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九章 小姐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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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窟窿的水是有限的，硬抽，有抽尽的时候。
水抽尽了。清理沉淀的淤泥费工夫。淤泥到处都是，装不好装，盛不好盛，一天清理不了多长的通道。
透水口坍塌得巨大，像破窑洞的门。戴着安全灯进去探险，没走多远，发现还有水。原来早年的黑窟窿是先人们晕挖的，随高就低，没有样式，低的地方仍然存留大量的水。
退了出来。郑经理请示盘泥后，命令将它预留为一个巷口，用混凝土浇注、强化。
主巷道清淤尚未过半，风电设备供应商派来了安装技术员，无法安装。技术员住在盘古坑酒店，有吃有喝，玩乐，等待。
技术员无所谓。盘泥觉得不平衡，得让他们发挥发挥才能。两个技术员都是大学毕业不久，盘泥陪他们吃了顿饭，夸奖得他们摩拳擦掌，表示愿意为矿上的技术学校讲一些课。
盘泥说：“技术学校计划秋季开学的，你们二位人才，这么年轻有为，驾临矿山，我们要提前开学。”
当场定立君子协议，设备安装调试之前，两位免收讲课费。开始试车之后，所在公司不催他们回去，能继续讲课的话，付酬。盘泥有他的算盘，这一剂药还有加快设备安装调试的功效呢。
说提前开学就提前开学了。为兼并西矿，盘泥早半年就有意储备青年工人。人多，生产班安排得不那么紧，没有受过中等教育的青工必须念半日制的盘古技术学校。
盘古技术学校采用学分制，学员一边学习一边上班。每人每月缴纳一定的学费，但因为他们上半天班，又可以拿到比缴纳的学费稍多的薪水。
有人算透了账，说：“领领工资，交交学费，落不了多少钱，半个月的活差不多等于白给他干了。”
有人劝道：“知足吧，技术学到肚子里了嘛。考试不过关，劳动合同只签三个月。三个月后再考试，再续签，烦心没个完。考试过关的，一下子签三年，不影响涨工资。三年后续签考试主要考技术，到那时考技术就不用怕了。盘主板也算是给咱们办好事，谁让咱们小时候念书不用功呢，半工半读吧，别发牢骚。”
盘泥侧面听到如此议论，心下好笑。有些人不爱自己学习，不会自己学习，而企业需要技术，怎么办，必须拧住耳朵把他提留到学校来。为什么收学费？一，教师要吃饭，二，交了学费才会努力学习。我也最烦死板的学校教育，我们尽量把学校办得活一点吧。
盘泥这样的主导思想决定了他办的学校是个快乐之地。
校长是精选出来的。在所有中层管理人员之中挑选。谁能把学校办好，办活？工人自治会刘副会长说：“我可以。”
刘副会长大学毕业时想自己找地方打工，种了一辈子地的父母抓着老观念不放，非给儿子安排个正式工作不可，求亲靠友，花钱送物，县里的领导、乡里的领导都收了这对老农民的财礼，了解了孩子的特长、爱好，就给安插在一个乡的文化站了。
文化站里有个站长，有工资，刘是站员，没工资。站长人好，领着站员去各村卖唱，唱鼓子词，宣传上级的各项政策，挣的钱除两人的生活开销外都归站员，作为站员的收入。熬了一年多，爹妈同意儿子自谋职业了：“孩子，依你。”
自谋职业，到了盘泥矿业有限公司。盘泥让他办黑板报。矿上共有六块黑板，每周全换一遍内容，等于一天出版一块黑板报，试用期月薪是文化站站员最高薪的四倍。爹妈服了，交代儿子：“好好写，写多点，把字写正，写规矩。”
去年圣诞节矿上搞娱乐晚会。刘早已通过竞选当上工人自治会副会长了。代表工人自治会正副会长出节目。
刘副会长掂了个大提包，不慌不忙，放到场子中间，拱拱手，道：“这包里有一只小小的宠物，请猜猜它是什么？谁猜中了，并且敢于上来自我验证，验证无误，就当场送给他。最好是女同胞猜中，女同胞猜中了，宠物就算是我们所有男同胞赠送的。”
在嬉笑和相互怂恿中，希望得到宠物的女同胞一个个地举手，一个个袅袅婷婷地走到中间去验证，一个个都希望提包里是自己猜到的，一只小狗，一只小猫，一只刺猬，一只小白兔什么的。可她们一个个都酸酸地笑着返回座位了。最后有个傻妞妞，没细看，伸手从提包里拎出来了——一面照脸镜。
气氛空前活跃起来。
看了一个出彩的节目，观众往往要求表演者续出一个：“再露一手，再露一手，再露一手！”大家嚷。
刘副会长推辞不掉，说：“咋办？露一手？再给大家露一手？这样吧，平素工作是在工自会会长领导下做的，再露一手也得会长领导着。”邀会长和另一位副会长上场，共同表演。
展展地扯起一张大白纸，刘副会长在后面舞弄，舞弄，念念有词：“露一手，露一手……”吸引了大家全部注意力的时刻，他一只手哗地从白纸正中穿出，露出来了，摆呀摆地跟人打招呼……
刘副会长成了刘校长。当然不是单凭了他的幽默感，艺术性。据说他还立了军令状，多少个月多少个月培养多少合格青工，多少个月多少个月完成多少教育盈余，多少个月多少个月建设多少标准教室，等等。
盘古技术学校有教有乐。尤其是每周两个活动，称为娱乐夜，吸引了休班的矿工，吸引了盘古坑村民。
刘校长不愧科班出身，弄出来的节目有品位，有意思，有趣味，有彩声。这天晚上就是如此，丝竹管弦，捧噱逗趣。
谁知道没有留住大伙儿。缘故何在？这晚上盘古坑东北的娱乐城开业狂欢。娱乐城名字叫做“歌歌美美”，老板姓吕。
歌歌美美娱乐城，与众不同。乍一看有两多，跳舞的漂亮小姐多，穿迷彩服的保安多。细一了解，吕老板的小车比盘泥的豪华几倍，手机不停地接，打，打，接，繁忙极了。
吕老板头发非常短，头顶理得非常平，戴副深棕色眼镜，穿着雪白的T恤，身后半远不近总站着人，他发出个话音儿，那些人立即起反应。
吕老板租下了相连的六家小店，三下五去二改造装修成了歌歌美美娱乐城。放肆娱乐，而且管吃管喝。
六家小店是黄金地，谁愿意歇手，给别人发财？都涨租价。吕老板找盘金旺。盘金旺：“上级有精神，盘古坑要变成镇，大发展，小企业给大企业让路，不准为难。”
盘金旺做工作有策略，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咋着也不说。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是邱主任交代他的话：“上级说了，小吕很能干，搞的属于精神文明建设，是连锁娱乐业，到处都连锁了，到盘古坑连锁，开绿灯就对了，大力支持就对了。”
歌歌美美娱乐城门面高大，撅在空中。各色霓虹灯在上面，交相杂陈。霓虹灯描画有男女两个人，男人手举两个字：“歌歌”，女人手举两个字：“美美”。 “歌歌”和“美美”连着。霓虹灯多，把前面的空场照得亮堂堂的。
夏天，太热，不能弄真的篝火，空场上用电风扇、红灯和红绸布条制作了一大堆熊熊燃烧的假火。还有周围不知从哪儿、哪儿射出来的彩色条子光，朝着中间乱忽闪。
这里成了夜盘古坑的新亮点。
响声震天。盘古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简直要把盘龙山的肠子震出来。人人脸都震红了，心都震到嗓子口了。说话听不见，满嗓子吆喝也听不见，鼓足了劲吆喝等于没吆喝。砰砰，嚓。砰砰，嚓。砰砰，嚓。全世界只剩了这一种响：砰砰，嚓……砰砰，嚓……
漂亮的跳舞小姐，衣服真叫薄。薄到了透亮。女人们想起蜘蛛网，男人们想起传宗接代。
主持小姐化妆化得像只花豆娘，她的屁股左一掉右一掉出来报节目的时候，砰砰嚓的巨响才降低一点。常常听不清她说的什么，“接下来”，“接下来”，只听到这几个字。
报幕的花豆娘屁股左一掉右一掉地走进去，新的一批跳舞小姐扭着她们的水蛇腰出来了，声响立时再度变大，震耳欲聋。
跳舞小姐并不一齐扭，她们自己扭自己的。随便朝那个方向的观众，想扬嘴巴就扬嘴巴，想举肘子就举肘子，想撅乳房就撅乳房，想送小肚子就送小肚子，想猛一甩胯骨就猛一甩胯骨。逗得前拥后挤的男青年乱叫唤，乱吹口哨。
叫唤和吹口哨全听不见，全淹没在声响里，但叫唤和吹口哨的配套动作很明显，像疯子，一群一群的疯子。
女人们和上年纪的人在远处看。女人撇嘴，流露厌恶和唾弃。男人摇头，显摆清高和排斥。互相摇手，表示观点一致。
夜深时出来两个花豆娘，左一句右一句。
左者说：“感谢各位热心观众的捧场，今天晚上的主要节目已经结束。”右者说：“欢迎你以后天天夜里光临歌歌美美娱乐城，我们所有的哥哥妹妹天天夜里为你服务。”
左者说：“下面的节目是成人节目，需要付费，请小朋友们回家休息，请小朋友们回家休息。”右者说：“盘古坑将要建成优美的林业区，林区防火非常重要，接下来为大家表演付费节目：扑山火，保森林。”
花豆娘掉着屁股走进去，压抑着的音乐泛起来，越泛越高。
跳舞小姐一个个出来了，手提篮子。衫子、裙子，穿得各式各样。表演上山捡蘑菇，或者采野菜的场面。劳动中有人发现了山火。山火就是那堆假篝火。于是，手里变出了小树枝，蹦蹦跳跳地扑打山火。
山火无情啊，燃着了一个小姐的衣衫。她手揪着衣襟，衣襟上有一些红绸布条，电风扇鼓吹着，酷似火焰。衣服失火了，其他小姐就来帮她脱。脱就脱掉了。上身成了光的，只剩乳房上有个小罩子。
人群骚动，叫喊：“好啊，好啊。裙子也失火吧，裙子也失火。小骚娘儿们，全身都失火……”
跳舞小姐在扑救山火中不停地烧着衣服，这个烧着了，那个烧着了，因此，这个甩上衣，那个扔裙子，舞蹈猛烈的小姐胸上的小罩子也绷开了，白亮的肉咚咚咚地弹跳。弹跳，弹跳，弹跳……
跳舞人如痴如醉，仿佛一群发癫的母狗，观舞人则如醉如痴，好像满地红了眼的晕鸡。
继续，舞场渐渐成了漩涡，跳舞的和看舞的几乎融在了一处，手长的都摸住肉肉了。
两个花豆娘，又报告说下面的环节是演员和观众共乐。许多身着迷彩服的保安手推一卷竖着的篷布走出来，很快将篝火和跳舞小姐们圈了起来，留了一个入口，两人端着盘子收费……
盘金旺的电话疯了一般响。
电话里，理直气壮地质问：“老板，你还是不是盘古坑的官儿？脱衣舞跳到盘古坑了，骚娘儿们一个个衣服全脱光了，奶子、屁股全亮出来了，你为什么不管？”“我们打电话到派出所，派出所说知道了，就是不见来人。你们到底管不管了？”“脱衣舞，流氓表演，收钱，交钱，古坑是什么天下呀？没人管我们要越级反映了。”
盘金旺说：“有问题肯定要管，我问问情况。”
没有吕老板的电话号码，盘金旺只好打老邱，说：“小吕在盘古坑搞脱衣舞啊，有人要上告了。”
老邱说：“啊？我问一下吧。”
盘金旺和汪美花在吃东西，吃得津津有味。虽灯光清淡，空调喷着冷风，气氛已是越来越热乎和浓烈了。电话干扰得盘金旺不舒服，放了话机，骂一声道：“盘古坑土警察不少。”
话机不能关，他怕土警察打不通电话。打不通他的电话，一，会往更远的地方打，乡里，县上；二，会找他。找，找，找，找得人不得安宁。若办公室找不到，家里找不到，新宅也找不到，混账们会不会猜想我在别处睡？可能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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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美花说：“记得不记得你的话：‘节约闹革命，俩人一起洗，为国家省点水’？”
“怎么不记得，清清楚楚哩。”盘金旺说，“其实海老板把水全都买下了，他出的房钱嘛。两人一起洗，总是要节省点吧。”
“谁不知道你那时候想的啥！”
“你猜我那时候想啥？我想，人真是畜生啊，畜生的一种啊。谁都不想承认，可最自在的时候，就是当畜生的时候。畜生整天啥也不想，不工作，不开会，不排排坐听报告，由着性子，不比人自在吗？”
汪美花忽然又笑得忽忽悠悠。
问她笑什么？她拿腔捏调地学者盘金旺的声调道：“以前农村穷啊，盘古坑人天天吃的是黑馍馍，我一顿一个，饱了。有次叫我去县里开会，吃雪白的大馒头，你猜我干了几个？三个，吭哧，吭哧，吭哧，一股劲儿全干掉。”
“实情，实情。馒头不一样，胃口不一样。海老板对我说，就在咱们住的那宾馆里，他吃六个，八个。”
“那家伙真行。做生意空手套白狼，吃馒头恐怕也是送上嘴。看那膀大腰圆，羡慕人的块头吧……”
“我膀不大吗？腰不圆吗？”盘金旺戏道，“吃里扒外吧你？”
“膀大，腰圆，有块头，有本领，有功夫，成了吧？好久没吃了，多吃几个大馒头，再让我见识见识。”
“这么贪？吃给你看。”
电话响。接起来。老邱了解过情况了。
老邱骂了句粗话，说：“你没到歌歌美美娱乐城去看呀？一看就知道了。是这样的，盘古坑后山，盘龙山北部，不是个林业区嘛，他们就表演了一个扑山火，保森林的节目。扑山火，保森林，英雄行为呀。英雄们奋不顾身，衣服都烧着了，烧着了不得脱个一件两件吗？脱了，继续扑山火，保森林。盘古坑人太保守了，大惊小怪，我看也是在弘扬主旋律嘛。”
盘金旺说：“这就行了，谁再咋呼，我用你这一排子话对付。”
邱主任说：“盘古坑要升格成镇了，人还是小农思想。又是反映，又是上告。看来我得去坐镇了。”
盘金旺说：“对。前一阵子得往上面跑，不跑不行，后一阵子得在下面坐，不坐也不行。坐镇，坐镇，不是主任坐在这儿才能把盘古坑坐成镇，是坐在这儿才能镇乎住形势。”
“哈哈哈。去，咱哥儿俩把摊子撑起来。新规划要做，新办公楼要盖，要拉大城镇框架，加快建设步伐。现在，全国起了建设大潮啊。各城市都在比着玩，看谁玩的大。你市区一百平方公里，我搞二百平方公里，你二百，我三百，你的环城公路有一圈，我搞两圈，你三环，我四环，看谁牛气。哈哈，比牛气哩。”
“来吧，来了好好研究研究盘古坑镇咋搞大，咋搞牛气。我预备了好酒，好烟。”
“喝酒就到小吕那个歌歌美美娱乐城去喝，放开喝，他敢不好好伺候吗？照顾他生意，以后定点就定在他那里了，签单就签在他那里了。”
跟老邱通过电话，盘金旺鼻子哼着道：“盘古坑升格恰好随到全省大力发展小城镇这股风里了，光凭人去上边跑腾着批，不定什么时候见效哩。有些人，你一夸他，他觉得县长也能当，省长也能当。人还没进盘古坑就定了吃喝的点，照顾他生意，歌歌美美那小吕不知道是哪个的小舅子。”
“歌歌美美这么大来头，不是老邱线儿上的，也离他不远吧？”
“担心的是什么？就是这个。我们要考虑的，不光是盘泥了，更严重的情况以后可能还会出现。盘古坑的发展战略不能大意呀。引资，得抓紧时间引资。想在盘龙山上搞盘古巨雕、搞旅游建筑的公司要拉住，谈成。那家伙这两天也不打电话来了。”
盘古坑人不再打扰盘金旺和汪美花。
歌歌美美的节目也结束了，假篝火熄灭了，小姐们都进去洗澡穿衣服了，工作人员收电扇，卷电线了，观众意犹未尽也不得不鸟兽散了，反映情况的人骂骂咧咧也不得不回家背床睡觉了。
翌日，盘泥听说吕老板对几个矿工许以高薪让他们去歌歌美美烧锅炉、做杂务，暗自高兴。
盘应权由情情陪着走到盘古坑东区来了。原来最近几日盘古坑中学有位老教师跟他聊得好，及时把新的意识形态局势汇报了他。
盘主席没表什么态，但他对情情说：“我在家乡避暑期间，家乡不能出思想政治方面的问题。”
盘泥提了个建议，把能集中起来的员工全部集中起来：“叔父做个政治报告吧。认清方向、端正思想太重要了。”
给后生们作这类报告，有水平的高级干部总是有什么讲的。盘主席满口答应。
就安排在下午。盘泥说：“得讲一个小时吧？一个小时怎么样？”
“一个小时肯定不够。一个小时……估计只能讲到拉锯。”盘应权说，“拉锯，你们都不知道。就是，我们建立了革命根据地，还没有站稳脚跟呢，敌人反扑过来。我们撤退。敌人还没有站稳脚跟呢，我们扑过来。赶走敌人。敌人又扑过来，我们又撤退。我们又扑过来，又赶走敌人。这就是拉锯。
“拉锯苦了老百姓啊。只要有部队来，老百姓就得交公粮。拉几次锯，就得交几次公粮。我们革命部队爱惜老百姓，不多要。敌人狠，逼老百姓要粮要得多。老百姓没有粮了，只好吃野菜。我们爱护老百姓。”
盘泥问：“讲到中华民国变成中华人民共和国，再讲到新时期改革开放，恐怕得三个小时吧？”
“得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也讲不细。”盘应权说。
“好。让他们把大礼堂的麦克风整好。下午三个或者三个半小时，中间安排个休息，茶点时间。报告比较大，叔父保重身体。这算是革命传统教育吧，矿上按报告时长、按最高待遇给叔父付酬金。”
“钱，不重要。巩固思想阵地，重要啊。企业得健康发展。”
下午的报告会在大礼堂举行。盘应权很大气地坐在上面。麦克风整得很好，茶水冲泡得很好，水果摆放得很好，左右伺候得很好。领导开讲。抑扬顿挫加拖腔，最后面的人也听得清楚。
盘泥瞅空给了情情一张纸条，写着字：我在车上。
阳光灿烂，天气火热。情情出来了。她身着淡色裙衫，使一页报纸遮额，袅袅婷婷，绕过大礼堂后窗外的柳树行子，来到盘泥平常停车的方亭下。
盘泥不早不晚地自车内轻轻推开车门，迎进了她。
冷气早已打开，车内温度调得甚好。
东矿的生产秩序未受西矿透水事故影响。风泵嗡嗡响，升降机哼哼转，运载矿石的卡车不时地驶过盘古坑中路。盘泥的小车仿佛一只滑溜的泥鳅，飞快地游出盘古坑东南山口，驶过盘龙溪上的桥，盘龙桥。
盘龙桥头是丁字路口。有个日常的公交车站，水泥牌铸有“天地盘古”四个大字，蓝漆站名，也是村名。南北方向的是大路。朝东，有条稍小的路，缘着盘龙溪去了，通着东坡村。
拉运矿石的卡车是向南走的，盘泥驶往北。
北行，北行，又渐渐向东。高山慢慢变矮，大树慢慢变低。几十分钟，越过了几个村庄。丘陵、草地出现了，可能农民养的羊啃吃了贴地的草，有如经了剪草机的草坡出现了，接着出现了——河。
盘泥说：“盘龙溪就是流进这河里的，所以这也是盘古坑人的河。就是远，盘古坑人一般走不到。”
河边的树，跟盘古坑一带大不一样了。一片片柳林，绿色馥郁，像一团团绿云。情情从绿云间隙看到了河，欢叫起来。“河，原来这里有河，太好了，离盘古坑不算远，有河。”
盘泥把车停在矮堤上、柳树下。他摸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她道：“等会儿换上”
泳装。金黄色，情情换上了。简洁得不能再简洁，非常配她的身姿。跨出车门时她把长发也打开了。金黄色线条处处是绷紧的，松散的头发却依稀晃动着绑扎的痕迹。她乐滋滋地说：“你这么会挑泳装啊。”
盘泥换穿了泳裤，锁上车门，说：“也算粗中有细吧。你条件好，泳装设计师的匠心能充分展示，换了人穿倒不一定好看。走。”
正是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辰，扑进河水，感到无比清凉舒爽。他和她像一对鱼，一次次冲入中流。
她戏道：“熊宝宝技术很不一般嘞。”
他说：“没想到鱼贝贝还真是美人鱼，在水里更美了。”
“别看我小时候是个瘦姑娘，在家乡我一口气游过大江呢。”
盘泥仰在水面上，只用脚轻轻划动着，说：“我有个奇怪的偏向，喜欢会玩水、爱玩水的女性。
“千百年，中国女性是遮盖着的。人们比喻女性形体线条柔美，像垂柳，胳膊白，像莲藕，眸子亮，像杏核，眉毛弯，像镰豆，一口碎牙像石榴子，尖尖十指像春笋，缠坏的小脚像香粽像菱角。差不多全是吃食儿，就是想不起大海，波浪。
“在中国画里边，只有女性身上的衣服像水波，肉体却不像。明代画家仇十洲最会画美女，仕女画盛名百年。他画的裸体仕女像什么？我看像芋头，像萝卜。也全是吃食儿。古代中国艺术家好像不知道女性美在哪里。西方艺术家老早就知道了，美丽的女性，是海浪，是大海。不是吃的，是清净、圣洁、博大、高贵的，是精神和品质，是让人领略的，感受的。”
“你说的真好。我怎么这样爱听你说话呢？我在大学的时候就纳闷儿，中国画和西洋画到底哪儿不一样啊？”情情说，“原来，一是吃的，食用的，一是看的，欣赏的。你拿来就说清楚了，深入浅出。”
“我当然深入浅出了。我什么时候不是深入浅出？”
上岸来时，起风了。白云飘逸，绿柳舞蹈。
盘泥打开汽车的后备箱，扔到草地上一张帆布，又提出一个纸箱，拿出食物和饮品。吃，喝，闲聊。
他吃了，躺，头和腰在帆布上，腿脚甩在草上。他的视野是她腿部细腻的皮肤。
她喝了饮料，倾斜地躺向他。她的眼前是他脸上和胸肌上风格粗犷的毛发。
她轻声说：“我是动心了。告诉我，你为异性真正地动过心吗？”
“这不是吗？”他反问。
“以前呢？问个好玩儿的问题，我很好奇。”
“动过。在大学。我已经在盘古坑结过婚了，有孩子了，有了盘马了，可我为一个女孩子动心了。那时节的感觉，前所未有，结婚时都没有过。可是，我长时间地、长时间地，不敢走近她。我像是在捕鸟，太珍贵了的一只鸟儿，我怕惊飞了她。校园里有湖，她在湖边读书。我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看。我躺在草地上，头在草里，眼光从草茎中间飞过去。草像树一样粗，草的香味熏着我。非常奇怪，我居然可以看清楚她，粉白的皮肤，浅浅的绒毛。太动人了的一只鸟儿，可我不敢去捕，我不敢去捕……”
情情似乎被感动了，不由得动唇去吻盘泥纷乱的毛发。
盘泥报以疯狂的回吻，呜呜噜噜地说：“因为她，我被那混账大学开除了，除名了。现在大不相同，有珍贵动人的鸟儿就要捕了，及时地捕……”
“好。捕。”情情笑说，去摸盘泥的胡子，“以后别剃胡子吧，我喜欢大胡子。还有这么多毛毛，太好了，像抱着大狗熊。熊宝宝。”
几十分钟后，情情起身，甩弄半干的头发，盘泥不失时机地抓拍了好几张。她乐得又跑又跳，载舞载蹈。然后跑过来，给他拍。咔，咔，咔。最后，将手机架在车顶上，拍合影，各种姿势的。泳裤，泳衣，笑。
看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该回去了。
盘泥说：“今天好，一个干扰电话也没有。回去吧。政治报告，可能解放战争结束，建设了新政权，搞了许多大事，快要开始新时期了。”
情情笑了，笑过，叹口气道：“你说他累不累？”
“几个小时的大报告，肯定累，心脏又不太好。”盘泥说。
“晚餐得给他来点好吃的。”情情说。“其实他不贪吃不贪喝，不像有的干部，开个会，作个报告，吃不足喝不够的，还说什么，中午不喝醉，下午还有会，晚上不喝倒，免得夫人找……”
盘泥加大油门，车冲出如帘的柳丝，驶上返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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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报告，做大报告，对于干部而言确实是体力活。正如盘泥和情情的估计，盘主席给盘泥矿业有限公司员工做革命传统教育报告，好受了一场累。
身体累。尽管他不急不燥，但时间长，说话量大。
心情累。没想到矿工们出奇地不爱听报告，会场乱。除非你不停地讲地下斗争故事，革命党男女假扮夫妻的故事，或者参加各级大会期间的生活花絮，才能安静。也不是安静，是哄笑。
哪儿有那么多好讲的啊？地下斗争，盘主席没有从事过，只能讲道听途说捡来的。假扮夫妻是抗日战争或者国共战争期间的事情，他也没有那运气。在他早期的革命经历中倒是有机会接触了几个女性，但他太忙，一个都没有朝深处发展。讲别人的故事怪无聊的。只有讲工作花絮，听说的，经历的。
花絮多。早年的会议花絮是出穷洋相。坐宾馆的沙发，稀软，赶忙跳起来，怕是坐坏了。餐巾，不会用，扎脖子里像围巾。洗调羹的水，以为让喝的，舀起来都喝了。后来的花絮是保密。小车陆续出了宾馆，分散行驶，有的绕东南，有的绕东北，有的竟然去西郊农村转一圈，然后，没人注意时，到大会堂后门口了。再后来呢，花絮全是优质服务。上楼梯，小姐搀，下楼梯，小姐扶。年龄大的领导左边一个小姐，右边一个小姐。能干的小姐左边一个领导，右边一个领导。小姐们训练有素，端茶倒水小春风儿一样的……
报告中不插花絮不行，不插就乱场。插得多了，自己心里难受。报告滋味变了嘛，怎不难受呢？而且，花絮不能全是别人的，得往自己身上拉扯。回头看看，举着花絮在跳舞的那人，简直是个小丑。
竟然几个小时，这样讲。讲得难受极了。难受的表现是累，心累，心情累，气，生气，生闷气。
盘泥请到小餐厅吃饭，盘主席说：“不吃，回去。”
盘泥要送，盘主席说：“不，情情，走。”
盘泥忙让酒店打包了许多好吃的，派车送，关照情情好好照顾叔父。
不关照，情情也会照顾好领导晚上的吃喝拉撒睡。回到盘石塘，先开太阳能热水器，服侍盘应权洗淋浴，后加工盘泥的大酒店送给他们的菜肴。
晚饭后，盘应权仍然不想说话，也不想坐在空调器下。情情就搬出藤椅放在院里，让他坐了。怕有蚊子，又扯出电线和插座，插上电风扇。电风扇是新式的，设计者流体力学运用得极好，出来的气流被格栅完全疏散开来，小秋风儿一样的。
盘石塘位于盘古坑西北，在老村和新村间的弯道上，所以少人经过。
人们都在北边山坡的新村居住，上班、办事直接向南下去，到矿区、商业区。老村，在正西的山坳里，有些外地矿工租居，但他们来来去去只朝东边的矿区一个方向。因而，盘石塘很清静。
这晚上，有个人从盘石塘折扇似的门楼前边经过。由南来，转向东。人是弯的，有如豆芽。这人是盘古坑掐命运、断吉凶的测算大师驼子。
盘新农园在山皱里的老村开辟了办公室，盘马他们开张伊始，忙乱不堪，人总在南边的山坡地里。真正坚守老村的盘古坑人是胡子花树下的预言者驼子，驼仙儿。
驼仙儿穿戴干净。衬衣白，鞋黑。他是智力工作者，讲究，这是一；二是方圆几十里有些半老徐娘，信服他的术数，高兴了就下手给他洗褂子，洗短裤。
弯豆芽走过去并不会惊动盘主席。盘主席气泄得慢，依旧鼓着肚子，扭着嘴。情情温驯地陪着。
弯豆芽驼仙儿走过去。弯着走。他手里还提溜一个灰黄色的塑料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