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二十四章 惊世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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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盘应权主席回乡度夏避暑，晨练忽视安全，“殇”于龙头。
按照常理，不能说“殇”，年龄基本上到了，但盘主席计划中的革命工作很多，都没来得及干，类似于英年早逝，也算“殇”。
市里来了好多小车，来了好多人。盘主席的儿女甚至是第一次回到盘古坑“老家”，来了却不是欢笑、游览，而是悲伤不已，痛哭失声。
市政协的人们又一次登临龙头山。不是看风景，是看盘主席“歪倒”的地方。
曾记得，矍铄、稳健的盘主席是个重心，短袖衫非常平展，牛皮凉鞋锃亮。受着拱卫，轻浅地笑着。他的笑是多少年自然形成的，既不夸张又不欠火，在鼻子两边停泊着。堪称功夫笑。仿佛就在昨天的感觉，人就没了。
有个副局长感叹道：“人很脆弱呀，不论你是啥级别。我就提醒过盘主席，练一把太极拳，早上拣块儿平地比画比画就成了。你看看，起五更爬这么高、这么陡的山，这这这……”
当然不适宜谈论风景了，但是有的年轻人还在趁机给同伴介绍。“龙头是一景。目前盘古坑有两景，龙头和盘神庙。不对，三景，北后山，你看，多奇，多高，一大景呢。可惜这次没运气观光了。”
“听听介绍也好，下次来好好逛逛。如今在城市里过夏天热死，山里就是不一一，两个天下似的，舒服。”
“有人说这儿是汉岭的后山。汉岭，跟秦岭是姊妹山，兄弟山。瞎扯的，我们这儿就叫龙山，盘龙山，地下的坑，是盘古坑。”
“真是个好地方。盘龙山，盘古坑。”
“说是上古的时候，天是混沌的，地是混沌的。整个儿一个混沌，囫囵的混沌。混沌里出现了一个愣头青，他叫盘古。盘古掂把大镢头，他的镢头是石器，石镢头，咬牙抡圆了劈。轰隆，一镢头开出了上面的天；轰隆，又一镢头劈出了下面的地。
“愣头青使尽吃奶力气，砍过那两镢头就累死了，镢头脱手落下，砸出这个大坑，就是这个盘古坑。愣头青盘古呢，倒在地上，蜷弯着，慢慢变成了盘龙山。盘龙山上几条水，变成盘龙溪，流进盘古坑，又流出去，老辈人说，那是盘古的血脉。”
“噢，原来开天辟地的那个愣头青，就在这里干的大活儿？”
“开天，劈地，砸坑，累死。优美，悲剧。”
“盘主席也算不平凡了，在盘龙山的龙头上演出了最后的悲剧。”
情情泪流满面。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老领导是个厚道的人，正直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
市里来的领导一个劲儿地劝情情节哀，节哀顺便。平日很少露面的团英也出来了，劝她。
个把小时后，市里来的车队就像鱼群游出了盘古坑。
殡仪馆的车是夜里来到盘古坑的。盘金旺和盘泥一样忙前忙后。送走殡仪馆的车，盘金旺心里轻松了，他和盘应权之间的事说完就完了，完得干脆又利落。
盘古坑忽然安静了。只有个别老年人相与叹惋：“那么大的官儿，一样人死灯灭，咱也别嫌孩子不孝、日子不好了，过吧，只要让咱过，啊？是不是？”
到了执行又一条附加合同条款的日子，被兼并的盘古坑村的矿向盘泥的矿交付最后的账目。盘金旺邀请盘泥和他的财务人员到办公楼上，由财务人员移交。
汪美花和盘泥矿业有限公司的财务主管在会计室交割账目，盘金旺请盘泥喝茶，他自己抽烟。
盘金旺说：“盘古坑镇组班子，我年龄偏大，邱主任年龄也偏大，都不再考虑了。大侄子你对官场不感兴趣，老叔我还是在县里推荐你了。讲实情，我推荐了两个人，一是你，一是我家胜利。主要是你，胜利他分量不足。”
盘泥说：“我不会当干部，所以我不当。勉为其难，别别扭扭，何苦？你是盘古坑的功臣，你当不当镇长，都是盘古坑的功臣。”
账目交割并不烦琐，盘金旺和盘泥打了一会儿官腔，交割就完了。
盘泥告辞，盘金旺也回到家里。午饭还得一阵子呢，就跟盘胜利讨论“当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盘金旺先听取盘胜利关于公务员应考的汇报，然后听取了盘新农园的工作汇报。生产，跟盘马的相处，等等。接着向儿子发布消息说，县里马上要拨下来一笔款子，是今冬明春的苗木购置费、栽植人工费。绿化力度很大哩。计划给盘新农园一大笔。
“你跟盘马内部分工分好了没有？他管农，你管林？”
盘胜利说：“分好了，我们还立了个协议。”
“好，款下来就拨给你们一笔。”盘金旺说。“镇班子是一定得进的，靠你努力了。我看你在交往方面有进步，除了准备公务员考试，该跑事情你还得跑，不能放松。该花的钱要花，好钢用在刀尖上，要大方。听到了？”
“听到了。”盘胜利说。
“我在市里跟你弟交代了，叫他领你再见一回县长，你俩通个电话，定个时间。他们党校那种学习也不是死抠钟点的，有事尽管办事。”
盘胜利应了，说：“那就一两天内。”
“另一手准备，是矿业经营，想了没有？”
“想了。觉得人才重要。村里的矿为啥垮了，就是缺乏人才。一切都是老干法，没有人能出去开拓市场，没有人懂新技术，只会使锤，使錾子，出力。拉出来一个，初中毕业，拉出来一个，小学毕业，上学时候还笨得很，多年只会种庄稼，说是下矿，实际还是农民。”
“知道问题就对了。以前矿上就是吃了没人才的亏。想找个拿得出手的人，扒来拣去，只有个涌才。涌才西装穿得展刮，可人是个差窍啊。”
接着，盘金旺向儿子发布关于发展矿业的伟大部署。
“我跟你说过，在盘古坑，矿不是不可以开，关键看咋开。劳动力有，管理、销售，招聘人才嘛。只要弄好，完全能做大。如果有人投入资金，有人联系销售，你敢不敢做主，整个大矿？”
“没有什么不敢的吧？”盘胜利说。
盘金旺没再跟儿子细致讨论，说：“朝镇政府班子做努力是你目前的首要任务。”跟括老板合作，得他自己往前推进。说完话，预备吃饭，电话却响了，是老邱的。
老邱说：“我来了，你过来吧，一起吃。歌歌美美，我在门厅等你。”
盘金旺到歌歌美美。两个衣装薄透的小姐给他打起帘子，走进就看见老邱正在和老板小吕聊天。
小吕留着小胡子，穿件奇怪的文化衫，手指上套个金色的大箍儿，手腕上套个紫黑色的珠串，有如一个黑社会老二。
小吕看到盘金旺，礼貌地站起来，叫“盘主任”，引他们进到最里边的房间。
老邱问：“我介绍的小曹还可以吧？”
“人挺灵的。邱叔的眼光，当然了。”小吕说，“一般性的服务都不会安排她的。”
老邱说：“筹备处还有几个钱，今晚上消费到你这里拉倒。”
“邱叔，还有盘叔，不在公开场合我就喊盘叔了，你们来消费，肯定要弄到最高兴，弄到最美好为止。”
小吕又装修了一批房间，是老邱和盘金旺没有来过的，格局独特。
这间小屋，进门有个透雕屏风，上半截是假透雕，没透。真正透了的部分在一米五以下，自里面能看到外面的人影。墙壁也是木质装修的，留有几个伸手可及的龛子，有的放着简单的工艺品，有的空着。
拐过屏风，是个木质的大炕。不是完整的炕，正中间是个方形的大缺。大缺中央是个方桌，略高于炕。从炕边的走道可以进去。一圈都是沙发。
贴着炕，坐在方桌前。人坐下，可以对着脸，也可以并着肩。
高处有屏幕。这样的房间用来接待那些长时间逗留的客人，吃，喝，坐，躺，聊天，谈业务，看图象，轻松愉快。
小吕领老邱和盘金旺走进大缺里边，坐了，说：“我拉的摊子大，其他地方得去，总也在盘古坑停不住，开业到现在，全靠两位老叔提携。今天你们放开了消费，一切由我安排。”
老邱说：“好。”
盘金旺说：“小吕有这个心，盘古坑就满意了。”
小吕伏在老邱肩头悄声说：“新来了两个，有气质，也能喝。”
老邱说：“客随主便，看你的吧。”
小吕去安排。老邱拿过遥控器，打开高处的放映屏幕。说有首新歌快学会了，再跟着溜溜就能唱了。在县城，去市里，参加个活动，别的干部都会献一首新歌，他献不出来，只会献老歌，觉得俗气。拣选歌曲，叹息盘应权之死。
“盘主席咋说交代就交代了？看着还算扎实嘛，那么不经摔。”
“他有心脏病。”盘金旺说，“龙头山那么高，那么陡，人颠倒着下来，还能有个好？”
“小老婆还年轻得很哩。”老邱说，“守寡了，我看她守不住。”
盘金旺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没接他的茬。停了一刻，问：“挂牌日期定了没有？”
“快了。县长开玩笑说要趁热挂哩，听那意思是趁夏天挂，还能要多久吗？。”
小吕领来了两个漂亮的小姐，端着果盘，切出花样的水果，拼好的瓜子，介绍了，盘子放下了，人也陪坐了。
头发长长，纱绸扎在脑后，一个扎白色纱绸，一个扎的黄色。身子把无袖小褂儿撑着，有地方像小山似的。
邱主任唱歌，两个小姐欢呼。扩音器太厉害，声音淹没了一切。
随后，又有小姐继续端来凉菜盘子。精美，多样。
小吕让老邱和盘金旺点酒，啤酒，红酒，还是白酒？红酒。小吕取了法国红酒，说他得去前面招呼，让两个漂亮小姐服务好，伺候好，就走了。
这里确实是个慢慢消费的好地方。酒壮男人胆，玩乐无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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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盘泥召集经理们开了一个短会，商定发放食物中毒员工和村民的营养补助。
讲过兑现，就要兑现，好在通过核算，跟其他支出比起来这笔钱不算太大，兑现出去算了。早兑现早走出阴影，好发展生产。
还有就是盘泥把组建老工人绿化队的设想提了出来。
装载机投入使用，原来的装载队解散后，青年人充实到了西矿，老工人没有班上。
东西矿区合而为一以来，围墙没有了，该硬化的盘龙溪堤岸也硬化过了，除了几行冬青之外，大部分地方显得空旷、光秃。老工人搞矿区绿化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只是如何绿化，意见不统一。吴经理等人主张由专家设计论证，拿出方案，交绿化队实施。盘泥则想让老工人们自主栽植，甚至不妨随心所欲，将来的绿化效果说不定更接近自然，接近非人工状态。但他未坚持自己的这个意见，怕出现另一种可能，弄得更糟了。
最振奋的是东西两矿生产势头甚好，企业正在蓄力走过马鞍的鞍底……
有个事情盘泥没有在会上说。不但没说，而且特意关照有关人员守规矩，不乱讲。会后，就这个事情跟葛乡长通电话。这就是由被兼并矿新移交过来的账务。
盘泥告诉葛乡长，账务是有问题的。现实的情况和账面显示的情况严重不符，最后半年的账目大致有百万元左右的出入。
葛乡长仔细听了，说：“有账不怕算。”
盘泥说：“这个事情我们双方恐怕不好交涉。”
葛乡长说：“这样吧，我跟邱主任沟通一下。如果仅仅是账务问题，错了，对方能纠正就让他们纠正，假若存在更深层次的问题，必须查证落实。需要有关方面来查，及时报告上去。不要影响你的生产。不会影响吧？”
“账是账，生产是生产。有账不怕算，有生产才不怕账嘛。”盘泥笑说。
葛乡长说：“咱俩什么时候得好好座谈座谈呀。”
盘泥说：“好嘛，我们可能有很多话题好谈。”
“你在盘古坑干了这么多年，方方面面都了解，都有看法，咱俩接触那么几次我就有这种感觉。”
“你我应该算能谈得来。关于盘古坑未来的发展，一致的看法比较多，比如那个把山雕塑成盘古人像，我们都不盲目赞成。”盘泥说。
葛乡长说：“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是个英雄创世神话。世界上各个民族，差不多都有创世故事。原始人类渴望征服自然，生产力又十分低下，于是就诉诸想象。在他们的想象中，控制自然和压倒自然威力的欲望被幻化为、被具象为英雄行为。可是，实际上，在实际流传中，比如盘古这样的英雄，却一点都不具体，或者最多在某一个历史时期、某一个特定的区域似乎有点具体，总体是比较模糊的，比较抽象的。想把一座山做成盘古雕塑，别说一个企业，就是一个县，一个市也不见得能够弄得好。所以我就专门写了个报告，指出雕山是不慎重的。”
“盘古坑的发展，要有科学眼光。”盘泥道，“即使搞，它也不是个巨大的工程，应该说是个巨大的活动，牵涉的方面太多了，历史的，艺术的，神学的，生态的，工程学的，等等等等。”
“就是嘛。”葛乡长说，“随便一个企业觉得自己有经济实力就可以搞，那会搞出来个什么？”
盘泥说：“塑一座大个头的赵公元帅可能差不多。”
葛乡长笑了。“再说，盘古坑周围有盘龙山，传说就是盘古的躯体所化，把盘龙山的一部分雕塑成盘古，整座盘龙山怎么讲？”
盘泥说：“是啊。如今搞文化旅游开发，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把自然生态弄成拙劣的人工，这是最本质的问题。”
“有许多好端端的地方，一搞旅游开发，就往里边运水泥，运机砖，运钢筋，运铝材，运塑料，方方面面，进行祸害。”
“幼稚阶段应该过去，从盘古坑开始，真正把生态建设放在首位。”
葛乡长说，他还要去参加盘古坑、盘龙山建设规划设计的论证会。向全社会征求建设设计以来，收到了一些方案，要论证了。跟像盘泥这样的老兄先论证一番，思想上已经明确八九分了。
盘泥想起了自己关于矿山的设想，说：“我已经开始主动协调盘古坑的生态建设了。”
盘泥说，公司准备改造铁塔。依目前的技术，还取消不了铁塔，但是想筹集资金，尽量将它改造得人文一些，抽象一些，跟盘古坑的未来生态风貌更靠近一些，至少像个有意思的雕塑吧。
“还有个不成熟的计划。”盘泥又将矿山老年绿化队的设想说给葛乡长听。“给那些几乎文盲的老工人以自主权，按照他们的想法，栽植他们喜欢的树木、藤萝、草。”
盘泥解释：“我想用这样的方法解决的问题，一是老工人的工作和待遇，可以不考核甚至少考核，半劳动半休养，二是培养出矿区的绿色，植物本地化，更接近自然状态，生长得好，以后也会减少维护成本。后一个问题我拿不准，怕没有规划，反而更糟了。”
葛乡长说：“有创意。不至于更糟吧？我想一想，咱们再讨论……”
向全社会征求盘古坑的建设设计方案和实现盘古坑镇正式建制并不冲突，因此，公务员招聘考试后仅仅三天，县里许多小车开进盘古坑，“盘古坑镇”挂牌了。
盘古坑镇政府的镀铜招牌挂在原村办公楼上。
招牌预先钉上去了，蒙了块打着大结的红绸布，两个县领导一人扯一头，把红绸布扯了下来，鞭炮开始齐鸣，锣鼓开始喧天，乐队开始高奏欢乐颂，歌歌美美的小姐们开始表演庆祝舞蹈。
第三项议程是宣布官员职务。
对盘古坑具有深刻认识的葛乡长变成了葛镇长。副镇长好几个，大多是生脸。最后一个副镇长是盘胜利。老邱不知怎地没有声息了。盘金旺当场受到表彰，被封为镇政府荣誉顾问。盘泥也是个荣誉顾问。
县领导讲话，从头到尾，夸盘古坑。
古代有英雄盘古，今天有英雄人民。盘古坑真可谓人杰地灵，英雄辈出啊。人杰地灵这个词儿是个公用词儿，到处适用，今天它被派到盘古坑了。
葛镇长做了就职演说。盘古坑人听着，觉得葛镇长的口气很有文化。演说中，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信息文明，生态文明，都排成队了。
葛镇长说：“盘古坑要把人力、物力、财力、精力集于一体，要把旅游、休闲、娱乐、工业生产、商业服务建设为一体，开创小康城镇、生态旅游的新局面……”
这一天盘古坑热闹极了。
后来有一天也很热闹，这一天在风生云移的初秋的一日。盘泥矿业有限公司举办金秋酒会，庆祝矿山新时期的来临。
情情也恰在这天来到盘古坑，成了盘古坑人，成了矿山的一员。因此，情情无意间成了酒会的一个主角儿。
盘应权去世，情情扶柩回城，盘应权的子女们从悲痛中走出来就跟她算账了。子女们认为父亲的死是蹊跷的。回去避暑休假之前，一个活人，没多少天，这就没了，而且只是你一个人陪着，等于陪没了，你能不给个说法？
情情当然是心中有鬼的，她啥也不说。
盘应权去世那天，盘泥曾组织医护人员全力抢救，最后还是回天无术。情情整理盘应权的遗物，公事包里的照片和密封在信袋中的卫生纸让她无比惊异。
领导整天长吁短叹的，原来知道她和盘泥的秘密了？原来掌握了这么多证据？
情情的心揪成了一团，吓得不得了。在紧张中瞅机会告知盘泥。
盘泥拿过五张照片，一张张看了看，摞起来放进了自己的皮夹里，叹了口气，说：“我们……愿他安息。”
盘应权的子女们无论怎么指斥情情，她都不予辩解，只是哭泣，哭泣不止。
情情哭得极是动情，泪珠哗哗地滚落。在场的领导竟然都动了恻隐，反劝盘应权的子女们节哀，冷静，顺应变故。死者长已矣，生者日子还长着呢，过于激动，死者难以安宁，生者以后也不好相处了。
在日报、晚报都发了讣告。向遗体告别了。念过了久经考验的什么什么、历任什么什么。装进了盒子，送进了陵园，只待以后的清明节再“打扰”领导一下了。
过了好久，情情才慢慢地从悲伤中走出来。她选择了重回盘古坑之路。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重回盘古坑之路竟然成了她的不归之路。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盘泥不是一个爱张扬的人，也不能算是一个糊涂蛋，但他居然兴师动众，举办大规模的庆祝酒会，而且来者不拒，居然同意了闲杂人等的荒唐要求，同情情喝酒，喝了不少的酒，最终酿成了祸患。
事后有人分析原因说，情情重回盘古坑的时候，盘泥的东西两矿已经进入从来没有过的大好发展时期，新技术的应用使生产突飞猛进，盘泥矿业有限公司上下人等都处于昏头状态，祸患之生，也是定数。
掐算专家驼子不对此事置喙。他若提前有发言，说不定让有关人员谨慎一些，趋吉避凶。不过说实话，从古到今，像驼子这类大师哪个不是事后诸葛亮呢？
庆祝酒会在盘古坑大酒店最大的大厅里举办。
斯时，矿上员工不仅全部补领了以前欠发的奖金，而且又一次刚刚全面提薪，人人高兴。矿业公司之外的其他人也都笑容满面地拥来享用免费午餐了，吃了白吃，不吃白不知吃，谁不来呢？
庆祝酒会，西式特色，没有安排座位，人人可以卡着酒杯随意走动，自由取食各处桌子上的果品、点心，许多人觉得新颖。
就坐的人也有，盘泥和吴经理、郑经理等人，走动了一会儿，坐在上面中间的桌子前。
盘泥的大胡子已有点规模了，虽说蓄得不十分长，但蓬蓬松松，煞是像话，腮和下巴显得比较敦实。
情情坐在桌子一侧，身着红衣，丽质天生，丰满成熟，光彩娱人。
大家在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喧喧嚷嚷中簇拥情情坐到了盘泥身边，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要盘泥和情情一起接受祝福。
这说明世界上的墙都是透风的，盘古坑之夏的爱情故事，瞒得了盘应权，瞒不了其他的明亮眼睛。
吴经理、郑经理们自动退开，跟人们一起玩笑着，向盘泥和情情敬酒。一杯，一杯，又一杯。
绯红的酒浆，热情的笑脸，吉祥的祝福。连阔大的窗玻璃都映成了绯红的色彩，大厅的空气也绯红起来。
虽说人们不多给盘泥和情情斟酒，基本上都是象征性地斟一点，但是，人次多了，也要醉人。
起初，在人群的叫嚷和涌动中，盘泥还在客气地感谢人们：谢谢，谢谢。到了后来，人人都喝了很多的时候，就恍惚了，也没有什么理智的对话了，目光所见惟有浩茫无边的祝福了。
红红的酒瓶来了，杯子里斟进少许红红的酒了，热烈的祝福话语又重复一遍了，擎起红红的杯子干了，红红的酒瓶随着另外的人影又来了……
绯红的祝福的海洋连天涌动，漫无止息。大狗熊和美人鱼愉悦地漂浮在温暖的水里，相拥相依。
晕了。醉了。
情情脸儿红艳，愈发显得娇媚。她晕了。
盘泥揽着情情，也觉得天和地在不住地旋转，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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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泥和情情被送到酒店楼上的住室。
服务员守了他们一会儿，看他们都睡去，便闭了门，让他们没有打扰地睡。
晚饭时，盘马觉得心慌，找父亲。
找到父亲的房间，喊也喊不醒。
两人未免醉得太过分了？盘马打电话让矿山医院的医生来看，让医生想办法给父亲和情情醒酒。
这时候才发现情况严重。盘泥仍然处于深度嗜睡中。情情已经不呼吸了。
紧急抢救。在化验检测中，发现他们身体里不仅有酒，还有毒。也就是说，有一种毒药进入了他们的体内。
最终，情情因为柔弱，生命再也没有回转。盘泥本身强壮，救治措施渐渐见效，他慢慢苏醒了。
说苏醒，是针对原来的深度昏迷而言，实际上跟正常生命状态相距还远。他像一个痴呆的人，连自己开的矿山也忘掉了，连盘马也不认识了。盘弓被盘马急速通知了回来，也不认识了。团英当然更不认识，他只认识情情。
情情是个平躺着的、生命已逝的人了。
立案。办案人员进驻了盘古坑。
案子办了好久，办成了迷案。
谁也不能说案子被办成了迷案，只能说案子是个迷案。
调查？人太多，现场情况太乱，蛛丝马迹已经消失了。推理？顺藤摸瓜？一般来说，损人他得利己，谋杀他得有动机，这些都是侦破一个案件的入手处。但是行不通，这个谋杀，好像没有依照常理来进行。
葛镇长说，必须破案，无论如何要破案。腾出镇政府楼上两间办公室归办案人员使用，让他们讨论案情。
盘马和盘弓做主，把情情安葬在盘石塘西北的山上。比他们祖母惠兰的墓地低一个地坎。他们为祖母的墓植了树，铺了地砖，用石头、水泥铸了供台。顺便把情情的墓也这么做了。
盘马、盘弓兄弟住进了盘石塘，让父亲和母亲都也住在了盘石塘。
盘泥糊里糊涂爱上了喝酒，老要掂一瓶红酒走出盘石塘，绕过山路，到情情的墓前，席地而坐，慢慢啜饮。谁劝也不听，团英来，大声批评，他才怏怏地走回来。但团英怎能老管着他呢？
墓田周围，草木葳蕤，盘泥犯困了，就倒头睡在草木之间。头枕石头，身子弯蜷，如同一座盘龙山的小小缩影。
盘古坑的小孩儿们慑于他原先的威严，不敢近前戏耍，闪动在树簇草丛，远远地观望，交头接耳地议论。直到盘马或者盘弓来将父亲领回去，小孩儿们才散。
但是第二天，盘泥又从盘石塘走到西北的山上去，小孩儿们的游戏也就又上演了。不过，他们的戏场渐渐向盘泥挪移，越来越近了。小孩儿们可能想试着跟他对话吧？
盘泥是盘泥矿业有限公司持有股份最多的人，他的天然继承者的地位仍旧是重要的。经董事会同意，盘弓提前离开大学回盘古坑代替父亲经营企业。而他原来的想法，是从事别的行业，甚至还想和小蕾出国发展呢。
盘古坑日月续替，人事生息不止。
夜晚过去，白天降临，白天走了，夜晚又至，无穷无已。
盘古坑的老年人没事干，又向身边的年轻人述说盘古的神异故事。
上古的时候，天是混沌的，地是混沌的。整个儿一个混沌，囫囵的混沌。也可以说无所谓天，无所谓地，无所谓上下左右里外前后东西南北中。
混沌里出现了一个愣头青，他叫盘古。盘古掂把大镢头，他的镢头他的镢头是石器，石镢头，咬牙抡圆了劈。轰隆，一镢头开出了上面的天；轰隆，又一镢头劈出了下面的地。
盘古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砍过那两镢头便累死了，镢头脱手落下，砸出了一个大坑，就是这个盘古坑。盘古呢，倒在地上，蜷曲着，慢慢变成了环护着盘古坑的大山——盘龙山。盘龙山上几条水，汇成盘龙溪，流进、流过盘古坑，这是盘古的血脉。
盘古传说之后，自然又要续上盘四宝、盘卫新、盘金旺他们的革命故事了，要续上盘根与惠兰、盘泥与矿山、与其小叔母娘情情的故事了，这些故事不像盘古神话那般遥远，因而根根梢梢更丰富，眉眼鼻子更细腻，把“开出天、劈出地、砸个坑、累死的”远古传说给比衬得虚幻、粗糙和简陋了。
盘马的盘新农园经营业绩一般，但盘马和春叶结婚后一年养了个胖小子。盘弓给侄子取名盘带，说：“这是一种球技，一种突破防守的战术。”
盘弓和小蕾后来生了个女儿，起名字叫盘缘。盘缘天生聪慧，丽质动人，成了盘家一枚光彩夺目的星星。
盘古坑镇奉行生态至上的原则，严格控制工业规模，所以除了盘泥矿业有限公司的东西两矿之外再也没有允许其他的矿业开发。盘古坑镇力行保护原貌、维持原状的环境方针，旅游产业的发展虽不风风火火，却也稳扎稳打，稳中求进，持续有进，老村“别墅区”的谋划和建设，则“烂尾”了。
盘古坑的建筑渐渐变多，渐渐变高了。盘古坑镇人更多了，土著，移民，均在增长。盘龙溪日益汇入更多的生活废水，流势渐渐变大了。
盘古坑白日的色彩愈来愈扎眼，入夜的灯火愈来愈灿烂。盘古坑人公开崇尚“温良恭俭让”，各种法制条约的行文，看上去愈来愈健全，愈来愈细腻，私底下，潇洒地喝酒、吃菜、斗嘴、打架、欺侮、瞒骗、私通、偷欢，舒展性情之花，不输以前。
盘古坑人早已不事稼穑，都拥挤到镇上，靠打工生活，渐渐远离真正的天然。天然渐渐被推入幕后，消隐于时光深处。
盘泥，成了一个“异数”。因毒而病，没有医好。中毒案件，终也未破。盘古坑的秘密，似乎要永远深藏于盘古坑里了。
多年以后的一个夏秋之交的夜晚，盘泥偷偷地跑到山上，在情情的坟墓旁边睡觉，遥远的西天拉起了闪电，传来了雷声。
闪电是发叉的，自西向东走过来，在盘龙山的龙尾上、龙腰上、龙头上，这里扎一步，那里扎一步，接通天与地，放射出耀目的弧光。伴随闪电的雷声，仿佛世界脆裂一般，震得盘古坑都要跳起来，震得盘龙山都要散架了。
更加惊人的是风雨。宏大的风雨，自西而来，几乎粉碎了盘龙山的龙尾一带。豪雨，漫天而下。山上的泥土流淌了，盘神庙坍塌了，泥水和着树木杂物，一起翻滚下来。
大水推动着泥浆、树木和杂物，形成泥石流，在盘古坑老村中间，一浪一浪地向下滚动。到了“天地盘古”山门，堵塞了，造成了堰塞湖。
堰塞湖是个泥汤的湖。雨势还在加大，聚集越来越深。山门终于崩毁，“天地盘古”牌匾成了“杂物”， 大水、泥浆、树木和所有的杂物一拥而下，冲进盘古坑。
大雨漫天倾泻，西山头和盘古坑老村继续坍塌，流淌。
盘泥矿业公司的井被淹了，大水旋转着，灌满了矿井，溢出来，漫开来。在盘古坑的大坑口，“天地盘古”村名牌一带，大树和杂物受到阻拦，又一度堆拢起来，渐而形成坝子，挡住了想流出去的泥水。
闪电，滚雷，狂风，豪雨，放肆而张扬。
泥水在盘古坑聚集起来。渐渐地，淹没了矿井的铁塔，淹没了半拉盘石塘，淹没了北山坡上的半个盘古坑镇，只有盘金旺的高安门一带没有淹着。
人们在向高安门一带逃难。
盘古坑成了一个湖。
在银亮的闪电光中，在震耳欲聋的雷声里，在密如珠帘的雨水下，盘古湖，似乎在不断地晃动，晃动，晃动……
突然，一个巨大的连续的闪电在盘古坑中间炸响，盘古坑酒店和它旁边那些后起之秀的高楼，被闪电烧燃了，在大雨中放出难得一见的光华。
盘泥顶着满头雨水，高举双臂，似乎在歌唱。但是，他没有造成任何动静，他的声音完全被大自然收纳了，消化了。
太阳，将再度出现在盘龙山的龙头上，将会如常地行过天空。
盘古坑的火将会熄灭，水将会退去，人们将会重建生活。
初稿于1988年春
修订于2003年夏
重校于2021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