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传》第十一章 洛水两岸的烂漫春光

 

白居易的家伎,金口樊素歌声委婉动听,细腰小蛮舞姿摇曳多情,领尽万端风骚,直使嘉宾、看客欢声雷动。

洛水两岸,春风和煦,细柳嫩枝,千丝万缕,随风起舞。

悦目美景,直达定鼎台口的五凤楼。

舞蹈歌唱,醉了嘉宾,醉了游人,醉了两岸柳,一河水。

 

29 洛滨狂欢

 

唐文宗大和九年九月,白居易被除为同州刺史。

同州即今天的渭南,州治在大荔。

白居易不想离开洛阳,上表称自己疾病未愈,不能赴任。

白居易不想动,朝廷便让刘禹锡移为同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充本州防御、长春宫等使。

故而,同州之任,也算是刘禹锡代替白居易前往了——

紫绶白髭须,同年二老夫。论心共牢落,见面且欢娱。酒好携来否?诗多记得无?应须为春草,五马少踟蹰。

旧托松心契,新交竹使符。行年同甲子,筋力羡丁夫。别后诗成帙,携来酒满壶。今朝停五马,不独为罗敷。

当时,裴度仍在洛阳,还新加了一个中书令的官衔。

刘禹锡告别汝水和望嵩楼,赴同州,途经洛阳,与裴度、白居易、李绅相会。他还是原先的品性,还想经受一次政治烈火的熔炼,仍然希望裴度出山——

一言一顾重,重何如?今日陪游清洛苑,昔年别入承明庐。一东一西别,别何如?终期大冶再熔炼,愿托扶摇翔碧虚。

但是,富于政治经验的裴度已预感到朝廷可能会发生祸乱,宦情已经淡薄,所以裴度在与刘禹锡、白居易、李绅筵宴联句中委婉地给刘禹锡泼了点冷水——

不归丹掖去,铜竹漫云云。唯喜因过我,须知未贺君。

白居易道:“诗闻安石咏,香见令公熏。欲首函关路,来披缑岭云。”

李绅曰:“貂蝉公独步,鸳鹭我同群。插羽先飞酒,交锋便战文。”

刘禹锡答续:“镇嵩知表德,定鼎为铭勋。顾鄙容商洛,徵欢候汝坟。”

裴度又赋道:“频年多谑浪,此夕任喧纷。故态犹应在,行期未要闻。”

白居易曰:“游藩荣已久,捧袂惜将分。讵厌杯行疾,唯愁日向曛。”

李绅接道:“穷阴初莽苍,离思渐氤氲。残雪午桥岸,斜阳伊水濆。”

刘禹锡服膺裴度,只道:“上谟尊右掖,全略静东军。万顷徒称量,沧溟讵有垠……”

白居易未之同州,得诗名之助,被改授以太子少傅分司,正二品,并进封冯翊县侯。

升职又加俸,清闲自在却无可比拟。

这年深秋,白居易赴下邽为先人和胞弟行简扫墓——

一年年觉此身衰,一日日知前事非。咏月嘲花先要减,登山临水亦宜稀。子平嫁娶贫中毕,元亮田园醉里归。为报阿连寒食下,与吾酿酒扫柴扉……

在金家村小住一个月,情绪几经浮落,离开下邽返回洛阳许久,才得恢复。

秋末,白居易将书籍和日用物品都转移到了龙门香山寺,常常将日子送进香山消磨。

为便于出行,白居易还挑购坐骑一匹,起名“骆马”。除了搭船、乘轿,不太匆促的出游,就是家僮和骆马相伴了。

这日,骑着骆马走在前往香山的路道上,想起朝廷内风云阴霾,思前虑后,心绪难平——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日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住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为脯龙作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重裘暖帽宽毡履,小阁低窗深地炉。身稳心安眠未起,西京朝士得知无?

秦磨利剑斩李斯,齐烧沸鼎亨郦其。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彼为龃醢机上尽,此作鸾凤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

唐文宗大和九年冬,自京兆尹冤贬虔州司马,再贬虔州司户的杨虞卿到任不久即告别人世,次年春暮,杨虞卿的灵榇运抵洛阳安葬。

白居易之妻杨夫人为杨虞卿的堂妹,对于姻亲杨虞卿之死,白居易深感悲痛——

平生分义向人尽,今日哀冤唯我期。我知何益徒垂泪,篮舆回竿马回辔……萧萧风树白杨影,苍苍露草青蒿气。更就坟边哭一声,与君此别终天地。

日月续替,光阴流行,时已变成文宗开成元年。

白居易除了参加并协助料理杨虞卿的丧事,都消磨在闲游中。

早春天气,曾远游嵩山少室,登东岩最高处题名石上,三宿而返。

这年七月十日,白居易甚为敬重的老友太子少保分司皇甫镛卒于洛阳宣教里第,享年七十七岁。

又一老友遽然去矣。

白居易分司洛下,与皇甫镛成为“最熟知”的诗酒之友,一直钦佩其不慕荣利、“与道始终”的为人。

白居易十分沉痛地为皇甫镛作《唐银青光禄大夫太子少保安定皇甫公墓志铭并序》。

游伴中,有的物故,有的则不过是暂驻洛阳的过客,未几即因官职迁转而匆匆离去,惟独甘心置身散地的白居易,仍然蛰居洛下,但一次次地短离长别,岂能无动于衷?形单影孤的寂寞感越来越重——

七八年来游洛都,十分游伴二分无。风前月下花园里,处处唯残个老夫。

好在德高望重、且与之相契甚深的裴度,时任东都留守。

白居易与裴度唱酬甚多,过从甚密。甚至秋霖连绵中,“泥深一尺时”,亦乘马往赴约会。

让白居易喜出望外的是,开成元年的秋天,一直被他视为“文友、诗敌”的刘禹锡同州刺史任满,也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到一起了。

东都留守裴度特设大规模酒宴欢迎刘禹锡。白居易最为高兴,即席赋《喜梦得自冯翊归洛兼呈令公》诗,作为欢迎辞——

上客新从左辅回,高阳兴助洛阳才。已将四海声名去,又占三春风景来。甲子等头怜共老,文章敌手莫相猜。邹枚未用争诗酒,且饮梁王贺喜杯。

人生进入老年,所有的壮志雄心都该收起来了。又回到了洛阳,放心开怀地跟朋友们联句唱和吧,刘禹锡当即以《自左冯归洛下酬乐天兼呈裴令公》诗作答——

新恩通籍在龙楼,分务神都近旧丘。自有园公紫芝侣,仍追少傅赤松游。华林霜叶红霞晚,伊水晴光碧玉秋。更接东山文酒会,始知江左未风流。

洛阳晚秋,红霞霜叶,老人相聚的“文酒会”,气氛欢快。

“时宾行四人,尽在洛中”,分司闲官、避世贤者,绕于令公裴度周围,纵是东晋名士,如江左风流宰相谢安者,又哪里可及呢?

刘禹锡到洛阳时节,裴度别墅里新建绿野堂竣成,白居易与刘禹锡应邀赴宴,同洛阳诸公奉和联句,诗酒相娱。

裴度的宅邸在集贤里,别墅则建在郊外午桥庄。

午桥庄别墅,花木万株,水贯期间,漓分脉引,映带左右。裴度于视事之隙,以诗酒琴书自娱,同洛中名士,三朋四友,酣宴终日,高歌放言,好不快慰——

蔼蔼鼎门外,澄澄洛水湾。堂皇临绿野,坐卧看青山。

位极却忘贵,功成欲爱闲。官名司管籥,心术去机关。禁苑凌晨出,园花及露攀。池塘鱼拨剌,竹径鸟绵蛮。

志在安潇洒,尝经历险艰。高情方造适,众意望征还。好客交珠履,华筵舞玉颜。无因随贺燕,翔集画梁间。

白居易和刘禹锡,俱是为裴度所看重的人才。

裴度在朝时,白居易和刘禹锡多受其惠,而今人俱垂老,还能齐集洛下,实属人生幸事。

白居易与刘禹锡二人同庚,俱已六十有五,共同成为绿野堂中诗酒欢宴的常客——

上客新从左辅回,高阳兴助洛阳才。已将四海声名去,又占三春风景来。甲子等头怜共老,文章敌手奠相猜。邹枚未用争诗酒,且饮梁王贺喜杯。

白居易嗜酒一生,这时变得十分注重养生,常常成月斋戒,只动香茶,直让刘禹锡羡慕——

常修清净去繁华,人识王城长者家。案上香烟铺贝叶,佛前灯焰透莲花。持斋已满招闲客,理曲先闻命小娃。明日若过方丈室,还应问为法来邪。

一月道场斋戒满,今朝华幄管弦迎。衔杯本自多狂态,事佛无妨有佞名。酒力半酣愁已散,文锋未钝老犹争。平阳不独容宾醉,听取喧呼吏舍声。

其实白居易的酒是停不掉的。

不久,白居易在裴度的酒会上,即席作《对酒劝令公开春游宴》诗,提议裴度,在次年春天再举行一次盛大的“文酒高会”——

时泰岁丰无事日,功成名遂自由身。前头更有忘忧日,向上应无快活人。自去年来多事故,从今日去少交亲。宜须数数谋欢会,好作开成第二春。

刘禹锡作《酬乐天请裴令公开春加宴》诗表示附和——

高名大位能兼有,恣意遨游是特恩。二室烟霞成步障,三川风物是家园。晨窥苑树韶光动,晚度河桥春思繁。弦管常调客常满,但逢花处即开樽。

裴令公屡建功勋于朝庭,在相位上也曾广受尊崇,但在宦官当道、“党争”连绵的年头,他前些年不断受到排挤,终至让官出朝,年事高迈犹得外任,再加他与白居易有着同样的志趣——得乐且乐,得游且游,由是,他欣然表示同意。

光是鼓动起裴令公还不行,在这个达官贵人众多的东都,要想成就一项大型娱乐活动,还得有河南府尹李待价牵头才好,于是白居易又致诗李府尹——

春色有时尽,公门终日忙。两衙但不阙,一醉亦何妨?芳树花团雪,衰公鬓扑霜。知君倚年少,未苦惜春光。

白居易提醒李府尹:“你不要以为自己年轻一些,就不知赏游这大好春光啊。希望你带带头,闹闹春,才不枉了东都一任哪。”

古时以来,形成一种民俗,即在阴历三月上已日,到水边嬉游,泛舟赏景,饮酒取乐,以消除不祥,这叫做“祓禊”,或曰“修禊”。白居易所倡即此。

唐文宗李昂开成二年三月初三,禊事吉日,春光明媚,燕飞草绿。

河南府尹李待价,邀请文人雅士及东都官贵齐集洛水,游宴赋诗。

李府尹和少尹李道枢清晨时分就来到天津桥畔的斗亭之下,迎接前来修禊的客人们。

这次修禊活动的首倡者白居易最热心,在他的门婿谈弘漠的陪同下,携带五六名妩媚的家伎,最早到达斗亭。

李府尹为祓禊请来了十四位嘉宾,他们是:东都留守、中书令裴度,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宾客刘禹锡、肖籍、李仍叔,前中书舍人郑居中,国子司业裴恽,河南府少尹李道枢,仓部郎中崔晋,司封员外郎张可绩,驾部员外郎卢言,虞部员外郎苗谙,和州刺史裴俦,淄州刺史裴洽,检校礼部员外郎杨鲁士和四门博士、白居易的门婿谈弘漠。

嘉宾们被簇拥着登上富丽堂皇的官船。

李府尹招来的许多艳丽的舞女,加上贵客们各自携带的随身歌伎,将偌大官船妆点得花团锦簇。

其他修禊的游人无不艳羡。

洛水两岸黎民百姓也停下春耕,来瞧排场。

在波光粼粼的洛水之上,官船载着高官显贵和花枝招展的舞女歌伎,缓缓地逆水行进, 驶离斗亭,缓缓西行,到杨子渡,靠岸小歇,歌舞一番,复又逆水行动。

近午天,花船到达魏王渡。

嘉宾们在红男绿女簇拥之中,自魏王渡下船,渐渐走到天津桥,登临桥上,尽兴游赏洛水两岸的烂漫春光。

天津桥观光完毕,早有僮仆在船上摆好酒食,嘉宾们回到船上,欢宴即始。

歌伎们绕着嘉宾的坐席,尽情舞蹈歌唱。

一时间红腰旋转,素袖漫飞,金钿闪耀,簪袂交错——

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

陶令门前,四五棵悠闲的柳树,亚夫营里,百千条婀娜的柳丝。它们哪里比得上东都洛阳,新正二月,满枝嫩绿鹅黄,掩映着天津桥,铺展到定鼎台。

白雪花繁空扑地,绿丝条弱不胜莺。依依袅袅,复又青葱,无限生机,招引春风。

红板江桥青酒旗,馆娃宫暖日斜时。可怜雨歇风雨定,万树千条各自垂。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叶含浓露如啼眼,枝袅轻风似舞腰。小树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两三条。

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柳丝挽断肠牵断,彼此应无续得期。

白居易的家伎,金口樊素歌声委婉动听,细腰小蛮舞姿摇曳多情,领尽万端风骚,直使嘉宾、看客欢声雷动。

洛水两岸,春风和煦,细柳嫩枝,千丝万缕,随风起舞。

悦目美景,直达定鼎台口的五凤楼。

舞蹈歌唱,醉了嘉宾,醉了游人,醉了两岸柳,一河水。

裴度和众嘉宾,一边饮酒,一边作诗。

裴令公首赋一章,铿然玉振。继而诸位文士举酒挥毫,各奉和十二韵。众嘉宾不住叫好。

刘禹锡在这艘禊饮官船上记盛云——

洛下今修禊,群贤胜会稽。盛筵陪玉铉,通籍尽金闺。

波上神仙妓,岸傍桃李蹊。水嬉如鹭振,歌响杂莺啼。历览风光好,沿洄意思迷。棹歌能俪曲,墨客竞分题。

翠幄连云起,香车向道齐。人夸绫步障,马惜锦障泥。尘暗宫墙外,霞明苑树西。舟形随鹢转,桥影与虹低。川色晴犹远,乌声暮欲栖。唯余踏青伴,待月魏王堤。

这一天,不惟来洛水两岸修禊的不少,黎民百姓引颈观瞻的更多,两岸排成了层层人墙。他们都被这艘官船上的情景所吸引,热望着浓烈如画的场面,氤氲若仙的气象。

洛滨狂欢夜以继日,直到天黑,直到夜深,归何需烛火,月儿已高高挂在五凤楼西边的夜空上了……

禊事之后,意犹未尽,旬日后裴度又邀请刘禹锡、白居易赴宴。

“予自到洛中,与乐天为文酒之会,时时构咏,乐不可支,则慨然共忆梦得,而梦得亦分司至止,欢惬可知,因为联句”——

裴度先吟道:“成周文酒会,吾友胜邹枚。唯忆刘夫子,而今又到来。”

白居易接着吟道:“欲迎先倒屣,亦坐便倾杯。饮许伯伦户,诗推公干才。”

“伯伦”即西晋竹林七贤之一刘伶。刘伶嗜酒善饮,以《酒德颂》著称。白居易把刘禹锡与刘伶相比,可见刘禹锡之豪量不凡。

“公干”即建安七子之一刘桢,其人其诗“真骨凌霜,高风跨俗”。白居易把刘禹锡的人品诗风与刘桢相比,也属恰如其分之喻。

刘禹锡吟道:“洪炉思哲匠,大厦要群材。它日登龙路,应知免暴鳃……”

可惜,唐文宗开成二年五月,裴度即自东都留守调任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依前守司徒、中书令,离开了洛阳。

裴度离开,在东都再难得有修楔洛滨那样场面盛大的宴游之乐了。

白居易本来满心希望能与裴度一起终老洛下,故而对于裴度移官太原,深感遗憾。

接替裴度为东都留守的,是曾任扬州节度使的牛僧孺——

淮南挥手抛红旆,洛下回头向白云。政事堂中老丞相,制科场里旧将军……诗酒放狂犹得在,莫欺白叟与刘君。

元和三年牛僧孺制科应试时,白居易为制策考官,二人有座主门生之谊。加之牛僧孺此次移任,实由于亲李德裕之党的郑覃秉政,自请求退,故白居易对其处境不无同情。

牛僧孺主政洛阳,白居易与之颇多唱酬,私谊也得以加深,及至于“一日不见如三月”、“挈幢抱衾同醉眠” 。

 

30 醉饮先生

 

唐文宗李昂开成二年,金秋及银冬,白居易家中办了两桩喜事。

一件是弟弟白行简之子龟郎与老友皇甫曙之女结为婚姻,另一件是嫁给谈弘谟的女儿阿罗这年十二月初一日为白居易添了个外孙女,取名引珠——

早为良友非交势,晚接嘉姻不失亲。最喜两家婚嫁毕,一时抽得尚平身。

今日夫妻喜,他人岂得知。自嗟生女晚,敢讶见孙迟。

物以稀为贵,情因老更慈。新年逢吉日,满月乞名时。桂燎熏花果,兰汤洗玉肌。怀中有可抱,何必是男儿。

人入晚年,白居易常生无子之叹,添了一个小外孙女,“怀中有可抱”,慰情聊胜于无,仍然也是喜不自胜的。

刘禹锡退居洛下后,有时禁不住也痛饮一场。

但刘禹锡的身体不争气了。某日过量,即感不适,遣童仆执友人所馈菊花粉和芦菔酱,说来换取白居易的六班茶二囊。

白居易说:“梦得深通医理,偶有微醉,醒之不难。六班茶予友品赏,乐天之快事也。如何要菊花粉和芦菔酱交换呢?”

开成三年的春日在不知不觉中降临,白居易的心情颇为安适,仍是四处诗酒宴乐,偕妓优游洛下。还不时同远在太原的裴度遥相唱和——

安石风流无奈何!欲将赤骥换青娥。不辞便送东山去,临老何人与唱歌?

由于健康原因,裴度在上年冬天身体就频出问题,于是“以疾求归东都”。

谁知唐文宗看重裴度的才能与威望,不但未予允准,反而“诏度入知政事,遣中使敦谕上道”。

裴度只好于开成三年正月带病入京。怎奈身体衰羸,“不能入见” 。

长安政局发生了有利于牛党的变化。

牛僧孺在洛阳一改沉郁,变得异常活跃,诗酒宴游兴致日增,频频同白居易、刘禹锡来往唱酬。

白居易的亲故旧交,也时来运转,任职高位,直让退身散地、无意仕进的白居易也寄诗给当位宰辅杨嗣复、李珏,表达祝福——

闲居静侣偶相招,小饮初酣琴欲调。我正风前弄秋思,君应天上听云韶。时和始见陶钧力,物遂方知盛圣朝。双凤栖梧鱼在藻,飞沉随分各逍遥。

大唐当世诗人,多爱诗酒优游,或借酒以浇块垒,或借酒以佐欢娱,但任谁都未及白居易以醉吟为能,以声色为事,借助于“酒狂”、“诗魔”以释愤解忧所达到的境界。

冤贬江州以降,尤其自大和三年以分司官中隐洛下以来,偕妓游乐、饮酒赋诗几乎成了白居易生活的惟一内容。

终于,在开成三年,白居易六十七岁时,“醉吟先生” 的旗帜被毫无顾忌地打了起来。

抒发其寄情诗酒,优游林泉的自得之趣,并向世人表白其澹泊为怀,不慕荣利,与世无争之志向——

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忽忽不知吾为谁也。

宦游三十载,将老,退居洛下。所居有池五六亩,竹数千竿,乔木数十株。台榭舟桥,具体而微,先生安焉。

家虽贫,不至寒馁;年虽老,未及昏耄。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

游之外,栖心释氏,通学小中大乘法,与嵩山僧如满为空门友,平泉客韦楚为山水友,彭城刘梦得为诗友,安定皇甫明之为酒友。每一相见,欣然忘归。

洛城内外六七十里间,凡观寺丘野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人家有美酒鸣琴者靡不过,有图书歌舞者靡不观。

自居守洛川韦布衣家以宴游召者,亦时时往。

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过,必为之先拂酒,次开箧。

诗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宫声,弄《秋思》一遍。若兴发,命家僮调法部丝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若欢甚,又命小妓歌《杨柳枝》新词十数章,放情自娱,酩酊而后已。

往往乘兴,履及邻,杖于乡,骑游都邑,肩舁适野,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谢诗数卷。舁竿左右,悬双酒壶,寻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饮酌,兴尽而返。

如此者几十年。其间日赋诗,约千余首,日酿酒约数百斛,而十年前后,赋酿者不与焉。

妻子弟侄,虑其过也。或讥之,不应,至于再三,乃曰:凡人之性,鲜得中,必有所偏好。吾非中者也,设不幸吾好也——

设不幸吾好利,而货植焉,以至于多藏润屋,贾祸危身,奈吾何?

设不幸吾好博弈,一掷数万,倾财破产,以至于妻子冻馁,奈吾何?

设不幸吾好药,损衣削食,炼铅烧汞,以至于无所成,有所误,奈吾何?

今吾幸不好彼,而自适于杯觞讽咏之间,放则放矣,庸何伤乎!不犹愈于好彼三者乎?

此刘伯伦所以闻妇言而不听,王无功所以游醉乡而不还也。

遂率子弟入酒房,环酿瓮,箕踞仰面,长吁太息,曰:吾生天地间,才与行不逮于古人远矣。而富于黔妻,寿于颜渊,饱于伯夷,乐于荣启期,健于卫叔宝,幸甚幸甚!

余何求哉?

若舍吾所好,何以送老?

因自吟《咏怀诗》云:抱琴荣启乐,纵酒刘伶达。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

吟罢自哂,揭瓮拨酷,又饮数杯,几然而醉。既而醉,复醒,醒复吟,吟复饮。饮复醉,醉吟相仍,若循环然。

由是得以梦身世,云富贵,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

古所谓得全于酒者,故自号为‘醉吟先生’。于是开成三年,先生之齿六十有七,鬓尽白,发半秃,齿发阙,而觞咏之兴犹未衰。顾谓妻子云:今之前,吾适矣;今之后,吾不知其兴何如?

然而,细读细品,在貌似闲适的外衣之下,又掩盖着多少寂苦悲凉呢?

柳梢黄嫩草芽新,序入开成第四春。

白居易已年六十八岁,自我感觉甚好,诗酒优游如常,歌吟终日如狂叟,不作闲游即醉眠。

美中不足的是,对付小蛮、樊素等贴身女子,已然力不从心,有时雪肤横陈,也打不起精神了。

与妓者相乐,以声色为娱,毕竟不是作诗啊。

数年来,家妓更新,一批又一批,金口樊素、细腰小蛮两人一直留用未换,以相互深知故也。

樊素、小蛮,纵然千般娇柔,万般逢迎,也总使白居易横生老秋之叹,惟整理编辑自己的诗歌作品,兴味、水平,不算减少。

白居易偏爱如满住持的香山寺,与如满结香火社几年来,自称香山居士的他已经慢慢地把家酿之酒和满架之书由履道坊家宅全部移入清幽的龙门香山寺中了——

空门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家酝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

白居易常常乘小船,从建春门赴香山,或乘肩舆,经关林至龙门。

穿着白衣裳,曳着长手杖,在香山和龙门,或低吟,或长啸。凡是看见白居易的人,都羡慕其闲情逸致。

悠闲地徘徊之余,便是在香山寺编辑自己的诗作。

白居易在香山寺编成文集七帙,“合六十七卷,凡三干四百八十七首”——

乐天,佛弟子也。备闻圣教,深信因果。惧结来业,悟知前非……

夫惟悉索弊文归依三藏者,其意云何?且有本愿,愿以今生世俗文字放言绮语之因,转为将来世世赞佛乘转法轮之缘也。

“三宝在上,实闻斯言。”未免有点不伦不类,但谁人不想自己的文字长留于世呢?

为了使诗文集能够长久保存,永远流传,白居易曾复抄一份送藏苏州南禅院千佛堂内。

此前于大和九年藏于庐山东林寺者为六十卷本,开成元年夏藏于圣善寺者,为六十五卷本。三年中增加二卷,增加诗文二百三十二篇。

“逢酒醉方归”,“终年醉兀兀”的放浪日月终于不胜酒力了,秋十月,白居易不幸患了中风。

借助于多年参禅悟道的自我调节和及时的药物治疗,幸未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状——

开成己未岁,余蒲柳之年六十有八。冬十月甲寅旦,始得风痹之疾,体瘰目眩,左足不支,盖老病相乘时而至耳。

余早栖心释梵,浪迹老庄,因疾观身,果有所得。

何则?外形骸而内忘忧恚,先禅观而后顺医治。旬月以还,厥疾少问。杜门高枕,澹然安闲……

病情虽愈,心情灰暗难以回晴。

生活要“自顾”,“他顾”就得放做第二位甚至捐弃了。

“驵壮骏稳,乘之亦有年”的骆马,“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柳枝》”的家妓樊素、小蛮,都成为白居易需要遣放的“长物”了。

骆之将去,其鸣也哀;素之将去,其辞也苦——

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反厩,素反闺。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亦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兮?

乃目索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我姑酌彼金罍,我与尔归醉乡去来。

白居易仰而叹,俯而息,不能自已。

骆马乘骑多年,但它毕竟是四条腿的动物,遣去便也遣去了,樊素、小蛮一干,却是温婉有情的肉身人儿,抚久情长,日久意深,怎忍一夕舍弃?

樊素、小蛮也是情意款款,香泪涟涟,撩动起老主人之风月情怀,不能稍释。

于是白居易说,罢,罢,罢,骆马遣去,你等还是留下吧。

开成五年春,唐文宗亡故,唐武宗李炎继位。长安朝局又一次发生巨大变化,又掀起一场争权夺利的险风恶浪……

牛党失势,权力中心转归李党,新一轮人事变更的过程,腥风吹紫禁,血雨洗丹墀。满朝文武,人人自危,个个胆寒。

牛党亲故的政治命运,不能不牵动远居散地的白居易的心——

道行无喜退无忧,舒卷如云得自由。良冶动时为哲匠,巨川济了作虚舟。竹亭阴合偏宜夏,水槛风凉不待秋。遥爱翩翩双紫凤,入同官署出同游。

令人欣慰的是,嫁给谈弘谟的女儿阿罗这年生了个儿子谈阁童,常怀老而无子之叹的白居易可以含饴弄孙了,虽然是外孙,依然喜不自胜——

玉牙珠颗小男儿,罗荐兰汤浴罢时。芣苡春来盈女手,梧桐老去长孙枝。庆传媒氏燕先贺,喜报谈家乌预知。明日贫翁具鸡黍,应须酬赛引雏诗。

高兴之际,编辑诗作。

白居易将大和三年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以来十二年间,所作格律诗凡八百首合为十卷,名为《白氏洛中集》,藏入龙门香山寺藏经堂。

香山寺地处宁静,风景优雅,惟一遗憾的是:香山寺庙由于多年失修,已破旧不堪,白居易很想出钱帮助修缮一下。

恰在此时,老友元稹的家人,把家藏价值六七十万钱的珍宝赠送给白居易,谓是作他替元稹撰写墓志铭的润笔。

白居易一生从不虚受钱财,这一次他考虑再三,还是收下了。

白居易决定用这笔钱来修复香山寺,同时也是表示对老友元稹的纪念。

有了元稹的资金,香山寺的修复工程开工了。

经过三个多月的施工,修复了寺前亭一所、连廊六间、佛龛大屋十一间、南宾院堂一所、大小屋共七间。全部建筑,所坏之处都得以恢复,并且粉饰、彩绘一新。

佛殿巍峨,飞檐雕栋,碧瓦琉璃,金碧辉煌;寺内风敲竹摇,沙沙作响,松柏森森,黛色入云——

阙塞龙门口,只园鹫岭头。曾随减劫坏,今遇胜缘修。

再莹新金刹,重装旧石楼。病僧皆引起,忙客亦淹留。四望穷沙界,孤标出赡州。

地图铺洛邑,天柱倚崧丘。两面苍苍岸,中心瑟瑟流。波翻八滩雪,堰护一潭油。台殿朝弥丽,房廊夜更幽。

千花高下塔,一叶往来舟。岫合云初吐,林开雾半收。静闻樵子语,远听棹郎讴。

官散殊无事,身闲甚自由。吟来携笔砚,宿去抱衾裯。霁月当窗白,凉风满簟秋。烟香封药灶,泉冷洗茶瓯。

南祖心应学,西方社可投。先宜知止足,次要悟浮休。觉路随方乐,迷涂到老愁。

须除爱名障,莫作恋家囚。便合穷年住,何言竟日游。可怜终老地,此是我菟裘。

夏天,白居易又舍自己的俸钱三万,命工人杠宗敬按《阿弥陀》、《无量寿》二经画西方世界一部,高九尺,广丈有三尺,阿弥陀尊佛坐中央,观音、势至二大士侍左右。又画弥勒上生图一帧,一起供于香山寺中。

天人瞻仰,眷属围绕,楼台妓乐,水树花鸟,七宝严饰,五彩彰施,烂烂煌煌,功德成就。

是年秋天,白居易又出资为香山寺新修经藏堂,“藏进新旧大小乘经律论集,凡五千二百七十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