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二章 盆罐姐妹

05

 

汪美花的二姐汪妙叶,人背地称之为“盆子”,不知什么来历。其实她很漂亮,堪称花盆。

盆子自豪是个奋斗型的人。这不假。她原来仅有一般女性所拥有的最基本的东西,但事情在于人做,滚动不休就会升值。

盆子先在乡瓦器厂做临时工,厂长看重她,很多保密工作跟她一起做。接着乡里的乡镇企业管理所所长也看重了,调到所办公室。

乡镇企业管理所的职责和任务,是向乡里各企业收费。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化,乡镇企业逐步分化,管理无方的,设备、技术落后的,一个个垮了,健康发展的越来越自主了,费改税了,因此乡镇企业管理所收上来的管理费越来越少,先是不能给乡里交钱,后连自我养活也吃力了。盆子看到了危机,报名参加成人自学,学金融专业。管钱的,哪还有危机呢。

盆子下功夫苦学金融。

金融课小辅导班设在乡储蓄所的楼上,请来的辅导老师不讲解,只在复习资料上划他猜测的考试重点。第三十八页倒数第六行,加强……从这儿开始,坚持……到下一页,正数第二行,金融秩序的稳定,完。就这么着。好在出入教室很自由。盆子心烦了到走廊上转悠,高跟鞋将地砖敲得嘎嗒嘎嗒响。

吉人总是有天相。她又上一层楼,发现了储蓄所主任的办公室。没有任何招牌,她还是断准了。

第二天,她去主任办公室借水喝。

盆子心里清楚,专业课学完,终归不能在自己家里搞金融,也不能私开钱庄,得到储蓄所工作。储蓄所谁当家?主任。几天后,她找了个小巧玲珑的水杯,只能盛三口水。盛得少,就不停地去主任屋里借。

借,借,借,盆子知道的越来越多了。主任的屋原来藏着套间呢,套间里有张席梦司,是单人的,但挤两个人完全可以。席梦司上,铺着绸垫,展绷绷的,光滑如水,弹性十足。

主任经过多方考评,认为汪妙叶年轻有为。金融课尚未学完,就将这个人才借调到了储蓄所。

盆子到储蓄所工作之后,主任继续关心、重视她的进步。她个人也努力不辍,深孚厚望。点钞比赛,拿了个第一名。主任高兴极了,没人的时候,一边捏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这双巧手能得第一,别的手都没有这样巧。”

盆子该结婚照样结婚。丈夫是乡办造纸厂的副厂长。

副厂长新婚,天天半下午就回来了,回来也不干什么,东磨磨,西蹭蹭,等天黑。盆子烦他这样,说:“你一星期回来一次就行了,平常别回来,奋斗,出点效益。”

盆子的阶段性奋斗目标是当上储蓄所里的组长。这个却难。她觉得有一比,车在爬坡,她是拉车的,主任是推车的。有几次快拉到坡顶了,那家伙好像不推了,溜下来了。这不行,这怎么行呢。

汪美花是盆子的小妹,在财会中专念书,常到姐姐家来,主任请盆子吃馆子也常捎带请到她。实习期间又来了姐姐家。盆子做许多好吃的,款待妹妹,也请主任来吃。

主任坐在盆子家的餐厅里,看着汪美花帮着汪妙叶把热菜一样样从厨房端出来,觉得大有情致,食欲顿增。

天热,汪美花穿得菲薄,和姐姐比,尤其像新熟的苹果。主任忽然发现汪美花长大了似的,看她比往日几倍的鲜艳,格外关心起来。

“明年毕业?”问。

“哪儿啊,今年,马上。学校原说推荐工作的,眼看要离校了,八字没一撇。你接收我吧?”

“好啊。会计电算化,专业不错。”

“那我先感谢你了。”

气氛好,聊着天,喝了不少红酒,主任还掺喝了白酒。

盆子要再打个番茄鸡蛋汤,进厨房忙活。主任跟去参观她的手艺,对着盆子的耳朵咕哝,咕哝,咕哝了很多话。

嘻嘻哈哈,听得汪美花动了点小心思。工作,让他接收,安排,说不定还真有希望呢,得抓住这家伙,这家伙。

本来要撤桌的,主任又出去提来了酒。劝姐妹俩喝。一杯,一杯,又一杯,都喝醉了。

实习期几个月,汪美花把工作重点放在了就业上。

向汪美花读书的学校,无论多么好听的专业,基本上都是白搭。就业?没门儿,最多弄个小饭馆端盘子的干活,看人脸色,老板不想让端就端不成了。所以汪美花把主任当成了一座桥,朝金融系统的就业位置下功夫。

主任好酒,汪美花真需要了也敢喝。两人就制造机会常常喝了。两人喝,跟盆子在场大不一样,汪美花放得开。天热,人把不住三昏三迷,喝酒又挑高度的,易醉。这日在一家偏僻酒店,又喝多了,喝到醉了。汪美花醒来,发现是在酒店房间,并且和主任一床睡了。

两人衣服都没有,动一动,体会体会,身上稍远的某个部位还在小痛。发生的事情还用说吗?她大呼大叫,哭闹不止,小拳头像捶猪一样捶主任的肚子。主任给捶醒了,坐起来,讨饶,哄她,说:“酒店禁止喧哗。”

主任话语、神态那个殷勤、诚恳,真是没说的,甚至可以称作卑贱。汪美花渐渐不哭了,动起了心思。

盆子侧面听说风声了,发起威来,势如一头母狮,骂得主任狗血淋头。

但盆子没多久就升职了。越过组长的台阶,坐在了储蓄所副所长位子上。官位一上升,脾气降下来了。

有趣的是,盆子的丈夫却每况愈下、愈下每况了。

小造纸属于高污染企业,不断受到检查罚款,常常得停产整改,弄得人理不直气不壮的。回到家,盆子就训他:“不会转产吗?转产你懂不懂?报纸上说,船小好调头,你那个小舢板,还硬朝漩涡里钻啊。”

盆子训得丈夫整晚上垂头丧气,甚至一蹶不振,想在床上实际操作一番也消失了兴致。

汪美花从财会中专毕了业,理直气壮地找主任。主任将她迎进办公室内的套间。

套间里没有席梦司,换大沙发了。据说上级整顿这类办公室设置,面积不能超标,大床不能出现,于是,生产商制造出了宽敞厚重的大沙发。高档,牛皮轧花,宽敞,又避嫌,胜过席梦司十倍。

汪美花是讨价还价来的。一只仰头撅尾的小母鸡向老公鸡示威,并且在屋里游行,噔噔噔,走到这头,噔噔噔,走到那头。“我要工作,给我安排工作,安排正式工作。”

主任说别的话。他像刨树,用巧妙的刨法。

蛮汉刨树是这样的,挖土,看到根,咣当咣当猛砍,尚未砍断就推,或者拉,树倒时不情愿,往往拆裂、崩断。主任呢,从很远的地方刨起,树感觉不到,他一点一点慢慢地把土搜光了,树,忽悠忽悠地,驾着软风,自己就倒下来。

汪美花恰如这样一棵树,晕晕地倒了。天热,皮肤压在高档、轧花的大沙发上,感觉既光润又不过分滑溜。主任是双肉手,树叶、树枝、树杈,处处施展法力,树忍不住发抖,好开心好开心了。

时光一天天地流逝,汪美花的就业形势却依然严峻。

主任说:“着急什么,不是着急的事。”

盆子说:“金融系统在改制,确实得等,再等等看,我催他。”

天下事,常常转筋,不照常识的路子走。主任的老婆突然死了。汪美花毕业很久没有就业,主任办完丧事两月多就想让汪美花到他家里继任老婆职务。汪美花怎么能这样干呢?没事别人也会怀疑出事来,一点也不避嫌嘛。烦躁的日子里,又听说人们在背后称她为“罐子”,恼恨极了,恨不得撕破主任的狗脸。

恼恨也可以用钱数来计算,主任有钱。钱如果够多,就可以溶化一个人的恼恨。主任的溶化策略逐渐奏效了,汪美花的心性棱角逐渐给磨下去了。

就在那年,汪美花得知自己被封为罐子没多久,盘古坑矿业公司高薪招聘人才,在乡政府的大门前,在大红横幅之下,盘金旺接待了身材傲人的汪美花,当场拍板,聘用了。

汪美花到盘古坑矿山做财务管理大约半年后,乡储蓄所主任升任县银行副行长,让汪美花又后悔起来。她到县城找副行长。找啊,找,可是旧好难修,覆水难收,气死姑奶奶了。

盘金旺是个安慰,盘古坑矿业公司的高薪待遇是个安慰。

盘金旺比副行长老一点,可比副行长剽悍。他是盘古坑一坑之长,呼风唤雨。他是粗人,又是细人,粗中有细,细中有粗。慢慢地,汪美花由一般财务人员升任了主管。别小看盘古坑这个山里的矿山,经手的钱也像流水呢。汪美花的各种个人收入,合起来,比二姐还可观,比县上、市里的职业女性高一大截子。

如今危机降临,她和盘金旺真地给捆在一起了。不,还有二姐,还有……他个王八混账副行长.

盘金旺要汪美花立即给她二姐回话,稳住局面,务必稳住局面。说:“晚上吧,商量商量对策。”

 

 

 

06

 

离晚上还早呢,太阳刚刚摸住西山头的树尖儿。虽说已是夕阳,但是季节原因,仍然将个盘古坑照得亮汪汪的。

盘古坑里的一些围墙,大致围着两片地方。一片在西,是盘金旺曾经领导的盘古坑村的矿;一片在东,是盘泥的矿。

按照盘泥的吩咐,吴经理派工人把围墙全部推倒了。墙,垒砌慢,推倒快。碎砖烂瓦尚未清运,视野已然开了。盘泥决定把盘龙溪的堤沿从西到东重新修补,该加宽的加宽,该加高的加高,消化了拆围墙的废砖,盘古坑南边的环境也会漂亮起来。

盘泥上到了大酒店楼的顶上。在楼顶上,可以像看沙盘一样看到全面的盘古坑。

楼顶边上绕着几条红蓝塑料管,管内藏一个个小电珠。夜里亮得花哨。但暗影里却有人来“水攻”? 居高临下地看,明显可见那条暗夜里挖过来的土沟。水攻,古代战法,现代人活学活用。我把墙壁全部推倒,整个盘古坑的动静一目了然,请水攻吧。

向左转了个身。盘古坑中学的几个孩子在清扫矿区的道路。那是他们自己提议的保洁项目,他们每天都在落实。盘泥点点头,心里嘉许。这一代比我们强。预支给他们报酬是对的,孩子们非常诚信。就凭这种辛苦加诚信,还应该再获得一些奖励。

过了一会儿,很自然地转身,大回环,顺村路向西观望。盘泥看见了一个人。那人自西向东,在悠闲地走。

盘古坑有条南路,在盘龙溪南边,是从前老村人出山的道,土道,多年闲置了。现在有两条大路,北路和中路。北路横在新村前面,位置略高,绿化较好,大树蓊蓊郁郁的。中路平行于北路,水泥面,更宽大,走的是拉矿石的大车。那人走在北路和中路之间的斜坡上,灌木和草间。

酒店楼位置在中路的南边,偏东,虽则高,距离还是较远的,加之树影纷纭,天色也不早,看不清。实在说,他不是看出来的,靠猜想和判断。模模糊糊中,他认为灌木间那个绰约的影子是情情。

“果然是你。”大约三十分钟后,盘泥站在了情情面前。“我跟自己打了个赌。不是你,输给自己五百块钱,是你,赢自己五百块钱。”

情情笑道:“真有你的,在哪儿看到的?”

“在那个楼顶上。”盘泥下巴指了指酒店的楼。

“那么远,看得到啊?”

“这样的地方,这么多草木,不是路,盘古坑人不在这里走,来讨这个新鲜的,是城市人。再就是,盘古坑的女性,衣服上颜色多、花样乱,神仙似的。我看到的人影,在这草木丛生的地方走动,又苗条,清素。还有谁呢?我判断对了。”

情情嫣然地又报了个微笑,顺势用纤纤的手指拢了下鬓发。

她的穿着确是素雅的,浅白色半长裙,好像是丝质的。一肩上窄窄的只是一缕布,另一肩上较宽,而且有不大不小的花,花斜着延续下去,到腰间收进扎带去,没了。裙子很简单,却将人全身的线条活脱脱送了出来。

“领导不想出来,我说我替你参观参观去,回来给你汇报。这里的气温比城市低不少呢,晚风吹起来,好舒服,真正的自然风。”

“你来到了新地方,有新感触,我在山里久了,迟钝。要论自然,朝北边走,北后山,龙拱起的脊背,山高,林密,更好。昨天我让吴经理安排你们游览、拍照,你去了吗?”

“去了。领导心脏不好,爬不动,没走多远。从城市来,觉得盘古坑已经是很好的自然了。”

“盘古坑是天生的,城市里的自然是造就的。城市人建公园,辟绿地,栽草,剪树。把草栽成方形、圆形图案,阴阳鱼图案,五角星图案,波浪图案。不让树安生地长,大剪子,刀锯,不停地摧残,把它弄成圆球,弄成宝塔,弄成方方正正的墙垛似的。搞到底,也不过是城市这个大人工之间的小人工。”盘泥说。

“是的,确实是这样。大人工之间的小人工还让城市人还高兴得不得了,对采访的记者说,如今我们出门就能见到自然了,到绿地中间的石子甬道上遛弯儿散步,呼吸新鲜空气,休息日到公园练练功,打打太极拳,非常愉快。”

“地球在逐步变成一个人工园林。总有一天,人类要把整个地球变成一个人工园林。人们每天都在自己哄骗自己,他们算经济增长的账把破坏都算了进去。比如砍伐了树木,加工成家具或者木地板,毁坏了大气环境,生产过程中污染了水源。怎么办呢?花钱旅游,到空气相对新鲜的地方去,投资制造纯净水,而旅游对环境的影响和纯净水的生产同样都被算进了经济增长总值里边,这不荒唐吗?”

情情说:“还在变本加厉地追求什么发展,增长。人类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晓得爱惜自然,停止城市化?”

“盲目的城市化,而且是扼杀乡村逼迫人们进城集中居住的城市化。”盘泥说,“我给这个城市化的定义就是四个字:集中居住。其实呢,城市本应是一种生态,最佳的状况是自由生长,长成它该有的样子,而不是拍脑袋的‘规划’,把所有同类项放在一个地方,制造出无穷无尽的麻烦来。”

“是的。如今的城市都在膨大,细看真如你所言,集中居住而已。”

“大规模集中居住,而不允许城市自由生长,害处以后会显现出来的。他们认为,集中居住的人口越多,人气越旺。人气是自然的敌人,人气和自然是彼消此长、此消彼长的。人气越旺的城市,城市的自由生长越不允许,对自然的戕害和吞噬就更可怕了。”

情情忽闪着眼睛,认真地听盘泥发表弘论,盘泥便越发来劲了:“就说盘古坑吧,以前肯定是很自然的。后来,人多了,开荒造田,盘金旺又领着挖矿,自然渐渐地被人气蚕食。我也回来开矿了,我比盘金旺有知识啊,他只知道矿石里边有铁,不知道有别的更值钱的东西,我就要胜过他。我的公司越来越大,盘古坑的人气就越来越旺,大自然就被吞噬得越来越厉害。

“但是,我的事业会不会永远是这一个方向,在这个盘古坑?不会。当多少年后,企业在盘古坑逐渐消亡的时候,人气一波一波在岁月的河床逐渐退去的时候,自然,大自然,会重新慢慢地再现。很慢啊,一个循环,十分漫长,有时候,几辈人都放进去了。”

“哲学。”情情惊讶。“你该好好用文字论述论述你的观点。不过我觉得你消极了,人气和自然不做敌人不行吗?”

“那是最好的景象了。”盘泥笑道。

“我希望你的盘古坑这样。这么多围墙,全部推倒,碎砖清走,实际上是你在创造好的景象了。”

“啊?这个?你真细腻。可以认为是。减少破坏,保持自然,我在努力做。为了你的希望,更加努力吧。”盘泥又给情情一个笑,越过几丛灌木,到更高的地方去。

情情随着盘泥走动在灌木间,不时地提起裙裾,轻盈地绕过去,又很快地回到盘泥身边来。

她贴近时,盘泥甚至嗅到她身上的激动男人的气息。这么年轻的小叔母娘,不知小我多少岁?光洁的额头,茸茸的细发,脸蛋儿,颈儿,肩臂,灌木,霞光……

情情说:“城市高层公寓,那种密集的方格子,我是最不喜欢的,可是他们把那远离大地、看上去很不安全的格子笼叫‘房产’,甚至叫‘房地产’。 我有时候啊,极端。想,每人分半亩地,有树,有草,有菜,有庄稼。自己愿意搭个什么样的棚子就搭个什么样的棚子,愿意邀哪个朋友就邀哪个朋友来,这就是天堂生活。好笑吧?”问了,见盘泥未及时回答,便侧头盼他一眼。

“哦,当然。”他们走的靠近北路了,路上有人打招呼,盘泥回应了,借机转变了话头。“你知道我这两天最动心的是什么吗?是你——你让我知道了你爱盘古坑。”

情情莞尔回应,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稍停,说:“一下子真的爱上盘古坑了,有时候心还跳呢。哎,盘古坑,盘龙山,盘龙溪,盘神庙……是有了神话才有了地名,还是有了这地势才有了神话?”

“盘古坑没有人探讨过这问题。以前,别处的人不来,盘古坑人忙吃忙穿,名称、地势、神话,顾不上考虑。”

他们本是向东走的,走来走去时候反折向西了。夕阳烧红了西山头的树木,衍射过来的回光使盘古坑刹时又有点亮了。盘泥看到西北的一条小路上走过一个人影,朝村子后面的山上去了。逆光,不很明确,但他断定那是汪美花,断定她去是盘金旺那里的。身材、姿态……也算是个美人儿哩。

情情见盘泥半天没吱声儿,轻轻地说:“问句庸俗的话,你在想什么?”

盘泥没吱声,心里好笑汪美花。他猜度汪美花是故意绕那里走的。

 

 

 

07

 

汪美花到盘金旺高处住宅“高安门”的时候,盘金旺已经抽了不少的烟,厅里灰蒙蒙的。

盘金旺说:“窗也忘开了,弄了一屋烟。”

汪美花过去推开了一扇窗,凉风吹了进来。房屋位于村子的最北部,最上部,后窗进来的气息非常新鲜,带着山和树的味儿。盘金旺站起来走了一圈又坐下了。

汪美花说:“我从西边上来的,没法儿走中间的路。你猜咋回事儿?盘泥在那儿转哩,还有他叔带回来那个小妖精。我只好下去绕南边过来的。”

“这你就错了。”盘金旺说,“大大方方,过。跟他打个招呼,就过来了。”

“他要问这问那咋办?现在好多事情不好答他话。”

“不会问。他那个脾气,不了解?”

“这么晚来你这里,又不是白日。我觉得怎么都不好,更怕他问账目的事。这阵子总想避开他。”

“错了。不能避,还得走近一些。你没看什么时候?形势变化了。盘古坑出了个这家伙,越长翅膀越硬,受支持的企业家哩。他干得大,我想过叫他进班子,带领群众共同致富嘛。他兼并村上矿山以后,事情不一样了,结合不结合他进村委会班子,我跟乡长正酝酿。从大局出发,以后我跟他,要团结好哩,你避个啥?”盘金旺说。汪美花听着,点了点头。

其实汪美花心里有小九九,她岂能不思摸自己这只小船在盘古坑这个水势巨变的漩涡里如何摆平?她是个聪明人,暗地里在盘古坑外拓后路,去市郊开了个土杂商店,派丈夫涌才去操持,她隔三差五跑市里务弄一下子。她不想让盘金旺知道这个。

汪美花问晚饭吃了没有,盘金旺说没有。

盘金旺古怪地笑了一下说:“这一阵子,又发作了。”他一撇嘴,汪美花就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老婆。

盘金旺的老婆过一段时间要发作发作。盘金旺和汪美花暗地里的亲密关系是她喉咙里的鱼刺,这些日子猜测尤甚,嘟哝男人只顾快活把好大的矿山快活丢了,还不知改悔。盘金旺说:“瞧你那张黄脸吧,你懂个狗屁。盘古坑这么大一坑事情忙得我晕头转向,我哪有心思搞人?你就属于不长脑子的货,瞎猜。”

汪美花说:“涌才跟他的狐朋狗友出去瞎跑,今天又不回来。婆婆走闺女家去了,带走了人家小孙儿。过去到我哪里去吧,我给你做点吃的。”

天已黑尽,不用担心谁看到,盘金旺出来,跟汪美花到了她家,直接上了楼。

汪美花拿出了卷烟和火机,说:“你抽着,菜很快就好。”她下楼,手脚麻利地做了四样凉菜,使托盘端上了楼。问接着做热菜不,盘金旺说:“来,坐这儿先吃吧,自己,又不是待客,等会儿想吃啥再做。”

她问:“喝什么酒?”

他说:“我上次剩的半瓶茅台,掂出来好了,你想喝红酒另拿红酒。”

两种酒,都拿出来,斟上,两人碰杯喝了,吃菜。

盘金旺说:“你二姐电话怎么吓唬你的?”

“不是吓唬。”汪美花说。“她说是真的。内部自查自纠,还好说点,这次不一样,怕事情拖过不去。再顺藤摸瓜摸到咱们的账上,你说咋办?卖房子?买到手装修过还没好好住的房子,卖?卖掉?”

城市里房地产开发热闹得很。房地产商人把十几、几十层的方格子房屋套叠起来,在外观上狠下功夫,楼下面弯弯曲曲种几畦草,起个好听的名字,瑞福苑了,龙兴居了,润祥新城、顺昌世界了,像古代皇帝的年号,再就是宸相府、豪隆廷、铂金紫园、泽京水岸,好似暴发得受不了,猛做广告,连年涨价,诱惑人们花大本钱购买。

政府反正是支持房地产开发商的,有的开发商也不讳言自己是政府的拐弯抹角的亲戚,甚至拐弯抹角去搭亲戚,充当外孙的小舅子。政府生出各种各样的招数,推动房价上涨,诱导、催促人们购买,说是搞活经济。

像情情那样的人厌烦崛上天的格子笼,可对格子笼入迷的人总是很多。盘金旺和汪美花就不甘人后,想办法在市里的泰恒花园小区买了两套住房,每人一套。买那两套房子的钱是以矿上的名义在汪美花她二姐那里借贷的,如果矿业正常发展,还账也是可能的,可是矿业被盘泥吃去了,房子钱便悬挂起来了。

喝过三杯酒,盘金旺燃起了一支烟,沉吟着,说:“那笔款,贷的时候就没弄周密啊。你姐得在她哪里想办法,并到矿上的产业贷款里。最好是盘泥兼并前六个月内。”

兼并协议是在乡政府签的,乡长主持。盘泥有几个人,盘金旺有几个人。汪美花是财务主管,跟着的。

资源、土地、企业固定资产的总价格没有分歧了,盘泥矿业有限公司每年年底最后一个月付盘古坑村百分之二十,五年付清。分歧在员工和债务处置上。盘金旺说价格优惠就得继续聘用员工,承担债务。盘泥不想要现有的员工,而且讨价还价,坚持不承担一切债务,只从协议生效之日起负责。

乡长从保持全局稳定的角度调停员工的使用,结果是,盘泥勉强同意原则上积极安排员工再就业。

盘金旺讲了一番道理。说:“咱办企业呀,得考虑一方百姓。我这样讲,不是显示自己多么高贵,是凭个良心。盘古坑矿业公司是村里的公司,村民没有什么土地了,靠的是它。分红,发工资,年年月月,无论多少,得有。半年多没有发工资,是因为我盘金旺经营不善,没有钱发了。盘泥,公司势头正旺,以后,还是要靠盘古坑人的,我的意见是,兼并之后,把矿上欠员工们的工资补出来。你看怎么样?”

乡长当然也明白,知道不仅有员工们该补发的工资,还有应当上缴乡里的钱,各种款项,也不能落空呢,落空了他们就要拖欠乡干部们的津贴了。

乡长及时地将盘金旺的意见朝前推进了一步。“盘泥,未来最重要,看得远一点。这样吧,这半年时间没有什么大账,盘泥矿业有限公司把盘古坑矿业公司最近半年的所有债务承担了,所有该出的钱出了,表示个态度,表示个气派。六个月以前的欠账,挂起来,以后另外解决。”

协议按乡长的主张形成了,乡长到底有乡长的分量。

汪美花给盘金旺的杯子里上满了酒,将瓶子放下,豁然开窍地说:“挪过来,往后挪,挪在五个月前,是这个意思?”

盘金旺呲溜一口烟,似点头非点头,缓缓地嘘出来,说:“有的事情,要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能弄得万无一失,就不要弄。”

“得开动脑筋把这事儿想好,你先坐着,我去做几个热菜。”

汪美花下楼做热菜,做好端上来时盘金旺已不似刚才那般沉重,他捏着杯子说:“车到山前,船到桥头,能不能安稳、安全,看你跟你姐的。来,干了。”

干了酒,汪美花说:“我知道这事情不一般,不一般的事情就得用不一般的心。趁兼并没完,新工作没给我定,明天就去我二姐那儿。”

“凡事,说百分儿把握,就要百分儿,欠一分儿,就不做。”盘金旺补充。“不能有半点闪失。”

喝酒,吃菜,吃菜,喝酒。时光慢慢流动,夜越来越深。矿井地下采掘面爆破的轻微震动有过一阵,一次后数小时不会再有了。偶尔有车声和升降机的轰响传来,一阵子,一阵子,间或有点安静。

汪美花把桌子上盘盘碗碗收走,说:“洗澡吧,热一天了,好好洗个澡。”

盘金旺笑说:“哎呀,我这个老腰这几天发硬,又该按摩了。”

“你也不知是卖老、托大,还是想享福?”汪美花笑说,“我按不动,水热一点,烫烫,看它还硬不?”

盘金旺脱掉上衣,道:“你变滑头了,你说说到底是要它硬还是要它软,是要它软还是要它硬?”

“我不说,偏不说。”

汪美花扭身躲开盘金旺的手,顺势关掉大灯,开了地脚的小灯。

屋里骤然间变得十分昏暗,四只眼睛都未适应,但见对方笼统的身影。脱了衣服,走进卫生间。

涌才这个家,原来的房子很差劲,汪美花和涌才结婚时候重建了。重建时钱宽绰,建成了盘古坑里的上等房。而且,内部下的功夫超过外部,尤其是楼上的卫生间,好。双莲蓬头,大浴缸,大理石梳洗台,大镜子。

站进浴缸,打开莲蓬,先洗头。盘金旺头发短,三下五去二洗完了,卧进浴缸里闭着眼睛泡,汪美花还在洗头。盘金旺怕她乱溅的水弄到眼睛里,闭了眼睛。闭着眼睛,手出去摸。他摸,她则嬉笑着故意用大量的水淋他。

在很远的一个城市的郊外,建有一些炼铁厂,人称小炼铁。小,是按其冶炼方法来说的,不用电极,用焦炭和鼓风机。规模有的并不小。浓烟翻滚,火苗喷射,白日雾接云头,夜里映照得数公里一片通红。

那里有个冶炼厂,老板姓海。海老板胃口大,那些年,把盘金旺他们的出货全包了。海老板并不冶炼盘古坑矿业公司的矿石,那家伙太难炼了,他跟一家国营钢铁厂有铁关系,直接调去,都换成了废钢铁。盘金旺的矿石混在国营钢铁厂的矿石里,最终变成渣子。海老板换来的废钢铁特别好冶炼,烧化了,成型就是。螺纹钢,方锭子,盘圆,都做得成。再以那家国营钢铁厂的名义卖出去,钱涌着就回来了。海老板人大方,常常邀盘金旺去,体验城市的吃住玩乐一条龙服务。

汪美花应聘到盘古坑没多久,盘金旺出差去会海老板,带着她。

时令也是暮春初夏之交。海老板和一个小女子送他们到了宾馆,共进了晚餐,餐后,主人走了,他和汪美花回了房间。

一般小宾馆毛病大,卫生不讲究,床上用品可能是昨天夜里别人用过的。半夜里警察抓嫖娼,说来就来,提心吊胆。高档宾馆,不仅豪华,而且非常安全。一设置,门外的小屏幕就有红字了,“请勿打扰”。你只要不打电话,服务小姐也不会来,房间里就是你的天下,尽管称王称后。

早早设置了“请勿打扰”牌子,洗浴。盘金旺说:“节约闹革命,一起洗,为国家省点水。”

第一次共浴终身难忘,盘金旺仿佛年轻了二十五岁。有些活动,重复一遍又一遍。

汪美花说:“老天爷,我只觉得这宾馆都成宇宙飞船了。”

盘金旺张着嘴巴大喘气,看着对面镜子里的古怪影像,心里想,人,真是畜生的一种啊,真把自己当成畜生的一种才自在啊。畜生整天啥也不想,不上班,不挣钱,不开会,不排排坐听报告,由着性子,委实比人自在。

半夜,在床上,汪美花好奇地问盘金旺几战几胜的原因。他告诉汪美花说:“以前农村穷啊,盘古坑人天天吃的是黑馍馍,我一顿一个,饱了。有次叫我去县里开会,吃雪白的大馒头,你猜我干了几个?三个,吭哧,吭哧,吭哧,一股劲儿全干掉。”

汪美花伏在他上面笑得忽忽悠悠,一对肉团子乱颤。

不知在那里学的怪招儿,汪美花喜欢做骑乘游戏,但她可能怕羞,马匹的眼睛一定得蒙起来。她常常用枕巾捂到盘金旺的脸上,左右两边按住,好像要闷死他。其实不怎么闷,他只是啥风景也看不见,要么舞动着爪子瞎扒胡摸,要么由着她咕里咕咚奔腾向前,不知道整套艺术演出是什么样的。

汪美花洗完了头发,也卧进浴缸里。压着盘金旺,手伸进下面拔掉水塞子,放水。放完了又盖上,蓄新水。

“真是一条鱼呀,鲤鱼,不对,泥鳅鱼。”盘金旺说。

汪美花说:“好大一条虾,竹节虾,不对,龙虾。”

新水渐渐漫起来了,浮力使人觉得滑溜和轻快。

汪美花想起了事情,说:“哎,我听人们传着说,驼仙儿又给盘古坑卜了一卦,卦辞挺长的,跟电视上小品里边的人一样,一溜子话头儿,最后还押个韵儿。什么改换门庭,什么柳绿桃红,你听说了吗?”

她没说完,盘金旺就截断道:“嘿,驼子那两下子完全是迷信,骗两个钱花的,咱是唯物主义,学文件学报纸多少年,不能听他那鬼话。我看他能自食其力,不管他,要是想整治,他屁也算不成。”

盘金旺说得不错,他是唯物主义者,多年当盘古坑的头儿,注重实干,鄙视虚妄。他自己检查,惟一有点那个的,是前些年的扩修盘神庙。

盘古坑不知从历史上的什么年月就有了盘神庙,小得可怜,是个窑洞,名字叫庙罢了。还被砸毁过。个别村民出力复修,但仅仅是出力,没修成个什么样子。

后来,全国思想解放,寺庙都变成文化了。在别处都想着法子无中生有建新庙的时候,村民们呼声日高,说:“盘神世世代代保佑盘古坑人,不给老祖宗好好盖个住处,我们太不孝敬了。到处都思想解放了,盘古坑思想还没有解放,思想解放了我们大伙儿才真服。”

于是,盘金旺组织人力物力,券砌盘神原来所住窑洞,并在前面修盖大殿,两层,飞檐翘角的。不惟盘古坑人,三里五村,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了,烧香,许愿,盘神庙竟成功德了。

庙是文化。县里、市里搞文化的人也来盘古坑,看盘神庙,看盘龙山,看盘龙溪,看盘古坑,看北后山,说盘古是文化。

原来是“文化”,这样,盘金旺心里才不那个了,才把修庙算做了自己的成绩。

但驼子,他是什么人?鬼话骗人的干活。

驼子,背驼,种地不行,下矿更没戏。他不甘寄生,出去闯荡,主要在城市的火车站附近讨发展,学会了给人测命运,断吉凶。大多数时候,客人只要蹲下来了,钱就差不多到手了。也有不好测、不识测的主儿,好在驼子是个亮眼人,戴个墨镜,察言观色,借台阶骑驴,凑合过去,少收钱或不收钱。

驼子他们最感心怵的是警察和城管,往往跑不及就给拧住了,罚款,训诫。驼子更吃亏,墨镜被扯掉,他就眨巴眼。他眼是亮的,警察和城管就吆喝他:“装?你装啥蒜!”罚他罚得多,训诫他也狠。因此在成手之后他不怎么去城市了,转乡。

转乡成就了驼子的名声。乡下人信卦信得更邪乎,把个驼子信成了三里五村、八站十乡的名人。他呢,也渐渐抖起来,自命为智力工作者。

第一个被驼子算服的盘古坑人是盘根。驼子一口就算出来盘泥小时候的那个爹无非是个摆设,而盘根是盘泥的真爹,算得盘根既惊吓又佩服,逢事就要驼子掐算,然后依计而行。

驼子是个古怪的人,出了名,钱多了,盖了房,却不住,给儿女住。西南山间的盘古坑老村,老院子都空了,人都挪北山坡新村了。他却守着老院子不动窝儿,说:“这儿好,清静。”

邪乎的是,找到老村旧院子请驼子掐算的人还络绎不绝呢。

汪美花不说话了,只做事情,忙得汗津津、湿漉漉的。

盘金旺凝眉有顷,忽然折起身,说:“唔,驼子,说不定,还真需要在意这个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