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传》第十章 樊素小蛮领尽万端风骚
酒酣后,歌歇时,请君添一酌,听我吟四虽。
年虽老,犹少于韦长史。命虽薄,犹胜于郑长永。眼虽病,犹明于徐郎中。家虽贫,犹富于郭庶子。
省躬审分何侥幸?值酒逢歌且欢喜,忘荣知足委天和,亦应得尽生生理。
手里端起满满一杯酒,心中百事即休,春应唯仰醉,老更不禁愁。弄水回船尾,寻花信马头。
东都洛阳毕竟大世界,大舞台,媲美长安京师。眼看筋力愈来愈减,只要游玩得动,就快点游玩吧。
27 东都暖意
唐文宗大和三年九月,元稹升任尚书左丞。
洛阳为元稹回京的必经之地。白居易得到消息,自然高兴万分,特地新酿黄醅酒,以待与老友畅饮叙——
世间最好的东西就是黄醅酒了,而天下最为清闲的人该属白侍郎——
爱向卯时谋洽乐,亦曾酉日放粗狂。醉来枕麴贫如富,身后堆金有若亡。元九计程殊未到,瓮头一盏共谁尝?
等啊,等啊,元稹自浙东到洛阳,已在来年岁梢。
元稹也深伤相见时难,赋诗感喟道——
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又一次相送挚友到临都驿,二位挚友依依惜别——
微之啊,在沣头峡口,在钱塘江岸,三次相别,都已经二十年。且喜筋骸俱健在,勿嫌须鬓各皤然。
君归北阙朝天帝,我住东京作地仙。博望自来非弃置,承明重入莫拘牵。醉收杯杓停灯语,寒展衾裯对枕眠。犹被分司官系绊,送君不得过甘泉。
乐天啊,君莫怪我留连太久,我欲与君辞别,太难,太难。
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自从相识以来,三度告别,惟有这回,我们髭须都已发白了呀。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唐文宗大和三年,白居易五十八岁,元稹五十一岁,唱和中常露老而无子之叹。
想不到,就在这年冬天,白、元各得一子。老蚌生珠,喜不自胜——
谢病卧东都,羸然一老夫。孤单同伯道,迟暮过商瞿。
岂料鬓成雪,方看掌弄珠。已衰宁望有,虽晚亦胜无。兰入前春梦,桑悬昨日弧。里闾多庆贺,亲戚共欢娱。
腻剃新胎发,香绷小绣襦。玉芽开手爪,酥颗点肌肤。弓冶将传汝,琴书勿坠吾。
未能知寿夭,何暇虑贤愚。乳气初离壳,啼声渐变雏。何时能反哺,供养白头乌?
字字句句,写尽了老而为父的喜悦和对初生小儿的无限关爱,细致入微。
小儿初生,一结喜极,不考虑其将来,软语心酸。逼真情景,此种境界,自有香山独步了。
斯时,白居易有兴致编好了自己跟刘禹锡的《刘白唱和集》第一、第二卷——
刘梦得,诗之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夫合应者声同,交争者力敌,一往一复,欲罢不能。
……一二年来,日寻笔砚,同和赠答,不觉滋多。
至大和三年春已前,纸墨所存者,凡一百三十八首。其余乘兴扶醉、率然口号者,不在此数。
固命小侄龟儿编录,勒成两卷,仍写二本,一付龟儿,一付梦得小儿仑郎,各令收藏,附两家集……
如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句之类,真谓神妙,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岂惟两家子弟秘藏而己。”
唐文宗大和四年春,因为老而得子的关系,白居易看花游春的兴致之高,超乎往岁——
老去犹耽酒,春来不著家。去年来校晚,不见洛阳花。
儿子有了,人生满足了,珍惜大好春光,及时行乐吧——
花寒懒发鸟慵啼,信马闲行到日西。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不惟四郊优游,还得人荐引,笼络乐妓,或抚琴歌咏,或偕而出入。
白居易听说洛阳东南名胜玉泉寺的山石榴开得热闹,预备前往观赏,头天夜里便耐不住激动,吟诗预告——
闲游来早晚,已得一周年。嵩洛供云水,朝廷乞俸钱。长歌时独酌,饱食后安眠。闻道山榴发,明朝向玉泉。
此期这些东都吟唱,字里行间流露出颓放闲适的意趣。
白居易还大有兴致地再度于履道坊宅院植草种花,丰富本就饶有诗情画意的林泉风光,以及丰富自己退老岁月的优游生活。
由“兼济”到“独善”,变化微妙,颇得自乐——
都城风土水木之胜,在东南偏,东南之胜,在履道坊。里之胜,在西北隅,西北隅,第一第,即白氏叟乐天退老之地。
地方十七亩,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岛树桥道间之。
初,乐天既为主。且喜曰:虽有台池,无粟不能守也,乃作池东粟廪。
又曰:虽有子弟,无书不能训也,乃作池北书库。
又曰:虽有宾朋,无琴酒不能娱也,乃作池西琴亭,加石樽焉。
乐天罢抗州剌史时,得天竺石一、华亭鹤二以归,始作西平桥,开环池路。
罢苏州刺史时,得太湖石、白莲、折腰菱、青板舫以归,又作中高桥,通三岛迳。
罢刑部侍郎时,有粟千斛,书一车,泊臧获之习筦磬弦歌者指百以归。
先是颍川陈孝山与酿珐,酒味甚佳。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蜀客姜发授《秋思》,声甚淡。弘农杨贞一与青石三,方长平滑,可以坐卧。
大和三年夏,乐天始得请为太子宾客,分秩于洛下。息躬于池上。
凡三任所得,四人所与,泊不才身,今率为池中物矣。
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姜《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
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渡月之际者久之。曲末竟而乐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
“识分知足,外无求焉”的退居思想,在分司洛下的“中隐”生活中,渐渐养成,并且似乎还在日益固化——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
有堂有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
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龟居坎,不知海宽。灵鹤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吾前。
时饮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
如是日月,使白居易觉得自己的健康状况也愈来愈好——
身虽日渐老,幸无急病痛。眼逢闹处合,心向闲时用。既得安稳眠,亦无颠倒梦……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洛下名胜龙门与香山已成为白居易经常往游的好去处。
龙门东山之香山寺,地方清幽,僧人如满亦偏爱诗文,二人未多久即香火结社,成为好友,白居易遂自称香山居士。
香山与龙门一河之隔,半箭之路,抬脚动步,自然方便。因此在大和四年秋天,白居易邀请于贞元十六年登进士第的三位同年王鉴、李六、郑俞,同游龙门。
感而赋诗,《同王十七庶子李六员外郑二侍御同年四人游龙门有感》——
一曲悲歌酒一尊,同年零落几人存。世如阅水应堪叹,名是浮云岂足论。各从仕禄休明代,共感平生知己恩。今日与君重上处,龙门不是旧龙门。
是的,贞元十六年的金榜之喜,已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宦海浮沉,人事沧桑,同榜登第的十九人中,所存无几,而且荣悴各殊,龙门自然早已不是旧龙门了……
这年秋天,睦州布衣诗人徐凝,北游洛阳,慕名访白居易。
风飘雨洒帘帷故,竹映松遮灯火深。宿客不来嫌冷落,一樽酒对一张琴。
白居易期待的“宿客”,即是徐凝。
对徐凝这位沦落不遇的平民诗人,心理深处已远离官场的白居易自然是要认同并重视的。
徐凝之步韵相和之作,亦表达自己的复杂心情——
蟾蜍有色门应锁,街鼓无声夜自深。料得自家诗思苦,一篇诗了一弹琴。
徐凝家居浙东,在元稹担任浙东观察使时,他同元稹亦有交往,有《奉酬元相公上元》诗叙记其事。
徐凝在洛阳,与白居易之交游,还留下了《和夜题玉泉寺》、《和秋游洛阳》、《侍郎宅泛池》及《自鄂渚至河南将归江南留辞侍郎》等诗作。
辞别洛阳时,徐凝感慨良深——
一生所遇唯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自身归。
徐凝辞别白居易后,仍回其乡里睦州,做他的平民。但白居易不曾忘怀这一地位卑贱的诗友。
《凭李睦州访徐凝山人》云:“郡守轻诗人,乡人薄钓翁。解怜徐处士,唯有李郎中。”
此后,白居易还在试图通过睦州刺史李善白,给予徐凝一些关照。
元稹和白居易待徐凝不薄,知遇之感跃然可见矣……
唐文宗大和四年冬天,洛阳出奇的寒冷。
白居易做了一套绫罗袄裤,穿在身上,十分温暖。
虽说“兼济”之想渐渐变淡,但看到东都街头惨状百出的贫寒百姓,还是忍不住心头发颤——
惨澹岁云暮,穷阴动经旬。霜风裂人面,冰雪摧车轮。
而我当是时,独不知苦辛。晨炊廪有米,夕爨厨有薪。夹帽长覆耳,重裘宽裹身。加之一杯酒,煦妪如阳春。
洛城士与庶,比屋多饥贫。何处炉有火?谁家甑无尘?如我饱暖者,百中无一人。安得不惭愧,放歌聊自陈。
百姓多寒无可故,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唐文宗大和四年岁末,东都洛阳发生了较大的人事变动:十二月二十三日,东都留守崔弘礼卒去。二十八日,分司太子宾客白居易忽然被任命为河南府尹——
六十河南尹,前途足可知。老应无处避,病不与人期。幸遇芳菲日,犹富强健时。
万金何假藉,一盏莫推辞。流水光阴急,浮云富贵迟。人间苦无酒,尽合鬓成丝。
河南尹是个实实在在的官职,操持洛阳下辖二十六个县的各种事务。
白居易不得不结束“嵩洛供云水,朝廷乞俸钱”的闲散自在,吏隐变作职能,当然颇不乐意,因为他再也无心劳碌,再也不想涉入所谓官场那“一朝列士籍,遂为世网拘。高有罾缴忧,下有陷井虞”的倾轧了。
但圣命不可随便违逆,河南尹还是得走马上任。
好在大和五年风调雨顺,田亩大熟,农桑收成既好,民间又平安无事。于是,白居易与分司诸公诗酒不绝,优游连绵,十二万分快意——
追欢逐乐少闲时,补贴平生得事迟。何处花开曾后看,谁家酒熟不先知。石楼月下吹芦管,金谷风前舞柳枝。
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乐天一过难知分,犹自咨嗟两鬓丝。
追求欢乐的日子,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美好的人生经历来的太晚,这是为了弥补啊。
哪里的花儿开了?我是最后一个看到?谁家的美酒煮熟了,不是我先知道?在静美的月下楼前,听着哀伤的芦管,在轻柔的清风里,观看柳枝舞蹈的金谷园。
清脆的春啼听过十遍也老俗了,柔美的女人三年过后也比不上新鲜的蛾眉。
乐于顺从天命的年龄到了,还在嗟叹两鬓斑白了的发丝。
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辞……
洛阳女儿面似花,河南大尹头如雪。自惭到府来周岁,惠爱威稜一事无。唯是改张官酒法,渐从浊水作醍醐。甘露太甜非正味,醴泉虽洁不芳馨。
杯中此物何人别,柔旨之中有典刑。忆昔羁贫应举年,脱衣典酒曲江边。十千一斗犹赊饮,何况官供不着钱。唯余耽酒狂歌客,只有乐时无苦时。
寄请于诗酒,以醉吟为事,也只有分司东都的官员们可以享受,若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岂能白拿供俸,日夜酩酊?
唐文宗大和六年,刘禹锡正在苏州刺史任上,跟白居易的河南府尹同为三品之秩。
苏州的糯米是酿酒的上乘原料,而白居易是最好酒的,于是刘禹锡筹备了两斗上好的糯米,认真封装之后,寄给白居易。
白居易编成了《刘白唱和集》的后续数卷,寄给刘禹锡,随赋诗道:“忆旧游,旧游安在哉?旧游之人半白首,旧游之地多青苔……”
老了啊,白居易不仅在信中感叹,还告诉刘禹锡,最近已经把小萍、小态等几名多年前从苏州带往北方的家妓遣返苏州了。
刘禹锡回复白居易:江南春色,还是那样啊——
若问何处好,燕子双飞故官道。春城三百七十桥,夹岸朱楼隔柳条。
丫头小儿荡画桨,长袂女郎簪翠翘。郡斋北轩卷罗幕,碧池逶迤绕画阁。池边绿竹桃李花,花下舞筵铺彩霞。
吴娃足情言语黠,越客有酒巾冠斜。坐中皆言白太守,不负风光向杯酒。
酒酣襞笺飞逸韵,至今传在人人口。报白君,相思空望嵩丘云。其奈钱塘苏小小,忆君泪点石榴裙。
当然还有游乐,天津桥头便是白居易常游常娱之处——
津桥东北斗亭西,到此令人诗思迷。眉月晚生神女浦,脸波春傍窈娘堤。柳丝袅袅风缲出,草缕葺葺雨剪齐。报道前驱少呼喝,恐惊黄鸟不成啼。
28 痛悼微之
身在洛下,自娱自得,白居易未尝忘怀好友官场之烦,时致问候,互通佳句。
遗憾的是好友元稹,仕途并不顺利。
元稹在尚书左丞任上一年,次年四月,李宗闵引荐牛僧孺入朝,为兵部尚书,同平章事。
牛党羽翼丰起,元稹受到排摈,派为武昌节度使。
人之生也,祸福难测。大和五年,元稹不幸骤然患病,卒于武昌节度使任所。
白居易万分吃惊,万分悲痛,为《祭微之文》痛悼故友之时,犹在追忆大和三年东都惜别的一物一事,一情一景——
唯近者公拜左丞,自越过洛,醉别愁泪,投我二诗……吟罢涕零,执手而去。
临都驿的惜别是凄惨的,仿佛两人都有“后会无期”的不祥预感。
事实上,这次临都驿两人的握别,竟然真的成了不忍回首的永决——
……呜呼微之!贞元季年,始定交分。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胶漆,未足为喻。
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播于人间,今不复叙。
至于爵禄患难之际,悟寐忧思之间,誓心同归,交感非一。布在文翰,今不重云……
呜呼徽之!始以诗交,终以诗诀。弦笔两绝,其今日乎!
呜呼微之!三界之内,孰不生死?四海之内,谁无交朋?然以尔我之身,为终天之别。既往者已矣,未死者如何?
呜呼微之!六十衰翁,灰心血泪,引酒再奠,抚棺一呼。
佛经云:凡有业结,无非因集。与公缘会,岂是偶然?多生已来,几离几合?既有分別,宁无后期?
公虽不归,我应继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
元稹的挚友刘禹锡等也作诗长哭,痛不欲生,恨不俱逝。元稹的英年早逝使他们突出地感到人生无常。
刘禹锡致书白居易,谓在虎丘寺见元稹生前的题名,心情怆然,不可抑止——
浐水送君君不还,见君题字虎丘山。因知早贵兼才子,不得多时在世间。
唐文宗大和六年七月十二日,元稹遗榇归葬咸阳县奉贤乡洪渎原其先人墓地,白居易又应元稹临终嘱托,撰写《唐故武昌军节度处置等使正议大夫检校户部尚书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赐紫金鱼袋赠尚书右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铭并序》。
铭并序,洋洋一千五百余言,历述元稹阀阅、事功及文学成就。
白居易不愧是元稹志同道合、“独知其心”的挚友,只有他知晓元稹虽有“安人活国,致君尧舜,致身伊皋”的大志,但“时行而道不行,身遇而心不遇”,坎坷一生,悲剧谢幕,人生难料,竟至于此啊。
谁知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就在这年,白居易竟又痛失爱子——
掌珠一颗儿三岁,鬓雪千茎父六旬。岂料汝先为异物,常忧吾不见成人。悲肠自断非因剑,啼眼加昏不是尘。怀抱又空天默默,依前重作邓攸身……
大和七年,任职礼部郎中、集贤学士的刘禹锡上书请求回洛阳,继续分司的闲职,未成。
李宗闵和牛僧孺正在走红的朝廷,当然也不会让刘禹锡久处要职。大和五年深秋季节,授刘禹锡为苏州刺史。
刘禹锡奉诏刺苏州,经过洛阳,与白居易等友人相会。
白居易记曰:冬,梦得由礼部郎中、集贤学士,迁苏州刺史。冰雪塞路,自秦徂吴。仆方守三川,得为东道主。阁下为仆税驾十五日,朝吟夕咏,颇极平生之欢,各赋数篇,视草而别。
这次,白居易与刘禹锡一起朝觞夕咏,欢度十五昼夜——
一别旧游尽,相逢俱涕零。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痛饮连宵醉,狂吟满座听。终期抛印绶,共占少微星。
欲话毗陵君反袂,欲言夏口我沾衣。谁知临老相逢日,悲叹声多语笑稀。
吴郡鱼书下紫宸,长安厩吏送朱轮。二南风化承遗爱,八咏声名蹑后尘。梁氏夫妻为寄客,陆家兄弟是州民。江城春日追游处,共忆东归旧主人。
白居易在洛阳福先寺设宴为刘禹锡饯行——
送君何处展离筵,大梵王宫大雪天。庾岭梅花落歌管,谢家柳絮扑金田。乱从纨袖交加舞,醉入篮舆取次眠。却笑召邹兼访戴,只持空酒驾空船。
刘禹锡谢道:“龙门宾客会龙宫,东去旌旗驻上东。二八笙歌云幕下,三千世界雪花中。离堂未暗排红烛,别曲含凄飏晚风。才子从今一分散,便将诗咏向吴侬。”
白居易吟道:“刘郎刘郎莫先起,苏台苏台隔云水。酒盏来从一百分,马头去便三千里。”
刘禹锡唱曰:“洛城洛城何日归,故人故人今转稀。莫嗟雪里暂时别,终拟云间相逐飞。”
官任在身,朋友相会终得分手,十五日眨眼已过,刘禹锡离开东都洛阳继续前行……
唐文宗大和七年冬天,白居易以身体原因,申请卸职,获得准许。
但享俸禄,无所职事。渐渐又回到了东来之初的轻松之中——
优稳四皓官,清崇三品列。伊予再尘忝,内愧非才哲。俸钱七八万,给受无虚月。
分帝在东司,又不劳朝谒。既资闲养疾,亦赖慵藏拙。
宾友得从容,琴觞恣怡悦。乘篮城外去,系马花前歇。六游金谷春,五看龙门雪。
吾若默无语,安知吾快活?吾欲更尽言,复恐人豪夺;应为时所笑,苦惜分司阙。但论适意无,岂问官冷热?
令白居易感到悲痛的是又一位挚友匆匆离去。
“屈指相知唯五人”中的一位,刚刚自太子宾客分司授检校左散骑常侍、虢州刺史的挚友崔玄亮,大和七年十一月病逝于虢州官舍——
顽贱一拳石,精珍百炼金。名价既相远,交分何其深。中诚一以合,外物不能侵。逶迤二十年,与世同浮沈。
晚有退闲约,白首归云林。垂老忽相失,悲哉口语心。
春日嵩高阳,秋夜清洛阴。丘园共谁卜,山水共谁寻。风月共谁赏,诗篇共谁吟。花开共谁看,酒熟共谁斟。
惠死庄杜口,钟殁师废琴。道理使之然,从古非独今。吾道自此孤,我情安可任。唯将病眼泪,一洒秋风襟。
崔玄亮归葬磁州昭义县,白居易应崔玄亮遗札请托,撰写《唐故虢州刺史赠礼部尚书崔公墓志铭并序》,又一次洒泪送别挚友,不免感伤之至!
令白居易稍感欣慰的是,元和初与元白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的老友李绅,大和七年正月自寿州刺史除太子宾客分司,暮春,来到洛阳——
笋老兰长花渐稀,衰翁相对惜芳菲。残莺著雨慵休啭,落絮无风凝不飞。行掇木芽供野食,坐牵萝蔓挂朝衣。十年分手今同醉,醉未如泥莫道归。
遗憾的是,李绅这次在洛阳待的时间并不长,得到时居相位的李德裕的关照,是年闰七月,即检校左散骑常侍,兼越州刺史、充浙东观察使——
靖安客舍花枝下,共脱青衫典浊醪。今日洛桥还醉别,金杯翻污麒麟袍。
老友短聚之后又是长别,哀伤可知,孤寒可知矣。
随着大和八年春日的降临,白居易的健康及精力都有所恢复。
不过,在鼓吹及时行乐的自我揶揄中,他又难免再度感到无所事事,为活着而活着,一任年华虚掷的沉重与悲凉——
老思不禁春,风光照眼新。花房红鸟嘴,池浪碧鱼鳞。倚棹谁为伴,持杯自问身。心情多少在,六十二三人。
病来道上教调气,老去山僧劝坐禅。辜负春风《杨柳曲》,去年断酒到今年。
道叫“调气”,佛让“坐禅”,毕竟赶不上诗酒优游、蓄妓狎乐、醉沉声色来得快活自在——
手里一杯满,心中百事休。春应唯仰醉,老更不禁愁。弄水回船尾,寻花信马头。眼看筋力减,游得且须游。
沉重与悲凉过去,及时行乐便占上风,出入妓馆赏听乐曲已嫌麻烦,便挑红选紫蓄于居所。
曾经遣散了部分家妓,怪后悔的,再补充一些吧!
除早年蓄养的樊素、小蛮外,又添五六名,日日伺候,左右奉承,至为乐事——
酒酣后,歌歇时,请君添一酌,听我吟四虽。
年虽老,犹少于韦长史。命虽薄,犹胜于郑长永。眼虽病,犹明于徐郎中。家虽贫,犹富于郭庶子。
省躬审分何侥幸?值酒逢歌且欢喜,忘荣知足委天和,亦应得尽生生理。
手里端起满满一杯酒,心中百事即休,春应唯仰醉,老更不禁愁。弄水回船尾,寻花信马头。
东都洛阳毕竟大世界,大舞台,媲美长安京师。眼看筋力愈来愈减,只要游玩得动,就快点游玩吧。
这年三月,白居易的老朋友裴度自山南东道节度使除东都留守。
从今以后,在洛下又多了一位志趣相投、诗酒优游的伴侣,白居易自然喜不自胜。
裴度年近七旬,可谓功成名遂,就任东都留守,显然带有养老的性质。
裴度原在洛阳长夏门之东第三街集贤坊就有宅第——
东都立第于集贤里。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极都城之胜概。又于午桥创别墅,花木万株。中起凉台暑馆,名目绿野堂。引甘水贯其中,酾引脉分,映带左右。
裴度之集贤坊距离白居易之履道坊很近,不过一百三十步。所以,裴度到东都后,和白居易过从甚密,唱酬不绝。
裴度视事之隙,邀白居易酣宴终日,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为趣,以尤蹈妓舞、流连声色为乐,洛下名士,纷纷从之不疲——
九烛台前十二姝,主人留醉甚欢娱。坐久欲醒还酩酊,夜深初散又踟蹰。南山宾客东山妓,此会人间曾有无?
主人晚入皇城宿,问客徘徊何所须。池月幸闲无用处,今宵能借客游无?
欢宴终日,自昏至暮,而兴犹未尽,复央乞主人借宿池亭以继续玩赏。
分司东都享有厚俸的闲散官僚们腐败如此,也许朝廷之另一种腐败差可比拟?
七月初,怡情闲散的白居易闭门履道坊,做起编辑,把自己近几年在东都所作诗歌加以整理。
真个是不整不知道,一整吓一跳。原来自大和三年春至八年夏,在洛凡五周岁,作诗四百三十二首。闲适有余,酣乐不暇。苦词无一字,忧叹无一声。
诗作不可谓不勤,但闲适闲适复闲适,无非堪称皇唐大和之岁无人能比的“理世安乐之音”罢了。
是年夏天,极端旱热。彤云散不雨,赫日吁可畏。端坐犹挥汗,出门岂容易?勃勃旱尘气,炎炎赤日光。
但是气候的炎热还比不上宫廷争斗的白炽化。
唐文宗李昂算得一位“恭俭儒雅”、“勤于政理”,企图有所作为的皇帝,但可惜他“有帝王之道,而无帝王之才”。因有感于“累世变起禁闱,尤侧目于中官,欲尽除之”,于是直用李训、郑注密谋剪除宦官,终囚制御乏术,以致酿成大和九年冬的“甘露事变”——
李训、郑注两人打听到宦官仇士良,跟王守澄有矛盾,就请文宗封仇士良为左神策中尉,带领部分禁卫军。
李训解除了王守澄的兵权。唐文宗又赐给王守澄一杯毒酒,把他杀了。
接着除仇士良。李训与禁卫将军韩约密谋,在文宗上朝时报说后院石榴树上昨夜降了甘露,请文宗亲自到后院观赏。
唐文宗命令宰相李训先去察看。
李训虚看一番,说:“恐怕不是真的甘露,敬请陛下派人复查。”
文宗又命仇士良带领宦官去看。仇士良叫韩约相陪。韩约走到门边,神情不由紧张,脸色发白。
仇士良觉得奇怪,问韩约说:“韩将军,怎么啦?”
正说时,阵风吹过,掀动布幕,仇士良发现有刀斧手埋伏,大惊之下连忙退出,奔向文宗。
李训见仇士良逃走,即命卫士赶去。
哪知仇士良和宦官们已经把唐文宗抢在手里,拉进软轿,抬起便走。
李训追上,却被一个宦官劈胸一拳,打倒在地。
唐文宗被宦官们牢牢地监视起来。
李训谋划败露,只好化装逃走。
仇士良疯狂报复,派兵追杀,包括李训、郑注在内的官吏,受株连被杀者,日夜不绝……
宫闱溅血,社稷震荡。
甘露之变后接着一连串的流血、族诛,使京师官吏成百上千地进了鬼门关,其惨烈撼人心魄。
牛党和李党的相互排斥方兴未艾,首当其冲的,便是白居易的姻亲京兆尹杨虞卿。
杨虞卿受人诬陷,先贬为虔州司马,再贬为虔州司户。
牛党党魁牛宗闵为杨虞卿说情,也被罢官……
政局的剧烈动荡,使白居易感到深深的不安,远离官场,终老林泉的信念更加坚定了。
唐文宗大和八年十月二十七日,刘禹锡自苏卅刺史移汝州刺史。
汝卅位于洛阳东南,不过一天路程,密友居官切近,酬唱自然也多起来。
这时候,刘禹锡在苏州寄给白居易那两斗上好的糯米恰好酿成新酒,白居易兴奋地赋诗以告刘禹锡——
柳枝谩蹋试双袖,桑落初香尝一杯。金屑醅浓吴米酿,银泥衫稳越娃裁。舞时已觉愁眉展,醉后仍教笑口开。惭愧故人怜寂寞,三千里外寄欢来。
刘禹锡回酬白居易道,没什么,没什么,酒法众传吴米好,舞衣偏尚越罗轻。动摇浮蚁香浓甚,装束轻鸿意态生。阅曲定知能自适,举杯应叹不同倾。终朝相忆终年别,对景临风无限情……
在汝州,刘禹锡的生活较为安定。
汝州为一小州,公务也不象在苏州时那样繁忙。但他仅仅回过长安一次,匆匆来,匆匆去,是他的儿子咸允与杨归厚的女儿成亲。
州务清闲的时候,偶有蜂鹤之咏小句,寄给白乐天——
日午树阴正,独吟池上亭。静看蜂教诲,闲想鹤仪形。法酒调神气,清琴入性灵。浩然机已息,几杖复何铭。
白居易分司东都洛阳闲职,没有公务,俸禄很多,已经在履道坊营建了自己的白氏宅园,十分自得。他告知好友刘禹锡道——
午后郊园静,晴来景物新。雨添山气色,风借水精神。永日若为度,独游何所亲。
仙禽狎君子,芳树倚佳人。蚁斗王争肉,蜗移舍逐身。蝶双知伉俪,蜂分见君臣。蠢蠕形虽小,逍遥性即均。不知鹏与鷃,相去几微尘。
刘禹锡再为奉和,戏曰:成小巧以取大咍——
永日无人事,芳园任兴行。陶庐树可爱,潘宅雨新晴。
傅粉琅玕节,熏香菡萏茎。榴花裙色好,桐子药丸成。柳蠹枝偏亚,桑空叶再生。睢盱欲斗雀,索漠不言莺。动植随四气,飞沉含五情。抢榆与水击,小大强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