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传》第十二章 七十三翁的功德事

 

伊河的八节滩,七拐八弯,怪石嶙峋,险象环生,河中急流,忽儿似脱缰野马,奔腾直下,忽儿又如乌龙绞柱,回旋翻滚。

下游的船只驶到滩前,船工得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用尽全力拖拉船身,艰难地前行。

上游的船只顺流急驶而来,接近险滩时,船上的艄工也得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用尽全力拖住船身,减缓船速,一步一步,艰难地送船下滩。

这时,一支船队的最后一只船将要过滩时,只听得一位年老体弱的舵手一声惊叫,船身撞到峭石上,碎了,老舵手被摔成重伤。夜幕中,顿时响起呼天唤地哭叫声……

 

31 黄昏功德

 

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加,白居易“在家出家”的思想越来越浓厚了。

终于,在又一场大病之后,履道坊的合家秋宴上,虽然恋恋不舍,白居易还是把他最钟爱的樊素和小蛮一干家妓都遣散了。

老迈之躯自感来日无多,谆谆希望她们从良后,都找个好人家。

后山曰:白大爷真逗趣,你已经古稀了,樊素和小蛮也已经人过中年,人家大好春光全都抛洒在白家大院和白家寝室了,现在你老又没有散给她俩大量钱财,找个好人家,不是拿她俩的命运来耍笑吗?

白大爷的万千春情,随樊素和小蛮去矣,从此之后,房屋变静,床笫变空,一心向佛了——

病其乐天相伴住,春随樊素一时归。觞咏罢来宾阁闭,笙歌散后妓房空。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柳枝本是在春风中摇动的,没有柳枝了,还要春天干什么呢?甚而至于——

中宵入定跏趺坐,女唤妻呼都不应。先生老去饮无兴,居士病来闲有余。犹觉醉吟多放逸,不如禅坐更清虚。

柘枝紫袖教丸药,羯鼓苍头遣种蔬。却被山僧戏相问,一时改业意何如?

为老病所迫,自号香山居士,放弃声色之乐,一改多年来放逸无羁的“醉吟”生涯,白居易改习“禅坐”,惟饮清茶,体悟佛家空寂清虚的境界了。

口头禅不难,真要实行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对多年来过惯了诗酒优游的放逸生活的白居易而言,也是积重难返啊。

白居易发誓戒酒之后不久的唐武宗会昌元年冬天,醉吟先生故态复萌——

忽忆前年初病后,此生甘分不衔杯。谁能料得今春事,又向刘家饮酒来?

次年,白居易岁入古稀,年前向朝廷奉进百日长告,年后获得批准,假期满时,自动停罢任职七年的太子少傅分司官职,真正离休了。

由于本来就有思想准备,心情反倒平静、自喜——

长告今朝满十旬,从兹潇洒便终身。老嫌手重抛牙笏,病喜头轻换角巾。疏傅不朝悬纽绶,尚平无累毕婚姻。人言世事何时了,我是人间了事人。

遗憾的是,正式离休手续办得很慢,因而离休后应得的半俸待遇没有落实,暂时靠以前之余俸生活。

亲朋对官场办事的拖沓很愤怒,忧道不忧贫的白居易却在等待中安于矜持——

担任少傅,已然七年,品秩颇高,薪俸不薄。乘轩已多惭,况是一病鹤。

又及悬车岁,筋力转衰弱。岂以贫是忧,尚为名所缚。

今春始病免,缨组初摆落。蜩甲有何知,云心无所著。登中残旧谷,可备岁饥恶。园中多新蔬,未至食藜藿。

不求安师卜,不问陈生药。但对丘中琴,时闻池上酌。信风舟不系,掉尾鱼方乐。亲友不我知,而忧我寂寞。

尽管如此,衰病侵逼,生活兴致较之往昔大有减退——

往年江外抛桃叶, 去岁楼中别柳枝。 寂寞春来一杯酒,此情唯有李君知。吟君旧句情难忘,风月何时是尽时?

老年疾病,看书、行动多有不便,面对桑榆晚景,白居易的消极、悲观在所难免。

跟谁诉一诉呢?同庚同僚而又同病相怜的刘禹锡。

与君俱老矣,自问老何如?

眼睛发涩啊,天未黑日未暮,就先躺上床了,早晨起床,只是慵懒,头也不想梳理。偶尔扶杖出去走走,尽日都在闭门闲居。

再好的镜子也懒得相照,小字的书籍一概看不成了。

情於故人重,迹共少年疏。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余。

差遣家僮把《咏老赠梦得》送给刘禹锡,谁知梦得的不服老劲头又来了,回赠诗句不亚于当年扬州“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沉郁豪放。

人生在世上,谁不怕老呢?

我的境况和你一样,老眼昏花,百病缠身,读书成了难事,整日与药相伴。

但是,我们经历了种种荣辱沉浮,亲眼目睹了红尘众生的愚贤善恶,对人生也就有了更加清醒的体味。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不要说日到桑榆已是晚景了,你看,夕阳西下,那满天晚霞何等绚丽与灿烂啊。

哎呀,还是梦得,豁达乐观、积极进取,乐天不及也,不及也!

于是,白居易的诗情再度高涨,感情世界因为希望重燃也再度丰富起来,与诗友们诗酒宴游也顾不上休息了。

唐武宗李炎会昌二年早春,白居易邀刘禹锡、裴度和王起四人饮宴,作寒食节酬唱——

黄昏惨惨雪霏霏,白首相欢醉不归。四个老人三百岁,人间此会亦应稀。

裴度年九十余,王起八十余,乐天与梦得俱七十,合三百余岁,可谓希有之会也。

这年金秋,新任东都留守,也是白居易的故交老友检校司徒李程来到履道坊作客。

白居易和李程泛舟池上,举杯话旧,忆及裴洎、崔群等僚侪,感慨系之——

引棹寻池岸,移樽就菊丛。何言济川后,相访钓船中,白首故情在,青云往事空。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

唐武宗会昌二年春天,白居易的离休手续仍在待办中,但这依然未能影响他的诗酒优游,未能扰乱他的委顺自适的淡薄情怀——

达哉达哉白乐天,分司东都十三年。七旬才满冠已挂,半禄半及车先悬。

或伴游客春行乐,或随山僧夜坐禅。二年忘却问家事,门庭多草厨少烟。庖童朝告盐米尽,侍婢暮诉衣裳穿。妻孥不悦甥侄闷,而我醉卧方陶然。

起来与尔画生计,薄产处置有后先。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都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半与尔充衣食费,半与吾供酒肉钱。

吾今已年七十一,眼昏须白头风眩。但恐此钱用不尽,即先朝露归夜泉。未归且住亦不恶,饥餐乐饮安稳眠。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

白居易的诗敌文友刘禹锡刘禹锡为自己写下铭文《子刘子自传》,于会昌二年七月不幸与世长辞,朝廷追赠他为兵部尚书。

又一老友故去,白居易为刘尚书梦得一哭,再哭,于悲伤之余更添孤寂之感,良久良久回不过神来——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今日哭君吾道孤,寝门泪满白髭须。

不知箭折弓何用,兼恐唇亡齿亦枯。夜台暮齿期非远,但问前头相见无?

白居易不仅表达了深切的悼念之情,而且还对刘禹锡的为人摧崇备至,由以前的“诗豪”晋级为“贤豪”,将刘禹锡的诗文创作比如《春秋》,这其实是对刘禹锡人品与诗文的最恰当的评价。

幸于是年秋末,白居易的离休手续办了下来。

也在是年秋末,胞弟白行简之子白景受,即白居易十分喜爱的龟郎,过继给白居易为嗣。白居易心结得以释解,香火得以衍传,履道坊宅也得天伦之乐了。

刘禹锡逝世后,白居易在东都可与交往的朋友愈益稀少了。

由是,会昌二年起,白居易的生活过得比较沉闷,诗作亦少了。

现在,只有受到李党排挤任东都留守的牛僧孺,是白居易诗酒酬唱的好友了。

牛僧孺是开成二年五月接替裴度任东都留守的。

牛僧孺称白居易、刘禹锡为“诗仙”、“诗豪”,因而他们几人的关系堪称“诗酒之侣”。

牛僧孺十分喜欢收藏石头,“石有族,聚太湖为甲,……今公之所嗜者甲也。先是,公之僚吏,多镇守江湖,知公之心,惟石是好,乃钩深致远,献瑰纳奇。四五年间,纍纍而至。公于此物,独不廉让。东第南墅,列而置之。”

因此,从遥远的南方,想方设法挑选太湖石,运送到洛阳,向牛僧孺献媚者,大有人在。

为了搜求,运送太湖石而劳师动众,弄得一州不安宁,耗费民脂民膏,州官却因此可以升迁。

刘禹锡生前,见不得这样的干法,他所为《和牛相公题姑苏所寄太湖石,兼寄李苏州》诗,言语尽管堂皇,讽刺意味却深蕴其内——

震泽生奇石,沉潜得地灵。初辞水府出,犹带龙宫腥。发自江湖国,来荣卿相庭。

从风夏云势,上汉古查形。拂拭鱼鳞见,铿锵玉韵聆。烟波含宿润,苔藓助新青。嵌穴胡雏貌,纤铓虫篆铭。孱颜傲林薄,飞动向雷霆。

烦热近还散,余酲见便醒。凡禽不敢息,浮壒莫能停。静称垂松盖,鲜宜映鹤翎。

忘忧常目击,素尚与心冥。眇小欺湘燕,团圆笑落星。徒然想融结,安可测年龄。采取询乡耋,搜求按旧经。垂钩入空隙,隔浪动晶荧。

有获人争贺,欢谣众共听。一州惊阅宝,千里远扬舲。

睹物洛阳陌,怀人吴御亭。寄言垂天翼,早晚起沧溟……

白居易有所不同,在牛僧孺的洛阳宅第,庭中园内,是处列置的石阵之中,白居易常常随牛僧孺前后移步,左右欣赏——

石之达人皆有所嗜。元晏先生嗜书,靖节先生嗜琴,今丞相奇章公嗜石。

石无文、无声、无臭、无味,与三味不同,而公嗜之何也?众皆怪之,我独知之。

昔故友李生名约有云:“苟适吾意,其用则多”。诚哉是言,适意而已。公之所嗜可知之矣。

游息之时,与石为伍。石有族,聚太湖为甲,罗孚、天竺之徒次焉。令公之所嗜,甲也。

唐武宗李炎会昌四年,七十三岁白居易为中风后遗症所苦,行动不便,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仍坚持出游,观桃赏杏——

游村红杏每年开,十五年来看几回?七十三人难再到,今春来是别花来。

中隐洛下以来,白居易几乎年年往观东郊游村的桃李,今年又来,景色照旧,心绪不同,悼往惜逝,难以掩抑。

尽管如此,龙门香山寺肯定还是白居易常守之处。

春日,与寺僧一起草间采菜,夏季,与寺僧一同林下乘凉……

自林中望下去,可以看到龙门潭之南谓之“八节滩”的伊河河道。

十余里礁石连绵,来往的船筏,常常在这里撞石遇险。船工们经过这里,无不提心吊胆。为了求得平安,他们不得不赤足裸体,下水推挽。

初冬一天夜里,天空飘着大雪,觉得周身寒冷,便拥着火炉睡觉了。

忽然,隐隐约约听到阵阵啼饥号寒的声音,久久未能停息,使他心情不能平静。

后来连续几夜如此,白居易在家仆的搀扶下,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香山寺,在西南的台阶上,看到了一幅触目惊心的图景。

伊河的八节滩,七拐八弯,怪石嶙峋,险象环生,河中急流,忽儿似脱缰野马,奔腾直下,忽儿又如乌龙绞柱,回旋翻滚。

下游的船只驶到滩前,船工得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用尽全力拖拉船身,艰难地前行。

上游的船只顺流急驶而来,接近险滩时,船上的艄工也得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用尽全力拖住船身,减缓船速,一步一步,艰难地送船下滩。

这时,一支船队的最后一只船将要过滩时,只听得一位年老体弱的舵手一声惊叫,船身撞到峭石上,碎了,老舵手被摔成重伤。夜幕中,顿时响起呼天唤地哭叫声……

白居易回到香山寺住处后,八节滩上那令人悲伤的情景一直在他脑海里翻腾。

八节滩必须疏浚,再不能让它吞噬船工们的生命了。

可是,谁能出这个资呢?

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白居易拿定主意:多方募集——仁者施财,贫者出力。

天刚亮,白居易就敲开了香山寺主持僧的房门,又接连几天反复游说洛阳城内的富绅们,讲述八节滩是吃人滩,开凿八节滩,胜造九级浮屠。

此时白居易已经七十三岁了,由于离休手续的耽搁,余钱基本吃尽,龟郎俸米有限,阿罗接济不及,家中生活有时甚至困窘到变卖田产来维持的地步。

前年,元稹家人赠送的润笔巨资,全部捐出修葺了香山寺,也无节余。

但疏浚险滩的决心既定,便拄着竹杖,克服困难,四处游说。

白居易感动了香山寺主持和众多僧人,以及城内富绅。

香山寺里摆出了几个专用功德箱,善男信女纷纷投入银两,富绅们慷慨解囊,纷纷为疏浚伊河险滩捐款捐物。

开凿八节滩的资金基本到位。冬季伊河水量较小,控河开石。

伊河流域的船工们、龙门一带的石工和百姓们,纷纷自带工具,共襄壮举,在八节滩红红火火干起来。

经过一个冬天的施工,凿掉了九峭石,疏浚了八节滩。

铁凿金锤殷若雷,八滩九石剑棱摧。竹篙桂楫飞如箭,百筏千艘鱼贯来。

振锡导师凭众力,挥金退傅施家财。他时相逐四方去,莫虑尘沙路不开。

唐武宗李炎会昌四年,白居易以七十三岁的垂暮之身,完成了这一济世益人的善举。

险滩终于疏通。竹篙桂楫飞如箭,百筏千艘鱼贯来。正式通航的日子,白居易诗兴勃发,接连吟诗,以为庆贺——

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夜舟过此无倾覆,朝胫从今免苦辛。十里叱滩变河双,八寒阴狱化阳春。我身虽殁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

白居易的诗作《开龙门八节石滩》被人们镌刻在河边的一块巨石上。

 

32 松柏长青

 

唐武宗李炎会昌五年,白居易满七十四岁。

开春,他依例食素长斋,事佛虔诚,又难免寂寞之意——

斋戒坐三旬,笙歌发四邻。月明停酒夜,眼暗看花人。

赖学空为观,深知念是尘。犹思闲语笑,未忘旧交亲。久作龙门主,多为兔苑宾。水嬉歌尽日,雪宴烛通晨。

事事皆过分,时时自问身。风光抛得也,七十四年春。

生性豁达的白居易,也可能听到了人们对其临老而犹惹风光,尽日嬉游为事的议论,顺便以此诗句作为应答吧?

尽管有所反思,生性开朗的白居易,行年七十有四,依然我行我素——

为我进一盏,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唐武宗会昌五年,三月二十日,白居易邀请晚年退养洛下的六位老人,胡杲、吉皎、郑据、刘真、卢真、张浑,在履道坊白宅,热烈聚会,欢宴赋诗,号“七老会”——

七人五百七十岁,拖紫纡朱垂白须。手里无金莫嗟叹,尊中有酒且欢娱。诗吟两句神还王,酒饮三杯气尚粗。

嵬峨狂歌教婢拍,婆娑醉舞遣孙扶。天年高过二疏傅,人数多于四皓图。除却三山五天竺,人间此会更应无。

到了夏天,又加入了一百三十六岁的李元爽和九十五岁的香山僧如满,凑成了一幅“九老图”。

九老每日饮酒赋诗,高谈阔论,豪壮气概不减当年,竟至成为洛下盛景,传为东都佳话。

这年夏天,白居易对其诗文进行最后的编订。五月一日,乐天重记曰——

白氏前著《长庆集》五十卷,元微之为序。《后集》二十卷,自为序。今又《续后集》五卷,自为记。

前后七十五卷,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

集有五本:一本在庐山东林寺经藏院,一本在苏州南禅寺经藏内,一本在东都圣善寺钵塔院律库楼,一本付于龟郎,一本付外孙谈阁童。备藏于家,传于后。

其日本新罗诸国及两京人家传写者,不在此记。

又有《元白唱和因继集》共十七卷,《刘白唱和集》五卷,《洛下游赏宴集》十卷,其文尽在大集内录出。别行于时。

若集内无而假名流传者,皆谬为耳。

斯时,环顾朝野,白居易当年的同僚已寥若晨星。硕果仅存者,惟时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的王起、时任淮南节度使的李绅——

故交海内只三人,二坐岩廊一卧云。老爱诗书还似我,荣兼将相不如君。

老友的减少使白居易难免常怀人生之叹,所作诗文除了抚今追昔,表达对人生的体味和感悟,便是英雄末路的灰暗与消沉了——

自中风来三历润,从悬车后几逢春。周南留滞称遗老,汉上羸残号半人。薄有文章传子弟,断无书札答交亲。余年自问将何用?恐是人间剩长身。

哀莫大于心死,尖锐的自责和残忍的反诘,之后便基本上封笔不作了。

唐武宗会昌六年春,抚今追昔,白居易忍不住对自己的人生来了一次小小的总结——

寿及七十五,俸沾五十千。夫妻偕老日,甥侄聚居年。粥美尝新米,袍温换故绵。家居虽获落,眷属幸团圆。

置榻素屏下,移炉青帐前。书听孙子读,汤看侍儿煎。走笔还诗债,抽衣当药钱。支分闲事了,爬背向阳眠。

朝问此心何所思,暮问此心何所为。不入公门慵敛手,不看人面免低眉。居士室间眠得所,少年场上饮非宜。

闲谈娓娓留诸老,美酝徐徐进一卮。心未曾求过分事,身常少有不安时。此心除自谋身外,更问其余尽不知。

会昌六年,八月,白居易在又一场重病之后,与世长辞,时年七十五岁。

家人哀痛,洛阳哀痛,诗歌与文学哀痛……

遵其遗嘱,白居易被安葬于松柏长青的龙门香山琵琶峰,如满师塔之侧。

新即位的唐宣宗李忱赋诗吊唁,晚唐诗家大手笔李商隐为撰写碑铭,实属非常了。

从此,唐少傅白公,诗名与洛阳龙门、香山同在,与天地同在。

时间到了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有洛阳后山者,为白公立传如右。

后山出身乡间,本就理科学业,后读中外文化比较研究专业研究生,追慕大唐诗人之文思才情,发掘研究白公平生故事,而成焉。

后山亦创作有许多关于白居易研究的论著。本《白居易传》在缩写本部分连载期间,曾收到朋友们的热情反馈,归纳宝贵意见,大略在以下诸方面:

首先是关于白居易的家世。研究界有各种说法,甚至有中原白氏来源于西域龟兹的考证。

但后山认为,本书为白居易立传,写好白居易的一生乃属要务,研讨中原白氏的家族起源需作另外的考据。故而本书从白居易出生写起,到白居易辞世收笔。

其次是关于白居易父母婚姻关系的探讨,理论界说法纷繁。但本《白居易传》不做考究,理由同上。

其三是后山在开篇《风情诗星》章提到的,白居易与妓者的关系,尤其是白居易蓄养较多的“家妓”的问题。

白居易与妓者的关系,首章已及。

中国诗人,向有“骚客”之称。表面视之,这种骚客当然是忧国忧民的样子。但不容置疑的是,青楼文化也确实从某些方面成就了唐代的诗歌辉煌。

从初唐到盛唐,妓女在文学中多处于审美观照的位置。

她们很美,如诗如画,但却感觉不到她们的精神、情感和命运。诗人的词句,无非从妓女的歌舞表演联想到一些人生悲欢而已。连大诗人李白也莫外乎此。

白居易一生同情下层,对妓女更是爱怜有加。再加为人磊落,对此既不遮盖,也不巧辩。不但欣赏其歌喉婉转,身段窈窕,更能体察她们的喜怒悲欢。

后山并非礼赞红唇诱火花、酥胸激灵感的骚客文学,而是肯定此类白诗不同别家。

实际情况是,唐时的青楼并非俗丽庸华,雅阁之内也有笔墨纸砚之精致,琴棋书画之宜人,因而才貌双全的苦情女子,于其间演绎了多少风月情事,吸引了多少文人墨客为之捧场。

白居易之于妓女,流传故事颇多,但后山仅从正面进行理解和描述,无意渲染,也无意掩饰。

中国历史中的“家妓”,乃是养在豪门官贵家中的妓女,算是自备的歌星、舞女兼酒女、侍女,非是白居易未能免这个“俗”,实乃大唐一朝,上下官风皆以此为“雅”也。

家妓还没有资格做姨太太,但若生了儿子,便有资格了。白居易之多蓄家妓,也可能跟他盼望得个儿子不无关系。遗憾的是,他的众多家妓没有完成这个任务。

中国历史上的蓄养“家妓”,至两晋南北朝,为至盛时期。

《北史·夏侯道迁传》曰:“妓妾十余,常自娱乐国。”《北史·高聪传》载:“唯以声色自娱,有妓十余人。”

《南史·张环传》有句:“居室豪富,妓妾盈房。”《宋书·沈演之传》曰:“奢淫过度,妓女数十,声色放纵。”

《宋书·杜骥传》载:“家累千金,女妓数十人,丝竹昼夜不绝。”《宋书·范晔传》说:“家乐器服玩,并皆珍丽,妓妾亦盛饰。”

白居易与妓女和家妓的故事,也是后山《白居易传》在历次修订中删除最多的内容,原因种种,不言自明。

另外,不知怎么回事,阴暗角落里老是冒出什么白居易以诗逼死关盼盼的无聊声音,说唐宪宗李纯元和十四年,曾在张愔手下任职多年的司勋员外郎张仲素拜访白居易,带了关盼盼的近期诗作三首——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琴玉箫无愁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斯时张愔早已故去,关盼盼展示了燕子楼中凄清孤苦、相思无望、万念俱灰的心境,可谓真切感人。

白居易回忆起在彭城受到关盼盼与张愔热情相待的情景,那时夫妻恩爱相随,这时却一去一留,美丽爱姬独守空房,竟十余载,怎不是人世间的一大凄美韵事!

白居易黯然神伤,捧着诗笺,爱不释手地反复吟咏,最后,十分肃穆地依韵和诗三首——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寒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一十年。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坟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白居易设想,彭城西郊的燕子楼上,秋来西风送寒,月明如水,应更显得凄冷与孤寂吧?

张愔墓上白杨已可作柱,而生前宠爱的红粉佳人还在深情不减地孤守空帏,倘若真的情真义挚,甘愿化作灰尘,追随夫君到九泉之下,也应万世流芳吧?

白居易对关盼盼本是同情怜爱的,当年潜心思慕无法排解,现在人家年老色衰,没有价值了,来劝她以死殉情,未免有点因“妒”而“毒”了吧?

非也。据后山研究,唐朝社会是一个“精神分裂”的社会,一方面鼓励女子放弃羞耻,充任妓者,以妓者职业为光荣,一方面又鼓励家庭妇女以死殉夫,成就道德楷模,贞节烈妇,留下千古美谈。

此时的白居易也“分裂”了,指给关盼盼了一条殉情赴绝的阳光大道。

据说,白居易意犹未尽,又露骨地补上一首七言绝句——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张仲素回到徐州,把白居易的四首诗带给了关盼盼。

关盼盼欣慰极了,大诗人没忘了我小关啊!可展开一读,傻眼了。

关盼盼泪流满面地对张仲素道:“自从张公离世,妾并非没想到一死随之,又恐若干年之后,人们议论我夫重色,竟让爱妾殉身,岂不玷污了张公的清名,因而为妾含恨偷生,十载至今。”

说罢,关盼盼哭泣不止,哭自己的命,也哭大唐的世道。

张仲素也心酸,陪着关盼盼落泪。

哭了不知多长时间,渐渐地,关盼盼似乎已从愤激的心情中理出了头绪,于是强忍着悲痛,在泪眼模糊中,依白居易诗韵奉和七言绝句一首——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

诗中有自白、有幽怨、更有愤怒。还记得当年欢宴时“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之句吗?那时鄙人绽放正艳,新进士夸也夸不够,如今残花将谢,雪上加霜,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张仲素离开燕子楼以后,关盼盼就开始绝食,随身老仆含泪苦劝,徐州一带知情的文人也纷纷以诗劝解,终不能挽回关盼盼已定的决心。十天之后,这位如花似玉、能歌善舞的一代丽人,终于香消玉殒于燕子楼上。

弥留之际,关盼盼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提笔写下: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凄苦独居了十年的关盼盼,对于生死其实已经看得很淡,以死全节对她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伤心之事, 她只恨自己的一片痴心不被某人理解,以为自己不愿为张愔付出生命,反写诗逼人走向绝路。好像幼稚的儿童,那里能识得她冰清玉洁的贞情呢!

关盼盼的死讯使白居易极度震惊,轻看了关盼盼,又使他极度内疚。

于是,白居易托多方相助,使关盼盼的遗体安葬到张愔的墓侧,算是他对关盼盼的一点补偿,也借以解脱一些自己的愧悔。

身后之事,对于含悲而死的关盼盼来说,又有何意义呢?徒增虚名罢了。

燕子楼因为关盼盼的故事而成为徐州胜迹,历代均加以修茸。

燕子楼上至今仍悬挂着关盼盼的画像,神情秀雅,容貌艳丽绝伦,过往的游客,不但仰慕其风貌,更为她的贞情而感叹、惋惜。

然而,白居易“逼死”关盼盼的诗作很难落实,当时公安部门没有立案,后世众说纷纭,有说白居易无非感叹张愔死去,原先的挚爱好像白费了——这个解释有点玄,有的说那几首白诗乃系他人伪作,编造故事而已。

总的来讲,白居易与妓者的关系,后山在书中出于必要而所保留之状述文字,也是富有诗意和美感的。希望听取朋友们的意见,再修订时能够改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