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三章 快放下我
08
盘古坑的重要日子来临，盘泥矿业公司兼并盘古坑矿业公司的全体员工大会日。
会议由盘金旺和盘泥矿业有限公司吴经理等主持。员工们没有一个落的，都到了。往常唧唧喳喳的会前必修课撤了，抽烟的默默抽，不抽烟的默默等。
原矿业公司领导盘金旺讲话。
“兼并，收购，有的人可能还不理解。不是坏事情，还是在盘古坑里嘛。搞矿业，搞工业，为什么，为了盘古坑的小康生活，富裕生活。想一想，盘古坑人原来种地，穷。我们开矿了，慢慢富裕起来了。现在兼并，兼并就是合并，合并了，矿业规模越来越大，对大家，对所有盘古坑乡亲，都好。如今，好社会，肯定越来越好。”
之后，吴经理讲话。
“盘古坑的矿业将进入一个全新的发展时期。技术革命和知识革命时期。公司有几项决定，宣布给诸位。第一，我们将组织一次摸底考试，四十五岁以下的员工都得参加。考试及格的，上课，接受培训，准备再就业。第二，四十五岁以上的员工，和摸底考试没有及格的四十五岁以下的员工，暂时不再就业。待公司全面调整过后，尽量给大家创造新的就业机会……”
吴经理没讲完，会场就开始乱了。声音大，话头粗。有的干脆骂起娘亲和祖宗八辈来。
继而围上来，乱嚷。“这不是辞退老子嘛？”“出力最大的、出力年头多的都被辞退，这是卸磨杀驴，我们还有日子过没有？”“你们说的都不算，先兑现拖欠工资，再说别的。”“挖个矿还考他娘的啥试，不考试，我们不考试。”“先答复，拖欠工资今天发不发？发不发？发不发……”
盘泥矿业有限公司在场有个比吴经理壮实的，护着吴经理，遮挡住人群的涌动。
后面的人仍在推搡。骂吴经理，龟孙是从那个山旮旯里钻出来的，到盘古坑来找死不是？骂盘金旺，卖国贼，吃黑钱，我们不同意兼并，我们要查账，查账，查矿上的账。你不是说工作不受影响嘛，他妈的咋变成再就业了？不是失业是什么？
笤帚，垃圾斗，饮料瓶也驾着火样的声浪飞向吴经理、盘金旺一干头目。
出力的人，挣钱不多，养家糊口本不宽绰，半年多没进项，谁不上火？有的人家，房间出租给外来的矿工，可外来的矿工也几个月没领到钱，房东、房客一样急。
盘根在人群后面。他老，络腮胡子花白、纷乱，无论按照什么标准都是要卸磨的驴了，跟几个年龄相仿的被撇在了外围。他们没动，看动静，等待年轻人、中年人弄出结果。
盘根养有两个女儿，大的嫁出去了，小的招了个上门婿，小梁。小梁在井下干活是把好手。谁知道正像人说，下矿的人是埋了没死的，大石头夹块小肉肉，命不在自己。那年快要过春节时出了矿难，人压井下了。有两个死了，小梁得了救。得救的比死了的还难受，在县里住了三个月医院回来，一条腿瘫了，人还时不时犯迷糊。严重的是他们属于违章操作，事故调查组也认定了，因而赔钱少。
盘马是躲在人群外的极少数年轻人之一，他在思索辞职另干的问题，耳朵没怎么听。
盘金旺、吴经理往门外退，人群朝他们涌。过了不大的空场有片乱砖，是刚刚推倒的围墙。人群到这儿就给绊倒了，前边倒在碎砖上，后边的刹不住脚，也扑倒，层层垛上去。成了堆，堆起来，随即又散，但有的年轻人觉得热闹、刺激，推着搡着又压上去。最后，垫底的盘金旺、吴经理好几个人已不会自己爬起来了。
依着盘金旺的脾气他非骂不可。白给你们发这么多年工资，工资都发给狗了？不发，有钱也不发。但是这时候他忍住了，也发不出大声来，他不说话，他得呻吟。
有四个人被送到矿上小医院。盘泥没多大工夫来了，他先向医生询问了情况，然后去看伤号。先看盘金旺，又看吴经理等几个人。
盘泥说：“闹了个小风波？金旺叔你带出来的那些兵啊，嘿，也真敢压你。”
盘金旺揪了揪嘴巴，说：“往后，替老叔狠狠整治他们，看你的哩。”
盘泥到另一病房看吴经理。吴经理是个文化人，似乎被碎砖挫伤的地方多，一脸苦笑，没法向盘泥交代。
盘泥说：“你太文质彬彬了，对付不了盘古坑，你得好好吃，好好锻炼，有了好身手就不怕了。”
吴经理说：“怕倒是没怕，只是会没开好。”
盘泥说：“开得也差不多了，他们有反应，不正是你把公司的决定宣布了吗？关键有两个，一是旧矿拖欠的工资，二是以后的生产。现在难就难在资金不活。有钱安抚，就会风平浪静一阵子。没关系，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小小骚乱影响不了总体的战略部署。仍旧是既定的方向。你休息休息，恢复恢复。”
盘马和几个年轻矿工在医院外不远的小饭店门前说话。盘泥出来看到了，喊他，问：“怎么样？有个方案没有？”
盘马说：“在考虑。”
“别太磨蹭了，做个决定。二十多岁了，别老在考虑考虑的。”
也许就差这一督促、提醒。盘马下决心了。他对几个哥儿们说：“走吧，我请客。”
盘泥的午饭回家吃。团英和孩子们住的公寓很多时候依然是家。
盘弓和小蕾到底是新学府培养的人，比盘马察言观色多了，使盘泥的情绪很快从烦琐的矿业事务中浮起来，像只快船御风而行了。他坐在沙发上。小蕾把一大盘洗好的桃子端来，拿起一只用小刀子去皮。
从大窗子反射进来的光斜迎着站在那儿的小蕾。午时的亮光融在她的薄纱裙上、脸庞儿上，反映得满屋青春的颜色。
盘泥奇怪这几天的心情，处处会勾起一些早已掩埋的记忆。
人，奇就奇在有心情，其他什么东西还有心情呢？没有。翻晒出来的记忆中有两个要点，一个是已经当了几年地球修理工啥希望都没有了却又背着铺盖卷儿进了大学堂，二个是盘古坑里已经有盘马了他在大学竟昏天黑地颠三倒四将一个女孩儿爱上了。
盘泥原打算种地。回到盘古坑就只能种地了。那是母亲多病的年月，而且他对教科书有一种不敬的认识，停学了。
盘古坑里还有些同龄人，他们连高中也没上过，更像农民，和泥巴玩耍，与坷垃摔跤，从头到脚都是土，对泥土与庄稼有着天生的敏感与痴迷。盘泥跟他们比，感到笨拙。他不会评价泥土和庄稼，他想不到。他们却天生在行，蹲在那儿，抓把土，说：“好卤土啊。”有的歪着脑袋望着山坡，说：“今年墒情不赖。”有的说：“六宝这家伙耩地不行，垄头不匀。”他们十二三岁就成了农家把式，十七八岁独当一面。
可几年后，他高中时的班主任又非让他考大学不可，自告奋勇帮他想办法。
“考学。”老师说，“你怎么这样迷糊呢？比你差的都考学考走了，你不考？迷糊。家里有情况停学，我好遗憾你哩。现在后顾之忧没有了，正好，考。我帮你报名。”
经历了生活曲折之后又有勇气进考场的自然不止盘泥一人，但是在考场上出奇制胜，被优质大学录取，真去念了的，是盘泥。
入校时巧遇，男生替女生拿行李，那是一般通俗的大学生恋爱故事的开端。他们不是，大二快要念完的那个春季，他才第一次看见那个她。
大家去栽草，不知道学校那天到底安排了多少个系、多少个专业的学生，反正人多。
他和一些男生挖垄沟，她和一些女生拿来草，一撮一撮地朝垄沟里摆。扎头发的丝绢反射着柔光。轻悠悠的裙幅在春风里飘动。美景从未有过的切近，叫人激动，叫人兴奋地想采取什么措施。
美不在裙子，而在于那双水亮的杏儿眼。不，不在眼睛，也不在鼻子和嘴儿。她的美很简单——需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永远不过是要再看一眼。
栽草回来，心里躁动不宁。有空就在校园里到处乱转。除了呆在教室里的几个小时，就在乱转。连睡梦中都在校园里的每一个地方乱转。谁知却找不到她。他怀疑那天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到底是不是本校的学生啊？
如今回望，他当然看得见当年的自己多么愚蠢、幼稚。当时不，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激动，只有激情。婚结过了，孩子有了，看见个美人儿还什么似的？婚结过了，孩子有了，看见个美人儿才什么似的？
“叔叔吃桃子。”小蕾甜甜地叫他，小手举着刚刚削好的桃子送到他面前，汁水沥滴的。
盘泥接了桃子，说：“谢谢，你也削个吃。”
中饭，开了啤酒。都喝。盘泥，团英，盘弓，小蕾，热热闹闹，喝凉啤酒。饭后，瞅个合适的时机，盘弓说话了。“爸爸，我和小蕾想出去旅行。”
盘泥坐在沙发上，含混地发了个声音算是回答。“旅行？可以嘛。跑些路，见些人，长些知识。”
“那，计划这两天走。”
“学校社会实践月是干什么的？旅行也算吗？”
“算，最后写个实践报告就是了。”盘弓凑过来，迟迟疑疑地说。“爸爸给点预算吧？我们节省着用，不随便浪费。”
盘泥展腰，闭起眼，不想言语的样子 。盘弓和小蕾你看我，我看你，不知下面该怎么做。小蕾想想，轻手轻脚到团英房里去了。盘弓又等许久，盘泥才说话。
“前几天盘古坑中学几个学生找我，说他们成立了一个保洁小队。保洁，保持矿区道路的清洁。这点子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想出来了就找我商量。他们自己啊，那些小男孩儿小女孩儿。我当即就让后勤科跟那个小队长照头，订下了按月付报酬的方式。他们比你小，但他们是不是比你懂啊，懂得钱怎样来？”
“那，爸爸，我和小蕾也可以打工。”盘弓是个机灵孩子，“我去装车。我看到拆了围墙，有汽车在运碎砖。我总比中学生有劲儿吧？”
“你装车去，收入将更为可观。不过你恐怕吃不消，小蕾也没法发挥。餐厅定购了个销售系统，不够科学，需要改进。矿上准备更新局域网络，想在安装的时候请专家顺便诊治餐厅这个系统。既然要打工，不等他们了，你和小蕾有没有本事去餐厅把那个销售系统给搞得更好些？”
盘弓看到爸爸指出的方向，非常高兴，跃跃欲试。
“怎么样，这个挣钱的方法？”盘泥问。
“很好，爸爸。专业也对口。”
盘泥微笑了，起身踱到窗前，观察盘古坑，顺便晃晃肩，拉拉臂，嘘几口气。这座公寓楼，位于盘古坑的东北角，靠近龙的脖子，地势高，在窗前差不多看全了盘古坑。矿业在运转。车开进来，装了矿石，开出去。上午有一批车，下午有一批。
运输线是不顺畅的，不顺畅是有意的设计。据说矿业兼并之前盘金旺的人多次侦探都摸不清头脑，他只能走老路子。形势不断变化，老路子自然会走死。国家治理空气污染，取缔小炼铁，合作伙伴偃旗息鼓，盘金旺自然得煞戏，盘古坑矿业公司自然得被盘泥矿业有限公司兼并。
盘泥提醒盘弓道：“你可以和他们谈工钱，讨价还价，但是你和小蕾得知道你们能把那个系统改善到什么程度。”然后，他走出来，想到自己所住盘古坑酒店的四楼房间午睡一会儿。
到酒店后却没有瞌睡，耐心躺了很长时间，还睁着眼。起来洗了一把，想，去盘石塘一趟。
09
到盘石塘去，得经过整条盘古坑的村街，就是北路。路沿的灌木，零零落落。石榴，黄荆，高高的刺梅丛。灌木间芳草茂盛。草是自然生长的，不像城市，得栽种。大学生也给分一些任务，挖垄沟，栽草。
这些天处处都是诱惑的引子，引着他撞进记忆的网罗。扯开，扔掉了，过一会儿，发现还在网罗里。自认还是个可以自我把握的人，朝前看的人，却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了，不知道怎么解释它。
当时，在大学校园里，心间一遍一遍地自问：命里还没有真爱过，大学要补上这一课？
他将杏儿眼供奉在圣坛上，圣坛在最高的心室。但无论怎么着也仅仅是拥有了影子，真人呢？她的真身呢？
命运有情。在行将绝望的时候，偶然地、奇迹般地看见了她。
早上有一个小时自由安排，或去教室，或去别处。他那天去了教室，和另一同学共同翻译一份英文的实验报告。没翻译完，总觉得得回宿舍取点东西。回去，取完了东西走到宿舍走廊尽头，多事地去窗前看一下景儿。
平常较难走到这个窗前，这天居然走了过去。外面是草地，柏树林。她就在一棵柏树前站着读早书。啊。他心跳骤然加速。她在这儿，她来了这儿。她自己来的，来到我的附近了。啊呀。天天来吗？竟不知道。
她站在早晨的阳光里。雾般的色彩笼罩着她。额头上茸茸的头发，给阳光染成红黄色。橙子的，橘子的，酸而甜的颜色。整个儿一首神曲，一个黄金公式。美得让窗内人尘心跃动，不能自已。
走出宿舍楼，绕了好大一个圈，绕到她的一侧，远远地望着。不能朝前走了，不能到近前去，旁边还有别的读早书的同学，刚才只注意她了，没看见别人，现在眼光横扫，这儿也是，那儿也是。再说，哪个捕鸟的人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不担心自己的鲁莽惊扰了鸟儿，飞走了鸟儿呢？
听不见也看不见她读的书，无法判断她哪个系，哪个专业的。
早饭铃响了。她走了，袅袅婷婷，似轻烟柔雾，消散了。
他一脚蹬在甬道边的石凳上。咚。
毕竟，人生的希望之火又熊熊燃烧了，噼里啪啦，狼烟卷动。于是人又变成了游魂，教学区，公寓区，艺术、体育区，科研区，这些区间的交叉地，湖畔，塔影下，茂林幽簧之内，到处都是他转悠的影子。跟她的差不多的长发、跟她的颜色相同或相似的衣服使他一次次上当受骗。
秋风阵阵吹来，树叶片片飘零。又看到了她。她站在湖畔的小路边儿，与一男生说话。那男生近三十岁，是位大龄同学哥。好在他们是面对面。流行的判断是，面对面，一般般，肩并肩才有戏。我这样子什么时候才有戏？他忽然间感到形势的紧迫。不行，不能总在被动，得行动，得深入。
盘石塘名义位于新村西端，实际上距离相当远。过了密集的住户区，比较清净，人少了，树多了。几棵大树，皂角。盘古坑的老爷爷栽的，至今枝叶稠密，棘锥粗壮。老干上有洞的，松鼠钻来钻去。盘泥记得小时候树好像就这样，皂角树长寿。
几棵大石榴树，满枝红花，在盘石塘西山的幽静中喧闹着。
盖楼的时候，盘泥专门交代别伤害到树。为保留树，不得不缩小了两个房间的面积。为避让树，楼房的前脸添了几个曲折，没承想盘石塘因此倒大添韵味。
门楼。刻写“盘石塘”三字的卧牛石。架在门楼和巨石上的长棚，弯曲有如折扇。长棚下可以停放几辆小汽车。绝妙的还有，长棚另有半边在家里，等于家里的车库。别致的车库掩映在树影下，不引人注意。
情情在门内水管下洗毛巾，没事找事的样子。着白裙子，乍看有天蓝色的花，细瞧是抽象的，不规则的块儿，淡的。头发用手帕扎着。姑娘们常常那样扎。但她扎了也相称，不觉得失分寸。
盘泥走向她，迎着她如水的目光，对她说愉快见面的话。她也是。他们仅仅是问好，交流的是话语下面的东西。潜游在话语的水面之下，体味着浸心的感觉。
他问叔父的情况。她说：“午睡过了，还在床上养神儿呢。”
他瞧瞧葱葱郁郁的树木掩映中的石头楼房，说：“头发用手帕扎起来，很适合，很好看。”
“是吗？”她说。“刚才洗脸呢，随便扎的。”她说着仰脸看他，有几分满意，几分羞赧。满意与羞赧组合成一种神韵，一种魅惑。
小叔母娘的身份则使神韵更为浓重，成熟雌鹿的情态又使魅惑更为强烈。吸引他走得更近，更近。
洗毛巾前，她先洗了盘主席的褂子，这时，把褂子套了晒衣架，登上水管旁边的石头台，挂往高处。动作显出身体的轮廓。腿很直，臀是翘的，胸是突的。下台时，或许着急，或许激动，或许敏感于旁边的眼睛，或许冥冥中有个安排，竟差点仆倒。他很自然地张臂去揽，将她整个人拥起，拥在怀里。
后面，大门开着，村路蜿蜒。前面，院落寂静，枝叶参差。
他进一步施加力量，仿佛在开一个玩笑。她乐得接受，偎在他的宽厚的胸怀，彼此间是密切的贴合、交响的呼吸和新奇动人的感触。
施加力量。听到遥远、遥远的地方有唤声传来，“情情……情情……”似乎有，又似乎没有。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
“情情……情情……”又过来一会儿，清楚了是来自楼房里的盘主席的唤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听得清。声音没有使盘泥退却，反而使他发了神经病似的更为激愤和冲腾，要将她箍碎、要将她箍进自己身体似的施加力量，将她整个儿的人抱离了地面。先是感觉到了丰盈，继而斜抱了她时又醉心于弹性的刺激。
叔父的唤声越来越大，听到盘泥耳内的竟越来越微弱。情情的嘴巴拱在盘泥的肩窝里，不住发出匆促的声音：“他要出来……放开……放开吧……”
盘泥无声而有力地笑一下，忽然将颤栗的情情抱得更紧，一步一步，朝楼房走去。脚步叩击着弯曲的砖道，叩击着砖道上火热的阳光和斑驳的树影。情情的身子既在挣脱又在攀附，既在攀附又在挣脱，口中则愈加急切地轻唤，要他“放下”。
“可以出去吗，夜里？”他问。
“可以。快放下我，放下……”
屋里的唤声比刚才大了，且有木椅子蹭过地坪的响动。
盘泥异常惊讶地发现情情额角上毛茸茸的细发，一边走着一边把嘴唇压到那些细毛儿上，用力地吻。她着急地使手中的湿毛巾推他的脖颈，压低声音叫道：“他出来了，出来了，快放下我。”
他又狠很地抱一抱，放下了她。
阳光太亮了，盘主席出现在门口，在眩目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
“叔父您好！”盘泥说。走到厅里，坐了。“我来看看住得怎么样，还需要些什么。”
“不错，不错。”盘应权说。“清静。石头房屋，凉快。”
盘泥说：“去餐厅吃饭不方便就让他们送到这里。”
盘应权说：“走走路好，过几天想开伙就自己开伙。乡下生活是个梦想，几十年，老了老了，现在才实现。”
盘应权说起来就兴奋，联系到国家大政，夸奖决策正确，顺乎国情民意。盘古坑发展得好，比别的农村富裕得早，形势喜人，他回来避暑，住闲，很有感触。顺延下来，肯定盘泥的成绩，肯定盘马，肯定盘弓。说盘泥：“你比你那几个弟弟、妹妹都强啊，我养活他们大，成了家，可买房子、买车，件件还要我操心。”盘应权说的是自己的儿女。
盘泥对道：“他们都受过正规教育，工作安排得好，我连大学也没有读完，只好自谋职业。”
“你是企业家。干得这么大，是咱盘家的骄子啊。”
情情沏上了茶。
盘主席转了话题，赏识地说：“我多年忙在外，顾不上回来，忧虑着这个宅院早就破烂不堪、没法收拾了。春上听说你在修宅子，没料到你把整个院子一并建造了，建造得这样好。你弟他们得谢你哩，他们有钱了起码给你掏个成本。我回来住，能安心，他们回来，多停一停也无妨了，自己的宅子嘛。”
盘泥听得夸奖，想做一番解释，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笑。笑了，简单地说道：“向叔父尽份孝意，这是小侄的荣幸。”
盘应权会心地点点头，如品甘露般呷了口茶水。
“叔父回来休假，送行的人挺多，我想把这些天的接待费汇报给叔父。”
“嗯……嗯……”盘主席闻听接待费之事不由愣了。他从没有管过这类劳什子，无论开会还是出差，来就来，走就走。他以前有烟瘾，抽烟的年月，在省会，无意中烧了酒店的毛毯继而引燃了房间，电话打回市里，先接受慰问，然后财政上火速感到，连结账带赔偿，办得利利索索，他除了道歉和声明要戒烟之外，情绪基本上未受影响。现在侄儿跟他算账了，而且算的还是一帮子部下的吃喝拉撒账，何其烦心与讨厌。
“一共十九个人，吃的住的，餐厅有个总数，客房有个总数，办公室也有个总数，合起来，我让财务给打了折，四五万块钱。”
盘应权愣了，手伸向茶几，想端杯子，未端到，缩一下立即又伸去端来，呷水。问：“他们走的时候没人管这事，有人专管吧？”
“没有。”
盘应权沉默了一会儿，说：“按照财务规定处理吧。”
盘泥说：“跟叔父沟通情况，主要是矿山资金困难。”
“知道。”
道过珍重，盘泥出来，走上门前的村道。情情送过盘泥，返身回来，见领导斜卧在沙发上，面前放着精美的保健药盒，她不知道他是否服用了里边的小药球儿，问：“服药了吗？服过了吗？”
盘主席不说话，面色渐渐地平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