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深处》第一章 情网初样

01

 

冶炼一天的太阳,成了一坨巨大的红烬,悬在山的上方。

红烬降落,降落,降落……扑通,砸在山的西部。山是盘龙山,砸在龙的脊背上。巨龙被烫醒了,被激活了,抖动起全身鳞甲,溅起四散的火花。火花唰唰地扫过树叶,溅到附近的天上,燃着了云朵,有的云朵给烧亮了,有的云朵被熏黑了。

这会儿正有一行人,走在龙的腰间。龙盘曲着,腰窝下面是个大坑,盘古坑。一行人都在赞美。赞美说,盘古坑的风光跟别处不一样,晚霞也分外红亮。如今人们旅游上瘾,哪儿都去,一经宣传鼓动,乱嘈嘈胜过赶集。加劲宣传,让更多的人来盘古坑旅游,坐收门票,票价该涨就涨,效益哗哗就来啦。

这年头,人人都像半拉子商人,三言两语都类乎美妙的企划案,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操纵之中,下一步净坐那儿点钱了。

没错,旅游已经被鼓励、诱导成了一种时髦的风尚。千年百载的偏僻角落都给找了出来,修台阶,搭栈道,人群蜂拥,宁静不再。倘若不理解什么叫“挤”,只看旅游就是了。

这一行人中,有个重心,是个官儿。官儿的短袖衫非常平展,牛皮凉鞋锃亮。官儿的特征是矍铄和稳健。他受着拱卫,轻浅地笑着。他的笑是多少年自然形成的,既不夸张又不欠火,在鼻子两边停泊着。堪称功夫笑。大机关的办公楼里比较多这样的笑,抬眼就碰上一个,经历一道道岗哨,千辛万苦面见他们,不摸底细的话处处感到温暖,背后却是阴寒。一般人想学功夫笑是学不来的。

官儿是盘古坑出生的人,很早送给亲戚抚养,离开了盘古坑。他上学,工作,在锻炼中成长,忙,非常忙,因而不回盘古坑,但他的根在盘古坑,盘古坑关注他。他是盘古坑的一个骄傲。

实际上盘古坑人瞎骄傲。他们只知道,他在北方某地区,做过副专员,转战到家乡的城市,做了副市长,现在是主席,正主席,管着全市的政治协商。仅此而已。但在盘古坑人眼里,官一直升,升到了政治协商,就是厉害,就是牛气。

此前,盘古坑人,绝大多数,见的是电视屏幕上的盘主席。

会场,大会场,一溜溜,一片片,人头海洋,跟人头海洋相对的主席台上,也是一溜或几溜人头,盘主席坐在主席台的人头中,靠中间。

他的办公室呢,宽敞极了,巨大的案子,中间托一方砚,小黑木架上吊几管笔。他的座位的背后呢,书架崭新,竖着整整齐齐的大书。

盘主席如今的太太非常年轻,市里的文化人形容她:“一首美妙的诗词呀。”美妙的诗词确实有情调。前天夜里,一来二去,二去一来,睡床上的情调就发生了。

虽说基础设施老化,但市场操作有方,货币价格坚挺,经济深入发展,总体形势看好。小太太兴奋地喘着气,娇滴滴地说:“嗯,我要给你改个名字。”

盘主席说:“我听听。”

她的胳膊和腿儿攀着主席,说:“以后别叫盘应权了,叫盘映泉。映照的映,泉水的泉。盘是月亮,月亮照在泉水上。”

盘主席忽地挣脱束缚,抽出身来,架着胳膊,瞪着眼,训斥她:“鬼话,那还有一点上进的意思没有?”

曾经,有不识趣的人说上身子长下身子短的人天生适合坐主席台,上身子长下身子短又有坐主席台的命就更不得了啦。盘主席就有这个命,所以一直坐,坐,坐。话飘进“小情调”的耳朵里,气得她什么似的。夜里汇报给主席,主席一笑置之,道:“追求上进,保持清廉,我靠的是这些,鬼话一概不听。”

“小情调”当时还叹服呢,大官就是有大官的气派。

谁知半夜挨起了训斥,月亮照在泉水上,如此动人的构想出口变成鬼话了?方才还在受宠的小太太甚感委屈,兴趣顿失,翻身平趴在一边,脊背和屁股朝上。

两个人共同拢起来的情调全散了,她觉得委屈。

没兴趣整什么了,那瞌睡吧。瞌睡也很难,好不容易迷糊了,快要跟周公会晤了,领导细腻起来,把她扒翻过来,安慰她,解释道:“改档案不好。这些年改档案成风,文凭改高,年龄改低。有人过几年改一次,过几年改一次,想文凭化,年轻化,多升一级,多干一届。这是干部队伍里的坏风气。我怎么能为个名字去改档案呢?”

月亮照在泉水上,诗情画意,跟干部队伍里的坏风气搭界吗?她无法理解。应权,应该有权,应当掌权,这不太直白、太那个了吗?映泉,清风朗月,流泉漱石,意境多美啊,可是不要,不要。

从盘龙山盘古坑走出的人,脱胎换骨了,城市小女子,向往月照泉吟。

随行的人说:“如今气候太日怪了,热死。在市里觉得生活难过,到这儿真好,小风儿凉丝丝的,多舒服啊。嘶,哈,舒服。”说着就在凉丝丝的小风里晃动肘子和脊骨。

“人说这儿是汉岭的后山。汉岭,跟秦岭是姊妹山,兄弟山。”

“做梦的山名儿吧?汉岭?是什么山改名儿了,还是发现了新的山系?”

“那是专家的事,地理学家,他们研究过。据说是最新成果,还没有公开。”

“科学这么发达,卫星满天飞,有新的大山,早就发现了。”

“我们这儿叫龙山,盘龙山,不叫汉岭。”

“盘龙山,盘古坑,好名字都让你们给占了。”

“盘古坑好地方。世上怎么有这样一个坑啊?”有人拿出概括性的意见。

“说是上古的时候,天是混沌的,地是混沌的。整个儿一个混沌,囫囵的混沌。也可以说无所谓天,无所谓地,无所谓上下左右里外前后东西南北中。

“混沌里出现了一个愣头青,他叫盘古。盘古掂把大镢头,他的镢头是石器,石镢头,咬牙抡圆了劈。轰隆,一镢头开出了上面的天;轰隆,又一镢头劈出了下面的地。”

“开天辟地,原来是你们这里一个愣头青干的?”

“愣头青使尽吃奶力气,砍过那两镢头就累死了,镢头脱手落下,砸出这个大坑,就是这个盘古坑。愣头青盘古呢,倒在地上,蜷弯着,慢慢变成了盘龙山。盘龙山上几条水,变成盘龙溪,流进盘古坑,又流出去,老辈人说,那是盘古的血脉。”

“编得不错。开出天,劈出地,砸个坑,累死。”

“神话。这是神话。县志上也有记载呢,不光在民间传播。”

“关键是盘古坑有矿。有矿,比其他地方的什么坑都厉害。”

“确实确实。”立即有人引颈附和,“矿好啊,世上怎么有这样一个矿啊?”

盘古坑矿,有现代气派,把个千年老坑打搅得生气勃勃,让老坑新生了。

“盘主席家教有方。盘总的企业不是我们市最大的,也是最有虎劲,最有潜力的。这不是玩笑,有盘总这种管理模式,这种新型股份制,这种……这种战略,啊……这种战略措施……”

有人夸赞盘主席,夸赞“盘总”的企业。盘总是盘主席的侄儿盘泥。盘泥坑中矿业的当家人。

盘泥一路上没怎么接话,脸对上脸时至多奉陪个笑。盘泥胡子旺盛,本应是生猛活鲜、十分动人的,可他剃了,像收割后的高产田,变成了青青的毛茬,咬牙时腮帮子鼓涌鼓涌。他在想别的事儿,听到家教有方的话,略微顿了一下,想不起和叔父有什么实际的交往。

盘泥的矿业公司刚兼并了盘古坑的村办矿业公司,没想到吞了个刺猬。

他看上的是那个矿所拥有的地下资源,连带收获的是一大堆地上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债务。要进设备,要改造企业,减员是肯定的,减员也是个难题。要减掉没有文化没有技术的人,可那些人,包括他们的家小,恰恰是以前的矿业在养活着,尽管养活得稀稀歪歪。主管兼并事宜的吴经理是盘泥的得力助手,挺能干的,这几天也皱起了眉。

走啊走,走到龙的脖颈上了。

盘龙山全是皱。坎儿,坎儿,好多坎儿。有的坎儿内有溪水。再朝龙头上走得下个坎儿,翻过去,再攀登。人们自然而然歇了脚,仰脸观望着晚霞熊熊的龙头。龙头是一景。

目前盘古坑有两景,龙头和盘神庙。不对,三景,北后坡奇崛、高峻,也是一大景呢,刚才他们在山麓观了光。

观光团队在龙的脖颈里歇脚之后,朝龙头进发。有年轻的人搀扶起盘主席,其他的照旧跟随着。若在平地或宽路上,他们簇拥着大官,山路窄狭,只好排队跟在后面了。

盘主席心态不老,不想让谁搀扶,但今天走路多,有点累,加之心脏不好,龙头山越走越是高峻难攀,也就不说什么,得搀且搀吧。

盘泥和盘主席的小太太落在了后面。温润、妩媚、姣俏的小太太鞋跟儿有点高,走得慢。

盘泥心想,人这种东西,有时候真地会忘记年龄?嘴上不无逗趣地说:“和你一起走,我很紧张。”

“我也一样。跟着你走,刚才还在想,是不是山路太陡了,累得人心跳?”她说,“别笑话我啊。”

声音同样是温润、妩媚、娇俏的,又如软风中的鹅毛,洁白轻盈,颤颤漾漾。音量不高,韵味奇特,盘泥觉得对脾胃。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倾斜摇晃的世界顿时平衡。

“来的时候,一下车,山风扑面,挟裹着草木清香。转头一看,我就惊讶。惊讶这山。盘盘弯弯的,不声不响,托着浮云白日,真是造化钟神秀啊。即使没谁告诉过我,我也会猜得来它的名字。”小太太说。

“真聪明。”盘泥的赞赏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唐突得让自己吃惊,可话在舌尖儿上蹲着,闪身出来了。

她收纳了赞赏,大眼睛悠地一瞬。他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欣喜和快乐。欣喜和快乐感染了他,又蔓延开去,为盘龙山,为他的盘古坑矿区淋上了一层潋滟的光芒,是处滋润、淋漓,让他沐浴在欣喜、快乐中。

久违了,久违了,大学时代曾有过这样的效果。

富有效果的时光源于一位女神。但是,那段日月很不好总结,是演变的,变着变着,日,被阴云遮蔽了,月,残缺又寒冷。盘古坑汉子折戟情场,醉卧荒沙,漫天下只剩了浸髓的流风。

 

 

 

02

 

小太太跳了两下,靠近盘泥。她的情态温驯得像个宜人的动物,而且,有着超乎动物之上的巧笑倩兮。

小叔母娘,简直是一头健康的雌鹿呢。盘泥这么比方。心下感叹,说:“我得请教您的尊姓大名,以后,喊婶婶,称叔母,我都不大适应。”

美目盼兮。“不要说您,说你最好;我的小名儿更顺口,情情——感情的情。”话尾很轻,犹似脸蛋儿上的一抹淡淡的橘红。脸蛋儿,得这么说,虽然她过了脸蛋儿的年龄,但别的任何说法都不够确实。

盘泥的眼光捕捉到了她那脸蛋儿上独有的色彩,停在那色彩上。有顷,故意低沉、缓慢地纠正道:“是情网的情吧?”说完,看着她,看她的反应。

橘红变成了桃红。

对面远处,龙的巨尾正在甩落太阳最终的火烬,晚红大量地溅撒过来。

龙的脖子里的小路,宛如一根飘带。游览了盘龙山的观光团队离开龙头,顺飘带下来时,暮色也随着流下来了。

暮色,流下来,流下来,渐渐地,盛满盘古坑,又渐渐地,溢出去。

灯光亮了,许多影象浓滞的地方清淡了,出色了。从城市来的贵宾们似乎在新鲜的环境里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夸赞灯火对盘古坑和盘龙山的点缀、装饰。他们被告知:“最亮堂的那一片,是盘古坑酒店,酒店的灯。”

盘泥接手矿山后,给酒店上面加盖了一层,里里外外又装修了。灯多了,更亮堂,更抢眼。但盘古坑里还有一些好灯光被藏起来了,藏在盘金旺的楼房内部。

盘金旺从过军,在军营里基本没有摸过枪,白天黑夜念红皮书,学报纸,因此复员回来,时时处处比别人有水平。

刚复员时,盘金旺领着盘古坑人修梯田,改天换地,起的五更比谁都大。立下大志,领着民众苦干,把土地全部变个样,让盘龙山上片片龙鳞都舒展。民众都听话,他基本上做到了。可是,为了整平山坡地,把高处的死土挖下来垫在低处,好看是好看了,就是不长庄稼。

而且。盘金旺领着人们开矿。有个指示叫“以粮为纲,全面发展”,意思是可以开矿。盘古坑里有些黑窟窿,不知哪朝哪代的老祖宗挖的。那是矿。盘古坑人过几辈子就要挖一回。其他地方的农民加工螺丝帽、加工服装鞋袜的时候,盘金旺组织盘古坑人开矿。

他指了一个黑窟窿,说:“挖。”挖出了矿石,矿石卖出去,钱回来。

矿开得好,没过多久,联产承包责任制又兴起来,山上的田地分给各家各户。以前田地是公家的,实质上好像无主,做农活记工分,偷懒的不少。田地分给自家,耕种应心,收成比以前好,就慢慢地有点富裕了。

盘古坑老村在西南的山皱里。那是盘龙山最深的一个皱。在那山皱的最深处,也即最高处,有个盘神庙。庙以下,两边靠山靠崖挖着土窑洞居住的,全是人家。土窑洞门前,也有搭建的土屋,破旧,有瓦顶的,有草顶的。

山皱中间流着小溪,盘龙溪。老村最低处也就是山口,山皱的口,建有山门,灰黄色麻石砌就的村寨的门。溪水钻过山门脚下,流进盘古坑,迤逦东行,从盘龙山的龙头与龙尾间出去了。

盘古坑老村已经废弃。盘金旺在龙的腰眼间规划新村,砖房漫着向阳的北山坡一座座盖起来,不少人家还是两层、三层小楼呢。

盘金旺有两处居宅。一处建得早,在较平的地方,在村街里,老婆孩子们都在那里住,他当然也在。另一处建得晚,是全村最晚的。晚,位置就比别家的位置都偏后,偏高。在盘龙山北坡,龙腰上,龙的肋骨上,成为全盘古坑的制高点。如果北坡上的新村住宅区是巨龙腰上的一枚徽章,盘金旺的这个新宅就是徽章最上部的钮子。钮子的出路是最不好的,出门要下坡,回来得爬山。

高处的宅院盘金旺个人使用。烦心的时候,或者其他必要的时候,盘金旺就到高处的新宅来。

盘古坑新村是和以前的土窝相比而言的,一年一年地过去,也难免陈旧。建屋的越早的人家,看上去越陈旧。

如今最新的房屋是盘泥的,位于西山根老宅之上的院落,别墅。

在盘古坑,跟盘泥沾边的东西都新,都怪气。这个别墅就怪气。还起了个名字呢,“盘石塘”。

盘石塘全是大石头堆砌起来的。大门旁墩着一个凸肚子凹腰的石头,石头上刻着凸肚子凹腰的三个字,盘石塘。旅游的人来盘古坑,不明就里,站在盘石塘前面,咔嚓咔嚓照相,以为是个景点。

盘古坑老村的麻石山门上有字,四个,“天地盘古”,刻在门首。再就是山皱深处的盘神庙,庙窑的门额上同样四个字,“天地盘古”。

村有名,哪个村没有名呢?盘古是盘古坑人的祖先,更是他们祖祖辈辈供奉的神祇,当然应该高悬名字。盘泥胆大,不敬神,自己也敢命个名儿刻在那个大石头上。盘金旺高处的住宅也有个名号,一个知心友人给起的,“高安门”,可他不张扬,盘古坑谁也不知道。

盘金旺的矿,盘金旺领着盘古坑百姓建起来的矿,为盘古坑立了功的矿,一年一年地发展,发展,发展到盘泥的嘴里去了,给盘泥吃了。盘金旺认为,集体经济失败了,股份制经济和其他经济仰头撅尾地长势了。

当然,盘金旺岂是没数的人,他在自己个人住宅高安门的地下室里琢磨事儿。有些东西,该放手时且放手。费死了力气,经营不下去,还抓着,那是不长眼的猪,最后要撞在南墙上。实话说,硬东西,即使谁吃嘴里了,下咽、消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人越长年龄,便越长见识,尽管有的见识是怪滋味,邪滋味,恶心滋味的,盘金旺也这样。

有年春天,去市里开会,猛长了见识。会是在电影院里开的,听报告,他们逃会。有人特别具备开会的功力,念报告的功力。报告非常长,大报纸密密匝匝好几张。功力在于念个不停,几个钟头坚持不懈。听的人呢只觉得不舒服。实在熬不住,零零散散地逃会。

盘金旺跟着他们逃出来,窝在宾馆的客房里打扑克。打一圈又一圈,输者粘纸条到脸上,一串串,人人都粘出了雪白的髯口。实在絮烦了,有人就说:“不打了不打了,卡拉卡拉去。”

卡拉,就是卡拉OK。房间密闭得很,白日也得开灯。灯不少,全藏在墙上、顶上的窝儿里,看不见,流出来的光线却像绸缎一样受用。有四个小姐。在厅里,在走廊上见过她们,也就那样吧,两条胳膊两条腿儿,除了脸上抹的颜色甚多,没什么出奇,谁知到了卡拉屋里,个个胜过天仙。

事后盘金旺分析,小姐会坐、会躺、会爬,有经验是当然的,关键在于荧屏、音乐和灯。大荧屏,播放的东西好,奇妙。音乐,把人淹进去了。灯,彩色的,能看见怀里有人,却看不清。看不清就想看清,看,看,看,越看越美丽了。

他家中恰在那年兴土木,建高处的住宅,后来的“高安门”。 从远处请来个建筑队,酒喝得够劲的时候,跟领头的说:“建个大地下室,给我建成卡拉屋,就照城市大酒店里那个样子,建。”

私家KTV建成了。用起来比城市里的还好。在地下,无论怎么整,声音出不去,光线也出不去。盘金旺一天到晚操心盘古坑的事儿,瞅个夜间可以在高安门的地下放松放松了。

现在,这个藏于山地之下的KTV里没有音乐,也没有光彩。灯是有的,仅亮着一盏台棒。盘金旺蜷坐在大沙发上,沙发另一端靠着个年轻女子,盘古坑矿业公司的财务主管汪美花。

汪美花为盘金旺燃起了一枝烟,是他常抽的那种,名牌。然后又退靠到长沙发那一端去。灯光昏暗,他们好似沉没在深海的水里。水浴着一条修长的雌鱼和一条粗大的雄虾。

汪美花先是应聘、后是出嫁来到盘古坑的。她的到来为盘古坑增添了滋味和色彩。这样说当然不是她没有来的时候盘金旺所领导的事业就不红火不热烈,盘古坑的生活故事就没有油盐酱醋茶。

盘金旺手里的烟卷快要燃尽了,才缓慢地说:“酒店,兼并过去没多久,矿,又兼并了,我看着看着变光杆了。是有人胜利了,有人失败了吗?谁这么看,谁认识上有错误。说兼并是挪包袱,更不对。如今兴兼并,不只盘古坑,全国都这么干,这就是发展。村委会是政府,跟国际接轨,政府得从企业退出来。以前是管理,以后是服务。小政府,大服务。

“下一步,盘古坑升格是中心工作,再就是,一,抓好农业生产结构调整,二,加强企业管理。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盘古坑升格后,是建制镇,盘泥的公司在盘古坑镇,他难道能把矿从盘古坑搬出去,不服从镇政府管理?我就不信。我考虑事情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盘古坑拥护我。”

说是讲给汪美花听,不如说盘金旺在自言自语,边思索边议论。声音不高,速度也慢。

汪美花关心的是具体的事,幽幽地说:“往后,我也只是村会计了。你会议上说,大家到合并后的企业好好干。可是他要搞企业改造,还用不用原来的人?原有的职务变不变?都还不知道。”

盘金旺没接腔,把烟蒂摁进灰缸里。

电话响了。是大茶几上的座机电话。汪美花扯过电话听筒给盘金旺。

是盘泥来的电话:“金旺叔,过来吃饭吧。你、吴经理……陪市政协我叔父他们。叔父说得好好跟你聊聊哩。现在过来吧?等你啊。”

扣下电话听筒,盘金旺说:“我知道会有这个电话。”

 

 

 

03

 

盘古坑矿业公司是盘金旺领着搞的,是盘古坑村里的,牌子摘下来放一边去了。盘泥矿业有限公司是盘泥的。听名字区别不算大,可就是一个衰一个兴。衰的,不但矿石卖不出去,工资发不下来,政府签发的开采证也过期了,县上没有权力再签发了。兴的,矿石能卖上大价钱,机器设备有力量进,大学生来就业,省政府签发了开采证。

朝里有人好办事,盘金旺总想起这句话。他早就判定,盘应权是盘泥背后的山。盘泥回来开矿,一开头他就算准了是盘古坑矿业公司的威胁,可他照样同意,支持,就是看见那座山黑压压的。

盘古坑酒店的灯光老远跟盘金旺打招呼,眨呀眨的。常常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的地方,以后别人安排才能来了。

仍然自己安排,吃完了记个账,签个单,当然可以,盘泥不会不许。上级不来人,不开会议,自己吃酒店、签单,没意思。人哪,吃不过是吃,多吃酒店也不会腰下多长一条子肉耷拉着。不管怎么着,心里不是滋味啊。

倒是盘应权这个大人物,很是重要。盘金旺以前没有忘记代表盘古坑去拜访盘应权。盘应权回来休假了,当然得抓住机会。什么是机会?饭场酒桌就是好机会。

盘泥去年招聘了一些年轻人,做管理,性格活跃,办事活络。有个年轻人在酒店门口迎着了盘金旺,说:“老板您好,请!主板刚才还在这儿等您呢。”

老板的称谓是沿用下来的,盘古坑矿业公司归进了盘泥矿业有限公司,但盘金旺仍被叫做老板,他照应不误。他有资格应,仍然是一坑之长嘛。盘龙山这个圈圈之内,要论大总管,舍盘金旺其谁也?盘泥是主板。主板,既说明盘泥年轻,又突出了、肯定了盘泥在盘古坑的地位。这些贼头们,会称呼呢。

共两桌,盘应权坐在上桌的上位。盘金旺进门说声“大家好”就奔盘应权,握起盘应权的手唤哥,亲热得紧。

盘应权说:“我们下午去盘龙山上观光,盘古坑,很好啊。”

盘金旺说:“是啊,多少年我不断地去给哥你请示、汇报,你的战略部署都落实到盘古坑了。你掌管全市的事儿,操心。盘古坑人得走在前面,干在前面,争争光,争争气嘛。盘泥有文化,有眼光,路子是正确的,我这些年全力支持盘泥。盘古坑以后还要大变呢,大变。”

盘金旺坐在盘应权一侧,位置和小夫人情情相对应。情情外侧是盘泥的助手吴经理。

盘泥请叔父点菜。盘应权接过菜谱交给了盘金旺,盘金旺又送给了小夫人,小夫人让吴经理点,吴经理转交给盘应权手下的一个科长,科长又传给了盘金旺。盘应权说盘金旺:“点吧。”

凉菜很快摆上了两张桌。

盘泥面前有三杯酒。他擎起酒杯说:“感谢叔父,感谢各位。为叔父接风,我先干这三杯酒以表敬意。”说完干掉了三杯酒,接道,“我跟叔父说过了,今晚我有事要外出,失陪两个小时,九点钟回来。金旺叔,吴经理,招呼好。各位,吃好喝好。”

盘泥抱抱拳走了。说走就走了。有两个人各自愣怔了一下,一是盘金旺,一是情情。

酒场渐渐热烈。盘泥走了,盘金旺自然是地主,陪主,敬盘主席,敬小夫人,敬市里来的客人们。盘主席的手下都是久经锻炼、久经考验的,敬酒有技巧。敬盘主席,敬小夫人,敬盘金旺,敬吴经理,然后转圈敬。

小夫人面颊绯红,不胜酒力,人们反而更要敬她,玩笑她推拒不下的样子,但憋到一定程度,她真要喝时就有人替了。盘主席不停地微笑,杯中酒自然也不断有人代喝了。

盘金旺是个酒将军,量高,清醒着呢,故意借着酒力对盘主席耳朵轻轻地说:“哥,有小嫂子招呼你,净享福了。”

盘应权笑答:“好酒,喝,喝。”

“盘古坑跟以前大不一样了。”盘金旺说。“平地没有田了,仅剩盘龙山上的一些了。山上的,雨淋水冲,以前做平的都又变成坡了,能耕种的田地越来越少。人呢,都在打工挣钱,不耕种了,田地长满荒草。矿山,规模越来越大。楼房多了,主要路面硬化了,生活都改变了,总产值也上去了,盘古坑应该升格成建制镇了。”

升格的事,盘古坑和乡政府,也就是盘金旺和乡长一直在费劲,听说县里也向市里申报了,等批复,老也没动静。盘金旺说:“哥,到关键上了,你得说说话,催他们接着向上申报,你一催就成。”

盘应权听是盘古坑要升格,说:“噢,好事情,升格成建制镇是好事情,对乡亲们都好嘛。我回去,问一问。”

替情情喝了不少酒的科长红着脸说:“盘古坑?批个城镇?应该批了。哎,咱们国家有些地方,原先就是矿啊,煤矿,油田,后来变成城市了。主要是得批,得政府批,国家批,一批准就是。批准了,牌子一改,班子一改,地图上名称一改,上报文件口气一改,大不一样。”

另一个大概是副科长的说:“到处都在提高级别嘛,提高了大家都好,编制增加,位子多,机会多,管理力量加强,事业兴旺发达。”

“为俺哥赞成这事儿,我得敬哥酒。”盘金旺说着端起了一杯酒敬盘应权。

情情示意,盘主席不能再喝了。

盘金旺笑道:“这是敬哥的酒,——要么,我跟哥碰,我干了,哥你随意。”

晚宴九点钟结束,盘泥正好回来。他让吴经理安排客人去酒店客房,他和盘金旺送盘主席夫妇去盘石塘住宿。从饭店到盘石塘有点远,得穿越大半个盘古坑。

夜风掠拂着盘古坑的树木,路灯下的树影自娱自乐,舞蹈不停。盘金旺和盘应权一边走一边仍在交谈,盘泥和情情落在后面。

“我听他们叫你主板,都电子化了。”情情说。

盘泥说:“负担重啊,身上有中央处理器,有显卡、声卡、内存,连着硬盘、打印机、扫描仪,一大堆外设,还整天得过电。”

“主板不忙哪个忙啊?”情情笑了,说,“忙好啊,充实。你确实好忙的。”

“看到我晚饭时间还得出去,是吗?”

“是,也不是。我会掐算,相信不相信?”

“信,也不信。这么说,盘古坑是来了个能掐会算的仙女了。”泥说。这时他们走在一段树影浓重的路上,路灯给遮蔽了。“盘据说仙女的手心肉是非常特殊的,我看过一个动画片,这么讲。”

盘泥家的老宅,位于西山麓,龙腰偏后位置。乍看不好,但人说实际上太好了。因为盘龙山的龙头是盘进来的,盘头龙。座西朝东的盘家宅院正应龙头。风水好,出了盘应权这个大官。

盘应权小时候跟着他姨妈生活,盘古坑是他的老家,当然也是常回的。盘古坑人也把他当作同乡,真正的同乡。人们信“根”,一个人“根”在哪里,哪里就“亲”他。那个时代,前前后后出去的盘古坑人不止盘应权一个,但他们要么背着铺盖卷回来了,要么发不粗,长不高,终生劳苦。盘应权的官越干越大,根源在哪里?老龙头护佑着呢。

也有人说,老龙头挑人。想护佑谁,不想护佑谁,它挑。盘应权给护佑了,他哥盘应运却早早伤瘫了,就是没护佑嘛。

盘应运是盘泥的爹。盘应运和盘应权是盘家老树兜上“根”连“根”的两棵树木。

盘应权是高级干部,顾不上老家的事儿。甚至,哥哥盘应运为挖矿由伤到死多少年,他这个弟弟都没有借权力向公家提出任何要求。他以清廉为傲。

盘泥的老宅曾经破败不堪。衰墙残院,寒风落叶。以前,团英和孩子们一直住着。

盘泥跟团英是离了婚的。团英大盘泥三岁多,做妻子之前是盘泥的一位姨表姐。从某个方面来讲,是盘泥母亲的病引来了他和表姐和婚姻。盘泥上大学时他们离的婚。离婚时盘泥做了多种思想准备。大吵大闹咋办?不声不响死活不离咋办?哭哭啼啼可怜巴啦咋办……出乎意料的是团英确乎具有表姐风范,一点没有让他费事儿就离了。

多年后盘泥回来开矿,越干越大了,团英也不要求复婚,别人撺掇也不。不言不论的,就这么着。

团英性格安静,这使盘泥有可能反思大学时代的简单和鲁莽,在生活上设法弥补她。

这些年的日子就这样过。盘泥的身边当然不少女性,现在就有个叫丽萍的女子。但盘泥跟团英的无婚姻状态不是因为别的女子,比如丽萍。多年来,别的女子还没有能够真正让盘泥动心并介入他的生活的。他只是觉得,跟团英这位表亲之间有一次婚姻已经说明不懂科学了,更没必要再重复一次。纵然不是表亲关系,结过婚做过夫妻的人再来一遍婚姻再做一遍夫妻,不是对过去生活的再一次破坏,也像是吃饱了撑的。

今年春天,盘泥重整旧河山,修建老宅院盘石塘,安排团英和大儿子盘马住进了公司的一套公寓房。公寓在东北山脚,贴山根。他本人还居住在酒店楼内,走廊尽头的一个套间。他说,我住在酒店挺好啊,天天有人换被子,吃饭也是现成的。

修座洋楼对今日的盘泥而言易如反掌。但新建的盘石塘,房屋、庭院全用大石块堆砌,就费了点劲。开采,运输,投入大。一般的建筑队不行,请了个仿古工程建筑公司,成本高。宅院中原生的树未受影响,还有新栽的。要做到独具特色的园林化,更是不易。

几个月的春风吹过,灰暗破败不见了,高低都是清爽亮丽的石头。大门口墩了块大石头,胖骆驼似的,门依它而立,“盘石塘”三个笨拙的字就锻刻在它身上。

盘石塘建好后空着,还没入住呢。叔父这就回来避暑,住这里吧,一是安闲清净,二是怀古,祖上的老宅嘛。

 

 

 

04

 

安置叔父到盘石塘住宿后,已是深夜。盘泥本来想跟吴经理商量事情的,太晚,就回饭店睡了。谁知天气奇怪,傍晚那么好的太阳,后半夜竟然雷声翻滚,落了场豪雨。天刚刚亮,吴经理打响了电话,说主矿口南边的围墙倒了一个缺口。

围墙怎么会倒了呢?吃惊的是倒了围墙,发现围墙外面有条旧水沟被人利用了。

每有大雨,盘古坑的水就很多。远古的坑嘛,深沉沉地千百年,聚水是它的第一本领。水从各方向的山上流下来,汇聚到盘龙溪,在盘古坑涨起来,旋转,最后从龙尾梢下流出去。矿区南围墙跟弯曲的盘龙溪平行,离盘龙溪还是有点距离的,位置也高。现在盘龙溪有个地方决了堤,水从老沟朝围墙流过来。盘龙溪的堤不是自决的,而是有人挖了它。大涨的盘龙溪水冲过来,顶住围墙,顶倒了它。幸亏墙壁下来,凑合阻挡了水流,水转了转,向下游漫了过去,夜雨也只有个把小时就停了,否则不断的水在夜里推过来,可能掩盖矿口,倾泻进去。

盘泥到水灾发生处察看,站在倒塌的碎砖上,腮帮咬得一鼓一鼓。半天,冷冷地说:“幼稚可笑。”

闯荡了几个省之后选择了回乡开矿,盘泥趟过了不少水洼,踩过了不少艰险,站稳了脚跟,慢慢强大起来。每一个关键点,他都会及时地调动管理层的思维,生出有力的花招,拨动企业的轴,拨动矿区的轴,使它转得更快,更遂心意。现在似乎不同了,盘古坑矿业公司的接收还没有真正完毕,刚刚开始新的运筹,阻力已经显现出来。

吴经理一大早听人报告就跑来了。他估计,怪事是有人下雨之时干的,脚印,工具痕迹,都被水冲洗得没有了。

矿工们有人主动拿来了家伙预备清理倒塌的墙砖,填水沟,有人骂,有人说:“这得破案。”

吴经理随盘泥离开闹嚷嚷的人群,站得远一些。

吴经理心下嘀咕不止。一直,他们看到的是微笑,盘古坑的微笑。企业连续上台阶。上第一个台阶时给盘古坑中学搞了个图书阅览室,孩子们乐,家长们赞美。后来,第二、第三个台阶上了,成立和扩建矿上的小医院,免利润医疗,对矿山员工和盘古坑人一视同仁,迫使其他个体诊所降低收费或者另树特色,百姓无不称好。可实际呢 ,不仅仅是微笑,微笑背后还有截然相反的东西。

盘泥说:“不要让他们咋呼了。安排人力,把水沟填了,然后,把这边、那边、那边,包括那里,所有的围墙,都推倒,废砖清理出来,硬化盘龙溪的沿子。盘龙溪边早年的石头沿,缺的,都补起来。另外,我叔父他们的早餐、午餐安排好。雨过天晴,适宜游览,上午你或者派人带他们到北后山上去转转,可以拍些照。盘弓今天回来,我去接个站。”

盘泥部署之后,离开了。他不想站在这里,使围墙倒塌的事变得更显眼。让藏在暗处的挖沟者看看吧,我们不要围墙了,盘龙山就是围墙。不可理喻,他们的脑袋瓜是怎么转的?当然不能掉以轻心。盘泥的毛根遍布的腮帮又鼓涌起来。

盘泥两个儿子。大儿子盘马,小儿子盘弓。他很在意盘马,可能出于没有供盘马好好上学的复杂情感。

盘马在盘金旺的矿上干活,出力的。前几年,团英曾说让孩子来你的矿上吧,盘马自己则不吭声。盘泥说:“先在那儿干着吧,过一阵再说。”

如今,盘金旺的矿给兼并过来了,大部分的工人担忧能不能再上班,人人都猜想,盘马不但不会被解雇,还会升个官儿。可是他们错了,盘泥希望盘马做一个出人意表的榜样。

今天回来的是盘弓。盘弓在上大学,离暑假还有个把月呢,本不该回来,但学校把六月份定做了社会实践月,学生们就离校了,有的找地方打工,有的回家。

盘泥开车到挺远的火车站接到了盘弓,以及盘弓带回来的漂亮的女朋友小蕾。盘弓个头更高了,女孩子也十分依从他。盘泥心说:“长大了,这个小公狗。”

近中午到家,团英高兴得什么似的。人齐了,家成了家。团英忙着张罗饭食,盘泥也微笑地观赏儿子,问学校的事情。小蕾嘴巴很甜,抹了糖稀似的,阿姨叔叔叫得中听。

小蕾送给团英小礼物,团英很乐意接受了,随即回赠给小蕾大面值的零花钱若干。

盘弓将一个大椰子壳雕成的狮子头送爸爸,狮子表情威武。盘泥微笑着梆梆弹了两下狮子头,说:“好,谢谢。”

还有容满汁水的椰子,好几个,盘弓把吸管刺进去,和小蕾一个个地派,给父母,给哥哥。

团英问盘泥道:“请不请他叔爷来一起吃饭?”

盘泥想了一下,说:“暂时不请。送几个椰子去吧。盘弓去。盘马也去,领着盘弓。快去快回,等你们吃饭。”

弟兄两个骑自行车去盘石塘,送去四个椰子,很快返回。一家人吃过中饭,盘泥约盘马坐在厅里,说:“矿上的情况你也看出来了,要进新设备,要重组机构,要裁减人员。这是必须做的。”

盘马点点头,说:“嗯。”

“你带个头吧,辞职。”

盘马半张着嘴,好像没有听清似的:“我?辞职?”

盘泥颔首。

“我辞职怎么办?矿越来越大了,我辞职?”盘马不理解。

盘泥道:“矿越来越大了,但是你辞职好,现在辞好,晚了没有现在好。”

盘马没话说,沉默在那里,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得辞职,他辞职了怎么办。

“盘古坑土地少了,但还有。就是没人乐意耕种,相当多的地块儿半撂荒。操持土地,不如在矿上打工,不如外出作保姆,谁还操持呢。但情况是变化的,现在,我建议你种地。”

盘泥为盘马做分析。“一,承包土地,成本低,比以前低,也可能比以后低。二,能干得了,干得好。再雇几个人,你管理起来也不成问题。三,新型农产品,销售前景好。单说蔬菜吧,矿上需要的如果在盘古坑可以解决,何必再开车进城。你取得经验了,发展得好了,坑外村庄土地还是有的。即便是种花草养绿化树销售,也不是没有前途,更有经济性哩。经营土地可以当作第一步规划,第二步、第三步,看你怎么走了。”

盘泥将道理讲了。盘马认真听着,不置可否,眉毛拧起,放开,复又拧起。

盘泥说:“二十多岁了,该干个能显本事的事情了,该干个自己当家作主的事情了。想一想吧,想好了跟我说。”

盘泥回到办公室,吴经理汇报上午的工作,说市政协的团队一会儿走,他们想要的那些特产什么的,都置办好了。盘泥道:“你送行好了。”

小轿车都是好牌子,排成一队更是气派。他们去觐见了盘主席,祝留在盘古坑休养的领导夫妇夏日愉快。在路边,祝盘古坑矿山兴旺发达。祝盘泥、盘金旺、吴经理一干企业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套话说罢,钻进车里挥手,之后一辆咬一辆的屁股,鱼贯走了。

吴经理对盘泥说,这些人消费不少,“矿上资金紧缺,想提示他们结个账,最后没有结。”

盘泥说:“嗯?”

“哎呀。”吴经理叹气,说,“盘老板跟着他们,呱嗒呱嗒说不完,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干扰得没人接话。”

盘泥腮帮上一片青色的毛根鼓涌着,眼皮耷下,不说话。

吴经理接道:“这不是个问题,有账在。视情况再说吧。”

吴经理说,紧张、拮据的原因是刚刚升级了新的局域网络,又同时购买采掘、装载、风电设备,赤字太多。

兼并过来的工人,盘金旺半年多没有给他们发过钱,又面临着裁员,好像人人心头有火,不好安抚。裁员,裁掉的按规定得算工龄什么的发遣散费,欠账也得给人家。留用的当然少不了补发拖欠的工资。需要支付的总数大了。

盘泥说:“仗越来越难打了,钱就是武器弹药。现在怎么弄武器弹药,你说?”

吴经理似乎接不了话,停了一阵,盘泥说:“再盘算盘算,还有什么能质押。大弯子太急躁了转不好。”

盘泥在部署矿业战略,盘金旺也在策划盘古坑的发展方向。

盘古坑村要变成盘古坑镇,先得取得乡里支持。盘古坑所在的乡,领导有眼光,历来支持,县上、市里、省里,去哪里跑事儿都陪着。乡长喝过盘古坑不少的酒,到哪儿说的都是好话。

但盘金旺有时候冷笑。功夫主要靠他下,别人下的功夫,花销、报酬也是他出的,盘古坑出的。要说,跑过的腿算不少了,熊腿都跑成狼腿了,这阵子大喘气,等批复。

盘金旺独自一人思摸事情的时候爱眯个眼。一支烟,抽,抽,抽,烧到烟屁股了,感觉有异味儿了,眼才睁开。

送走市政协的团队,他主动随盘应权和小夫人回盘石塘,故意向盘应权请教更细的批复的步骤,催盘应权打电话过问。

盘古坑村升格为盘古坑镇,盘金旺猜想,镇里主事的仍然会是他,心仍然得他操。盘泥将矿井吃掉了,吃不掉盘金旺在盘古坑的分量。

走出盘石塘没多远,兜里电话响。掏出来接听,是汪美花。汪美花告诉他,二姐催以前的贷款呢。问他怎么办。一听,盘金旺的心忽地提起来。

贷款还真是人的一块心病哩。盘古坑这头,汪美花把矿上的账做好了。盘泥不接以前的债务,先吊起来,以后再说。可汪美花二姐那头有问题,她得不断地想办法平账。这就又要清查了。一旦抽出线头,捋,势必捋到盘古坑来,捋到他和汪美花的身上。纵然到不了吃不清兜着走的地步,肯定弄得不安生。

盘金旺心里骂,嘴上要汪美花给她二姐回话:“稳住局面,她那里务必稳住局面……”

  回目录         去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