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传》第四章 希望您像玉一样坚贞
白居易一直对历代皇帝在后宫里养着无数良家女子非常反感。
元和四年,白居易曾乘大旱求雨之机上疏唐宪宗,指出后宫这么多女子,“上则虚给衣食,有供亿縻费之烦,下则离隔亲族,有幽闲怨旷之苦”,请拣放后宫内人。
上阳白发人和陵园红颜妾,在“皇恩浩荡”的帝王家,绝非个例,岂不闻: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09 刺美见事
白居易出于对朝廷的耿耿忠心,的确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他的劝谏却很少得到宪宗的采纳,使他感到非常苦闷。
园子里栽植的是什么呢?满地青青的葵藿。
阳光被云层遮蔽,在云层之上盘桓,葵藿们纵然倾心相向,又如何能获得阳光的恩顾呢?
白居易把自己的言论,比做古琴发出的乐声,由于“不称今人情”,再加上有人干扰,便得不到宪宗的听从——
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
千里马得不到应有的赏识,使白居易常觉凄然,感到怀才不遇——
岂无市骏者,尽是凡人目。相马失于瘦,遂遗千里足。
不管怎么着,违心的话还得说,歌功颂德之辞也还得写。
元和五年正月,宪宗命翰林学士们都要撰写太平乐词,以便举办晚会,配乐演奏,歌舞升平。
白居易写了七首,是为《太平乐辞》,自然是字美句善,颂扬皇恩,但在颂扬中也蕴藏有自己的愿望。
连岁丰稔,仍然要保持节俭本色,时世安泰,更要销毁兵器,铸剑为犁。皇上的想法总是这样,何忧天下不能长治久安呢?
元和四年的白居易,按下官场的抑郁不提,重要的是收获了家事的欢乐。
杨氏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名金銮子。
行年欲四十,有女曰金銮。惭非达者怀,未免俗情怜。虽说想要个头生儿子的愿望没能实现,但将近四十岁的白居易还是为女儿的到来欣喜不已。
这年冬天,河北一带战火又起。
春上,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了,其子王承宗自为留后。唐宪宗早就想革除河北三镇的世袭积弊,乘王士真死,拟另外任命节度使。若王承宗不从,便拟发兵讨伐。
皇上之意旨,在朝臣中却意见不一,事情遂被搁置下来。
王承宗经过好长时间得不到朝廷承认,不免心虚,出于害怕,便上表自诉,同时愿意把德、棣二州归朝廷管辖。
九月,唐宪宗任命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同时任命薛昌朝为德、棣二州观察使。
王承宗受人挑唆,派兵把薛昌朝囚禁起来。
宪宗派宦官去,命令王承宗把薛昌朝放回德州,王承宗拒不奉诏。
于是,唐宪宗在十月下诏,削去王承宗的官爵,发兵大举进讨。然而十分笑话的是,宪宗却把用兵重权交给了宦官吐突承璀。
白居易作速上奏,请宪宗罢去吐突承璀。宪宗并不采纳白居易的谏言。
历来征伐之事,必由领军将帅,派宦官带兵,老百姓轻视朝廷,外国人也嗤笑大国无人。
结果可想而知,吐突承璀出师以后,将帅离心,士气不振。战争进行了十个月,吐突承璀战无不败。
最后,唐宪宗不得不制诏“洗雪王承宗,以为成德军节度使,复以德、棣二州与之”。
耗时一年的一场“戏战”,鸣金收兵,饱受蹂躏的还是百姓。
元和以来,尤其是任翰林学士、左拾遗期间,白居易除了作谏章、廷议外,还写了大量“刺美见事”的讽喻诗文。
西汉时期,皇家设置乐府,掌宫廷和朝会音乐。由乐府采集和所作的诗歌被称做“乐府”。
乐府诗相当一部分采自民间,通俗易懂、反映现实,可以入乐。后来文人多有仿作,但唐之前,尤其是南北朝以前的乐府诗,堪称古乐府。
大唐初年,诗圣杜甫倡导一种不拘音律的诗歌“新题乐府”。新题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尝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
元稹、白居易在新题乐府创作中成就斐然,以致江南士女,但语才子,无不“元白”,元稹尤长于诗,与白居易相埒,天下传讽,号“元和体”。
用新题写时事,入乐与否概无所谓。杜甫的这种主张,为元结、顾况等所承,各有建树。
而元稹、白居易对“新题乐府”更为推崇,一再强调“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大力倡导并身体力行之——
贞元、元和之际,白居易在长安,所闻所见,有令人悲痛不已者,于是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即“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者也。
蚕农辛辛苦苦把土地耕耘,种植桑麻,本来是要用于一家人的温饱,温饱之外可以缴纳征赋,供奉皇上。
国家所定的税务,本意也是为了防备灾荒,税收之外,妄自增加即是违法,可是年深月久,贪官污吏们谁还因循执行国家法度呢?
蚕农挣来的劳动果实,在“织绢未成匹、缫丝未盈什”时,就被掠夺一空,蚕农岁暮寒冬时衣不蔽体,过着悲惨的生活。
岁暮天地闭,阴风生破村。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悲端与寒气,并入鼻中辛。
《重赋》所指贪官的掠夺和盘剥的残酷怎不使人扼腕长叹。
《伤宅》发问,谁家所建高门朱户在大道边?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累累六七堂,栋宇相连延。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
主人高坐在金碧辉煌的堂第之内,十年来世世代代都做着大官,过着灯红酒绿、轻歌曼舞的生活,“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
世上那么多穷贱的生命,竟忍心视而不见。民穷财竭,国势濒危,达官显贵却只顾贪图享乐,置民生国计于不顾。
只觉得好话越多越高贵,千言万语犹嫌太少。歌颂功勋都是英明太公,叙述德操全超过了孔子仲尼。
为文彼何人,想见下辈时。但欲愚者悦,不思贤者嗤。岂独贤者嗤,乃传后代疑。古石苍苔字,安知是愧词!
为官时广施仁政,体恤百姓,即使死后没有树碑立传,也像江县令曲信陵一样,永远活在人心里。
《立碑》告诫:歌功颂德的碑文,多是阿谀不实之辞,不管多么堂皇,后人总要怀疑的。
即使你的“德政碑”高耸入云,碑文天花乱坠,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记。
《轻肥》,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樽缶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那些权臣、将军们吃得脑满肠肥,在白居易痛骂“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的时候,大旱之后的农村正在发生人吃人的惨剧: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在秦中岁暮,大雪纷飞的日子,退朝的官僚们服朱戴紫,只有风云兴致,全无饥寒忧虑。
所营唯第宅,所务在追游。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歌舞》中那些执法的朝廷命官,整天对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
他们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根本不管狱中的囚犯已被冻死,而那些囚犯又常常是冤屈的。
长安城里的富贵人家,奢侈豪华,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在春暖时节,争相《买花》,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笆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而“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他们的杯中酒,哪一点哪一滴,不是劳力者的血汗?
他们的盘中肴,哪一块哪一片,不是劳力者的收成?
《伤友》,势利之徒,一旦飞黄腾达,便忘却旧交。
《议婚》,嫌贫爱富,人心不古,婚姻靠买卖达成。
《不致仕》,有些人年已七十,还不肯离开特权岗位,“悬车”退休。
《五弦》,音律肤浅,“好今”而无韵味……
贞元、元和之际,白居易的诗歌创作由于“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而进入黄金阶段,《秦中吟》十九首以讥讽笔触描写耳闻目见,平易浅近,上至王公妾妇,下至牛童马走,均喜歌之,因而广为流传……
白居易例仿《诗经》的《新乐府》,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五十九篇,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
其辞质而经,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质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
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新乐府》,一诗一事,一题一意,阐述细致,针对明确。从大唐初年开始,直到贞元元和之际。大至朝政,小至人事,差不多都有涉及。其显著特色,就是在每篇的命题下,直接爽快地标示明白所指所摘,所斥所刺。
白居易的《新乐府》,实际上是在一个时期之内密集推出的感时讽世、规风正气的一系列诗作,朝廷事,民间情,广为涉及——
七德舞,美拔乱,陈王业也。法曲,美列圣,正华声也。
二王後,明祖宗之意也。海漫漫,戒求仙也。立部伎,刺雅乐之替也。
华原磬,刺乐工非其人也。上阳白发人,愍怨旷也。
胡旋女,戒近习也。新丰折臂翁,戒边功也。太行路,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
司天台,引古以儆今也。捕蝗,刺长吏也。
昆明春水满,思王泽之广被也。城盐州,美圣谟而诮边将也。道州民,美臣遇明主也。
驯犀,感为政之难终也。五弦弹,恶郑之夺雅也。
蛮子朝,刺将骄而相备位也。骠国乐,欲王化之先迩后远也。缚戎人,达穷民之情也。
骊宫高,美天子重惜人之财力也。百链镜,辨皇王鉴也。
青石,激忠烈也。两朱阁,刺佛寺浸多也。西凉伎,刺封疆之臣也。
八骏图,戒奇物,惩佚游也。涧底松,念寒俊也。
牡丹芳,美天子忧农也。杜陵叟,伤农夫之困也。红线毯,忧蚕桑之费也。
缭绫,念女工之劳也。卖炭翁,苦宫市也。
母别子,刺新间旧也。阴山道,疾贪虏也。时世妆,警戒也。
李夫人,鉴嬖惑也。陵园妾,怜幽闭也。
盐商妇,恶幸人也。杏为梁,刺居处奢也。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
官牛,讽执政也。紫毫笔,讥失职也。
隋堤柳,悯亡国也。草茫茫,惩厚葬也。古冢狐,戒艳色也。
黑潭龙,疾贪吏也。天可度,恶诈人也。
秦吉了,哀冤民也。鸦九剑,思决壅也。采诗官,鉴前王乱亡之由也……
白居易对《新乐府》的写作目的毫不掩饰,堪为前所未有的大胆创例。
《采诗官》希望皇上开壅蔽,达人情,自己愿意做一把剑,“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夸我钟可刜;不如持我决浮云,无令漫漫蔽白日。为君使无私之光及万物,蛰虫昭苏萌草出。”即使牺牲也无可惜也。
隋炀帝荒淫无道,挥霍无度,南幸江都,恣佚冶游,海内财力已经耗竭,舟中歌笑却无休止。朝政荒颓,社稷贫困,龙舟未过彭城,义旗已入朝廷。
萧墙祸生,人事遽变,晏驾也不得归回秦中。土坟数尺,葬在何处?吴公台下,至今还在吹着悲风啊。
《隋堤柳》借炀帝故事向宪宗提出忠告和启示: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
白居易一贯反对君王佚游,因为“一人出兮不容易,六宫从兮百司备;八十一车千万骑,朝有宴饫暮有赐;中人之产数百家,未足充君一日费”。
《八骏图》借周穆王乘八骏马西游,赴王母瑶池之会,把王朝大业弃若尘土,只顾自行其乐,败坏了朝廷风气。
唐宪宗李纯性喜佚乐,尤其爱好狩猎。每一出门,前呼后拥,践踏庄稼,凌辱百姓。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在背地里斥他们是强盗。
白居易由是痛心疾首地感叹:“一人荒乐万人愁。”
唐宪宗为道所惑,向往神仙,服用所谓“金丹”,希望能求得长生,谁知服药以后,反而喜怒失常。
《海漫漫》以史实告诫时君,不要想入非非,妄求什么长生不死之药。徐福文成多诳诞,上元太一虚祈祷。君看骊山顶上茂陵头,毕竟悲风吹蔓草。
服了可以羽化成仙的不死之药是没有的,方士的本领只不过是欺骗。秦皇、汉武信此语,方士年年采药去,而终不能延年益寿。
白居易希望唐宪宗对于欺君瞒上的现象深思详察。劝皇上不要偏听偏信,刚愎自用,不要把敢于直言不讳的官员看作犯上,不要被“夕郎所贺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的现象所迷惑——
君耳唯闻堂上言,君眼不见门前事;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
《官牛》,讽刺为政者的自私自利,专横跋扈。
官牛官牛驾官车,浐水岸边般载沙。一石沙,千斤重,朝载暮载将何用?载向五门官道西,绿槐荫下铺沙堤。昨来新拜右丞相,恐怕泥涂污马蹄。
一位新任宰相,为了自己的马蹄不至于被污泥弄脏,一车车地把黄沙从灞河岸边拉到槐树荫下铺成沙道。
承相的马蹄子是干净了, 却苦了老牛,颈项都快拉出血来了。
新任丞相先想着自己的坐骑,一匹马就那么溺爱,却不惜官牛,更何况黎民百姓了,怎不令人触目寒心。
相看养寇为身谋,各握强兵固恩泽。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奈何仍看西凉伎,取笑恣欢无所愧!纵无智力未能收,忍取西凉弄为戏!
身负保卫边疆重任的镇守将军,面对国土的沦丧、外敌的侵犯,不但不图收复,反而恬不知耻地和敌人一同欣赏沦陷区的民间舞蹈。《西凉伎》所写狮子舞,斥责了手握重兵,却养敌患的封疆大臣。
百姓遇到水旱灾害或者疫病流行时,以为是上天的旨意,或是鬼怪在作法,就到黑龙潭求救于“黑龙神”,请求帮助降妖除怪。
地方上的贪官污吏,丝毫不恤民生疾苦。利用进奉的名义,残酷压榨百姓血汗,中饱私囊。
而求神保佑、驱灾降福之事,又被“林鼠山狐”利用,百姓所奉酒肉供品都被他们尽情享受了。
《黑潭龙》揭示,比占受酒肉香火,只图醉饱的狐鼠的严重得多的,是那些榨取百姓用来进奉的贪官污吏。
生长在深山涧中的松树,高百尺而有余,几个人不能合抱,是“天子明堂”的最好的栋梁之材。
但松树,因生长在没人发现的深涧底,就得不到应有的重用。
出身世家贵族的,没有什么才能,但由于袭荫制度和家庭、社会关系纽带,往往能得到高官厚禄。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常常受到前者的歧视、排挤甚至打击。
官面上说“貂蝉与牛衣,高下虽有殊;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事实上往往“沉沉海底生珊瑚,历历天上种白榆”。
《涧底松》沉重抨击门阀观念,以“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之见,对不得志的寒俊深表同情,为朝廷不能物色贤俊以致埋没英才而沉痛叹惜……
10 规风正气
妻子诉说丈夫变了心,不能与她白头偕老:“君心好恶苦不常,好生羽毛恶生疮。”她还并不是那种古人所说的“年长色衰为人弃”,而是容颜未改,丈夫的心变了。
有苦难言的她,终日以泪洗面,慨叹此生不幸而成为女子,这辈子的苦乐都得由着别人掌握……
《太行路》在剖析中笔锋一挑,犀利指出:“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
伴君如伴虎。国君好恶无常,反复多变,做臣子的不但苦乐不由自己,稍有不妥,便会被贬被处,甚至有“朝承恩,暮赐死”的情况发生。
夫妻不终,罪过多在丈夫,君臣不终,责任多在皇上。
天宝五载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唐玄宗末年选入宫中的老宫妃,入宫时年方十六,而今已六十九岁,她入宫以后,还未被皇帝宠幸过,被杨贵妃远远地瞥见,随即暗地里打入上阳宫,因而她这一生都是独自一人度过的。
“天宝五载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
上阳宫内,残灯照壁,冷雨敲窗。老宫妃,春天闻莺啼惊心,见双燕生羡,秋夜听寒风落泪,望冷月生悲。
《上阳白发人》明说玄宗,实谏宪宗。
《陵园妾》中陵园妾的命运更加悲惨,她们面貌像春花一样可爱,而命运却如同秋叶一样凄凉。
一奉寝宫,无年无月。“青丝发落丛鬓疏,红玉肤销系裙缦”,“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生不令出”。
可怜美丽和青春,日夜陪伴着帝王的尸体度过。
唐宪宗时,后宫宫女就相当多。民穷财竭的时代,后宫里养一大批不事劳动的宫女,要花费很大财力、物力,而且后宫怨女越多,世间旷夫也势必增多。
白居易一直对历代皇帝在后宫里养着无数良家女子非常反感。
元和四年,白居易曾乘大旱求雨之机上疏唐宪宗,指出后宫这么多女子,“上则虚给衣食,有供亿縻费之烦,下则离隔亲族,有幽闲怨旷之苦”,请拣放后宫内人。
上阳白发人和陵园红颜妾,在“皇恩浩荡”的帝王家,绝非个例,岂不闻: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择茧缲丝清水煮,拣丝练绒红蓝染。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
纺织女辛苦而劳累,她们千辛万苦,织成了巧夺天工的红线毯和缭绫,被地方官吏巧取豪夺,送进宫里。
“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的缭绫,宽的裁作衫袖,长的缝成裙裾,刀剪割出纹理,熨斗烫出花纹,穿在舞女的身上。
“彩丝茸茸香拂拂,练软花虚不胜物”的红线毯,经过熏香,抚扫,供美人们在上面载歌载舞,供她们的罗袜绣鞋随便践踏。
忧蚕桑之赏、念女工之劳的《红线毯》和《缭绫》,愤怒地谴责了那些“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的地方官吏,并且严正地指出:“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昨日长爪鸢,今朝大嘴鸟,鸢捎乳燕一窠覆,鸟啄母鸡双眼枯。鸡号坠地燕掠去,然后拾卵攫其雏。
事故发生以后,秦吉了熟视无睹,尸位素餐,燕与母鸡陷入有冤无处诉的绝境,而凤凰高高在上,一无所知……
哀痛冤民的《秦吉了》以大嘴鸟、长爪鸢比喻权奸污吏,以乳燕、母鸡、鸡蛋比喻身受欺凌无处申告的庶民大众,以秦吉了比喻谏官侍臣,以百鸟之王的凤凰比喻国君。
这不是一个形象生动的社稷缩影吗?
开疆拓土,建树边功,为皇家掠地,为朝廷争光,但对于边疆异族,却是侵略和蹂躏。
边关守将,守土有责,不能为了邀功请赏,无缘无故地挑起战火。
天宝末年,宰相杨国忠为了讨好喜武好功的唐玄宗,先后征集二十九万多人,征讨云南白族,结果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杨国忠在强征壮丁时,怕他们半途逃走,还给他们戴上木枷。
新丰的一位断臂老人,在他年青的时候,为躲避这种惨无人道的兵役,夜里偷偷地用大石硾自断手臂。
白居易采访时,老人已经八十九岁了,他不为自残而后悔,反窃喜一把老骨头今天还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飞骨不收”。
白居易本着惩前毖后的意愿,以《新丰折臂翁》警戒边将不要穷兵黩武,希望皇上用兵之前,深思熟虑,不要轻易陷民生于战乱,招致怨恨,危及统治。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
九月霜降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干。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
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恻隐知人弊;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
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敕牒榜乡村。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
春天大旱,秋天早霜,麦苗未秀而黄死,稻禾未秀而青干,农村凋敝、田家贫困,典桑卖地,倾家荡产。
可是,官吏不仁,虐民害物,剥身上帛,夺口中粟,急敛暴征,犹胜往年。
有人疏奏灾情,皇上方才得知,颁下诏书,减免税赋。
地方官吏出于一己私利,加紧严酷敲剥,迟迟不把皇上免税的诏书予以公布。一直等到十家里有九家缴毕租税的时候,才把敕免诏书抄写成牒榜张贴出去。
残暴盘剥之后出场的,是空头恻隐,百姓缴满了赋税,还得感激皇上的蠲免之恩。
感伤于农夫困苦的《杜陵叟》,揭开天地灾难,其下原来是当道豺狼,在疯狂地贪食人肉。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卖炭翁,浊泪两行步难行。红绡白绫压仓久,虫蛀水渍不堪用。千余斤炭半月苦,冻寒饥馁相交并。布衣粗食终不得,涕泣重返南山中。
可怜的《卖炭翁》,老汉鬓角的头发都白了,在南山中辛苦打柴并烧成炭,弄得满脸尘灰,双手漆黑,一夜大雪之后,驾牛车,拖木炭,赶到市南门外,等待买主。
雪后寒冷可想而知,衣着单薄的老人却希望天气再冷一些,好让这车炭卖个好价钱,买件御寒衣,吃顿饱饭食。
不料过来的却是宫里的宦官和无赖的帮凶,恶煞般地把千多斤一车木炭强行拉进宫去,只把半匹红纱和丈余绫罗系在牛头上,就算付过炭钱了。
这位老人辛辛苦苦许多时日,挣到的仅是这么一点不能吃不能穿的宫中剩余,这与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抢劫有什么区别?
出手抢劫的是宦官和无赖,可真正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呢?
“新题乐府”诗歌,由白居易明确首倡,得到诸友大力应和——
白居易编“美刺比兴”、“因事立题”诗五十余首为《新乐府》。元稹则作《田家词》、《织妇词》、《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
张籍作新题乐府三十三首及《野老歌》、《筑城词》、《贾客乐》等,痛陈战争苦难,揭露豪强对百姓的残酷剥削和奴役。
王建则在《水夫谣》《田家行》、《簇蚕辞》中描摩驿船纤夫的悲苦,贬斥苛赋重役的残酷。
被白居易赞为“国手”、“诗豪”的刘禹锡,有《百舌吟》、《聚蚊谣》、《飞鸢操》及后来大量的《竹枝词》,还有相应的新乐府诗歌理论。
随着时光演进,白居易自己的新乐府也增加至一百七十余首,不惟李绅、张籍、王建等气息相通、倾向相近者共务“新乐府”,而且得到愈来愈多的响应,诗坛绮靡风气为之一扫。
渐渐地,补察时政,泄导人情,“但歌民病痛,不识时忌讳”之新诗风蔚成大观,形成了“诗到元和体变新”的新乐府潮流。
“新乐府”为臣、为民、为物、为时、为事、为用,逐步得到大量诗人的应和与跟进,各地州县乃至边民异族,皆以传唱新诗、诵吟佳句为荣。
白居易提出了新乐府运动的一系列理论主张,主要见于他的重要的诗论著作《与元九书》、《新乐府序》、《策林》等。
白居易强调诗歌的社会功能,强调诗歌对现实的“美刺”作用及教化功能,提出了诗歌要有“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作用。
白居易强调诗歌形式和内容的统一,主张诗歌的写实性和通俗化。
“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要求形式为内容服务,反对单纯追求形式的做法。
白居易提出“尚质抑淫,着诚去伪”的观点,倡导核实率真、通俗质朴的诗风。
白居易认为,诗歌应植根于社会现实生活,真实地反映社会的现实生活是他的诗歌理论的核心观点。
“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也许宽泛了点,而“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未得天子知,甘受时人嗤”却把关注民生疾苦作为“为时”、“为事”的最高解释——
贾谊哭时事,阮籍哭路歧;唐生今亦哭,异代同其悲。唐生者何人?
五十寒且饥。不悲口无食,不悲身无衣;所悲忠与义,悲甚则哭之。
太尉击贼日,尚书叱盗时;大夫死凶寇,谏议谪蛮夷。每见如此事,声发涕辄随。往往闻其风,俗士犹或非。怜君头半白,其志竟不衰。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
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
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未得天子知,甘受时人嗤;药良气味苦,琴淡音声稀。不惧权豪怒,亦任亲朋讥。
人竟无奈何,呼作狂男儿。每逢群动息,或遇云雾披;但自高声歌,庶几天听卑。
歌哭虽异名,所感则同归。寄君三十章,与君为哭词。
荥阳人唐衢,善为歌诗,意多感发,是白居《新乐府》诗的最早知音者之一。
唐衢尤是一位正直的志士,他与白居易的深厚友谊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白居易托寄唐生,抒写悲愤,自明其创作《新乐府》的本旨,堪称关于《新乐府》的创作动机、基本倾向和艺术特色的重要诗论。
唐衢关心国事、心怀忠义,为人正直,对当时社会上一些丑恶的现象郁愤不满,经常为之痛哭不已。
贾谊哭,阮籍哭,唐生今亦哭,贾、阮、唐三人虽所处时代不同,而经常痛哭的原因则是相同的。
唐生为什么要像贾谊、阮籍那样痛哭呢?
“五十寒且饥”,他是为衣食所迫而悲伤吗?
不是的,而是“所悲忠与义,悲甚则哭之”。
哦,唐生是一个为饥寒所迫但又极关心国计民生,心怀忠义的正直之士。
唐生在段秀实、颜真卿、陆长源阳城诸仁人志士惨遭不幸时,“声发涕辄随”,不哭则已,哭必流涕,可见悲痛之深。
唐德宗李适时,司农卿段太尉,愤怒中对阴谋叛唐的朱泚唾面大骂,并以笏板痛击之,因而遇害。
德宗朝时。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唐,吏部尚书颜真卿,被派去规劝,持节不屈,结果被缢死。
宣武军节度使董晋死后,陆长源为该镇留后,因与将士发生争执被杀害。
德宗时,陆贽为奸臣裴延龄所谗,谏议大夫阳城,率拾遗王仲舒等力辩裴延龄奸佞,陆贽无罪,德宗不听劝谏,又让裴延龄为宰相,阳城再次极力反对,因此被贬为道州刺史。
年已半百,白发已生的唐衢忍不住为世事一哭再哭。
唐衢不顾俗人的闲言碎语,我行我素,其志不衰,不愈发显示出关心国事,疾恶如仇,孤标傲世,不随流俗的傲岸精神吗?
白居易创作《新乐府》,和唐衢因忧愤而悲哭一样,自然会触动权贵的既得利益,揭露他们欺压百姓,巧取豪夺的丑恶,亦必将招致豪族、甚至亲友的讥笑,致被呼为“狂男儿”。
然而,白居易顾不了许多,他只望有朝一日,藩镇之乱平定,天子不受蒙蔽,从而改革弊政,实现政治清明。
竭力尽心,收效可知,总结自己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新乐府运动中的作用时,白居易不免沾沾自喜,颇为自得——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
元稹得白居易赠诗一轴,雍容华贵的创作风格渐渐变得朴实,李绅常常自负善为歌行,阅读白居易新乐府五十首,也默然心服。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
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鲂有《感兴》诗十五首。
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丝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白居易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白居易以大量讽喻诗作,救济人病,为民请命,干预时政,裨补时阙,锋芒所指,睥睨群伧,在长安朝官中,势如烈火烹油,引起剧烈反应——
闻《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
闻《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
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
闻《乐游园》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
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
白居易那些指陈时政得失、鞭挞权贵罪恶的谏议和诗作,不仅触忤了权倖,也引致了皇上的不快。因为他所抨击的权豪贵近,乃是朝廷赖以存在的基础。
这就为白居易的仕途前景的埋下了危机的种子,被冷落、被疏远已是迟早的事。
11 沧海巫山
元稹是白居易的第一挚友。这位洛阳宏才,母亲元郑氏富有才学,贤慧慈爱,亲执诗书,教子于成,元稹九岁能写诗作文,十五岁以明经擢第。
明经和进士都不能直接授官,还要参加吏部的公务员考试,因而元稹在长安的开元观里读书备考,期间还在河中府河中郡当差。
在唐代宗时期,曾经跟从郭子仪击退吐蕃贵族的侵扰,后来多次平叛取胜的英雄将领浑瑊,贞元十五年冬天因病逝世于蒲州,其部将丁文雅,不擅治军,兵士乘机作乱,大肆抢掠地方。
有个崔氏孀妇,路过河中,十分惊骇,因为其家境富裕,奴仆及财产众多,不知该倚靠谁才好。
此事为元稹遇上。斯时官衙房屋欠缺,元稹正借宿于普救寺,因他与蒲城守将有所交善,便接受托付,安置崔氏一家于普救寺,并请警察予以保护。
这个崔女士,娘家原来姓郑,与元稹的母亲同姓,排起亲族关系来,崔女士却是元稹的远房姨妈,着实令人有些讶异。
十多天后,观察使杜确奉朝廷旨意来蒲州主管军政,兵士才停止抢掠。
郑女士非常感激元稹的恩德,便设宴款待元稹。
她对元稹说:“姨妈是个寡妇,独自扶养着幼小的儿女,不幸遭逢军队大乱,实在难以自保。我的儿女就像是你重新给他们的生命,这恩情委实超出一般啊。今天我叫他们用对待兄长的礼节来见你,希望能报答你的恩情。”
郑氏的儿子名叫欢郎,年约十多岁,长得温和好看。
郑氏又叫女儿莺莺,说道:“出来拜见你兄长,是你兄长救了你的。”
莺莺迟疑,扭捏推辞,郑氏生气地说:“是微之哥哥保全了你,不然的话,你就要被掳走了,哪还避什么嫌?”
过了很久,莺莺才出来。
崔莺莺穿着家常便服,不加装饰,面容娇好,两颊绯红,容貌艳异,光辉动人。
元稹大吃一惊,忙向她回礼。她顺势就坐在郑氏身边。
元稹询问莺莺表妹的芳龄,郑氏说:“她生于当今圣上甲子年的七月,到如今贞元庚辰年,十六岁了。”
元稹找机会与莺莺对话,她也不作回答。直到宴席结束也是如此。
酒宴之后,在普救寺的小树林间,元稹与姨妈母女又凑巧见面。元稹开始迷恋莺莺,却苦无表白机会。
其实,二十二岁的元稹仪形美俊,风度儒雅,莺莺也早已芳心大动,只是碍于女儿家的情面,故作矜持而已。
元稹私下送给崔莺莺的婢女红娘许多礼物,乘机说出自己心事。
婢女吓坏了,红着脸跑开,元稹很后悔。
第二天,婢女来了,元稹便羞愧地向她道歉,不再谈说莺莺的事。
红娘对元稹说:“郎君的话,我不敢转告,也不敢泄漏。然而崔家你是很清楚的。为什么不利用她们对您的感恩去求婚呢?”
元稹说:“我打小时候起就不喜欢随便与人结交。有时身在姿容美丽的女子间,也从不偷看一眼。想不到最后还是被迷住。昨天酒宴当中,我几乎不能自控了。一整天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倘若请媒人去说亲,一来二去,蹭蹬无比,在这几个月之间,我就要死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红娘说:“崔小姐守贞自洁,纵使长辈也不能用非礼的言语冒犯,下等人的主意,实在难以打动她。然而她擅于吟诗作赋,常常感动,久久不停。你不妨试着作情诗去挑动她。除此之外,可能就没有办法了。”
元稹大喜,立即写成《春词》一首交给红娘。
山翠湖光似欲流,蜂声鸟思却堪愁。西施颜色今何在,但看春风百草头。
这晚,红娘又来了,拿着彩色的信笺交给元稹说:“崔小姐叫我送来的。”
元稹展笺看时,原来是诗《明月三五夜》——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元稹隐约猜到其中含义。在西厢下等玉人来呢,也许就在今晚吧:庚辰年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崔莺莺住处东侧有一棵杏花树,攀登上去便可翻越围墙。
月亮升起的时候,元稹借树翻越围墙。
西厢房,门已半开着,红娘睡在床上。
元稹叫醒红娘,她吃惊地问道:“您怎么会来这儿?”
元稹哄她说:“小姐写信叫我来的。你替我告诉她吧。”
不一会儿,红娘出来,连声说:“来了,来了!”
元稹又惊又喜。
崔莺莺到了,却是态度庄重,面容严肃,狠狠数落元稹起来。
“兄长救我一家,恩情可谓深厚。所以母亲把弱子幼女托付给您。为什么叫坏丫环送来淫秽的诗词?
“您开始时保护别人不致遭难,最后却是趁火打劫地想得到人家。这是用淫乱来代替暴乱,又有多少差别呢?
“我本想把诗压下来,但那就是包庇恶行,是不道德的,若是告诉母亲,那就背弃您的恩情,也是不好的;打算叫丫环转告,又怕不能传达我的真实意思,所以写一首短诗,希望有机会亲自说明。又怕兄长有顾虑,只好用鄙薄的文词,只有这样您才一定会来。
“不合礼教的举动,怎能不心中有愧呢。莺莺希望您用礼义约束自己,不涉于鄙薄!”
莺莺说完,转身就走了。
元稹不知所措,呆了好久才恢复过来。只好跳出围墙,从此绝念吧。
过了几天,元稹在睡觉,忽然有人推醒他。
元稹惊慌地坐起来,却是红娘抱着被子拿着枕头,拍拍元稹说:“来啦,来啦!还睡什么呢!”
红娘把枕头并排放好,铺好被子旋又离开。
元稹揉揉眼睛坐了很久,怀疑自己在作梦,但还是等待着。
一会儿,红娘陪着崔莺莺来了。
莺莺到时,非常娇羞,好像连动动四肢的力气也没有了,和从前的端庄大不一样。
这天晚上,是十五日。月亮斜悬在天上,晶莹明亮,清幽的辉光洒满床面。
元稹心里昏昏然,飘飘然——
微月透帘栊,莹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笼。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天色将亮的时候,红娘催促莺莺离开。
崔莺莺低声抽泣着,红娘只好扶着她离开,整晚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元稹看到天蒙蒙亮便起床,疑心道:“难道这是梦吗?”
等到天亮,看到脂粉的痕迹留在手臂上,衣服上还有香气;泪珠亮晶晶的,还在床上闪着光。元稹意识到事情是真的了。
这之后十几天,莺莺没有一点消息。
元稹情急无奈,整理幽会莺莺的《会真》诗,诗尚未成,红娘来,元稹便把诗交给她,叫她送给莺莺,莺莺又开始和他来往了。
每天晚上,莺莺静静地来,早上悄悄离去,一起住在西厢房里,差不多一个月。蜜月啦。
元稹曾经追问姨妈夫人的心思。
莺莺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办法。”
没过多久,元稹要回长安应试,把情况告诉莺莺。
莺莺似乎没有不高兴,然而面带愁容的模样哀婉动人。
元稹离开河中郡的前两天晚上,未再见到莺莺。
数月后元稹重游蒲州,又和崔莺莺待在一起月余时光。又一度蜜月啦。
莺莺擅长诗文,词章佳美,元稹多次拜托,始终难见只字。经常是元稹自己以诗挑逗,她也不怎么看。
莺莺的过人之处,是技艺很熟练,但样子却像不懂;说话敏捷而有口才,但却很少回答。
莺莺对元稹情意深厚,却从来没有用言词表达过,高兴或生气也很少表现在脸上。
有时,莺莺独自于夜晚弹琴,曲调哀怨,凄恻动人。
元稹听后,求她再弹,她却再也不动。
元稹因此对莺莺更加迷惑。
吏部复试的日期到了,复试是个面试,很重要的,元稹又要去长安。
分手前夜,元稹不说又要离开,只是在莺莺耳边忧愁悲叹。
莺莺暗自明白诀别在即,神态恭敬,柔声细语,慢慢地对元稹说:“开始于淫乱,结束于被弃,我不敢有怨恨。
“假如您始于淫乱,最后没有抛弃,这就是您的情义了,那么白头偕老的誓言,也算是有结局,又何必为这次分别感伤呢?
“但您既然不愉快,我没有什么可用来安慰您的,您常说我会弹琴,以前害羞,没有满足您的要求,如今您要走了,我就满足您的心愿吧。”
莺莺调好琴音,弹起《霓裳羽衣曲》的序,才弹了几声,竟然哀乱不成,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了,莺莺也泪水涟涟,骤然罢弹,跑到自己房里,再也不出来了。
翌晨,元稹就离开了。
元稹留在京师,寄信莺莺,并送礼物,以慰其心。
莺莺读了,深情作复——
捧读来信,爱抚之意极为深厚。儿女之情,悲喜交集!还送我一盒花粉,但这些饰品,我又为谁使用呢?看到这些东西只是增添了思念和悲叹而已。
您在京城,开始仕途。只恨我这个粗陋的人,永远被抛开了。命中如此,还有什么好说呢?
去秋以来,时常恍惚,若有所失。热闹场合,强颜欢笑,更深夜静,独自一人时,无时无刻不珠泪成串。有时甚至睡梦中,常常由于离别忧思而抽咽不绝。
缠绵恩爱,如同平常一样,幽会未尽,惊魂已随梦断。
虽然半边被窝还是暖和的,但想起您来,已非常遥远。
长安是行乐的地方,到处都会触动情思。好在您没有忘记我这微不足道的人,眷恋之情从未倦怠。
我浅薄的心意,无法用来酬报您。至于生死相守的盟约,却永远不变。
我从前因为您是中表之亲,意不能禁,献出了一片痴情。
您像司马相如用弹琴挑逗卓文君那样来挑逗我,我却未能像高家姑娘用投梭拒绝谢鲲那样拒绝您。
我们同衾共枕,情深意长。
我一片痴情,以为可以有所寄托,怎能想到见您之后,却不能缔结良缘,而我却以自己献身为羞耻,不能公开侍奉您。
毕生长恨,除了悲叹,还有什么好说的!
假如仁人的心,能成就我卑微的心愿,那么我就是死了,也像活着一样。
如果旷达的人不屑私情,忽略小节追求大业,把先前的情分看成丑行,把诱迫的誓盟认为可以不用遵守,那我将骨毁形销,赤诚之心永不改变,如同坠落的花朵和枯叶依风随露,仍然托身在您脚下的尘土之中。
生死至诚,尽言于此。对着信纸呜咽,感情无法表达。
千万保重,千万保重,玉环一枚,是我小时玩的东西,寄给您佩带在腰上。
玉,坚韧不变,环,周而复始永不断绝。
希望您像玉一样坚贞,我的心志像环一样永不改变。
附寄乱丝一缕,斑竹茶碾一个。
愁思萦绕,如丝如缕,泪痕洒竹,永不消逝。
心靠得近,身子却远,相见无期,幽恨凝聚!
春风吹着常易得病,望你努力加餐为好。好自为之,勿以我念……
对元稹的始乱终弃,莺莺只有思慕而无怨恨。
元稹为自己的辩解是:莺莺太美了,不是一般人可以配得上的,德不足如我元稹者,岂可据而占有之耶?
元稹的才华横溢与莺莺的多情美色堪称双绝,《会真记》亦即《莺莺传》记述了他们的动人情爱,即张生与崔莺莺的传奇故事,后世被演绎为《西厢记》者也。
元稹参加朝廷举行的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制试,在录取的十八人中名列第一,官拜右拾遗之后,韦夏卿将年方十九的小女儿韦丛许配给元稹为妻。
韦夏卿官至节度使、京兆尹、工部尚书、太子少保,京兆尹是京城长安的最高长官,太子少保则是太子的老师,权力可谓煊赫。
而韦丛青春美丽且聪明贤惠,元稹十分受用,有句为证——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刚入官道,韦丛甘心情愿地跟他过着精神富有、物质清贫的生活。
元稹不断升迁,唐宪宗李纯元和四年,已是监察御史的元稹奉使巡按四川,查办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在梓州邂逅了名扬巴蜀的名妓薛涛。
薛涛容姿既丽,才调尤佳,辨慧工诗,兼善书法,作有《锦江诗》五卷,五百余首,遐迩知名。
元稹和薛涛情诗唱和,浪漫有加——
薛涛予元稹: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更忙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元稹予薛涛: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朝题柳为欹垂。
半年后,元稹公务完毕离开四川,两人挥泪而别。
回到长安后,元稹犹对薛涛念念不忘,频频有诗往来。
天底下的墙都是透风的,韦丛又有父亲在朝的信息便利,岂不察知动静,加之其他多种原因,本就纤弱的韦丛竟然不幸因病去世……
韦丛的死令元稹十分难过,很久回不过神来。
娇生惯养的韦丛嫁过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因为苦、因为累、韦丛一辈子都过得很不开心,自己官大了,有钱了,她却离开了人世。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元稹请韩愈为韦丛撰写墓志铭,葬韦丛于咸阳县奉贤乡洪渎塬元氏墓地。
归葬之时,元稹又撰写《悼亡妻韦氏文》,情真意挚,动人心弦。
元稹为韦丛的早逝而痛惜,也为自己眼睁睁地看着韦丛死去却束手无策而悲哀,并且由妻子的早逝,想到了人寿的有限。
人生百年,又有多长时间呢——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