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传》第五章 且效陶公昏醉一场
渭河岸边的自然风光,掩盖不住民生的疾苦。白居易置身其间,心为之动,情为之牵,自己也算个做官在朝的人,十分惭愧坐受了十年的禄米。
人生何所欲,所欲惟两端:中等人士追求的是富贵,高士仰慕的是神仙。
神仙没有籍贯吗?富贵亦在天定啊。不要贪恋长安官场,不要寻觅瀛洲之山吧。西京风尘太深,东海浪涛也太高,不如归入山下,向农人学习种田。
12 力保直臣
无论生活和仕途如何跌宕,爱情和婚姻如何波折,元稹为官的刚烈气盛、勇作敢为没有改变。
查办严砺之后,他又弹劾了浙西观察使韩皋、徐州节度使王绍等人,接着奉旨在东都洛阳查办河南尹房式。
朝中与这一系列被查办者私交密切的豪强权贵们坐不住了,趁机和宦官勾结,纷纷向皇上奏劾元稹。
唐宪宗李纯也认为元稹处事不当,先罚俸禄,后贬官职。
元稹任左拾遗时即不断上书论政,计献《教本书》、《谏职》、《论事》表十数通。
新任宰相裴垍为人正直,重才爱能,非常赏识元稹,才在众多候职中选元稹任监察御史。
元稹不负厚望,不畏强权,不徇私情,对贪官污吏毫不手软,查办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等大案,得罪权贵,被降职分司东台。
元稹到洛阳后,仍然恪尽御史职守,又弹劾一连串违敕不法人事——
公安部门械系嫌疑人查问不清却逾年不放;
河南尉擅离职守竟去从军捞钱;
武宁节度使王绍传送监军使孟升进丧柩,给券乘驿,仍于旅舍内安丧柩;
浙西观察使韩皋杖打湖州安吉县令孙澥至死;
河南尹杜兼诬奏书生尹泰阶;
飞龙使诱赵实家奴为养子;
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盗娶洛阳衣冠女;
判度支李元素误命河南府、郑滑、河阳等道科配牛车四千余乘为镇州行营搬运粮草……
这些案件,或贪赃枉法,或草菅人命,或玩忽职守,或挟嫌报复,元稹均不避不畏,予以揭露。
河南尹房式弄虚作假,诖误朝廷,元稹欲追摄其虚造诈谖之严重后果,先令停止职务。
有人飞表闻奏,朝中与被查办者私交密切的豪强权贵们坐不住了,趁机和宦官勾结,纷纷向皇上奏劾元稹。
奏劾一多,弄得唐宪宗也认为元稹处事失当,行事越权,先扣三个月俸禄,并下令让他放下手中公务,回长安述职。
元稹还京途中,路过华州。于华阴县敷水驿住宿时,发生了事故。
元稹天将暮时到敷水驿,被安排入住上厅。
半夜里,宦官仇士良也来了,仇公公仗着自己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要求元稹让出上厅给他住宿。
元稹本就性情刚烈,又最讨厌宦官,当然不肯。于是一言不合,仇士良指使手下砸开元稹的房门,另一宦官刘士元使马鞭对元稹大打出手,打得元稹满头是血,穿着袜子逃出上厅。
宦官们可不是见好就收的人,仍是追打不舍。
仇士良、刘士元一帮宦官绝非善类,曾经杀过一个公主两个亲王还有四个宰相,连皇帝都畏惧三分,元稹跟他过不去,实在错了对象。
加之元稹身为监察御史,得罪众多朝廷大员,他们借机纷纷奏劾。
回到长安,唐宪宗不但不责骄横跋扈的家奴,反而“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与宦官厮打有辱身份为由,贬元稹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为官京师的白居易、李绛、崔群等人,全力谏诤,佑护元稹,以张直气,以扶壮心,远贬外地的刘禹锡听说了,也写信声援,但都没有收效。
白居易一人奏表三次,一再肯定元稹自授御史以来的正直不阿。
白居易说,申述元稹举奏处置不避权势之举自然要招致忌恨,做人主的,对忠君直臣理应有所嘉勉,对挟恨以报私仇者应加细察,予以制裁。
至于刘公公与元稹争厅一事,明显是宦官恃宠辱吓朝臣。
现在有罪的未见处置,无过的却先贬官,如此处分有失公道。
恐怕从今以后,宦官出使各地,骄纵暴虐愈益过分,朝臣受辱不敢说话。被凌辱,遭殴打,也只好以元稹为戒,忍气吞声。
此风一长,正气必落,大唐朝廷将成何体统啊?
白居易据理力争的几份奏疏,使宪宗无言以对,只是冷处理而已。
不久,得到一个当廷答对的机会,白居易再次为元稹被贬犯颜直谏。因其持论强硬,逼得宪宗步步后退,直至龙颜变色,卷帘罢对。
罢对之后,唐宪宗仍然意绪难平,气咻咻地对翰林学士、知制诰李绛道:“白居易是我特意擢任的,竟然这样对我无礼,我一定要罢斥他!”
李绛劝皇上息怒,说:“陛下广开言者之路,群臣才敢于直论朝政,评价是非得失。若罢黜了白居易,便是箝住了言者之口,使不敢发言。我想这不是上意,也不是弘扬盛德的做法啊。”
宪宗采纳了李绛的意见,同时也出于平衡朝臣力量的考虑,一笑罢了。
元和五年四月,白居易三年拾遗任满,并未循例转授六品员外郎或擢升七品补阙,而是有圣旨传下,暗示关怀:居易官卑俸薄,拘于资质,不便超等授官。上意让他自己选择适合自己的官职。
白居易一边谢主隆恩,一边感到了冷落,似乎看到了宦官、权臣们在背后的动作。
他知道,近臣从此做不成了,直接参与朝政的机会从此要丢失了。
面对大势,思考再三,白居易上了一道陈情表,以“臣家素贫,臣母多病”为名,请准如姜公辅例,改授外官,以便于照应家庭,奉养母亲。
五月,白居易被授为京兆府户曹参军。
人生期望百岁为期,然能活到七十的又有几个?浮荣虚位皆是身外之物,惟有一己衣食关乎自我。能够免除饥寒,夫复何求,其余全是流风浮云啦。
大唐王朝,政局变幻,进士阶层被逐步瓦解,宦官与旧臣僚却势力日盛。
这年十一月,进士群首领人物裴垍又不幸罹患中风,不能理政,辞去宰相职位。
皇上李纯即调中立人士淮南节度使李吉甫回京任相。
白居易等一班力主革除弊政、削减宦官权势的学士对未来感到巨大的心理压力。
对人对事思考偏多,因而白居易任京兆府户曹参军这一时期写了大量诗文,《有木八首》便是他的思想考辨的记录。
白居易读《汉书》列传,看到有的人图身忘国,如张禹辈者,有的人惑上蛊下,如江充辈者,有的人壅君树党,如梁冀辈者,有的人先德后贼,如王莽辈者。
他又看到有的人外状恢弘,却没有真才实学,有的人附离君亲,自然随着权势覆亡。
于是乎生风骚兴致,赋《有木》八章,不独讽喻前人,也是教辅后代。
弱柳,在清池附近生根,风来时,像烟云一般,下雨天,颜色格外鲜亮。
春天,青丝袅袅,夏日,绿色渐密。它的枝条,截下作为手杖,软弱得不能自持,折来插成篱笆,又酥脆得不可使用。
作为一棵树,确乎可供观赏,但若论木材,它能做什么呢?可惜那些黄金宝地,白白地生长着无用之物。
樱桃,枝繁叶茂,密密的,承受雨露,享受日光。风来了它暗暗地摇动,招引鸟儿潜入林中。
鸟儿纷纷咬啄,樱桃籽实难成。枝条低软,惹人攀玩。
颜色逊于桃李,风骨又输于松竹。本来不是当轩的木,只能当做映壁的花,难怪姓萧的人要做《伐樱赋》啦。
水柽,望去清幽幽的,根株并非劲挺,柯叶也多朦胧。
翠绿色如柏,鳞皴皮似松。因为它跟松柏同类,得列名于嘉树之中。其实它柔弱的枝条不胜寒冷,细长的树干又惧怕强风,冰雪压得它弯腰驼背,风又吹得它东摇西摆。
惟有一个好处,是供人清赏,还有个小优点,是不生蠹虫。
凌霄,只要偶尔靠上一株树,便快速抽出百尺长条。
根附在树身,花开在树梢。自以为十分得势,谁也不能动摇它。
忽一日疾风东来,吹得大树垮倒,早上还在云端招摇的花朵,晚间就委满地面,烂草一片。
洞庭橘,秋不凋,美人移植它到江北,天天受到眷顾,承接浇溉,结出果实,却是臭苦不堪的枳。
物类中本来就有相似的,真假莫辨,美人默默无言,对枳叹息。
杜梨,阴森森地,成片覆盖丘壑。树心遭到虫蠹,早已空朽,根却盘踞不松。
妖媚的狐狸深藏其下,丑恶的怪鸟盘桓其上,它们都在杜梨丛中营造巢穴,你往我来,互相托庇,叶枝交错,深藏不露。
那么这种植物为何如此多呢?是秋风吹落它的籽实到处滋长。长在社坛下的,没有人敢于砍斫。野火一次次烧来,又被邪风卷开……
香苒苒的,长在山头,主人不知道名字,移植来到窗下,因其芳香袭人,拿来泡茶喝。谁知饮用者,十人无一活。
后悔地请教识药的人,才晓得它叫野葛,只是栽种年久,地根滋蔓,刀斧都砍挖不净。何时有猛风烈火,为我连根消灭它。
丹桂,花若星团,香气馥郁,影清似水,枝冷如玉,独占小山一隅,不容凡鸟借宿,匠人喜爱它的芳香和顺直,裁截树干做成屋柱。
虽说可能细小,但它尽力担任,直心不曲,纵然不是梁栋大材,犹胜过寻常树木。
在白居易的眼中,笔下,众木都性情毕见,或软弱不自持,或见风即转舵,或貌似高洁而内含奸诡,或藉势而生而内心空朽,或外形如松柏,但随势而倒,或其味虽香,其性奇毒,或无力独立,终身倚托别人,或未当大任,却正直不群……
京兆府户曹参军时期,白居易为元稹惨遭贬黜而不平,为裴垍老迈病痛而忧伤,为自己遭受冷遇而苦闷,却又不能直抒胸臆,像《新乐府》那样酣畅淋漓地以诗论时,以诗言事,创作欲望并不稍减,只好在应付公事打发日子之余,掉转笔锋,为树木画像了。
唐宪宗元和六年四月三日,白母陈女士在长安宣平里第逝世,享年五十七岁。
突降不幸,任浮梁主簿的白幼文、任京兆府户曹参军充翰林学士的白居易和任秘书省校书郎的白行简,自动离职,率领家人扶柩离开长安,往下邽料理丧事,并依制丁忧,在故里守孝。
白居易这次离朝,得有将近三年的光阴。他暗地思忖,可以避开风险与厄运了,所以,一朝返渭上,泛如不系舟。
却没有料到,罹患中风的裴垍又意外地被李吉甫安排为太子宾客,尽管他很快谢世而去。
不久,唐宪宗贬谪了吐突承璀,起用白居易的好友李绛为相,若白居易不离开朝廷,说不定能被擢任要职呢。
乍然回到乡间,感觉宽适许多。
十年为旅客,常有饥寒愁。三年作谏官,复多尸素羞。有酒没工夫邀请朋友共饮,有山也没有机会游览。
难道是没有志向吗?不,受拘受牵不得自由啊。
忽然回到渭上故居,心情开放宛若不系之舟。置心世事之外,没有喜也没有忧。
每天一餐素食,终年穿一身布裘。数日梳一回头,夜酒到醉方休。闲逸不过如此,此外,还有何求?
人到中年忝列朝廷,备见官场景象。做客京城已是难事,当个朝臣尤为不易。
十载春秋,消尽胸中浩然气,一朝返回田亩,顿觉无忧无愧。人身与人世,从此两相隔离,日月悠悠,不再想起。
故居虽说让人悠闲散淡,然而毕竟是回乡丁忧守孝的,白居易不堪丧母的哀伤,料理丧事的劳累,回家不久即病倒了。
偏偏祸不单行,他的不足三岁的爱女金銮子也患了重病,百般医治未能挽回幼小的生命。
未能获得儿子的白居易对金銮子格外怜爱,慈母与爱女的相继谢世,使他极为悲伤,精神几欲崩溃。
白居易认为自己衰病四十,只膝下这一娇痴小女,不是男儿,也抚慰了作为父亲的情感,一朝离世而去,魂影无处追踪了。
朝哭心所爱,暮哭心所亲。亲爱零落尽,安用身独存?
几许平生欢,无限骨肉恩。结为肠间痛,聚作鼻头辛。悲来四支缓,泣尽双眸昏。所以年四十,心如七十人。我闻浮屠教,中有解脱门。
兄长幼文、弟弟行简尽量陪着白居易,分担他的忧伤。
13 把觞求醉
唐宪宗元和六年七月,被贬江陵的元稹派遣弟弟和侄儿,路途迢迢,前来下邽,代向白母吊唁,送来祭翰林白学士太夫人文——
维元和六年七月某日,文林郎守江陵府士曹参军元稹,谨遣弟某、侄男,祗酌捧馔,敢昭告於白氏太夫人之灵:
呜呼!分同伯仲,古则拜亲,既陪长幼之列,遂生骨肉之恩,礼由情展,情以义殷,情至则尔,岂独古人。
况稹早岁而孤,资性疏愚,既不得为达识者所顾,亦不愿与顺俗者同趋,行过二十,块然无徒。
及太夫人令子艺成,学茂德馨,一举而搴芳兰署,再举而振藻彤庭,愚亦乘喧滥吹,谬列茎英,迹由情合,言以心诚,遂定死生之契,期於日月可盟,谊同金石,爱等弟兄。
每均捧檄之禄,迭庆循陔之荣,用至於二门之童孺,莫不达广孝之深情……
白居易与元稹几年来书信不断,梦中常常相见,元九这一长篇祭文尤其浸满兄弟情分。
下邽本是秦时旧县,县治西南距华阴约八十里,西北往长安也不过百里。白居易故里义津乡金家村是个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村人皆以农耕为业——
南阡有烟火,北陌连虚墓。村邻何萧疏,近者犹百步。吾庐在其下,寂寞风日暮。
白居易为官之家也不过新屋五六间,古槐八九树,而且门外转着枯蓬,篱根好像寒兔,是非常简陋的。
倒是金家村的自然风光确乎不错。
渭河在村南,像飘带似的缓缓流过,站在庭院里远眺东南方的西岳华山,朝阳、五云、莲花三峰高入云端,历历可见,离村百步之外的蔡家渡,白帆点缀,人家四周,果蔬片片,非常宜人。
白居易自贞元末年带领全家由洛阳移居下邽之后,自己一直在长安做官,不曾回来,这次丁忧还家,见到守土的堂亲,发现家乡的变化,感慨殊多。
近十年后方有归来,村庄不大,出门却总是迷失归路。
旧居清渭曲,开门当蔡渡。追思昔日走过的地方,感伤曾经游历的处所。早年手插的柳枝变成了高林,以前种下的小桃长成了老树。
如今的成年人,尽是旧时的童孺,试问往昔的老年人,竟然大半已去了绕村的墓地。
浮生同过客,前后递来去。白日如弄珠,出没光不住。人物一天天地在改变,举目四望,所逢所遇,让人悲伤。
顾念自己,多年宦游归来,在村人眼中不也是暮色苍苍吗?
朱颜销不歇,白发生无数。唯有山门外,三峰色如故……
元和六年秋,白居易将权厝于下邽的祖父白锽的灵枢安葬于新营造于义津乡北原的白氏墓地。
接着,又将权厝于外地的祖母薛氏及父亲白季庚的灵柩,先后迁护回下邽,连同新丧的母亲的灵柩一起,于十月八日跟祖父母合袱安葬。
元和七年,白居易继续在下邽过着丁艰守孝的日子,郑重地撰写了《白氏家状二道》,记述其家世。
元和八年春,又分别将贞元十六年卒于徐州丰县官舍,权厝于符离县的外祖母陈白氏的灵柩,以及贞元八年卒于符离私第,权厝于该县南原的小弟金刚奴白幼美的灵枢,也迁护回下邽,安葬于北原墓地。
白居易趁母丧丁忧,将几位多年暂厝于各地的亲属的遗骸,先后迁护回下邽,安葬于新营造的白氏家族墓地,算是了却了耿耿多年的夙愿,松了一口气。
离开奔竞劳碌的官场和喧嚣扰攘的京城,又忙完了母亲的丧事,及亲属的迁葬事宜,无端的空虚和惆怅又冒出头来。
渭河之滨的幽静显得愈加突出,清闲的半隐居的乡村生活,愈使白居易的心灵波澜难平。
夫人杨女士自丧女之后忧郁成疾,连绵不愈,在秋雨初霁的秋夕,白居易信步绣着青苔的院落,听到渭河边传来的捣衣声,不仅惆怅油然。
夏日的火热早已远去,炎凉在雨中悄悄改变了。晴朗的日子尚有残蝉独唱,巢穴清冷留不住燕子了。
竹席子卷起,团扇收拢来。晚来秋风渐渐吹过,人在青苔之间闲走——
月出砧杵动,家家捣秋练。独对多病妻,不能理针线。冬衣殊未制,夏服行将绽。
如何迎接早降的秋天呢?只有且来一杯,聊作自劝吧。
白居易的孤独感觉随着秋的脚步,愈来愈密,漫无休止。
木叶零落,如雨纷纷,月色惨白,犹似厚霜。夜已静,更已深,将要独卧时,谁来为我拂去床上的灰尘?
哦,湘灵!湘灵,湘灵,心上的人儿,你还在符离吗?你也在孤独中一样地煎熬着相思吗?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好在夫人杨女士不能识字,又身体病痛,心绪不安,不能管诗,方便白居易在情感深处与美艳娇娜的湘灵相会,长夜缠绵,不能出梦……
丁艰岁月漫长,湘灵杳无音讯,官场名利有如浮云,白居易意绪颓唐,越发堆起人生易老之叹,及时行乐之念。
寄出去的,给元九、杨六、李十一,留下的,是叹老、对酒、赠兄弟。
早晨起来照镜子,看到镜里镜外,相对寂寞。
少年岁月早已辞我而去,白发随梳齿动作而落下。没有人看见草生长,渐渐衰老也没有人发觉。
只怕镜中的容颜,今朝老于昨天。人生年不满百岁,不得长久欢乐呀。
听说善于医道者,今古数得着的,扁鹊也。名医圣手,万般疾病皆可治疗,惟无药物医人苍老。
谁会天地心,千龄与龟鹤。鸦头与鹤颈,至老长如墨。独有人的鬓毛,不得终身乌黑。
前年种的桃核树,如今已经开花。去岁出生的婴儿,今年已蹒跚学步。但惊物成长,不觉身衰暮。去矣欲何如?少年留不住。于是——
谁人言最灵,知得不知失。何如会亲友,饮此杯中物。能沃烦虑销,能陶真性出。所以刘阮辈,终年醉兀兀。
寄元稹,怀微之,奉长安官场、各地谪所的朋友们,你们是不是像我这样,身怀痛感呢?
百花落如雪,两鬓垂作丝。春去有来日,我老无少时。
人生待富贵,为乐常苦迟。不如贫贱日,随分开愁眉。卖我所乘马,典我旧朝衣。尽将沽酒饮,酩酊步行归。
名姓日隐晦,形骸日变衰。醉卧黄公肆,人知我是谁?
因书今日意,偏寄诸亲故。年华易逝,命运无常,壮岁不欢娱,长年当悔悟啊。
没有别的机会,只就做个自由自在的酒徒也好啊!
今天端起一樽酒,跟行简兄弟欢畅同饮。酒中自有欢乐,他人谁能得之。
兄弟唯二人,远别恒苦悲。复有双幼妹,笄年未结缡。昨日嫁娶毕,良人皆可依。忧念两消释,如刀断羁縻。
人生若有苦累,天天吃肉也不见得饱,心中若没有忧思,日日饮水亦可身宽体胖。
行简啊行简,停下杯来听我一言,不叹乡国遥远,莫嫌官禄太少,但愿你我兄弟,终老不相分离。
话是这样说,诗是这样写,酒是这样饮,白居易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放浪形骸的酒徒,何况又在兄弟们共同守孝期间,他也断不至于穷愁潦倒,要典衣卖马换取杯中之物,词句之间无非极言其情罢了——
余退居渭上,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
懒放之心,弥觉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醉中狂言,醒辄自哂。然知我者,亦无隐焉。
听说浔阳郡曾经有过陶潜先生,忧虑自己的清醒而不忧虑贫困,担任彭泽令不过八十天光景,啾然不乐,挂印离去,吟着归去来兮辞,戴着沾满酒味的头巾——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习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如何?
在陶老先生的这些诗句中,味不尽的是超凡拔俗的隐逸情调,否定功名富贵的独立人格,坚守散淡自由的精神礼赞。
白居易所效,就是人吏留不得,直入故山云的陶潜。
归来五柳下,“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以酒为乐,以酒养真,人间世上的利禄荣辱,如泥尘一般被他彻底摆脱了。
陶公早已告辞,止余纸墨遗文篇篇劝人饮酒,此外再无所云。
白居易自较,其他无可企及,且效陶公,昏醉一场吧。
世事也确实难以理喻,颜回与黄宪何辜,上天让他们过早地夭亡,蝮蛇与鸩鸟大害,却寿延不绝。物理不可揣测,神道亦难思量。举头仰问天,天色但苍苍。
没有办法,多种黍吧,多酿酒吧,每日把觞求醉,管他生前身后。
白居易丁忧岁月的后期,清闲之上笼罩着灰暗的雾纱,正如渭河边的农民生活,貌似宁静恬淡,内里却渗透着耕作的辛苦,稼穑的艰难。
元和七年十二月,连续五日大雪纷纷。
耐寒的竹柏都冻死了,何况那些没有衣服穿的农民。
村闾间十有八九的人家都是贫困的,北风利如剑,布絮不蔽身,他们靠燃烧蒿草和荆棘,坐在火前苦熬,等待天亮。
这时白居易看看自己,情感有所不同了。毕竟还是比渭河边的农人好得太多了。
当此寒冷的日子,深掩草堂之门,穿着棉衣,盖着被子,坐卧不怎么受冻。既免除了饥冻之苦,又不为垄亩操心,想想比比,不免惭愧起来。
白居易和金家村的农人情感已经融和在了一起。
曾经,家里酒尽,村间又无沽处,正在发愁时,南村叟挈榼来会,相与对酌,尽欢至夕。
闲时携弟弟和侄辈们同上秋原。新枣即将全红,晚瓜散发香味。田家老汉以瓜果招待,热情逢迎,于是在原上流连至暮。
回来后住久了,村中老幼都把白居易当自家人看待,让人感动。
期望春来时,新雨下足,禾黍夹道,青绿喜人,心中满意。
世役不牵,身心自若。白居易常常晚出查看田亩,陶醉于乡情民俗的画卷之中。
闲行在村道旁,群雀欢叫飞舞,若是丰年,不惟是人,连禽鸟也是换了的。
田舍翁看见白居易,非常欣喜,脉脉起身,执起樽杓,笑相延请……
白居易同村民们亲近无隙,和乐共处,每每对自己的坐食俸禄感到羞愧不安。民生疾苦在愈来愈深的交往中触动他的心弦,推援他的诗笔。
春天以来没有下雨,禾苗本来细小,又惨遭秋霜,年将到头缺乏口粮,农人到野山采掘地黄——
采之将何用?持以易糇粮。
可是,凌晨扛着锄头出门,忙到暮色落下时还不曾采满一筐。
背着那些地黄,到富人家去,让他们喂马,喂得高头大马膘肥体壮,羽毛发光,富人家把马吃剩下的残粟换给穷苦农人,农人们用它来一济辘辘饥肠。
大旱年景,烈日高悬,炎风如火,田亩全都枯焦不堪。阳光连金石都要熔化了,何况柔细的禾苗。
嗷嗷万族中,唯有农人最辛苦。悯然望岁者,出门何所睹?
但见荆棘与茨茅,在场圃上到处滋生。恶苗承接了沴气,欣然成大,得其所哉。质问苍天,你为什么长久干旱,老不落雨?
安静的半夜忽然有官吏敲门,高声催促缴纳租粟。
农人全家不待天亮就在场上结起灯烛收拾仅有的一点粮食。他们又扬又簸,弄得洁净如珠,一车三十斛装得满满当当。即便如此用心,还怕官家故意压级,甚至担心缴纳不上,忧虑间竟然用鞭子责打嗷嗷叫饿的小儿。
渭河岸边的自然风光,掩盖不住民生的疾苦。白居易置身其间,心为之动,情为之牵,自己也算个做官在朝的人,十分惭愧坐受了十年的禄米。
人生何所欲,所欲惟两端:中等人士追求的是富贵,高士仰慕的是神仙。
神仙没有籍贯吗?富贵亦在天定啊。不要贪恋长安官场,不要寻觅瀛洲之山吧。西京风尘太深,东海浪涛也太高,不如归入山下,向农人学习种田。
白居易想到做到,种田计已决,决意复何如?卖马买犊,徒步归庐,置办耒耜,等候降雨。
终于给他等到了,雨后初晴,于田头策起犁杖,躬自来做土地的仆夫啦。
听老农说,学做庄家,慎在开初,所以得细心为之,不能卤莽,这样才能获得丰收,上可以奉缴王税,下能够储备家用。
计划明年后,自家单独执犁稼穑。学农不是鄙下的事情,乡邻亲友请勿笑我啊。
谁想到,三十岁当朝廷近臣,腰间鸣响着佩玉,四十岁成为野夫,来田间学习锄谷。
十年不到,变化如此迅速?此理很好解释,穷困和通达本来就是相倚相伏嘛。
幸得归回下邽,远离官事,安知不是福分呢?
14 偏职冷官
虽说白居易在丁忧村居中,反思仕途之后,主动亲近土地、亲近乡民,但他公忠体国、兼济天下之志并未消解,内心深处尚在期待着除服后的重新回朝……
唐宪宗元和八年秋,白居易丧母丁忧期满。按照惯制,除服后就该补官,然而意外的是并未被重新任用。
唐宪宗李纯正在积极擘划动兵削藩。
宰相李吉甫主张以武力打击藩王势力,因而得到宪宗赏识。
白居易的好友李绛也是宰相,但性格耿直,偏爱规谏,传说李吉甫跟吐突承璀有所交往,李绛十分厌恶,二人因此不谐。
吐突承璀,当年应命领兵进讨藩镇王承宗,战无不败,后来遭到贬谪,可如今唐宪宗又重用他了。
吐突承璀这个大宦官,是白居易和李绛共同的政敌,李绛纵然想帮助白居易,碍难实现。
正值朝廷用人之际,白居易却只能滞留下邽,这令常常以放旷自诩的他心绪也不能安稳了。
黄昏时分,独立在佛堂前,呆呆地看着满地槐花,木木地听着满树鸣蝉。一般而言,四时都有心间苦闷的日子,但最让人断肠的却是这个秋天。
回屋吧,回屋吧。抱着枕头,无言无语,独守空房,悄然无奈。
不是有病,亦非瞌睡,有谁知道一个人尽日卧床是何原委呢?
站起身,站起身。走到庭前,伫立不知光阴,有时竟至天明。
此情此景无人理会,只有长吁短叹,一声又一声。
看到镜子里颜色早逝,鬓毛苍白,不要惊愕身体忽然变老了,此心比身更衰老啊。
比及元和九年初,李绛罢相,仅守礼部尚书一职,紧随其后的是吐突承璀复为左神策中尉兼弓箭库总管,朝局对白居易更为不利了。
渴望回朝,苦于无人援引,稍有打盹儿,忽然梦见曾经在官场上给予他有力扶持的故相裴垍。
算算,已经五年生死之隔,一夕间又魂梦相通。梦中情形好像昨日,一同走动在金銮宫中——
仿佛金紫色,分明冰玉容。勤勤相眷意,亦与平生同。
醒来知道是一梦,然悲情绵绵无尽,追念当时事实,与梦中没有区别啊。
知道一切都是空,但还是忍不住为敬重的君子,涕泗沾襟……
原翰林院的僚友,吏部侍郎崔群、中书舍人钱徽捎来书信问候,白居易旋给他们寄去长诗《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百韵》,渴望有所推介援引。
早晚吃两顿简单的蔬食,一天里一次悠闲的睡眠,如此这般,已经三年。吾有二道友,蔼蔼崔与钱。同飞青云路,独堕黄泥泉。岁暮物万变,故情何不迁?
应为平生心,与我同一源。帝乡远于日,美人高在天。谁谓万里别,常若在目前。
遗憾的是,元和圣年朝廷用人之际,乐天却闲居渭水之阳,不才甘命舛,多幸遇时康,朝野分伦叙,愚闲定否臧,重文疏卜式,尚少弃冯唐。
拙劣才何用?龙钟分自当。外身宗老氏,齐物学蒙庄。疏放遗千虑,愚蒙守一方。
愤懑胸须豁,交加臂莫攘。珠沉犹是宝,金跃未为祥。泥尾休摇掉,灰心罢激昂。
除服之后,久不起复,清明时世,人却见弃,眼看迟暮不由内心惶惶……
元和九年秋天,宰相李吉甫暴病辞世,与新兴进士群声气相投的韦贯之拜相,加之崔群与钱徽的声援,白居易结束了下邽故里的闲居生活,回到帝都长安,诏受太子左赞善大夫。
赞善大夫为东宫属官,主要职事是对太子进行“讽谕规谏”,事实上属于无事可做的闲职。
闲职使得对朝廷政事有着远见卓识而急于兴利除弊、对文武大臣祸国殃民勇于指斥而奋不顾身的白居易,失去了参政的权利。
赞善大夫不准过问朝政,但每天得参与朝谒。
白居易寓居长安东南隅曲江池畔的朱雀门街昭国坊,较为偏僻,每天起早冒着风寒参与朝谒,颇为苦恼。
牢骚不能乱发,知心朋友如李绅者才可交流情绪——
病身初谒青宫日,衰貌新垂白发年。寂寞曹司非热地,萧条风雪是寒天。远坊早起常侵鼓,瘦马行迟苦费鞭。
做个偏职冷官,不能办大事,天天得起早去开会,真不如睡大觉啊。
白居易的好友李绅,元和八年暮春回长安,此时任国子助教,也是一个没有发言权的闲职。
白居易的失意在与进士同年诸人如元宗简、吴真存等貌似旷达的诗文唱和中,一样掩盖不住。
而给元稹的信件和个人所存的诗中,则尤为落寞和怨恨——
忆昔初年三十二,当时秋思已难堪。若为重入华阳院,病鬓愁心四十三。
莫怪近来都不饮酒了,几回都因为喝醉泪湿衣襟。谁料到平生狷狂的酒客,如今变作见酒生悲的人。
白花冷淡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作朝官。
投闲置散,冷落难熬。如何排遣失落情绪?如何安顿浮躁不安的心灵?
白居易先是把自己的蹉跎官运归结不可抗拒为“命”,进而向南宗禅法寻求依托——
世路重禄位,栖栖者孔宣。人情爱年寿,夭死者颜渊。
二人如何人,不奈命与天。我今信多幸,抚己愧前贤。已年四十四,又为五品官。况兹知足外,别有所安焉。
早年以身代,直赴逍遥篇。近岁将心地,回向南宗禅。
外顺世间法,内脱区中缘。进不厌朝市,退不恋人寰。自吾得此心,投足无不安。体非道引适,意无江湖闲。
有兴或饮酒,无事多掩关。寂静夜深坐,安稳日高眠。秋不苦长夜,春不惜流年。委形老小外,忘怀生死间……
丁忧除服后,回朝任东宫左赞善大夫期间,白居易的仕途诚然是抑郁失意的,但是作为诗人,其文学生涯的丰富和活跃,不输以往。
挚友元稹远在江陵,京师长安可与唱和的诗友仍然不少,如李绅,如李建,如元宗简等。
白居易跟热心于“新乐府”的张籍过从尤密,两人经常你来我往,不忍分手。
白居易对张籍的诗文十分赞赏,对张籍傲视权贵、淡泊名利的人品十分敬重——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
始从青衿岁,迨此白发新。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
白居易说:过去我做近臣的时候,张君很少登门,今天我成了一介冷官,惟有张君与我来往频繁。
我受狷介性,立为顽拙身。平生虽寡合,合即无缁磷。张君秉持高义,视富贵如烟云,五侯三相之家,始终不会见到君的形影。
问其所与游,独言韩舍人。其次即及我,我愧非其伦。胡为谬相爱,岁晚逾勤勤?
落然颓檐下,一话夜达晨。床单食味薄,亦不嫌我贫。日高上马去,相顾犹逡巡。
长安久旱无雨,四处日光赤赤,热风昏昏,怜君将病眼,为我犯埃尘,远道从延康里来访曲江池畔,所重的是君子之道,可不是庸常之交啊。
说到底,白居易与张籍的相互敬重和亲近,在于二人诗文观念的一致,都主张为时而著,为事而作。
唐宪宗元和十年正月,元稹由江陵府被召还京师待任。
白居易和朋友们非常高兴,以“元白”为核心的诗文圈子一时又显得相当活跃。
长安城南,风景秀丽,适于游览。不仅有终南、雪岩、玉案、圭峰、紫阁诸峰并列,气象万千,而且还有许多名刹古寺。
白居易、元稹、李绅、张籍等,常常野游城南,饮酒作诗,流连忘返。
有时,天黑才往回走,更劝残杯看日影,犹应趁得鼓声归,山光美景,马蹄纷沓,令人陶醉。
各位还在马上做诗歌游戏,各诵新艳小律,不杂其他。
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连绵不绝声者二十余里。知道的以他们为诗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群诗魔。
浓郁的文学氛围,频繁的诗歌酬答,似乎冲淡了白居易的宦途失意,使他忘怀了荣辱得失。
只可惜好景不久,仅仅六十天后的三月二十五日,元稹又被贬为通州司马,远赴蜀地。
三月二十九日,乍暖还寒的时节,白居易送别元稹到远郊之外的蒲池村——
蒲池村里匆匆别,沣水桥边兀兀回。行到城门残酒醒,万重离恨一时来。
萧散弓惊雁,分飞剑化龙。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白居易对元稹的不幸遭遇,确实愤愤不平,确实又无可奈何,只有默寄祝愿:但只人不死,相信总会有重逢之日的。
白居易的好友刘禹锡和柳宗元等也是这年正月回京待职的。
永贞革新的贬官逐臣,心灵虽然受到很深的创伤,但并未失去生活的信心。他们盼望阳春三月长安百花盛开的时节,能在新的职位上重新发挥自己的才能,把逝去的岁月补回来,尽快地实现报国宏愿。
尤其是刘禹锡,白居易对之寄望甚深。
此时,武元衡为门下侍郎,韦贯之为尚书左丞,井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度为御史中丞,李绛为礼部尚书,权德舆为刑部尚书,崔群为户部侍郎。
除武元衡政治观点略异外,应该说,他们对刘禹锡都是怀有好感的。
崔群、李绛是刘禹锡的好友,权德舆是刘禹锡的父执,裴度与刘禹锡母系中的卢璠、卢顼兄弟同为刘太真的门生,因而两人的交谊很深,从当时他们与刘禹锡的关系和对刘禹锡的态度来看,刘禹锡重回尚书省是指日可待的。
刘禹锡希望自己职位稳固后,帮助元稹离开蜀地重返朝堂。他是踌躇满志的,因此才发帮助元稹的宏愿。
谁知道,春三月的题诗一首,突然又改变了刘禹锡的命运。
长安春天,有看花风俗。春时,长安百姓观牡丹,“车马若狂”,赏百花,“不以耽玩为耻”。
刘禹锡同柳宗元等朋友相携去长安玄都观看花。
玄都观里,桃花满园,刘禹锡触景生情,挥笔写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虽然桃花诱人,但其花品不高,刘禹锡曾有句:“城东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杨无限时”,表现出他对桃花的轻蔑。
以桃花喻权贵,已有低看之意,而“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字里行间之戏谑、讽刺,绰然有似。
玄都观里轰动一时的桃花是在刘郎去后栽的,朝堂之上芸芸众官,是刘郎被排挤出朝之后才被提拔起来的。
刘禹锡的诗,非同别家,既出,轰动京师,广为流传。
《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触动了十分敏感的唐宪宗。
唐宪宗是通过逼宫方式登上皇位并涉嫌不久就谋杀自己父亲的人,他本来就对永贞党人抱有夙怨,刘禹锡的诗又使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损害,被深深地激怒了。
十年前,宪宗为“二王八司马”定案,“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十年过去,时间不算短了,“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刚刚召回,待命之时,刘禹锡便诗涉讥刺,不悦执政,这样的人,还能任用吗?
刘禹锡诗,尖锐无比,朝中对这首诗恼怒的人还不在少数,所谓“一坐飞语,如冲骇机”,刘禹锡在长安,还待得下去吗?
唐宪宗李纯元和十年三月,“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不再用作朝官了。
正月召回京师的,有朗州司马刘禹锡,永州司马柳宗元,虔州司马韩泰,饶州司马韩晔,台州司马陈谏等。
三月,诏书颁布:刘禹锡为播州刺史,柳宗元为柳州刺史,韩泰为漳州刺史,韩晔为汀州刺史,陈谏为封州刺史。
不再用作朝官,但也不是贬谪,人人都有所量移,职位略高了一点,但几乎都比原先的贬地更为僻远。
当然,公正地讲,“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没有这么大的威力。
引致这么多人待命三个月之后又复出远就,也不在于刘禹锡的不同政见者武元衡等人“争言其不可”重用,本质的原因还在于他们是“叔文之党”,唐宪宗李纯又有所犹疑了。
就在元稹、刘禹锡等被再度踢出朝廷、斥逐远郡的同时,淮蔡节度使吴少阳卒。其子吴元济隐匿消息,径自接掌军务,拥兵自立。
朝廷加紧部署,向反叛大唐的淮蔡节度使吴元济用兵。
吴元济遭受唐军四面围攻,派人向成德王承宗、淄青李师道求援。
王承宗和李师道一面上表请求赦免吴元济,一面出兵策应淮西,派人进攻河阴物资转远院,烧毁大量钱帛谷物,威胁朝廷罢兵,以解吴元济之围,但唐宪宗不为所动。
朝廷的用兵引起割据称雄的巨镇强藩的恐慌,担心最终被各个击破。
王承宗和李师道,在唐宪宗命令宣武等十六道进军讨伐吴元济的时候提前发难。
六月初三日,天尚未亮,武元衡早起入朝,由住所走出靖安坊的东门时,突然有贼从黑暗处以箭射之,随从们吓得一哄而散,贼人抓住武元衡的马而杀死了他。
贼人割下武元衡的头颅逃走。
大约也在同时,另一伙贼人在通化坊击伤主战大臣御史中丞裴度的头部,裴度从马上摔到沟里,幸亏毡帽较厚,阻挡了刀锋,才得以不死。
血案发生,京城大骇,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白居易更是义愤填膺,怒发冲冠。
白居易认为,在京城里刺杀丞相,是对皇权的蔑视,是朝廷的莫大耻辱。如此行为,不能容忍。于是忘却恩怨,无虑得失,不顾权限,上书要求追查凶手,捕贼雪耻。
没有想到的是,白居易的这一公忠体国之举却为他带来了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