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传》第六章 色艺俱佳的琵琶女

 

先是侧耳凝听,擎首眺望,继而寻声摇橹过去。

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十七八岁,颜色如雪般美丽。独自倚着帆樯,弹着琵琶,落泪。

月光下,女子的夜泪似颗颗真珠,一双双堕落。

停船借问:这是谁家的妇人哦,且歌且泣,这般凄切?

一句问话,换来的是女子又一串珠泪,低首垂眉,终不言语。

月下邂逅,琵琶女的歌泣交集、低眉愁绝,深深触动了白居易共鸣之弦,使他难以忘怀。

悲切的琵琶歌女与凄凉的谪迁之人,命运何其相似乃尔!

 

15 乡国杳渺

 

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死伤于潜入长安的刺客,白居易出于忠心请求捉贼以肃法纪的正义举动,却触怒了以另一宰相韦贯之等政敌。

韦贯之、吐突承璀一帮,早就不满于白居易那些针贬时弊、揭露奸佞的讽喻诗和他的所作所为,此时借机报复,说白居易并非谏官,不当言事,应该定罪。

但是按照《唐律疏义》,东宫官员先于谏官言事,并不构成罪名,况且,白居易是在京师发生宰相被杀、合朝震竦的非常事件时,毅然率先上奏请求捕贼雪耻的,本应收到奖赏,若似此忠君忧国有罪,岂非荒唐难解?

中国千年官场,有个“墙倒众人推”的潜规则,形形色色的丑类,从各个角落钻出来,纷纷指责白居易的“恶行”。

谣言说,白居易性情浮华,文人无行,其母因赏花堕井而死,白居易居然还写《赏花》、《新井》这样的诗,这种人不遵孝道,违背人伦,有违名教,与他同朝为官,简直是天大的耻辱。

谣言说,白居易不仅不能居官东宫陪太子读书,而且这样败乎礼俗、忤逆不孝的人,也不宜在京城里任职。

白居易百口难辩,悲愤莫名。

在谏事和谣言的双重作用下,白居易遂被贬为江州刺史。

皇上下诏之日,又一个小人出场了,中书舍人王涯落井下石,上书谏阻,论“居易所犯状迹,不宜诏授州郡”,于是朝廷又追回诏书,以待改贬。

王涯本是白居易翰林时代的僚友之一。

在元和三年的“科试”案件中,宰相李吉甫和众宦官以皇甫湜是复考官王涯外甥为由“泣诉”于唐宪宗,指称考官徇私舞弊。

宪宗听信李吉甫和众宦官,罢复考官裴垍翰林学士,除户部侍郎,诏复考官王涯出翰林院。

当时,白居易还上《论制科人状》,对王涯仗义执言呢。

但自“永贞变法”时起就站在了白居易等人的对立面的王涯,在决定白居易命运的关键时刻,却不惜对白居易以怨报德,卑劣出击,以讨好宦官,迎合皇上,邀宠固位。

待罪舍下,等候发落的日子十分痛苦。

信而见疑、忠而遭谤的怨愤情绪,沉重地压在白居易的心头,使他颓丧到了极点——

乐天乐天,来与汝言:汝宜拳拳,终身行焉。

物有万类,锢人如锁;事有万感,热人如火。万类递来,锁汝形骸;使汝未老,形枯如柴,万感递至,火汝心怀;使汝未死,心化为灰。

乐天乐天,可不大哀!汝胡不惩往而念来?

人生百岁七十稀,设使与汝七十期。汝今年已四十四,却后二十六年能几时?

汝不思二十五六年来事?疾速倏忽如一寐。往日来日皆瞥然,胡为自苦于其间?

乐天乐天,可不大哀!而今而后,汝宜饥而食,渴而饮;昼而兴,夜而寝。无浪喜,无妄忧;病则卧,死则休。

此中是汝家,此中是汝乡。汝何舍此而去,自取其遑遑?

遑遑兮欲安往哉!乐天乐天归去来!

思前想后,痛感仕途险恶,沉重的失落感和幻灭感侵蚀着白居易的心灵,使他无法排遣,忠于朝廷、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冰冷如灰,几近死灭。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心间从此长别了宦途,从今往后,有口不言世上之事。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

元和十年的七月三十日,改贬诏书颁发,白居易降谪为江州司马。

这次,被恶势力逐出了京城,是白居易进入仕途以来遭受的最沉重、最严酷的打击,这也成为他人生的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一片壮心徒然许国,却还薄命不如他人,方才欲展凌云之志,转瞬之间成了失水之鱼。

既然不能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那么只好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知足保和,独善其身吧。

依照大唐律例,凡贬谪官吏,奉诏之后,即须起程,不得延误,兼程赶赴贬所,沿途也不得逗留。因此白居易奉诏次日,稍事收拾,便匆匆离开长安。

离别之日,一大早赶来送行的只有好友李建一人。

另一好友、妻兄杨虞卿闻讯自户县赶往长安,追至浐水,悯然而别。

秋日正萧条,驱车出蓬荜。回望青门道,目极心郁郁。岂独恋乡土,非关慕簪绂。所怆别李君,平生同道术。

回想起二十八年前,首次来到长安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

星转斗移,物是人迁,长安几进几出,直到如今,才真正品出其中滋味。

事业未及成就,毁誉流言乱飞,见解还未传闻于世,谤言秽语早有人备好。京都愈去愈远,怎不使人痛感渺茫无望?

白居易沿着蓝田路行进,心情的沉重,加上旅途的颠簸,八十里走下来,人烦马累,饥渴不堪,回望乡国杳渺,油然复生身世飘零之感——

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

秋风萧疏,万物摇落,颜色日衰,树叶初黄,人欲白头。

乡国一程程远去,亲朋一处处辞别,惟有衰残老病之躯体,与人一步也不相离,能不凄然怆然。

在蓝桥驿,见亭壁上赫然有好友元稹的一首笔致清隽的题诗《留呈梦得、子厚、致用》——

泉溜才通疑夜磬,烧烟馀暖有春泥。千层玉帐铺松盖,五出银区印虎蹄。暗落金乌山渐黑,深埋粉堠路浑迷。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

熟悉的笔迹,使白居易万千感慨涌上心头,眼里噙满泪花。

白居易拿起笔,轻醮砚墨,和着难言的酸痛,带着对朋友的万般情思,奉和元稹——

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在韩公堆,果然又见到元稹题诗,添加了白居易的望阙之思和茫然之叹,同病相怜,互为慰勉,乃写下绝句寄元九——

韩公堆北涧西头,冷雨凉风拂面秋。努力南行少惆怅,江州犹似胜通州。

到达商州后,白居易在商州驿馆住宿三天,等待家人随后到来,然后继续进发。

途径武关南三四里处,忽又见到元稹题在山石上的榴花诗,感慨和道:往来同路不同时,前后相思两不知。行过关门三四里,榴花不见见君诗。

武关位于商山重嶂叠峦之间,地势十分险要,峰峭路陡,有“七盘十二纡”之名。

雄伟的山势,幽美的景色,曾经引得先贤“四皓” 隐居。

白居易留连武关,不忍离去,向无如此物,安足留四皓?

白居易走进皓庙,瞻仰了四位人物的雕像,肃然起敬。联想到自己仕途坎坷,实在觉得碌碌无为——

卧逃秦乱起安刘,舒卷如云得自由。若有精灵应笑我,不成一事谪江州。

在商山驿道上,还碰到了一位安南使者,带着进贡的红鹦鹉。

白居易观赏了这只羽色绚丽而且口喙能言的鸟,深深同情鹦鹉的遭遇,尽管它巧于辞令,却永远也摆脱不了笼槛的生活——

安南远进红鹦鹉,色似桃花语似人。文章辨慧皆如此,笼槛何年出得身?

名状鹦鹉,实写自我,贬谪之人沉重抑郁的感受和渴望自由的心情昭然可见。

迤逦行进,元和十年八月,白居易抵达襄阳。

这次到襄阳,算是故地重游。父亲白季庚贞元七年自衢州别驾移任襄州别驾时,白居易曾随父至任所,生活了约三年时间,直到贞元十年春其父殁于襄阳官舍。

襄阳是个大郡,汉江从西南流向东北,隔江乃是樊城。沿江,山峦起伏,形势雄峻。

此次谪迁路过,白居易抱着怀旧心情,探访当年故居,但见闾井冷落,宅第荒芜,人事沧桑,不胜唏嘘。

昔年在襄阳的时候,年方二十出头,如今又到襄阳,髭鬓苍苍已经半成灰丝。

乍一见到,忽如归来,细心重游,各处却都似做梦一般。

老宅里,四处长满了蓬蒿,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以前的故知多都零落散去,他们的家亦不知迁移到了哪里。

只有一江秋水,烟波浩淼,依稀旧时模样。

襄阳羁旅期间,非常思念挚友元稹,因为襄阳也曾留有元稹的足迹——

君游襄阳日,我在长安住。今君在通州,我过襄阳去。

襄阳九里郭,楼堞连云树。顾此稍依依,是君旧游处。苍茫蒹葭水,中有浔阳路。此去更相思,江西少亲故。

去国日已远,稀逢物似人。如何含此意,江上坐思君。

有如河岳气,相合方氛氲。狂风吹中绝,两处成孤云。风回终有时,云合岂无因?努力各自爱,穷通我尔身。

在江州遥望通州,万丈高山,千里阔水,间之以缭绕云雾,飞鸟也难以越过,真使人有天涯地角之慨。

千古峻险,是为我二人所设的吗?

君初到通州,想必郁郁,愁肠如结,我正待往江州,路途迢迢,行不得歇。

距离愈来愈远了,音信也将渐渐断绝,借风儿寄言语吧,过分辽远又难达到。若我们有幸活着,自当期冀相逢,若无缘今生,从此当做永别吧……

在襄阳稍事休整,白居易便弃马买舟,循汉水而下江陵。

为了赶往贬所,船儿昼夜兼程——

烟淡月濛濛,舟行夜色中。江铺满槽水,帆展半樯风。

然而天气却总不遂人意,江云暗悠悠,江风冷飕飕,夜雨滴船背,夜浪打船头。

在先秦楚国故都郢州,白居易泊舟小憩,登临白雪楼。

白雪楼,建于绝壁之上,地势高拔,下临汉江,宜于远眺,过路之人,无不登临一望。

白雪楼中,回望故乡,青山簇簇,烟水茫茫。

适逢京使,说道烟尘近洛阳,白居易不禁心事杂沓,驻足良久……

从同路登临的京师使者口中,白居易听说洛阳发生了变乱。

淮西叛将吴元济兵临洛阳东郊,洛阳东都防御使吕元膺把防御兵马调至伊阙屯扎布阵。

淄青平卢节度使李师道为了策应吴元济,以动摇人心,利用留守院潜伏叛军数百人,密谋焚烧宫阙,纵兵抢掠,幸有人告发,吕元膺处置果断,才未酿成祸端。

不一日,到鄂州。

友人卢侍御等专门在黄鹄矶上的黄鹤楼头设宴,为白居易接风。

宴罢,共同凭栏远望。掩映于白浪红叶中的头陀寺、鹦鹉州、龟山等胜,尽收眼底,白居易不禁思绪浩茫——

江边黄鹤古时楼,劳致华筵待我游。楚思渺茫云水冷,商声清脆管弦秋。白花浪溅头陀寺,红叶林笼鹦鹉洲。总是平生未行处,醉来堪赏醒堪愁。

适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万千辞采,一吐为快,然而毕竟又是在谪迁途中,暂时快慰,岂能排解难忘之忧。

众位友人知道白居易难遣愁怀,租船带他到鹦鹉洲游玩,自日至夕。

鹦鹉之洲,秋月朗朗,江水澄澈。忽然,传来琵琶声语,哀婉低沉,如泣如诉,如倾如慕。

邻船一位色艺俱佳的歌女,所唱曲子堪称愁绝。一曲唱罢继以抽泣,抽泣久之,又接着哽咽,引致白居易和众诗友的好奇与同情——

先是侧耳凝听,擎首眺望,继而寻声摇橹过去。

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十七八岁,颜色如雪般美丽。独自倚着帆樯,弹着琵琶,落泪。

月光下,女子的夜泪似颗颗真珠,一双双堕落。

停船借问:这是谁家的妇人哦,且歌且泣,这般凄切?

一句问话,换来的是女子又一串珠泪,低首垂眉,终不言语。

月下邂逅,琵琶女的歌泣交集、低眉愁绝,深深触动了白居易共鸣之弦,使他难以忘怀。

悲切的琵琶歌女与凄凉的谪迁之人,命运何其相似乃尔!

数日后,白居易乘船离开鄂州,继续在长江里漂行。

无风时,浏览两岸景色,不无惬意,有风时,船不得行走,靠岸避之。

秋天本来多雨,江上复又多风,有时风不得息,不得不停舟经旬。

可以说,白居易的谪迁舟行,差不多都是在风雨飘摇中度过的,这不免缘事伤怀,给本已落寞的心境,频添几许颓唐消沉的意绪。

为排遣舟中的枯燥冷寂,白居易常常展开素所钦仰的前辈诗人李白、杜甫的诗集来诵读,寻觅依附和寄托。

当精神沮丧之时,有感于李、杜二人生前的沦落不遇,而身后声名显赫的事实,白居易似乎从中获得某种支撑,增添了几分信心和勇气——

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

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吟咏流千古,声名动四夷。文章供秀句,乐府待新词,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然而此次遭谪以来,给白居易心灵以最强烈震撼的,莫过于在舟中读到元稹寄来的《闻乐天左降江州》——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同病相怜,无限悲怆。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

当夜舟中青灯之下,援笔唱和《舟中读元九诗》——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读元稹诗,与之唱和,引发白居易难以抑制的怨愤与牢骚,遂步元稹诗题,也为放言五首。

当然,白居易也有洗雪的期望、无奈中的自励和与挚友的共勉——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是无?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珠?

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谁家第宅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北邙未省留闲地,东海何曾有定波。莫笑贫贱夸富贵,共成枯骨两如何……

经过两个月左右的舟行生活,白居易终于这年初冬时节到达目的地江州。

当白居易在黄昏的烟雨中,自江面望见双华表,知是浔阳西郭门时,不免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与兴奋。

尤其感到意外和高兴的是,在犹去孤舟三四里,水烟沙雨欲黄昏的时辰,江州刺史崔能竟亲自率领府内吏员,郊迎远道而来的左降官——

浔阳欲到思无穷,庾亮楼南湓口东。树木凋疏山雨后,人家低湿水烟中。菰蒋喂马行无力,芦荻编房卧有风。遥见朱轮来出郭,相迎劳动使君公。

朝官的贬谪往往是临时性的,随时可能返回朝廷再居高位。地方上的刺史、县令对这种暂时交了霉运的天子近臣,大都不愿或不敢要求过多,有时反而给予一定的礼遇。

崔能的出郭远迎,一是白居易已是诗名满天下的《秦中吟》《长恨歌》主,自然非一般司马可比,二是崔使君出身诗礼之家,善诗能文并礼贤下士。

 

16 暮色悲吟

 

元和年间的江州,属江南西道,被列为上州,人烟稠密,交通便利,风景优美,十分富庶。

江州的州治设在浔阳,领浔阳、彭泽、都昌三县,左依庐山,右邻长江与鄱阳湖。

浔阳位于长江南岸,是个重要港口,商业颇为繁华,同时,也是一座古城,历史名胜甚多。

白居易作为州郡上佐的司马,所任是一个无言责,无事忧,但食优厚俸禄的闲职。

而且,上州司马一职,秩列五品,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官足以厄身,食足以给家,颇适于养志忘名,安于独善者处之。

江州其地,又有山水林泉之美以供优游,司马厚禄闲职,可以从容于山水诗酒之间,令白居易尤感惬意。

江州司马委实清闲,每日只是喝喝酒,下下棋,会会友,写写诗。

江州的山山水水到处开始布满白乐天的足迹,春游慧远寺,与寺僧谈天说地;秋登庾亮楼,与江州名士相娱相乐,或吟诗,或饮茶,身心无一系,浩浩如虚舟。

在这里,白居易结识了许多诗友,时常相携登庐山,入丛林,探温泉,寻古洞。

秀丽的江州风景,使白居易暂时忘记了政治上的失意和苦闷,他的目光开始转向奇幻无穷的大自然。

游玩间隙,偶尔和崔刺史有所唱酬,毕竟不是和元稹一样的交情。

元稹在通州常有诗函寄来,那就像节日似的高兴了,回函酬诗也非日课,余暇还是相当多的。

余暇的时间,逗侄儿阿龟——白行简之子玩耍。白居易到江州不久便派人将阿龟接了来。

偶尔清扫一下庭院,栽种一二株花木。山樱桃树是植得最多的——

亦知官舍非吾宅,且斫山樱满院栽。上佐近来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

闲暇无事时,开垦荒地,自己种植茶树,也算乐事。

白居易在茅屋后开掘土地,成为一方茶园。

自己种的茶尚未收获,一天,收到忠州刺史李宣寄来的一包新茶,冲水细品,欣喜莫名,顿感身轻体健,即刻提笔记兴——

故情周匝向交亲,新茗分张及病身。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汤添勺水先寄人,末下刀圭搅曲尘。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

年轻气盛时,白居易重酒轻茶,但时常为酒所累,就越来越重视饮茶了。

朋友们知晓,就不断地给他寄送茶叶来。工部侍郎杨慕巢,常州刺史杨虞卿,也寄来他们喜爱的香茗,请白居易品尝。

元和十一年的二三月,是白居易到江州后的第一个春天,雪消冰释,暖风吹拂,红绿四见,鸟雀喧喧。

白居易的江州住宅,就在浔阳西门外,离湓浦口很近,北临大江,背靠湓水。

庭院北边,是一座长满翠竹的土冈,宅后枝柯参天、绿树成荫。

虽然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但白居易甘苦自知,耐心劝慰妻儿,阖家倒也和睦美满。

不期然间,会想起那个纵情山水的谢灵运,庐山和九江也是他多次遭贬的驻留地啊。

那个弃官彭泽,归隐匡庐的陶渊明呢?

那个晚年“折节”读书,仕途坎坷的江州刺史韦应物呢?

庭院里终日湿润,墙根生出一撮撮荠叶。自植的小茶树也绿生生地乍起了翅子似的嫩芽儿。

日中到日西,官舍内悄然无事,翻检元稹来信,以诗文回寄之。

三月来,江面日见宽阔,悠悠然桃花纷纷载水波。年芳与心事,此地共蹉跎。谴谪南国之人,一日到晚没有什么事情,而中原一带,此刻正在演绎兵戈。

眼前故人少,头上白发多。通州更迢递,春尽复如何?

寄元稹,多是感慨,而寄舍弟行简,则多是思虑——

郁郁眉多敛,默默口寡言。岂是愿如此,举目谁与欢。

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达,何以开忧颜。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

另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是,早年的人影儿往往来到浔阳迁客的白日梦中——

在中庭晾晒衣物,忽然看见自故乡带来的绣履。

这是谁赠给我的呢?一位东邻婵娟子。

“这鞋子是我新做的,还没穿呢,总想哪天穿上给你个欢喜的,现在就送给你带去吧,日日夜夜,就像我跟着你一样。”

自吾被谪江郡,已经漂荡三千余里。为纪念心中的人儿,带着这双绣履一路到此。今朝一惆怅,反覆看未已。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这双绣花鞋,锦为表,绣为里,一针一线缀满少女湘灵的浓浓情意。

只可惜,梅雨数巡,已是颜色暗,花草死,心无寄……

白居易于惆怅之中,手捧绣履,反复细看。

鞋子成双成对,人却为何只能形单影只?

虽说如今有妻房,有女儿,但心可相亲、情可相依,只有湘灵你啊!

流贬江州以来,湘灵常常在梦中出现,温馨可人依旧,然而,人心深处的怅恨之结,无法消解。

思念友朋,怀想家人,痛悔初恋,吞声溅泪。此外便是读书。

什么书呢?诗文之外,无非吟读老庄,参看佛经而已。试图两相对照,释解疑难——

新觉眼犹昏,无思心正住。淡寂归一性,虚闲遗万虑。

了然此时心,无物可譬喻。本是无有乡,亦名不用处。行禅与坐忘,同归无异路。

白居易早年曾接触禅释,于今不舍。

贞元十六年过洛阳,曾拜访求教于东都圣善寺钵塔院住持凝公大师,凝公赠以“观、觉、定、慧、明、通、济、舍”八偈。

贞元二十年春自彭城西归,再过洛阳,去拜谒凝公大师的法身,诵八渐偈语,已有向佛之心。

这时的江州司马,栖心释老,佯狂诗酒,正好成了排忧解郁的良药——

去国辞家谪异方,心中怪自少忧伤,为寻《庄子》知归处,认得无何是本乡。

若不靠坐禅消除妄想,那就要忍不住饮酒至醉狂放歌吟了。不然春月秋风之夜,贬官逐臣的闲心和往事都往那里收拾呢?

壮岁曾经挥霍岁月,常年不知珍惜光阴。现在为学空门平等法,先齐老少死生心。身着青衫,半已白头,长风抚慰中,独自缓缓步上江楼。

怎么样才算得了禅功呢?那就是:当愁时,不愁了——

浔阳迁客为居士,身似浮云心似灰。

自从学得空门大法,方销尽种种尘俗之心。无论荣枯,时过境迁,都是一场梦,忧喜两忘,方是入了胜境。

然而,作为一个多年为近臣诗名满天下的中年士大夫,真正要卸除荣利,摆脱羁绊,又谈何容易——

空门百法,学而未得,习禅不就,炼丹成灰,事事无成,心亦劳累。

饮酒吧,醉乡去也。酒狂时,诗魔出,从红日当午,到暮色四起,悲吟不止……

惟食俸禄,官曹闲冷,门前无人经过,四时日长如岁。

酒是解忧之首选,无如饮此销愁物,一饷愁消直万金。

一人饮闷酒,意思不多,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人。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可以相邀友朋,觥筹打发岁月呀。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跟江州刺史崔能的唱和自然是少不了的——

眷盼情无恨,优容礼有余。三年为郡吏,一半许山居。酒熟心相待,诗来手自书。庾楼春好醉,明月且回车。

兴致高涨,寻找文客共作酒徒。

一起春游,让人回忆起北方的亲故,彻夜宴会,情形不亚于京都。诗思闲仍在,乡愁醉暂无。狂起来欲手舞足蹈,惭愧的是白髭须已经不少。

蔷薇绽放的时辰,春酒也酿造好了,把文朋诗友都招来,品酒相叙吧——

瓮头竹叶经春熟,阶底蔷薇入夏开。似火浅深红压架,如饧气味绿粘台。

试将诗句相招去,倘有风情或可来。明日早花应更好,心期同醉卯时杯。

事事无成身老也,醉乡不去欲何归。两鬓千茎新似雪,十分一醆欲如泥。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

饮酒之余,便是措辞集句,长歌当哭,或读庄参禅,心骛玄远,纵然如此也消磨不完的时候,怎么办?仍然是山水优游。

由是,山北楼、郡南楼、百花亭、水湓亭、风篁、石岩、庐宫、瀑布、源潭洞、泉石松雪、东西二林寺,司马尽情拥有。

对于一个百味在怀又不得不吏隐的人,此外还有什么索求呢?

素爱陶彭泽的文思高玄,又怪韦江州的诗情悠闲。一朝登临浔阳楼,才得知其然。

大江寒澈见底,匡庐青山倚天。我无二人的才气,为何也来到其间?

无非因为偶尔成了一二佳句,俯仰之间,愧对大好江山啊。

白居易夙慕陶渊明为人,以前渭川闲居时,曾经作有《效陶体诗》十六首。今天有缘游庐山,访陶宅,当然不能默默——

垢尘不能污染美玉,灵凤也不去啄食腥膻。

呜呼陶靖节,生彼晋宋间。心实有所守,口终不能言。

永惟孤竹子,拂衣首阳山。夷齐各一身,穷饿未为难。先生有五男,与之同饥寒。肠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连征竟不起,斯可谓真贤。

而我生于先生之后,相去五百余年。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

昔常咏遗风,著为十六篇。今来访故宅,森若君在前。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弦。慕君遗容利,老死此丘园。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

篱下黄菊早已看不到了,但尚能望见墟中炊烟。

先生的子孙们虽然无闻,但整个族氏犹未远迁。每逢见到姓陶的人,我的心依然难以平静。

官舍北边有座高冈,数千尺,冈上有青青的竹子,竹间多白色的石头。白居易在其上建了座茅亭,四面开门,非常豁达。前楹卷帘箔,北牖施床席。

江风吹来,凉淅淅的。日尚高时即从公府归来,头巾牍板随手一掷。脱衣恣搔首,坐卧任所适。

倾一杯酒,旷望天夕。口咏独酌谣,目送归飞翮。惭无出尘操,未免折腰役。获此一处闲居,谬似高人行迹矣。

四月间,天未全热,湖山景色处处好,白居易的最爱,乃是湓水头——

湓水从东来,一派入江流。可怜似萦带,中有随风舟。命酒一临泛,舍鞍扬棹讴。放回岸傍马,去逐波间鸥。烟浪始渺渺,风襟亦悠悠。

系上船缆,步上平岸,回头再望江州,城雉映在水中,隐隐约约,状如蜃楼。

日入意未尽,将归复少留。到此地已经好久,今日方成此湓水一游。此地来何暮?可以写吾忧……

元和十一年春二月,白居易往游二林寺,在山中住了十五天——

朝为公府吏,暮是灵山客。二月匡庐北,冰雪始消释。阳丛抽茗牙,阴窦泄泉脉。熙熙风土暖,蔼蔼云岚积。散作万壑春,凝为一气碧。

身家清闲,则易于澹泊,官职散淡,无任何牵迫。

昔年曾有十八贤同隐于二林寺,是年淮地贼寇作祟,处处战火燃烧。有智谋的人劳其心智,有勇力的人都在服征役。惟有文武均不成才的人,在山间吟风弄石,如我之今日。

谁说迁客尽是牢骚?白居易游二林寺,还在系心淮西的战事,为自己一不能劳思谋,二不能苦征役感到内心不安。

这年秋,白居易登临庐山。

巍峨挺拔的青峰秀峦、喷雪鸣雷的银泉飞瀑、瞬息万变的云海奇观,都让他留恋忘返。

白居易沉浸观览的喜悦之中,就在山上小住了几日。

连续几天,在东林寺僧人的陪同下,登山听泉,饮酒赋诗,当看到香炉峰北、遗爱寺南的一片山林之时,真有点宠辱谐忘、把酒临风的感觉。

白居易暗下决心,要在此地,建造草堂,以为自娱。

山水优游之余,白居易将自己过去所作的近千首诗歌,分类编次。

自拾遗以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自武德迄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喻诗”。

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

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

这次编成了十五卷,政治失意,玉成文学,白居易感到自足——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

朝官被逐,远贬江州,入则负暄昼寝、闭门长坐,出则“伤禽侧翅惊弓箭,老妇低颜事舅姑”,日子太长了,自然不是滋味。

还有个问题是,作为北方人的白居易,对江南的生活,多感不惯,因而总是怀念家乡——

江人授衣晚,十月始闻砧。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园心。

元和十一年秋初,兄长白幼文从宿州符离来到江州,随行一起来的还有族中“孤幼弟侄”六七人。

这时的白幼文因病已不能从政了,来江州之前,一直住在符离家中。

对于兄长的来临,白居易十分高兴,精神上也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白幼文在江州没住多久,便往下邽故里。

白居易见过兄长,思乡之情稍解。当然他也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平静心情,以尽可能适应环境。

此一时期,曾有友人张仲素者,以三首诗歌《燕子楼新咏》请白居易欣赏。

这让白居易又一度想起远年的一面之识,彭州女子关盼盼。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关盼盼,诗做得好,兼善歌舞,兼有一副清丽动人的歌喉和高超的舞技,十六岁成为武宁节度使、徐州守将张愔的妾妇。

白居易做校书郎的时候经过徐州,张愔邀他到府中,设盛宴殷勤款待。在宴席上请关盼盼佐酒共欢的时候,关盼盼频频执壶,为白居易敬酒。

关盼盼还为客人表演了自己拿手的“长恨歌”和“霓裳羽衣舞”。

白居易大为赞叹,仿佛当年皇宫里能歌善舞的倾国美人杨玉环出现在了眼前,当即写下一首赞美关盼盼的好诗佳句:“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张愔病逝后,树倒猢狲散,张府中的姬妾很快风流云去,各奔前程。只有年轻貌美的关盼盼无法忘怀夫妻情谊,矢志为张愔守节。

张府易主后,关盼盼只身移居燕子楼,只有一位年迈的仆人相从,主仆二人,在燕子楼中,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燕子楼头,烟柳水畔,风光依旧,人事全非。

关盼盼不再歌舞,也懒于梳洗理妆,度过了十年。

关盼盼的这种忠于旧情、守节不移的精神,赢得了远近许多人的怜惜和赞叹。

多年后,曾在张愔手下任职多年的司勋员外郎张仲素拜访白居易。

张仲素对关盼盼的生活十分了解,并且深为盼盼的重情而感动,知道关盼盼曾与白居易有一宴之交,又倾慕白居易的诗才,所以张仲素带了诗歌三首,请白居易观阅。

白居易展开素雅的诗笺,见三首诗歌叫做《燕子楼新咏》 。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琴玉箫无愁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燕子楼新咏》这三首诗歌,有两种说法。

一种说是关盼盼写的,一种说是张仲素写的。

《燕子楼新咏》展示了关盼盼在燕子楼中凄清孤苦、相思无望、万念俱灰的心境,真切感人。

白居易读后,回忆起在徐州受到关盼盼与张愔热情相待的情景,那时夫妻恩爱相随,这时却只留下一个美丽的少妻独守空楼,怎不是人世间的一大憾事啊。

白居易不由得为关盼盼黯然神伤,流下一掬同情的眼泪。

捧着诗笺,白居易爱不释手地反复吟咏,心想:张愔已经逝去十年,尚有爱姬为他守节,如此情深义重,难舍难分,着实令人羡慕。

于是,白居易十分肃穆地依韵和诗三首——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寒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一十年。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坟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徐州西郊的燕子楼上,秋来西风送寒,月明如水,更显得凄冷与孤寂。

白居易设想,独居楼上的关盼盼,想必受尽了相思的煎熬。张愔离去后,她脂粉不施,琴瑟不调,往日的舞衣也叠放箱中,根本再也没有机会穿戴上身了。

笔锋转过,说到张尚书墓上白杨已可作柱,而生前宠爱的红粉佳人还孤孤单单地独守空帏,倘若真的情真义挚,为何不甘愿化作灰尘,追随夫君到九泉之下去呢?

白居易对关盼盼原本是一片同情之心,这时为何又要设想她以死殉情呢?

有人说,白居易认为以死殉夫是女人的美德。

既然关盼盼能为张愔独守空房,为什么不再往前一步,从而留下贞节烈妇的好名声,成为千古美谈呢?

后来,为了更明朗地表达意念,白居易又补上了一首——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张仲素回到徐州,把白居易为关盼盼所写诗带给了她。

关盼盼接到诗笺,先是有一丝欣慰,认为能得到白居易的关注及和诗,是一种难得的殊荣。

待她展开细细品读,领会出诗人的心意所在,不禁感到强烈的震撼。

诗中寓意太过于逼人,实欠公平了吧。

我们还是有一面善缘的啊,我为张先生守节十年,你不对我施以关怀和同情,反而以诗劝我追随逝者而去,也太尖刻和残酷了吧?

关盼盼泪流满面,对张仲素道:“自从张公离世,妾并非没想到一死随之,又恐若干年之后,人们议论我夫重色,竟让爱妾殉身,岂不玷污了我夫的清名,因而含恨偷生至今!”

说罢,不可遏制地放声大哭,哭自己的苦命,也哭世道的不平。

张仲素见状,心中也感酸楚,在一旁陪着她暗暗落泪。

哭了不知多长时间,渐渐地,关盼盼似乎已从愤激的心情中理出了头绪,于是强忍悲痛,在泪眼模糊中,依白居易诗韵奉和一首——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毁。故人不会妾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

关盼盼的这首诗中,有自白,有幽怨,更有愤怒。

诗中所言“形同春后牡丹毁”,是承袭当年欢宴时白居易夸赞她“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之句而来的。

当年花开正艳,如今却如同春天过后,残花毁败,“故人不会妾深意”是痛惜自居易不能了解她真正的心怀。

花开正艳丽的时候,捧赞她,花凋叶落的时候,竟雪上加霜。

事到如今,她本早已了无生趣,既然应该一死全节,她也别无选择了。

张仲素离开燕子楼以后,关盼盼就开始绝食,随身老仆含泪苦苦相劝,徐州一带知情的文人也纷纷以诗劝解,终不能挽回关盼盼已定的决心。

十天之后,关盼盼这位如花似玉、能歌善舞的一代丽人,终于香消玉殒于燕子楼上。

弥留之际,关盼盼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提笔写下: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这句话是针对白居易而言的。

凄苦独居了十年的关盼盼,对于生死已经看得很淡,以死全节,对她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伤心之事。

她恨只恨自己的一片痴心,却不被白居易理解,以为自己不愿为张愔付出生命,反而拿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待和说话。

在关盼盼眼中,鼎鼎大名的白居易这时已成了一个幼稚的儿童,那里能识得她冰清玉洁的贞情呢!

关盼盼的死讯传到白居易耳中,他先是震惊,明白了关盼盼确实是一位痴情重义的贞烈女子,继而,他想到了关盼盼的死与自己写的诗有关系,心情由敬佩转成了内疚。

于是,白居易多方相托,使关盼盼的遗体安葬到张愔的墓侧,算是对关盼盼的一点补偿,也借以解脱一些自己的愧悔之情。

但这点关照,对于关盼盼来说,又有何意义呢?仍是徒增虚名罢了。

后来,宋朝的苏轼曾登燕子楼,夜梦关盼盼,由景生情,曾有词云——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觉梦,但有旧愁新怨,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

苏轼词中,凝聚了他对这位闻名古今的舞伎的同情和感伤。

关盼盼的诗,最能引起命运相近的女性的共鸣,明末清初才情殊众的歌妓王微,从关盼盼的身世引起联想,有《拟燕子楼四时闺意》诗——

罗衾自垒怯新凉,无寐偏怜夜未央。生死楼前十年事,砌蛩帘月细思量。

后山觉得,《燕子楼新咏》三首诗歌,是张仲素拟关盼盼的口吻所做更像那么回事。白居易和诗,也不是故意为了让张仲素带回去给关盼盼看的。

白居易是很同情下层女性的。像白居易这样的明白事理人情的成熟文人,怎么会站在令人难以理解的一面,抨击女性不为亡夫殉情呢?

清朝的康熙皇帝,着人编辑了九百卷唐诗,谓之《御定全唐诗》 。

在《御定全唐诗》第八百二十卷中,有这样一段话——

“关盼盼,徐州妓也,张建封纳之。张殁,独居彭城故燕子楼,历十余年,白居易赠诗讽其死。盼盼得诗,泣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站清范耳,乃和白诗,旬日不食而卒。存《燕子楼二首》 。”

不知是谁写的这段话,后人都来沿用,认为自居易的三首诗是为讽劝关盼盼所做,让白居易背上了“诗杀”关盼盼的恶名。

要弄清楚情况是不是如此,得解决两个疑问。

《燕子楼新咏》是不是关盼盼做的?《燕子楼三首》是不是讽刺关盼盼不肯殉情?

白居易《燕子楼三首》有个原序——

“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予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予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一欢而去,迩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

“昨日,司勋员外郎张忡素(缋之)访予,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作也。

“缋之从事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会年,幽独块然,于令尚在。’

“予爱缋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白居易的序言中,有个容易引起歧义的句子,“诘其由,为盼盼作也” 。这句话中的“为” ,是主动词义还是被动词义,决定着大不相同的含义。

根据上下文的连续意思,司勋员外郎张仲素访予,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予爱缋之新咏”,这些句子都交代三首诗是“缋之新咏” 。

张仲素为什么要为关盼盼做诗三首呢?

原因也在序里一并交代清楚了,“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 。张忡素被她这种长情所感动,所以为她做了这三首诗。

白居易自己呢,“予爱缋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同名诗是有感于张仲素之新咏所做,表达对关盼盼长情而又忠贞不二的钦佩和孤单生活的同情,并非讽刺之作。

白居易在诗中流露出的对于女性的看法是怎么样的呢?

白居易的诗歌,很多与女性有关。在他笔下,有沦落的歌妓,有贫苦的农妇,有守灵的宫女,有闺中的怨妇等形象,表明她对于女性,有着充分的关注。

《琵琶行》是他的名作,在《琵琶行》中,他刻画了一个色艺双绝、感情经历坎坷、个人命运悲苦的琵琶女形象。

有感于琵琶女的经历,白居易发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

白居易是关心黎民生活疾苦的,从“惟歌生民病”出发,创作了大量反映下层劳动者疾苦的优秀诗篇。

白居易理解并同情宫女们的悲惨遭遇,希望通过诗歌引起皇上的怜悯,从而改变这种状况。

对社会下层命运悲惨的女性有着丰富同情心的白居易,对于关盼盼,尤其是对于张愔死后关盼盼的孤苦生活,怎么可能不心生同情呢?

对于自己的妻子,白居易也是百般尊重,他的《赠内》认为,夫妻之间应该相守到老,生同室,死同穴。

他认为,夫妻之间最主要的是和睦,物质生活是次要的。

虽然自己的妻子是一个“不读书”的女人,但是白居易没有看妻子不起,而是称赞她“居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并且表明自己要和她“偕老同欣欣” 。

在另一首赠诗中,有这么一句:“莫对月明思往事,损君颜色减君年” ,提醒妻子保重身体,不要因为过度思虑而变得憔悴。

白居易对于女性的尊重和关心可见一斑。

故而,如果认为《燕子楼新咏》是张仲素有感于关盼盼事迹所做,自居易的《燕子楼三首》即是为了对应张仲素所做,则重在表现对于关盼盼的钦佩和同情。

后山认为《燕子楼三首》“诗杀”关盼盼之说,不宜再以讹传讹了。

 

17 恍若桃园

 

秋去冬来,接到元稹的《叙诗寄乐天书》,方始真正觉得充实、快慰。

白居易和元稹,在相识之初,即常有酬唱,他们分别被贬,一在江州,一在通州,虽路途遥遥,仍频繁寄诗,酬唱不绝,所谓“通江唱和”。以至于“巴蜀江楚”间,乃至长安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词,自谓“元和诗”。

元、白之“通江唱和”,多为长篇排律,次韵相酬,短则五六十言,长则数百句,洋洋洒洒,蔚为大观。

如白居易有《东南行一百韵》寄元稹,元稹即作《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回赠。

次韵诗难度很大,既要严守原韵,又要自抒怀抱,还要写上数百句,搞得不好,顾此失彼,但才力高卓者,施展才情,借此争奇。

在《叙诗寄乐天书》中,元稹的诗歌审视和理论探究引起了白居易对诗歌的思考与阐释。

白居易回溯古代诗歌的生长,并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阐明诗歌创作见解,形成了比较完整的“诗论”——《与元九书》。

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百篇。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上自贤圣,下至愚呆,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

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鲂有《感兴》诗十五首。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

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

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

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蚩,益又自惑;必诗文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次第,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在《与元九书》中,白居易的分析与总结,言语慷慨,然而,遗憾的是,“上补时政之阙”、“下导人情之塞”是过去的事情了。

直言而被诽谤,忠心而遭放逐,落拓江湖的遭遇,已迫使他“销沉昔意气,改换旧容质”,于山水诗酒间吟玩情性了。

贬谪以来,白居易诗篇不少,或者叙写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或则吟咏口腹之享,天伦之乐,或则抒发登山临水,访道参禅的体会,或则记述栽花修树、养鱼种荷的乐趣,确乎在放歌、饮酒、赋诗、品茶、弹琴中寻觅着乐趣——

疏散郡丞同野客,幽闲官舍抵山家。春风北户千茎竹,晚日东园一树花。小残吹醅尝冷酒,酒炉敲火炙新茶。

春天来了,到何处周游呢?

海角天涯,走遍始休。先遣和风,报告消息,再托啼鸟,细说来由。展张草色长河畔,点缀花房小树头。若到故园应觅我,为传沦落在江州。

看见春色无限,不禁触动思乡之情,回忆两京风光。金谷踏花香骑入,曲江碾草钿车行。谁家绿酒欢连夜,何处红楼睡失明。独有睡不着又饮不醉的迁客,整个春季冷坐在湓城。

自从被迁至今,已数度江头送春暮了。白发添加双鬓,青衫还是去年的——

百川未有回流水,一老终无却少人。四十六时三月尽,送春争得不殷勤……

初入仕途时,白居易确实曾想一展平生之志,“兼济”天下。谁承想,现实残酷,频遭诽谤,屡受挫折。忧国忧民,先得“独善”啊。

江州府治东,有一百花亭,为梁刺史郡陵王纶所建。

亭子周围,绿柳垂碧,花木似锦。

夏日,白居易常去百花亭露宿赏月,吟咏梁元帝怀荆楚的“落花洒行路,垂杨拂砌尘”,印象很美。

深秋的一天,白居易送客湓浦口。季节变换,景况大有不同。

秋风萧飒中,但见草木摇落,水江浩茫,冷月惨淡,一派悲凉。

江岸上,枫树林立,一簇簇枫叶犹如一滩滩殷红的血,道路两旁,衰草远接……

水边,芦荻丛生,缕缕黄叶在秋风中打颤,团团荻花,随风飘转,有的惹人衣袖,有的浮躺水面,顺流而去,江中,橹梗棹咽,“呕唉”之声不绝于耳……

这时,白居易闻舟中有夜弹琵琶者。

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

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默,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

琵琶歌妓的娓娓倾诉,使白居易想到符离,想到曾为他唱歌的湘灵姑娘,想到燕子楼,想到音色美丽、舞姿动人的关盼盼,想到鹦鹉洲,想到鹦鹉洲头小舟上依樯饮泣的女子,又联想到自己“昔为京洛声华客,今作江州潦倒翁” 的沦落遭遇,不禁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

常感谪地苦闷,终岁压抑的白居易,不禁情动于中,长歌以赠之,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生平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抺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妬。武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求空船,绕船明月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红妆泪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喞喞。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城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生动自然,情致曲尽!

白居易用“转”、“拨”、“拢”、“捻”、“抹”、“挑”、“画”等,从调试琴弦,到弹奏结束,准确而又传神,用急雨、私语、珠落玉盘、泉流、水浆迸、刀枪鸣、裂帛等,把无形的乐声,变得耐人捉摸,形象而又真切。

《琵琶行》成,不日风靡。

白居易把“倡女”的曲折而不幸的身世,与自己遭受排挤、贬谪的生活,比照起来,极易引致人们的感情共鸣。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很快就成了浔阳江头生活中的警句。渐渐地,

这首长韵鸿篇,传遍大江南北,朝野上下。

由是,开元法曲无人记,一曲琵琶遍国中,白居易于“长恨歌主”的名头之上,又增添了“琵琶曲主”的荣光了。

《琵琶行》未能及时改变白居易的命运。

当然,靠一首诗歌,解除贬谪、诏回朝廷也是幼稚的要求,还是考虑家庭和生活吧。

谪居江州三年多,夫人为白居易添了三个女儿,其中两个不幸夭亡,止留下小女儿阿罗。

白居易一直盼望儿子,不能如愿,但“漏尽鸡人报,朝回幼女迎”也算是十分温馨的了——

宦途本自安身拙,世累由来向老多。远谪四年徒已矣,晚生三女拟如何?预愁嫁取真成患,细念因缘尽是魔。赖学空王治苦法,须抛烦恼入头陀。

女儿阿罗,自小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很得白居易喜爱——

吾雏字阿罗,阿罗才七龄。嗟吾不才子,怜汝无弟兄。抚养虽骄呆,性识颇聪明。学母画眉样,效吾咏诗声。

我齿今欲堕,汝齿昨始生。我头发尽落,汝顶髻初成。

老幼不相待,父衰汝孩婴。缅想古人心,慈爱亦不轻。蔡邕念文姬,于公叹缇萦。敢求得汝力?但未忘父情。

平日,在司马官舍,白居易的情绪照旧低落,牢骚依然不断,在给好友杨虞卿的信里,思想阐述,最为清晰——

……师皋,人生未死间,千变万化。若不情恕于外,理遣于中,欲何为哉?仆之是行也,知之久矣。自度命数,亦其宜然。

凡人情通达则谓由人,穷塞而后信命。某则不然。十年前,以固陋之姿,琐劣之艺,与敏手利足者齐驱,岂合有所获哉?

然而求名得名,求禄行禄,人皆以为能,仆独以为命。命通则事偶,事偶则幸来。

幸之来,尚归之于命;不幸之来也,舍命复何哉? 所以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者,实如此也……

今且安时顺命,用遣岁月;或免罢之后,得以自由,浩然江湖,从此长往……

一个靠文字立命的士大夫,当他无力摆脱困境的时候,也只有归之于命运,然后屈服了。

放任时命,由它去吧,心中知道底细,身外的一切尽是空虚。

宦场之意消失了,放逐自己到林泉吧。

于是,白居易打算在靠近东林寺的溪水边结一草庐,亲近自然。

行年已四十五岁的白居易,看看自己两鬓半苍苍了。形影清瘦,爱诗成癖,人老了就得委身命运,蜷处一地即为平安。就这么着,来年春天,在庐山下结一草堂吧。

白居易写信给元稹、李逢吉、崔群、钱微等朋友,告诉他们:“官满更归何处去?香炉峰在宅门前!”

元和十二年春天,白居易在庐山香炉峰与遗爱寺之间,新建草堂一座。

江州名士、东林寺和西林寺僧人纷纷前来相贺,白居易与他们纵情欢舞,带醉赋诗——

五架三间新草堂,石阶桂柱竹编墙。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

洒砌飞泉才有点,指窗斜竹不成行。来春更葺东厢屋,纸阁芦帘著孟光。

草堂构造朴素而雅致。

以原木作柱,只是把皮剥了,也没有涂上红漆,墙是泥抹的,也没有刷白,门前的台阶是石头铺的,窗户用芦苇做成的方格糊上纸而已。门前有一个小院,是用细竹子夹成的。

草堂共分三间,中为过厅,前后开门,也就是说东西有两间屋子,前后共有四扇窗。

倘使夏季酷热,就打开北门北窗,让凉爽的山风吹进来。冬天为了接纳阳光,就打开南窗,敞开南门,使屋里暖和一些。

草堂里面,陈设简单而富有古趣。

木床四张,屏风两面,白居易常弹的一张琴放在东屋,西屋算是书房,有儒、道、释三类诗书各得其所。

草堂前面,有片平地,方圆十丈左右。中间有一平台,约占去五丈。

平台的南面,有一个约似方形的水池,大可十丈。池边遍布山竹野花,池子里白莲田田,还有许多小鱼嬉游其间。

再南,是条天成的石涧,参天古松夹涧成林,似壁立焉。粗的两人都抱不过来,高枝可触,低枝拂潭。

松下杂生灌木,并藤蔓缭绕,日月之光照不到地面。即令炎热的夏季,林下也像初秋那么凉爽。

地面上,常走的地方都铺上石块,出入方便,不沾泥土。

草堂往北,不足二丈,就是层崖积石连绵向上,铺满奇花异草。绿荫蒙蒙,朱实离离,还不知这些果子叫什么名字。

草堂之右,山有名茶。

草堂之左,飞泉下泻。

水悬十尺,直落南涧。早晚雾水茫茫,如同仙境,夜里山泉流水,与琴声相溶,成一曲自然绝唱。

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脉分钱悬,自桅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漂洒,随风远去。

其回傍耳目,杖履可及者,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漠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不可殚纪……

果然风光旖旎,恍如世外桃园!

于斯草堂,白居易仰观山,俯听泉,“杖藤而行,隐几而坐,掩屏而卧”,傍睨竹树云石,自得其乐。

元稹,最是心绪相通的至交,浔阳事宜当然告之详细——

自到九江,已涉三载: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无恙。

长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来。顷所牵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饥饱。此一泰也。

江州风候稍凉,地少瘴疠;乃至蛇虺蚊蚋,虽有其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其余食物,多类北地。

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

仆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

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弹记。

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唯忘归,可以终老。此三泰也。

元和十二年,春三月,二十七日,白居易搬进草堂,过起“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令日月。

但愿自此心别宦途,从今不言世事,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平生之志……

在“兼济”与“独善”之间,尴尬窘迫的白居易,痛别官场,真能如此轻松和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