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七章 牛屎升帐

18

 

因伤返贫、因病致贫的例子,不止盘根一家。葛乡长出手抚到了痛处,让盘古坑人怪感动的。

和盘根家境相类的一些村民,尤其感动得唏唏嘘嘘。他们年龄也和盘根相当,也为村里的老矿井出尽了力,也因为伤或者因为病变穷了,变得悲哀了。

然而,他们也都青年过,壮年过,豪情万丈过。大炼钢铁的奇迹就是他们创造的。

那年,麦子尚未收打晾晒完毕,秋庄稼尚未全部播种下去,盘古坑就“放钢铁卫星”了。

卫星不是卫星,放卫星也不是放卫星。产量蹿高,就这意思。

啥东西蹿得最高,不是二踢脚,不是钻天猴,是卫星,那么我们就叫放卫星,把产量蹿高叫做放卫星。全国人民都理解,争先恐后到处放,你比我大,我比你高,放得蹦蹦叭叭,一片紫红。

很多地方放出了小麦卫星、水稻卫星,一亩地产量十几万斤,胜过放卫星前的几百亩甚至几千亩,照片、文章都登在报纸上。

有个出名的科学家是研究巨型炸弹的,也坐不住了,匆忙跑出来,白纸黑字在六月十六日人民日报第四版上评论,《粮食亩产量会有多少?》,说:“光合作用如果能够非常充分,粮食亩产可以达到二十几万斤。”文章还有个插图呢,插图的人叫娄桑。

炸弹专家的理论震天动地,号称“伟大”的些头脑都被震动和蛊惑了,向下面一级级地规定、要求。这样,产量像气吹似的上升,卫星一个比一个吓人。

别处吨位吓人的小麦卫星、水稻卫星激励着盘古坑,余工作和四宝他们,先是学着也放了放粮食卫星。没有放好。不是盘古坑的土地不肥沃,而是由于泄密。泄密等于航天专家放真卫星时候的漏油、走火,非常让人丧气。泄密的结果是,别的地方噌噌噌全都超过了,显得盘古坑很落伍。

那就放钢铁卫星。盘古坑得天独厚,有矿,矿石里有钢铁。前辈子挖的黑窟窿还在呢。

四宝、盘根、老三家跟着余工作参加完县里三级干部会,连夜赶回盘古坑。三更时分,盘龙山、盘古坑都已入梦,山门口大槐树上的车轮疯响起来。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车轮响醒了全村人。男女老少习惯了这样的钟声。而且他们清楚,动作缓慢的人没有好馃子吃。揪着裤子,揉着眼睛,顷刻集结在大槐树下。

大槐树下是新堆不久的讲话台,上面站着干部。

汽灯吱吱叫,人群黑压压。

余工作讲话。“都听着,啊,钢铁元帅要升帐,升帐,就是坐堂。大炼钢铁,赶英超美。盘古坑要放钢铁卫星,赶上英国,超过美国。英国算什么?狗屁不算。美国算什么?狗屁不算。盘古坑放卫星,放就放大的,放特号的,放特大号的,立即放,马上放,放了就敲锣打鼓去报喜,报县上,报省上,报北京,报南京。从现在起,都不准回家。分组,分队。搭工棚,挖矿井。哪个消极怠工,就地批判斗争。全村所有的木杠子、苇草席、苇草箔和各种绳子都得搜罗出来,集中使用。开始‘战斗’!”

余工作讲完,四宝、盘根、老三家都高喊拥护,照干。

“战斗”开始了。四宝带一队人马,盘根和老三家带一队人马,冲进村里,搜木料,抽席子。村里人家贴山谷两边居住,自然形成左右对门两溜。两队人马各清洗一溜。

时光是后半夜,孩子们正熟睡,小身子下的席子也得抽出来。老三家已经锻炼得魄力十足了,抓起席边连掀带抽,床上的孩子拨浪拨浪翻几个滚儿,滚到里边去,竟还在梦中。有的身下是破席子,猛抽时给扎醒了,哭叫,老三家就骂,骂这家不像话,席子破成草筛子了。抽扯之下,席子若碎做几片,更骂,骂得荤荤素素。

孩子们是个问题。于是,干部们立刻决定建了个“托幼园”,把正在瞌睡的孩子们全拢到那里。

天没亮,大人们拥拥挤挤全都住进了工棚。好几个工棚搭在盘古坑中。大猪圈在盘古坑内偏西的地方,临大猪圈的东墙壁也崛起了两个巨型的草席棚。

席子来自各家各户,有的成色好点,白,有的旧了,泛黄,有的给小孩尿液浸的次数太多,发青,有的历史太久出现窟窿、缺口,俭省的主人用各色布块儿打上了补丁,有的不是席子,是苇箔。

天亮,太阳爬出盘龙山的龙头,就发现了新景致:盘古坑当央的一个黑窟窿上,耸起了高高的三角木架。木架上吊块红布,写着大字,宣告这是“红旗矿”。 大槐树、山门、“天地新盘古”都成了小背景。

大食堂的炊事工送来了早饭,人们就在棚前土地上吃。吃着饭,开玩笑。

工棚当然分男女了。男人女人住一块儿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南边是男棚,北边是女棚,屁股对屁股。

新社会就是勇猛,盘古坑红旗铁矿第一天就出矿石了。

先出的是泥,后出的是矿石。当粗麻绳颤悠悠拉上第一筐四棱八角的石头块子的时候,余工作指挥的锣鼓家伙猛响起来,人们笑逐颜开,心花怒放。

有经验的人知道那些石头根本不是矿石,据说含铁的矿石在地下藏得深着呢,也不是灰白色。但他们闭着嘴。科学是相当厉害的,如果拿这些石头块子炼出了铁呢?怎么说?

县里办的有报纸。青灰色的粗麻纸,比较脆,单面印。红旗矿、余工作、四宝这些名字都印上去了。

第三天,开现场会,人民公社的干部陪着县上的大干部都来了,在大槐树下的土台上讲话。

“社员同志们,全国人民都在响应伟大号召,大放卫星。没有铁矿石的地方都在大炼钢铁,放钢铁卫星。盘古坑有条件,有优势,难道能落后吗?不但不能落后,而且必须超过别处,放出超级大卫星。”

“盘古坑要建成我们国家最大的钢铁卫星基地,要在今冬明春赶上小英国、超过小美国。今冬明春。但是,能不能提前?能,肯定能提前。三个月可以不可以?两个月可以不可以?一个月呢?力争一个月,放出大卫星,炼出优质钢。加快、加快、再加快,把钢铁卫星放起来!”

余工作发誓言,四宝表决心,盘根领全体社员呼口号:“响应……”“坚决……”

公社和县上的干部当场拍板,决定大兵团作战,开展劳动竞赛。

外村的男男女女都涌来了,运来了他们的木杠子、草席和苇箔,搭起了他们的大工棚、大井架。 来的早的,找到了陈年的黑窟窿,来的晚的,就地选个穴位,开挖。

“跃进矿”、“志气矿”纷纷声言,当天出了矿石。他们摆一筐子在井口旁边,围着,旋转着,声响极大地高呼口号。这里刚停歇,那里响起来。欢乐的声浪在盘古坑翻动,翻动,翻动……

盘古坑最好的庄稼就在盘古坑,大放卫星谁还顾得上庄稼啊,秋庄稼全牺牲了。玉米、谷子、芝麻、黑豆之类,跟钢铁卫星相比,算什么鸟东西?

盘古坑里,热浪翻腾。人人争先恐后。青年小伙儿赛罗成,妇女赛过穆桂英,八十老汉赛黄忠。走路都在跑,挑矿石的小跑,挑空筐的大跑。跑得慢的,被“扫暮气”。

扫暮气,是报纸上的名词,其实就是“箩面”。

余工作嘴里总是叼着一把哨子。他使劲一吹,红旗矿全体集合。别的工作员一吹哨子,别的矿集合。拉过“暮气分子”,推到人群中间,高声叫喊着口号,周围的人就推起来。你推过来,我推过去,越推越快,状如箩面。推倒了,爬起来,再倒,再爬起来,如是三番,暮气就没了,再干活就会飞奔,暮气变成了旋风。

新暮气分子又有了。只要有“暮气”,哨子就响。眨眼之间人们集中起来,管他男暮气女暮气,扫!

热烈的场面,动人的形势,县报记者夜以继日地写,也写不赢。而且,写诗。人人得写,处处得有。盘古坑要放大卫星,诗歌要胜过外地。

脏乎乎的席棚前常常举行赛诗会。衣衫朴素到片片缕缕的人们扯着嗓子吆喝。

“公社谷堆入云天,离天只差三尺三,忽然之间烟瘾起,对着太阳吸袋烟。”“苏联老哥好朋友,卫星载我上月球,砍来桂树炼钢铁,赶下嫦娥去放牛。”“他在西来我在东,我把地球戳窟窿,竹篙捅到美国去,吓得美帝发癫疯。”

余工作从报纸上撕下来这三首诗,一次次地高声朗诵,暗地里被人誉称“余三首”。

放钢铁卫星,伤人死人的事也是常发生的。外村来开矿的,上马晚,着急,慌张,死伤多。盘古坑少。伤人死人当然很惨,断腿丢臂,血乎淋啦。但人民战争不是请客吃饭,伤了,包扎,死了,表彰,就好了。

盘应运就伤在红旗矿。

盘应运刚结婚一年多,养了个女儿,人就伤了。那天晚上突击挖矿,情形胜过打仗。刚上来的矿石掉下去一块儿,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砸住了盘应运。

假若再往前一点就正砸在头顶,砸死了。实际上没有往前那么一点,而是砸在了脖颈上。因为砸在了脖颈上,人没死。因为砸在了脖颈上,人除了眼睛、嘴巴之外全不会动了。

惠兰哭得痛。她嫁给盘应运还不到两年。

盘应运是红旗矿第一个受重伤的,四宝和盘根很紧张,这可怎么办?

余工作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要奋斗就会有受伤。关键是,我们没有牺牲、没有受伤的同志,要继续革命、继续奋斗,不能被吓倒。”

大家略微稳了些神,送伤员往公社医院。抬上担架飞跑,人人通身冒汗。四宝和盘根两个做干部的,更是不让人换肩。

很快抬到了。公社医院的医生在盘应运粗肿流血的脖子上捏来捏去,诊断为骨折。骨折了就对骨。

脖子骨大概是最难对的,对得医生满头大汗,对不上。过一会儿,又来个本领更为高强的医生,重新诊断为断筋,但是断筋更难医治,没有设备,拽起头拔了半天,硬是判断不清内部哪根筋断了,你说发愁不发愁?

公社医院的医生给按上了很多止血药粉,让抬到县医院去,当时就抬去。

在县医院医了半个月,医生通知让抬回家。

抬回家的盘应运跟抬去时的盘应运惟一的区别是伤处不流血了,其他照旧,眼睛和嘴巴之外不会动。

盘一德曾经给人治过瘫症,治好了,有人说假若让盘一德接着治,治不到全身会动,最起码治到胳膊会动,手会动,能给自己嘴里送块儿吃的。可盘一德挨斗,受不住,死了,连个治瘫的方子也没留下。

余工作说盘应运:“你是为集体受伤的,光荣。”

四宝说盘应运:“你该吃就吃,村里不给你定量。”

盘根说惠兰:“别担心,咱村怎么着也要照护好应运哥哩。”

全身不会动的人苦。可是,女人家养一个全身不会动的人一样苦。别人谁知道详细?

盘古坑是愧对盘应运的,大炼钢铁这个日怪至极的事情是愧对盘古坑人的。

 

 

 

19

 

矿石有了,一堆一堆的,得开始炼。大炼钢铁,关键是炼。炼,就要建高炉。

打土坯,和泥巴,砌高炉。高炉,是泥巴堆砌起来的圆筒筒,有两人高或三人高。远看像是一尊一尊的土炮弹,蹲在地上。高炉的一人高处,留的有个洞,有两个用处,一是朝里边扔矿石,二是进柴、烧火。

盘古坑人的高炉叫“红旗炉”。红旗一号,红旗二号,红旗三号……跃进、志气他们也排着号,砌一座又一座。民兵突击队建了两座战斗炉。学校停课了,师生们建起的高炉,谓之青年炉、科学炉。

高炉很简单,无非粗而圆的泥筒子罢了,里面码起矿石,在底下烧火。火必须大,巨大。要烧巨大的火,得上盘龙山砍树当柴。

各高炉都成立了砍树大队,逢树便砍,由近及远。湿柴难燃,所有的高炉都狼烟滚滚。白天,盘古坑为黑雾所弥漫,夜间,熊熊火光映红了天。

炼,炼,炼。每一座高炉都吃掉大量的树木,老不见铁水流出来。“战斗炉火力猛,怎么不出?青年炉、科学炉是知识分子搞的,应该出嘛,怎么也不出?”余工作一次次追问。

四宝骂炉子。老师们满脸烟灰,答不上话。

不能出铁,显然非常是严重的问题。余工作召集炉长们开会,讨论。

四宝性子躁,骂街。盘根同样,头都急大了,急不来提高炉温的办法。他们认为火不够猛。

老三家说:“熬药兴放药引子,炼钢铁莫非也得要铁引子?”

四宝说:“妇道人家。炼钢铁是熬药吗?”

他们话音未落,余工作一拍大腿,呼叫道:“好,好,铁引子,铁引子,下铁引子!下铁引子!”

铁引子必须是真正的铁。盘神庙里有个大的铁香炉。

盘神庙粗陋不堪,香炉却是老辈子祖宗拼力请来的大家伙。说是很远很远一个山里的庙堂捐送的,用大牛车运回来的。日行夜宿走了一个月,赶车人的干粮、牛的草料是全村各家各户凑起来的。

香炉大,厚,重。嗨哟,嗨哟,将它掀翻,滚出窑洞,咕咚咚,咕咚咚,滚过村道,滚到高炉前。

人们迷信思想还在脑子里,怕招报应,你看我,我看你,没人砸。余工作燥脾气上来,朝手心吐一口唾沫,刷刷刷搓几下,掂起大锤砸上去。

“当”的一声响,反弹回来。余工作骂一句,又砸。又“当”的一声反弹回来。于是气恼极了,发狠地骂,跳脚地砸。又砸了几十锤,香炉的鼻子给砸伤了,脱落了一片儿铁。

余工作说:“妈的,迷信破了,给,给我接着砸。”

大香炉砸碎了,一堆铁引子装进了高炉里。但是远远不够。铁,各家各户当然还有。收。

人都吃大食堂,过新社会,家里的铁锅、铁勺、铁鏊子、铁铲子没有用了,全收拢来。新社会民风安宁,夜不闭户,门鼻子、箱扣子多余,全撬下来。

跃进炉、志气炉看到红旗炉的做法,群起效尤,各村的生活铁器涌进了盘古坑。铁引子投入高炉,砍伐更多的树,烧起更猛的火冶炼。

高炉越建越多,需要的铁引子也越来越多。成立搜索队,四宝领着,反复搜索。墙上的铁钉子拔了来,银项圈、铜手镯、锡壶这些类似铁器的东西也弄来,全部投进炉内。

盘古坑仅剩下一块铁——大槐树上的车轮。有人已爬上了树要卸它下来的,但余工作和四宝他们寻思不出其他用于开会敲的东西,车轮才侥幸留了条小命。

盘古坑遍地高炉都想早日出铁。红旗矿密切注视着局面,当然不能让跃进矿、志气矿占了先。

实际上已经分不出白天黑夜,开会、干活、扫暮气、喊口号,日光下月光下一个样。大工棚,男棚女棚,都闲置着,没有人过夜。大家分班睡,最多不超过四个小时就起来干活了。

有小孩的妇女去托幼园奶一奶孩子只有一阵风工夫,她们奔跑着,离老远就解开胸衣,飘飘然形如飞天。

妇女们奶孩子的工夫由老三家约莫,她约莫哪个超时就骂。原来的辈分统统没有了,长辈晚辈一个样,人人狗血淋头。

有个邋遢的谁他娘,奶孩子超时多了被扫暮气,箩面,裤子箩到了脚脖子,人绊倒了,怕接着箩,趴在那里撅着白肉不敢起来。幸好箩家全是妇女,跑完了光也无所谓。

地主、富农,一边喂猪,一边下井背矿石,这是白日。夜里猪睡了,不需喂,人更有时间,不能睡,顶班去,烧高炉。

盘崇仁精神头不够,或者心里恨新社会,竟伏在柴垛上睡起觉来。余工作和四宝查夜发现了。

“想让炉火灭掉,这不是破坏是什么?”竹条子打,打在背上,他竟跟没事一样,打到头上才醒。

盘古坑大集合。地主、匪属盘崇仁跪在大槐树下土台上,接受斗争。

盘崇仁跟一截木头差不多,跪在那里挨斗居然还打瞌睡。箩面,一箩他就倒,躺下,半天不起来,又瞌睡了。余工作气急了,踢,踢他起来。四宝又左右开弓,赏给他耳光。

“贫下中农烧高炉还不敢瞌睡呢,你个狗地主真是活腻歪了,睡。我叫你睡,我叫你睡,睡呀,睡呀,怎么不睡了?怎么不睡了……你他妈的!你他妈的!你他妈的!”

大箩面。一阵子就把盘崇仁的瞌睡彻底箩走了。以前快断掉的耳片子他尽心保护,保护到这天夜里居然也断掉了,箩丢了。

冶炼来冶炼去,高炉就是不出铁,余工作急得窜天趴地、睡不着觉,看到偷懒睡觉的,自然恨不得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盘崇仁这个不老实的地主分子不是撞在刀口上了吗?

活该盘崇仁运气,正要组织人力开他的刀的当儿,红旗三号炉出铁了。

有人吆喝着飞奔来报,余工作领大家呼隆隆旋风一般朝三号炉扑去。所有的嘴巴都在呼喊,引得跃进炉、志气炉的炉长炉工也都飞扑而去。

红旗三号炉果然争气,出铁了。它吃下的铁引子最杂,很多还不是铁,而是锡壶铜瓢什么的,可它先出铁,它真是一座争气炉啊。

余工作、四宝和盘根站在人群最里边,看得清楚。铁已经出来了,凝固在那里,像千呼万唤方才现身的一朵灵芝,又像拉稀的牛泻出来的一泡软屎。

四宝说盘根:“庆祝!”

七八个小伙子立时搬出锣鼓家伙,围着三号炉敲打。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优质钢铁,赶英超美!”“优质钢铁,赶英超美!”“优质钢铁,赶英超美!”口号同时喊起来。情形极是振奋人心。

这时,天快亮了,盘龙山的龙头已有些微微泛白。

加进更多的原木段子,烧,猛烧。浓烟滚滚,炉火熊熊。然而,后续的铁,却是死活不堪出来。咋办?事不宜迟,不出来就不久等了,盘古坑得抓紧时间赶天亮向上级报喜。

余工作命令将那块已经凝固的铁撬起来,使水泼凉,扎上红布。

“走。”余工作手里捧着铁走在最前面,四宝、盘根、老三家跟着他,后面是猛敲猛打的锣鼓手和预备到上级面前呼喊口号的人们。报喜队浩浩荡荡向人民公社快速进发……

盘古坑大出风头,出尽风头。报喜之后,又像回头箭一般赶回来准备现场会。现场会定在后天。

实际上,盘古坑只出了那惟一的一朵灵芝铁,或者说,只出了那惟一的一泡牛屎铁,所有的炉子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一座比一座沉气,任凭你死烧猛炼就是不再出了。

余工作和四宝像热锅上的两只蚂蚁,盘根和老三家像热锅上的另外两只蚂蚁。他们吃不下睡不着,指挥着把每个炉子的出铁口都捅得脸盆一般大,仍然无效。

周围山上的树木砍伐得快完了,再砍得跑很远了,再说,湿树有水分,火不旺。怎么办?决定烧干木材。干木材?梁,檩,椽,窗子门框。哪里有?哪里多?盘一德的大院和另外两三家的房屋。

余工作一声令下,四宝们连夜挥师进村,定点的房屋挨个拆。

请肥土出门,要把他家一应物什清理出来安排进盘神庙旁的闲窑洞,遇到障碍。

肥土自家原来的窑洞,早已分配给别家居住了,他不去盘神庙旁的闲窑洞住,还能住哪儿呢?然而肥土岂能认可?让他住进关羊的窑洞那不跟盘崇仁一样了吗?他当年是斗地主的人,现在却跟地主一样住盘神庙下的破窑洞,那不等于没有革过命嘛。

肥土冲到房前一站,扎起腰,叫道:“听着:如今这大院不是盘一德的,不是盘崇仁的,是我老贫农盘肥土的,它改了主了。敢来动一镢头,老子今儿就不姓盘了,有种,来扒扒试试?”

肥土身边又出现了盘金旺,出现了盘金旺的娘、姐姐,一家人对前来率众扒房毁家的余工作和四宝怒目而视……

眼看夜深,高炉出不了铁,钢铁卫星放不上天,明日无法向现场会报喜怎地能成?

没想到,肥土成了大跃进的绊脚石,这么碍事儿。余工作和四宝立即进行战地磋商。

磋商过了,四宝扬头道:“肥土叔,让开吧,不是我跟你过不去,上级给我下的任务重啊,一次次加码,我都接过来了,表了决心了,表了决心就得完成啊!”

肥土不让,骂,生殖器满嘴乱跳。他想把面前的队伍骂退。“四邻八村问问,我怕过吗?肥土怕过吗?”

四宝指着肥土说:“告诉你,你不要随便骂,啊?”

不警告还好,一警告肥土更上火,直接骂四宝:“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不是我让出社长给你做,你王八蛋能有今日吗?”

余工作出阵了,强压一肚子火,说:“给我住口,破坏大炼钢铁的罪名你担当不起。”

肥土骂得刹不住车,他得守卫房屋,对方谁出阵骂谁。余工作也给骂得狗血喷头。肥土骂他:“我干革命的时候你不知还在谁的裤裆里,你到盘古坑来耍威风。耍别人可以,耍我肥土你还嫩哩。”

余工作怎能吃得下这样的骂,他咬起牙,从牙缝里说:“反天了你?就地斗争!”接着,一甩下巴,提示手下队伍。

有人快速踢灭了灯笼,积极分子们蜂拥而上,将肥土筛糠箩面似地,无论头脸、无论腰身地脚踹拳打。

纷乱的拳脚不亚于一架锤式破碎机,肥土就是一块石头,在这破碎机的旋磨下,个把时辰也变成一滩砂。他起初还大骂,后来渐渐不骂了。盘金旺当然也骂,少年的骂声很单薄,但他妈和姐姐只是哭。

肥土鼻子出血。更为不幸的是八岁的盘金旺不知怎地被碰伤了额头。

敢于安慰肥土一家,斥责“有人不算东西”的只有老三家。老三家风风火火,却有本事平复肥土的脾气,她说:“又不是拆了咱一家,不用气。住窑洞冬暖夏凉。盘神庙你也可以用,柴草杂物放庙里,谁敢放啥屁?歇好你的伤,不要自家气自家,啥都放到以后,啥都放到以后再说。”

四宝在灯笼被踢灭的时候就走开了,去派人准备次日报喜用的锣鼓。

灯笼又亮亮地燃起,高高地悬起。好几盏。揭瓦掀梁,捶墙撬椽,深夜的盘古坑村叮当乱响,灰埃飞扬。

最为辛酸伤感的还有一个人,盘崇仁。他随着人们一起爬上了房,却下不得手。祖上传留下来的产业,世世代代的先人都在阴间看着呢,看着我这个不肖子孙跟人一起扒房。他眼睛发颤,鼻子发酸,摸着房屋的脊兽,忘了所处时刻,所处环境,不觉潸然下泪。

盘崇仁正在流泪,但听一句高喊大骂,有柄铁镢头向他腰眼猛捅过来,他不防,被捅得倒抽冷气仄身翻倒,顺房坡骨碌碌滚下,还好,卡在别人撬起的一根椽子上。

干燥的房梁椽木塞进高炉的炉膛,大火呜呜有声。

烧,烧,烧。烧,烧,烧。但是,只听炉火响,不见铁出来。

现场会临近,必须动脑筋快速打开胜利局面。各炉的炉长都召来,要求限时出铁,报时间。

“你什么时候出?”“你什么时候出?”“你什么时候出?”有的不敢承诺,有的说前几天似乎就有铁流进火塘了,有的怨言道:“就算是孕妇,这么多大木棒子侍弄,孩子也该出生了,真他妈见鬼呀。”

四宝眼睛眨了几眨,忽然有招了,扭头对余工作道:“老蝎子有一肚子小蝎子,可它就是不生,涨着,什么东西剐破它的肚子,小蝎子呼呼都出来了。铁炼成了,莫非炉子像蝎子,得劈开?”

剖腹产?好主意。说干就干,先停掉烧得最久的几座炉子,晾一晾,将出铁口大大地剖开。

啊,原来里面的东西早已像铁了,非常像铁。太好了。掏出来,堆起来,堆得齐齐整整。

恰好当夜秋风长吹,五六座炉子出来的铁很快都吹凉了。用连夜加工的草苫子盖起铁堆,留个参观口,把表面流动着铁液痕迹的大块子摆在口上作为样板。

哈,现场会前夕,胜利局面终于出现。

跃进炉、志气炉纷纷仿效。他们的招数更绝,把高炉就地砸塌,拢成方形的堆,草苫子盖上,钢铁卫星就成了,而且,非常大。

一夜之间,盘古坑遍地钢铁,成山成海了。

现场会召开了。公社、县上的领导看到铁山一个连一个,正在冶炼的高炉火光熊熊,矿石源源不断从地下背出来,盘古坑内以及盘龙山上的树木被砍光后视野开阔,连声称赞。发誓不但要建好盘古坑钢铁基地,连续放出钢铁卫星,而且要由县里进一步组织劳动大军,输出矿石,全县开花,今冬明春搞出个钢铁卫星县。

余工作和四宝胸前佩戴锅盖大的红花,站在桌子上,受表扬。在喧天的锣鼓中,记者拍了很多照片。

随后杀猪。盘崇仁早期养死了一些猪;长到半大时大食堂里炒菜总缺油,不断地杀猪来炸油;过节日了,公社领导来视察了,也挑肥猪来宰;十月一日选出十头肥胖的,脖子扎上红布去县上报喜,赠送给了县领导的食堂。剩余的猪没几头了,没几头也得杀。扑哧、扑哧杀了几头,煎炒煮炸,整个盘古坑都香透了。只有当初用人粪尿熬化学肥料的浓郁气味方可相匹。

盘根已经记不得当时的报纸上的数目字。每天几千吨,每天几万吨。出铁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数目字嗖嗖地飞长,飞长。

县里的报纸单面印刷,油墨不匀,但一夜炼钢五千吨的新闻还是非常清楚。

“庄稼裤子脱干净,驴马刷牙讲卫生,全村粪尿一锅烹,钢铁大王盘古坑。”这样的顺口溜,山里山外传唱了好多年。盘根已经变老了,跟没牙的老哥们赶集上店凑到一路上,有人提念一句,大家还能顺出第二句,顺几句,又想不起了,笑笑作罢。

盘根只是忘不掉那年大秋风刮起来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天凉了,仓库里也没粮了。

 

 

 

20

 

可恨的是那年霜冻来的早。

雾掠岭,霜打洼。盘古坑长叶子的东西一夜间都蔫了,都软了。不过即使它们不蔫,不软,也不是庄稼,只是野草罢了。

盘古坑是个钢铁基地,钢铁卫星一大堆,男女老少都是钢铁工人,哪里种的有庄稼啊?存粮?胡吃海塞早光了,哪有剩余的啊?

外村的人全部撤走了,山上的树木烧完了,遍地钢铁仅仅是矿石熏了烟色而已,经雨一淋,又都变成矿石了。一堆堆石头块子占据了田地,一个个人还张着嘴要吃大食堂锅里的饭。田没有种,饭哪里有啊?

杀掉最后一头猪是庆祝胜利的。吃完猪,余工作走了。有人说调到外县当县长了,有人说回他老家种地务农了。谁知道呢?四宝提拔了,人民公社副社长,但他没走,仍然兼任盘古坑的头儿。

四宝跟以前一样,不停地忙着开会。去公社开,回来开,给盘根和老三家开,敲响大车轮拢起全盘古坑人开。开会的意思是,大食堂坚持办,大工棚虽然破了,但得坚持住。今冬明春大搞农田水利化,夺取新的大丰收。

然而吃饭确实成为问题了。馒头越蒸越小,米汤越煮越稀。

老三家当上了司务长,四宝媳妇和盘根娘也进了大食堂,挑拣红薯叶。红薯叶掺搅红薯面,制作窝头或者糊涂。这些原料是去年的,忙着大炼钢铁,没有人管,红薯面发了霉,红薯叶也腐味很重,吃得人反胃不止。反胃吧,忍耐着不敢吐出来,怕肚子空了,空了更难受啊。

家里有人当火头军,情形可能好一点,其他人家,尤其是站在那里五六尺高一排小伙子的,打到的饭没品出什么古怪味道瓦罐就见底了。

实情是,随着粮食的减少,火头军全变成了干部或者跟干部沾亲带故的人,只有一个无关的,就是驼子,他管烧火。

老三家还算有远见,藏起了几缸白面和玉米面,以细水长流方式供应托幼园的孩子们。但水流被她控制得太死,孩子们养得头大脖子细,哭起来哀哀地没劲儿。

稍大一点的孩子们中,惟当了小学生的盘金旺和盘卫新比较调皮,常常择空子跑到大食堂转悠。他俩从不一起去,看见这个,那个避开,看见那个,这个避开。

肥土虎老不倒威,老三家仍然敬重他。盘卫新是二宝的儿子。二宝雄赳赳气昂昂地牺牲在朝鲜的高地上,卫新就是革命的根儿。四宝像亲儿子一样待卫新这个侄子。老三家自然宠盘金旺和盘卫新,哪个来了都要偷偷喂他个小饱儿。

盘根占着干部的有利地形,也动心思提前找机会用了用权力,藏起来一袋细粮。他主要是可怜盘应运,可怜惠兰和他们的女儿,想给他们留点吃的。他们苦。

盘根不敢一下子把细粮给惠兰背去。那时节家里不能冒炊烟,何况沾点铁气儿的东西全做引子进了高炉,谁家也都没有锅碗瓢盆了,有粮也难做熟,再说人人都饿红了眼,你纵是伤人病人也不能太特殊。

大办水利,复耕田地。冬长小麦、夏长包谷的坑田要弄到原样。把大量的矿石,炼过的和没炼过的,抬到黑窟窿边上,扔下去。扔红旗矿挖上来的,还要扔跃进矿、志气矿挖上来的,累不说,把盘古坑人气得够戗。

四宝骂:“龟孙们跑到盘古坑来挖挖、炼炼,让爷儿们再给他们搬搬、填填。”

早期人们有点劲,干活时候骂一骂,解解恨,后期,人走路犹如踩在棉花上,话都不想说了。吃了发霉面粉煮的糊涂,碗舔得溜光。男女个个歪着头舔碗,谁也不笑话谁。躺在破烂漏风的席棚里,只一个事儿,轻轻喘息。

为了保暖,男棚女棚中间的席子抽掉几张堵到外面破了的风口上去了,两边基本上通了。放在从前,相互取笑少不了。现在没反应。

有一日下雪,人全睡在席棚里,静悄悄。半天,只女棚一边有两句呢呢喃喃的对话。“哎呀,你看那边,个个都软了呀。”“这边不软吗?唉。”

四宝又去开会,开了整整一天,带回来上级的伟大指示。

上级说,已经进入困难时期了,已经跨进低标准时代了。困难时期有困难时期的办法,低标准时代有低标准时代的措施。用瓜和菜代替粮食,叫做“瓜菜代”;把风干的红薯秧、玉米芯、杂树叶等混合起来捣碎食用,叫“复合面”。

有的科学家可能也瓜菜代了,或许也吃了复合面,感觉良好,进而对这些玩意儿进行了实验分析。他们在报纸上对老百姓说:“瓜、菜、复合面,含有各种各样的营养。让我们在上级的英明领导下,大力实行瓜菜代,大胆食用复合面,战胜暂时困难,夺取更加伟大的胜利吧!”

另有一类号称文化人的,拱入故纸堆里,四处扒找佐证资料。古代吴国人曾经吃东海之滨的莆缨;西汉有个苏武,冬天放羊,饿极时,拿干草叶拌着雪和碎毡吃下去;王莽教老百姓把木头煮成乳酪状的糊糊充饥;北魏道武帝以桑葚为军粮……

农田水利化,上级不再要求了,慢慢地不再搞了。

劳动量减小了,不知怎地也无济于事。人们的身体浮肿起来,好像发面。举手挪臂、抬脚动步十分缓慢。眼珠却像贼一样活灵灵地到处旋转,四下寻找可以咬得动的物件,发现了,管它消化得了消化不了,拿起朝嘴里送。

人的消化力确实有限,有人不知偷偷吃了什么,肚子痛得呜呜哭。

临近年节,大食堂熄火了,巨大的加砌了高砖沿的铁锅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煮了。天冷,瓜和菜极少,盘龙山上以及周边山里的野瓜野菜早给饥饿的人们搜寻光了,复合面起初是黄色的,继而成了灰色,酱色,黑色,味道也越来越苦涩难咽,最后原料断档。吃起来嫌苦吗?嫌苦也没了。

一方水土救一方人。盘龙山上,北后山中,生长一种叫苦蕨的草,人们成群结队挖它的根来吃。从早到晚都有人背着锄头去挖,有的挖四五尺深。挖回家,捣碎,用水和一和,煮煮吃。

山外的人也跑几十里来挖苦蕨,他们没有炼钢铁,但粮食卫星放得大,产量太高了,没地方盛,在田间就地堆藏,条件恶劣,都腐烂了。

新社会比旧社会好,新社会政府救助老百姓。上级发下来粮食,叫返销粮。

玉米糁,小麦皮,高粱,还有荞麦。返销粮花样不少,总数却不多。全公社一分散,不显眼,再撒给各家各户,就更瞅不着了。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没有资格吃,他们这些罪人,以前吃得肚子滚圆的时候哪想到分给贫下中农一口,现在饿死他们也不屈。饿死了敌人还好呢。四类分子一口不给,贫下中农得到的也很少,因为总数有限嘛。小伙子多的人家,若爹妈把不住关,咵嚓咵嚓,三天两后晌就可以报销光。

盘根是干部,知道大局情况。上级需要返销赈济的地方太多了,全国遭受困难的地方这么大,要吃的嘴太多了,跟动物一样都张着,确实难为上级,上级整天忙着开各式各样的会,上级哪有时间操起犁耧锄耙种粮食呀?

盘根知道上级顾不过来,普通老百姓却不理解。

新社会,红口白牙说好了要享福的,要过像盘一德过的那样日子的,怎么又饿成这样呢?到处都饿成这样呢?这个革命,不是日弄老百姓吗?

石灰水写的大白字还在。大食堂门边的和山门两侧的,两处的都在,四句话都在。左说有个地方是天堂,右说人民公社是桥梁。但形势大变了。余工作走了。曾经来盘古坑讲话的县长、公社社长不来了。四宝是副社长,却文化有限,只是发驴脾气。

要是不放钢铁卫星,不挖矿,老老实实种地,务弄庄稼,饿不了,至少饿不了那么长时间。

盘古坑地下有矿,一辈一辈人就跟挖矿这事情扯不开了。可是,挖矿,四块石头夹条肉,小命谁能料定?女婿小梁这不又是伤在矿下嘛?小梁若未砸成瘫腿,这个家不会这样愁人。盘应运当年瘫得更厉害,那日子也是得朝下过的。苦了惠兰嘛。

开矿,虽说能富人,终归还是害人。盘泥这孩子,矿开得那么大,不操心吗?多少人命在石头里?

盘根睡不着觉,颠三倒四地铺排往事。又不平躺,而是坐在那儿,捧着头,像个思想者。二妞往往认为他病了,问清楚了,说:“放着清闲你咋不清闲哩,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