的事情做漂亮,做出质量。”

“什么时候没给你做出质量呀?人家自己也追求质量哩。”

这时,邱主任来电话,气哼哼地告诉盘金旺:“太不像话了,盘泥竟然说他没有钱。规模最大的企业这么对抗,其他企业,谁还响应政府呢?”

“这种事情的难度你老弟还能不知道吗?”盘金旺说,“不是老兄我手头有企业的时候,总替你扛大头。”

“不能碰到钉子户就卷回来啊。”邱主任说着忍不住骂起来,粗鲁词语也不避。骂了几句,又冷静了,理智了。“盘主席还在家里休养哩,这个大面子又驳不得,你说怎么办?”

盘金旺沉吟一刻,说:“当然,盘泥上学高,有知识,遵纪守法。有的企业,你只要提提税务检查,例行检查,事情就转弯了,捣住了他们的软肋。咱们越喝越清醒那一回总结了几条规律,这是其中之一,你忘了?”

“盘泥,这一招不知道能不能降住他?”邱主任问。

“工作还得慢慢做,兼并矿井的时候他不在乎我,但还是挺尊重你的。我试一试,看能不能侧面起点作用。盘泥这一摊子最大,他是必须出点血的。其他都小,百货店了,炒菜馆了,修车铺了,洗发屋了,兜底卖掉也只值三个核桃两个枣,盘新农园这一类,刚出土的苗,号儿都排不上。不过,你眼不能光盯着盘古坑,全乡企业都得动,全乡。”

“一两天,见了县领导之后我到盘古坑,咱哥儿俩喝两杯,怪烦的。”

“我找个悄密的地方。还喝那种,咱喜欢的。”

盘金旺关了电话,说汪美花:“邱主任一两天来,来时你做菜,伺候俺俩喝酒。”

“做就做呗。——哎,今天水那么大呀。汽车到东山口,看见桥下呼呼流。回村来听说是透水了?”

“井下遭了老窟窿。盘泥运气不错,没有死伤。生产要受影响。”

盘金旺说这话的时候,盘泥又一次到了抢险现场。让他烦心的是,企业在全力以赴排除灾难的时候,在谋求发展的时候,在锱铢必较算计资金的时候,有人以政府的名义通知说得按规模出钱,支持政府工作。

刚才,邱乡长兼邱主任电话转达了盘古坑镇政府筹备处征求赞助的意思,盘泥的火儿顺着电波就烧了过去。

 

 

 

24

 

所有的围墙被拆除后,购买了水泥和沙子,利用拆下来的旧砖修补硬化盘龙溪北岸。还有石子,重要的区段整混凝土。

工程不小。通向盘龙溪的大水沟,边缘堆得高高的。三条水管犹如粗大的蟒蛇,吐出来的水涌进水沟,流进盘龙溪。

郑经理全身披挂,指挥排水。他甚至和技术人员冒险下井去测量水位。盘泥到时,刚上来。

“差不多到天亮,水位一直上升,八点到九点停滞了一个小时,现在缓慢地下降了。这说明存水的井可能是独立的,水量一定。水只要是个定数,就不太可怕、不太着急了。”郑经理汇报说。

盘泥点头。看一会儿水,转身发现叔父和情情从西边来了。迎上去。问好。

盘应权得知没有人员伤亡,只有较大经济损失,原存设备和新下的设备都泡了,建材损失也不小,说:“我看,你的矿,总体形势是好的,但问题也是存在的。抓住这个机会,要在全体职工中开展安全教育。施工,严格按照国家有关规定进行,不能麻痹大意,不能存侥幸心理。首先是保障安全,其次才是增加生产。要避免盲目追求利润,忽视安全的错误倾向。”

盘泥让人去搬来了藤椅,放在一个高坎上,请盘应权坐。说:“叔父坐在这儿休息带参观吧,矿井救灾,场面在眼前,比电视报道真实。”

过了一会儿,盘泥说,矿上损失大了,连救灾资金都挤不出来,财务科惦记着政协团队那笔小账,叔父催一下吧,让他们给转过来。

盘泥说的是送盘主席回来避暑那拨手下在盘古坑的吃住花销。盘应权说:“好。”

盘泥说:“您坐这里,居高临下,又凉快,随时有什么指示,就喊郑经理过来。拿着卷尺的那个就是郑经理。……哦,看不见卷尺?无论谁,让他喊郑经理,他都会喊。”

盘泥转到叔父的椅子背后,给情情一个怪笑,跳下了高坎。

盘古坑酒店前面的空场上,盘新农园和矿山装载班正在招工。的进行。一边是农园的案子,坐着盘马、盘胜利几个。一边是装载班的案子,吴经理安排了三个人。盘泥心里打比方:对台戏,对唱呢。

吴经理在酒店门口。盘泥问他新设备遭小偷的情况:“丢了什么东西?”

吴经理说:“装音箱的箱子被抠开了,东西没拿走。丢了两台小型监视器。我们分析这个贼爱玩游戏机,那东西像游戏机,有个小屏幕,底下几排键。”

接着吴经理汇报了解决办法。八点钟已经给对方打电话让补发这个型号的监器或者对方技术员来的时候带来。钱由两个保安员承担百分之五十,吴经理自己承担百分之五十,以为惩戒。至于报公安派出所,破不破得了案,是另一回事。

吴经理又说,盘弓和他女朋友给餐厅销售系统写的补丁程序,加入后比原来好用了,正在调试。程序大了,使用却简便了。

这两个小人物不简单哩。有这一招还担心什么,可以放飞他们。

盘泥看见酒店门口的沙发上坐着盘根和两个同样上年纪的老工人,忽然想知道他们的归宿。他走到招工的长桌前,拿过活页夹。看到有盘根的名字。看了,放下,离开。未再管吴经理和其他人,表情木然地向北边坡上走去。

一片云,飘在心头。灰色的。变厚,变厚。扩散,扩散。

原来没多思量,只在大面上考虑就业问题。觉得盘根大叔这样年纪的人离开矿山,到盘新农园比较合适,农活是他们的传统节目。盘马这个混账,招新工限制年龄:四十五岁以下。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纵然不限制年龄,他去做农活又能有多少收入呢?

不惟年长者,在盘古坑,还有我的一些同龄人,以及更年轻的,没有读过多少书,缺乏现代科学知识。他们也需要收入,需要收入的持续、稳定乃至增长。

冷静地反思,想让盘根大叔这样的老人去盘新农园,是不是我的一种交代,对盘古坑的交代呢?说得刻薄一点,是不是一种逃避,对盘古坑的逃避呢?尽管冠冕堂皇。

盘马当然要站在他自己的角度,站在盘新农园的角度,拒绝四十五岁以上的人员。

也算东西南北走过了,后半辈子不会走出盘古坑了。我盘泥或许将在盘古坑慢慢变老,头发胡子白茫茫,牙齿脱落,眼睛昏花,耳朵发背,脸上长满皱纹,腿脚不再灵便。我当然可能仍然是个富人,但是我住在盘石塘,盘古坑人不理睬我,盘古坑的孩子们不到盘石塘玩耍。我的周围只有石头,只有树,没有人声,没有笑脸。

决不能收获这样的人生末路。

现在怎么做?企业是活的,它总是承担着生存的压力。它得为持续性发展做综合积蓄,它得顾念所有在岗的管理者和生产员工。它总有层出不穷的问题和障碍。它有税负,有缴纳责任,有公益性的服务性的事务,还有各种各样的支援和赞助。

“盘泥,盘古坑镇筹备处挂牌,乡里各企业都积极要求表示表示,你肯定不能落后吧?大企业,大气派嘛。”邱主任在电话里说。

“现在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还瓣不匀哩。”拒绝了邱主任。但是,不能拒绝盘古坑,拒绝不了盘古坑。

盘古坑最大的企业,按道理,应该给盘古坑人最多的实惠。可实现这个目标,如果可以称为目标的话,远非想象那样简单。年老的人,体弱的人,贫穷的人,需要的帮助多,企业为了发展却必须调节其分配,向年轻人、向技术、向知识倾斜。

盘根大叔,只好先装矿吧。年纪是过大了,可他、他们又只能干这样的活。新装载机放到一边,采用人力装矿,企业的“慈善”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还能怎么做呢?

对弱势人群,有效的保障和救助只有政府下决心去做才能真正实现,盘古坑村若成为盘古坑镇,政府行为当会更加有力。

促成盘古坑镇的出现,每个企业、每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但,筹备处挂牌,就匆忙挤出一笔钱表示给他们,不是我盘泥的作风。有钱还不如派给盘根大叔们,贴补他们的生活。

葛乡长很清醒。企业有企业的难处,它不是救助机构。尤其像你这样的,股份制,你得向董事会负责,得要效益。着眼长远,盘古坑不能单靠企业。盘古坑有两大矿藏。一,埋藏在地底下的,你正在开发。二,埋藏在历史里的,盘古,没有开发,或者说,没有真正开发。只有双开发了,老百姓的生活才会从根本上改观,企业也能轻松和潇洒了。盘古坑、盘龙山的原始生态,英雄传说,民俗风情,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但葛乡长仅仅是写过了报告,陈述了思路。

盘泥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想,漫无目的、信马由缰地走,不知不觉,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小路,蜿蜒地伸往北后山。路边树木攒聚,藤萝缠绕,枝叶繁密,草刺丛生。盘泥在无意识中,没有走上那小路,而是在分岔的地方选择了右侧略宽的山道。这山道向右转复向上行,连向盘龙山的龙头。

自树缝间望下去,酒店广场上人还不少。招工吸引了盘古坑人,也吸引了附近村庄的人们。

此时,居高临下看着酒店广场上的动静的人还有盘金旺。他透过村委会办公楼的窗子看。

盘金旺打发走了汪美花,说:“你回家去吧,离家这些日子了,婆婆、孩子都惦你哩。其他一切,晚上再说,晚上我得听听情况,还得给你上一课。”

回到办公桌前面,坐下,燃起一支卷烟。眯眼,抽,抽着揣摩事情。抽到烟屁股,摁进灰缸。

抬起桌子上的玻璃板,取出下面的一张卡片。黄色卡片,一家饭店的菜谱。将卡片捏着,带门下了楼,沿路西行,出了新村,拐往西南,越过盘石塘,没停脚,走进山折子里的盘古坑老村,没停脚,径直走进驼子的老院,方才驻足。

驼子老院的胡子花还在热闹地开着。驼子见是盘金旺,惊喜不置,驼着背,又是端椅子,又是倒茶水,又是开好烟,又是问今天刮的啥好风。

“东北风。”盘金旺说着坐在椅子上。“天热,也不出摊儿了,你整天在家凉快吗?”

驼子解释道:“如今科学时代,确实不再掐算了,老亲戚、老朋友,推辞不掉,做样子预测几句玩耍。”

“我忙于事务,没顾上多照护你。今儿中午想跟你拉呱拉呱。咱老哥儿俩喝几盅。不喝白酒,喝啤酒。”盘金旺拿出电话,拨黄色卡片上的号码,通了,要酒要菜。“菜,四号,六号,七号,八号,九号,十三号,汤,二号,七号,啤酒,一件。先点这些,需要了再点。给我送过来,我告诉你地方……”

驼子连声说:“我出钱,我出钱。”

盘金旺说:“谁要你出钱,我签字就行了。我请你客,有些事情跟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