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传》第二章 原来处处都有芳草照眼
关盼盼对白居易这位朝野闻名的大诗人也是心仪已久,崇拜有加,对白居易的到来十分欢喜,掩不住软语欢欣,俏笑嫣然,频频执壶,为白居易敬酒。
关盼盼不愧为白居易的崇拜者,可以背出白居易的很多诗歌。
美人儿的即席诵吟,莺声燕语,使白居易惊喜不置,酒也不由得多喝了几杯,也跟张愔多碰了几杯。
自然,白居易跟关盼盼也同样把盏对饮,听着美人儿的悦耳赞誉,就着美人儿的红颜羞色,周身温热,酒味也更加滋润绵长了。
04 琴瑟符离
白季庚离开徐州任上后,曾经短时间迁调衢州,旋又于唐德宗贞元九年北返,除任检校大理少卿兼襄阳别驾,白居易全家离开符离来到襄阳,即在此时。
襄阳古城,历史久远,胜境甚多。
诸葛孔明的隆中山,“轻裘博带”的关杜祠,还有堕泪碑,习家池,鹿门山……
白居易为排遣相思,在名胜古迹间纵情游走,很长时间之后,方才略得平静。
人文景观的启示,大自然奇美风光的感怀,使白居易在寻访、领略古迹名胜之际,写下了不少俊美大气的诗文新作——
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
今我讽遗之,思人至其乡;清风无人继,日暮空襄阳。前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
白家团聚襄阳,切断了白居易的初恋,白母忧虑消除,全家其乐亦融融。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意外的变故却发生了:贞元十年五月二十八日,六十六岁的白季庚突然病逝于襄阳官舍。
由于白季庚生前为官清廉,没有什么积蓄,突然过世,担任符离主簿的白幼文和白居易兄弟三人不但没有能力把他的灵柩运回原籍,甚至也无力较好地安葬,这使白居易痛苦万分。
他们只好把父亲灵柩暂厝于襄阳县东津乡南原村,然后白居易跟哥哥一起护送母亲、外祖母和弟弟返回符离故居。
父亲去世,俸银断绝,白幼文因为守孝丁忧,也没了薪水,再加饥荒岁月,白居易家庭的经济情况变得非常困难,日常生活常常难以维持,昼行有饥色,夜寝无安魂。
若是湘灵父女尚在符离操劳农作,肯定会慷慨相助的,但他们一家迫于穷困,流落别处谋生去了。
白居易对湘灵的万般思念也只好深埋心底。
贞元十年至十三年,白居易在符离故居遵制守丧,主动过着谢绝交游的窘迫日子,读书作诗之外,倒是增加了置身下层的机会,使他实在而确切地目睹并理解了黎元百姓的深重疾苦——
一夫不田,天下有受其饿者;一妇不蚕,天下有受其寒者;斯则人之性命系焉,国之贫富属焉。
河南、安徽,战乱之后,又逢连年灾荒,世事艰难,田园寥落,多数人家田产空尽。
白氏家族,骨肉兄弟离散各地,相吊形影,不得安顿,像九秋蓬蒿辞根漂泊,如千里孤雁羁旅不停,明月下各自垂泪,惟于暗夜心心相念。
贞元十四年,白幼文赴任饶州浮梁主簿。
不久,为生活计,也为前途计,白居易决定摆脱这种日益艰难的窘境,南下饶州,先去宣州溧水看望在那里做县令的叔叔白季康,再去浮梁投靠长兄白幼文。
这年夏天,白居易先把母亲、外祖母和弟弟行简送到洛阳,住在族兄家里,然后他踏上了南下的旅途。
一路上,白居易心情抑郁,不知到了南国又会如何?
明月清辉,散漫在清浦,愁闷的旅人,孤卧于寒舟。烦冤袭人难以入寝,短暂一宿长过两季。若不是因为缺衣乏食,谁会来做孤独的江湖宦游呢——
光阴坐迟暮,乡国行阻修。身病向鄱阳,家贫寄徐州。前事与后事,岂堪心并忧……
唐德宗李适贞元十四年,白居易在溧水顺利通过乡试。
贞元十五年,在叔叔白季康的和哥哥白幼文的安排下,白居易参加了宣歙观察使崔衍在宣州主持的贡试。
白季康为县令的溧水,隶属于宣州,担任宣歙观察使兼宣州刺史的崔衍,既是白季康的上司,又是好友,崔衍也知道白居易的诗才,自然比较重视。
试题《窗中列远岫诗》和《射中正鹄赋》,白居易的答卷才华横溢,如愿赢得崔衍的赏识,和另一个秀才侯权一起取得“乡贡”资格,被举荐去长安参加进士考试。
宣城州试结束,白居易立即赶回洛阳,进行准备。
又一届经冬历春的皇家科举将要举行,十年寒窗苦学一举金榜成名的重大人生关枢将要来临。
通过科举取士,通过文牍考试选任官吏,是大唐皇家的人事方法。
在各地学馆念书的“生徒”是科举考生的主要来源,另一类未入学馆者自己向所在州县报考,即白居易这样的“乡贡”。
“进士”一科,尤为重要,许多名臣由此出身。
进士试,实际上是诗赋比赛,对文人的吸引力和及第的难度可想而知。
长安都城,轩车高乘络绎不绝,笙萧歌舞喧闹不止,可应考功名者只能向隅而立,苦诵苦背,日暮霞落,青山空空,夜半三更,明月寂寂,卷帘下是应试者的满腹愁绪,怅惘中是思乡人的两眼泪光。
自二十岁以来,白居易苦读诗书,不敢有片刻懈怠,白昼课赋,夜间课书,间歇课诗,不遑寝息,以至于常常口舌生急疮,手肘成胼胝,正值青年却异常瘦弱,年龄未老而齿发早衰。
为了皇家开科,勤学苦读至此狼狈境地,想想难免悲哀。
进士试,百里选一的及第率,考生姓名亦不密封,都为权贵提供了舞弊之机。
考生们怕白费了十年苦读,竞相置办礼物,奔走豪门,希望得到推荐,得到提携,增加及第的把握,是为“行卷”。
行卷是尽人皆知的恶风。
先是,在多数考生下功夫学习的时候,小部分缺乏真才实干的考生在暗地里下功夫,走门子,他们的试外行为往往又能得到援引,收到实效,故而严重败坏了制试制度,后来,真想应试的举子也不能平心静气,潜心求知了,也到处寻访官贵,行卷求助。
白居易自然也希望得到帮助,但作为一个文采斐然的才子,他需要的不是试外援引,而是主试官的正直公允。
怎奈“行卷”恶风铺张,一介文士无力幸免。
白居易也于贞元十六年正月向给事中陈京投递“行卷”,并附长信一封,措辞虽然不亢不卑,企求得到吹嘘揄扬的心思已然传达——
正月吉日,乡贡进士白居易谨遣家童奉书献于给事阁下。
伏以给事门屏间,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多则多矣,然听其辞,一辞也,观其意,一意也。何者?率不过有望于吹嘘翦拂耳。
居易则不然。今所以不请谒而奉书者,但欲贡所诚,质所疑而已,非如众士有求于吹嘘翦拂也。给事得不独为之少留意乎……
唐德宗贞元十六年二月十四日,中书舍人高郢主持的进士试如期举行,试题为《性习相近远赋》和《玉水记方流诗》,另加策论五道。
白居易以第四名高中。在同榜进士陈权、王鉴、郑俞、吴丹、杜文颖、崔玄亮等十七人中,时年二十九岁的白居易还是最年轻的一个。
依照礼俗,新科进士放榜之后要参拜座主,谒见宰相,以及慈恩寺题名、大雁塔留念、曲江宴游、出席杏园探花宴等一系列礼仪活动。
白居易一一参与之后,便是迫不及待地东归洛阳,报喜母亲。
同科进士有的急于归去,有的京城事务尚需办理,暂缓一步。于是,先期离京的,同年们设宴长亭,折柳相送,同唱衣锦还乡曲。
十年苦读一举成名,上榜未觉得高贵,省亲方感到荣光。同榜一起相送,丝管雅声响彻京郊。
人生得意,离别之恨也忽然消散了,酒至半酣,长途旅行也不算什么了。
翩翩东归,马蹄轻盈,春日莅乡,该是何等美好啊。
白居易回到洛阳,一家人皆大欢喜。但在欢笑声中,他并没有陶醉。
因为进士及第只不过取得了做官的资格,并不马上授给官爵,要得到职位还需经过吏部的公务员选试。选试过关,呈请皇上,才能授给官职。
为了对付更高一级的选试,他必须继续勤奋学习。
逗留洛阳期间,白居易去为东都圣善寺钵塔院拜谒了住持凝公大法师,法师赠给白居易“观、觉、定、慧、明、通、济、舍”八偈,让他细心揣摩。
在洛阳短暂停留,白居易便赴宣城拜谢崔衍的“贡举”之情,同时也希望得到崔衍的继续推荐、提拔——
……身忝乡人荐,名因国士谁。提携增善价,拂试长妍姿。
……霄汉程虽在,风尘迹尚卑。弊衣羞布素,败屋厌茅茨。养乏晨昏膳,居无伏腊资。
盛时贫可耻,壮岁病堪嗤。擢第名方立,耽书力未疲。磨铅重剸割,策蹇再奔驰。相马须怜瘦,呼鹰正及饥。扶摇重借便,会有答恩时。
于宣城小住之后,白居易遂去饶州浮梁长兄白幼文任所。
以新科进士身份与兄长相聚,心中比较愉快,一直住到秋天,方归符离故居。
白居易回归符离,是唐德宗贞元十六年九月,已是秋风萧瑟的天气了。
符离又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乱——泗濠节度使张建封病卒,部下推举其子张愔为留后,唐德宗不许,致使发生军乱,德宗命淮南节度使杜佑讨伐之,竟然大败,九月,德宗不得不发布诏书,同意张愔接了他爹的班。
虽说是场闹剧,也毕竟经过兵燹,悲风杀气,遍染山河,生民涂炭,疮痍遍布,惟有流沟山下的寺院,门前依旧静静地飘着白云。
这次在符离,白居易处理了外祖母的丧事,尽了孝心。
白居易此番符离逗留堪称清净,除了必要的外出交际,便是读书作文,预备皇家的拔萃考试。
能在符离较长时间地待下去,还因为湘灵姑娘也又回到了符离。
刘五、二张、二贾等“符离五子”,或为官吏,或为商贾,或为求取功名,离开家乡。故交中只有湘灵,还在孤身相守。
而白居易之于湘灵,又何止牵心萦肺呢?
早年两小无猜的玩伴,随着岁月的演进,知识的丰富,共同的兴趣和爱好,两个人的心紧紧地结在了一起。
数年以前,明月清风之下,草坪山花之上,白居易和湘灵,于一次次地如胶似漆,心身合一之时,便曾秘密地构想美好的未来——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林,树枝连理生。
但碍于门第与礼法,他们连恋情都不能公开,更别说婚姻了。
而今,同以前更不一样了,符离埇桥的街坊邻里,格外高看新科进士白居易,使得湘灵这样的下女不能再“攀”白居易,真正的门第之差,也使得白居易自己无法再去相就湘灵。
同在符离,仍是邻里,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却再也不能随意厮守了。白居易因此常常在北苑独饮闷酒,翘盼日暮。
夜暗风息,避开人眼,好跟湘灵小会。
酒盏摆上桌几,斟酌一定满上又满,也难以排解相思,但看眼前身侧,枝头华英缤纷下落,又一个春天将逝。
行年三十,不要再盲目自豪少年高中了,人生百年,已经溜走三分之一啦。
青春易去,前路渺茫,彼此倾心、相爱弥深的灵儿,一起生活的愿望不得实现,苦闷、怅惘、空虚、落寂的漫漫春秋该怎样度过?
莫若一盅接一盅一盏连一盏,就这样沉醉不醒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白居易为湘灵写过一首一首和泪带血的诗,有的录在册中,有的铸在心底。
偶尔找到时机,跟灵儿幽会时,那些深藏的诗句,却是一句也无法吟给她听。
农家男女到了年龄也自然婚嫁,自己连心上的人儿都不能迎娶,真是枉读诗书,枉为进士。
白居易只在独酌之时,于杯盏间隙,一遍遍喃喃地自我复诵,聊以排解愁怀——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时,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这是贞元九年离开符离时的泣血之句。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天寒路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别离,生别离,忧从何来无断绝。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这是贞元十四年行脚溧水、浮梁时的哀痛之辞。
艳质无由儿,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这是独赴长安求取功名时的寒号之音。
湘灵不再奢望婚姻,但较以前更为意深情痴,将身与心一并奉献给自己的意中人。
湘灵对白居易的依恋、温存和热烈、痴狂,使白居易无比痛心,当然也为湘灵本人带来无尽的悲苦。
白居易不敢长住下去了,于贞元十七年秋天离开埇桥,离开符离,转道洛阳,准备次年应考吏部的拔萃铨试。
再度与湘灵生离死别,秋风秋雨,悲泣悲咽。
一对有情人的心早已入了寒冬。
05 照眼芳草
李唐王朝的科举制度是,进士放榜后一至三年,再应吏部的铨试,铨试合格方才授予官职。
铨试的内容包括身、言、书、判四种。
白居易比照自己的条件,拟应唐德宗李适贞元十八年吏部侍郎主持的书判拔萃科试。
地方官的主要任务是理讼断狱,判,是官吏决狱断案的判决书,吏部认为:观其判,则才可知矣。
由于“判”在吏部拔萃科中极端重要,白居易自然是要认真准备的。
在寓居洛阳的半年多时间里,白居易大量地练习判文,取得了实在的提高。
白居易将自己的判文练习一百零一篇编为上下两卷,名为《百道判》,足以表明其认真与自信。
吏部试同礼部试一样,也是始于当年十月,毕于次年三月,经冬历春,才能完成。
所以,白居易于贞元十八年冬前往长安参加铨试。这届铨试是吏部侍郎郑珣瑜主持的。
经过一次次地考试选取,白居易与元稹、刘禹锡、李建、崔玄亮等名列甲等,联袂登第,数月的拔萃考试也使他们几人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白居易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
校书郎官秩为正九品,级别虽不甚高,但属于文采之选,许多名人均也初授此职,其仕途前景又是很光明的。
校书郎的平常事务是勘正文章,校对典籍,整理图书,白居易决意以此为起点好好地干下去。
白居易在长乐里租了一处房屋居住,也算定居下来。
房屋是德宗建中年间宰相关播私宅的东亭。关播去世于贞元十三年,关播去世后房屋一直空置。
此番长安寓居,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工作十分清闲,月俸一万六千,人不再劳累,钱也花费不完,既没有衣食之虑,也没有人事牵绊,租了三四间房子,买了一匹好马,雇了两名仆夫,白居易心里常常处于满足状态。
在都城的熙熙攘攘之中,校书郎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梳头。
上下班呢,弹性掌握,工作也率性而为,七八挚友,你来我往,窗外有竹可玩味,门外有店可沽酒,何以待君子?数杆对一壶。
白居易住进关宅东亭,发现大宅各处多有植竹,东亭院落的东南隅就有一片,但因无人照管,显得杂乱无章,荒秽不堪。
关播为相虽说十分窝囊,但由竹观其内心深处,可能还是颇有气概的,总想仿效其祖上关羽建功立业。
白居易自己动手,收拾东南隅的竹林。
刈除杂草,清去脏土,梳理乱枝,培铺新壤,连续干了几天,面貌为之大变。元稹、刘禹锡诸友来会,个个啧啧称妙。
白居易唤来工匠,将东亭墙壁重新粉过,于白壁上作《养竹记》,以孤直坚贞自勉自励——
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居善建不拔者。
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
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
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尾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
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宴焉。
校书郎属于闲职,没有什么羁绊和约束,因此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冬天,白居易告假东返探亲。
白居易的三叔白季轸在许昌做县令,白居易决定去三叔处小住,实地考察一下地方官的本务,也是筹谋自己的未来。
河南道许昌县,地处陈、蔡、郑、梁之间,贞元以来,兵祸连绵,民生遭受严重破坏。
白季轸贞元十八年到任,乘其弊而为政,可谓受命于危难,但他能做到约己以清白,纳人以简直,立事以刚毅,一年多就取得了显著政绩,对白居易触动甚大。
白居易在许昌县小住期间,适逢白季轸新修官舍落成,白居易写了一篇许昌县令新厅壁记,赞颂叔父的人品与政声——
许昌地处要道,建中、贞元之际,大军聚於此地,兵痞残害百姓,战火焚毁城郭,农田里生满荆棘,官舍被烧成灰烬,此时此地的地方官,做起来能不艰难吗?
白季轸在正直用人、清廉为政的同时,倡导储蓄,命先营粮仓,后建公署。
农闲时用工,而且公平给酬。官舍建成,深浅有度,宽窄合适,俭不至陋,壮不至骄,可以遮雨挡风,更有利于视事。
官吏的形象因此树立,政务的处置因此便利,百姓的收入因此而增加,一举三得,其孰不韪之哉?
当地收成之好坏,田赋之多少,有专人记载,就不多说了,仅新官舍之修造一事,便可见正直官吏之作为也。
白家历来以清简为训,做叔父的严厉奉行,不敢有点滴差错,做侄子的援笔记下,也觉得十分自豪。
许昌小住之后,白居易便经徐州回符离,想这次就将符离的家全部搬迁了。
谁知事不由人,一到符离,便又陷入与湘灵姑娘的情感漩涡之中。
湘灵姑娘已经二十多岁,因为白居易的关系至今不曾出嫁。
白居易当然也未娶妻,如果湘灵出嫁了,他的心可能得点安慰,或者也就娶妻成家了,可是湘灵一直孤守闺中,这使白居易心痛不已。
白居易曾经再次试探性地请示母亲,母亲比以前更加固执。
白居易自己也犹疑难定,除了门第差距之外,现在又有礼教与吏秩的制约了,将居身于衙署之内,交游于官贵之间,列伍于朝堂之上,有妻如湘灵者,又何以处之?
然而,自己与湘灵,却是以身相许、指天为誓的啊。
这次居于符离,天天五味杂陈,不能终日。
寻觅深夜,跟湘灵寻得片时欢娱,过后则愈加沉重——幸福与罪愆的决战使白居易愁眉紧锁,不得开颜。
湘灵十分懂事,不求婚嫁,还不断地安抚白居易,设法使他宽心。
但来自湘灵的慰藉愈多,反而愈使白居易深困愁城之内,纵使日日酩酊,厚结也无可稍解。
两颗心之外,这世上没有人知道深浅,连理枝被无情分开,孤寂的寒夜,两只鸟儿只能各自独栖。
月亮缺了,有圆的时候,树叶谢了,有重生的日子,惟我与湘灵的情意,只能有令人心碎的结局吗?
在重重的心理矛盾中,白居易在符离捱到了次年春天。
唐德宗贞元二十年早春二月,白居易将家搬离了埇桥。
这第三次离别,可能就是与湘灵的永诀了,白居易一步三回头,泪眼模糊中,硕大的车轮仿佛从两颗心上隆隆轧过,满世界血色淋漓……
与湘灵姑娘别后,白居易自知后会无期,不免四顾灰暗,谁知路过彭城,蓦然却发现了一道亮色。
徐州治地彭城,地居枢纽,交通四达,控豫鲁而瞰江淮,占地灵而蓄人杰。
白居易在彭城遇到了才貌盖世、歌舞绝伦的奇女子关盼盼。
关盼盼出生于唐德宗贞元三年,是一位书香人家的女儿。
关盼盼文采出众,诗词优美,还精通音律,弹得一手好琴,更兼有一副婉转动人的歌喉和高超的舞技,再配上她美艳绝伦的容貌,轻盈婀娜的体态,让无数世家公子垂涎欲滴,望眼欲穿。
贞元十九年,十六岁的关盼盼出落成了大姑娘,引得朱门大户延媒请妁,纷纭登场。
地方长官级别最高者,接了老爹的班担当节度使的张愔权势最大,听说关盼盼美貌聪慧,便使以重礼,收为家妓。
其实张愔性情儒雅,又颇通文墨。他先是对关盼盼的轻歌曼舞十分欣赏,继而对关盼盼的诗文爱不能释,每日里如痴如醉。
虽说张愔家中妻妾成群,但因关盼盼能与他谈诗论文,对关盼盼情有独钟,意有专属,在彭城西郊,专为盼盼修建燕子楼别墅一处。
燕子楼依山面水,风景绝佳,楼前溪流弯弯,溪畔树色如烟,风光雅致宜人。
卧波的垂柳,丝丝落入水中,叶子与水草不分,鱼儿悠游期间,看到人影才打个涟漪转身隐去。
春夏季节,双双对对的燕子穿柳过杨,翩然翻飞,不时有旋落楼头,啁啾歌唱的,给幽静的美境增添了无限的生趣,因此关盼盼和张愔一同议定楼名为“燕子”。
张愔每日官务完毕即至燕子楼会关盼盼。
他们常常在在燕子楼头欣赏夕阳暮色,在溪畔柳堤上缓缓漫步,多少个月明之夜,相偎相依,数不清的晚雾朦胧中,喁喁低语。
张愔与关盼盼年龄相距甚远,由于爱好一致,竟也情愫和谐,十分投契。
关盼盼得到了特殊的爱抚和快慰,张愔也享受到了人生难得的浪漫色彩和美妙境界。
白居易诗文优秀,名噪天下,又是新科进士,铨试拔萃,官居校书郎,难得路过彭城,素来爱诗重才的张愔自然要邀为座上贵客了。
张愔邀白居易到府中,设盛宴殷勤款待。
酒酣时,张愔乘兴唤出十七岁的爱妓关盼盼入席作陪。
关盼盼出场,席间顿然为之一亮。白居易不由叹为天人。
关盼盼对白居易这位朝野闻名的大诗人也是心仪已久,崇拜有加,对白居易的到来十分欢喜,掩不住软语欢欣,俏笑嫣然,频频执壶,为白居易敬酒。
关盼盼不愧为白居易的崇拜者,可以背出白居易的很多诗歌。
美人儿的即席诵吟,莺声燕语,使白居易惊喜不置,酒也不由得多喝了几杯,也跟张愔多碰了几杯。
自然,白居易跟关盼盼也同样把盏对饮,听着美人儿的悦耳赞誉,就着美人儿的红颜羞色,周身温热,酒味也更加滋润绵长了。
张愔也十分自得,随之让盼盼为客人表演歌舞,也是借机进一步展露一番自己爱妾的出众才艺。
关盼盼欣然领命,借着几分酒力,连唱了几首白居易的诗歌,又表演了自己拿手的“霓裳羽衣舞”。
不愧彭城名优,十分聪慧,白居易感到关盼盼对自己诗歌内涵的把握,不逾不欠,恰到妙处。
在舞蹈中,关盼盼尤其晓得主客之别,多以身姿、媚意献于客人,把个白居易的全身,搞得热乎乎的。
在白居易的娱乐经历中,盼盼的表演堪为最高境界,歌喉和舞技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白居易在心中惊叹不已,几如当年能歌善舞的倾国美人杨玉环又出现在眼前了——
水红色的菲薄纱裙,轻盈如燕的柔软体态,伴以醉态娇容,恍若仙子下临凡间。
这样的美人儿,翩翩舞于眼前身侧,若亵风袅动牡丹花枝,隐没浸渗于白居易的诗心之中,犹似水光潋滟的红玉雕就的一幅不磨的倩影……
白居易想起了湘灵。灵儿也是秀媚可餐的,唱起《长相思》婉美动人,每次山隅幽会也十分迎合,但,盼盼毕竟大为不同——
盼盼的舞姿,忽如轻风吹拂,忽如彩云飘绕,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令白居易心旷神怡,不但多喝了七八十来盏,还当席赋诗,赞叹关盼盼的娇艳情态无可相拟,只有花中之王的牡丹才堪与媲美。
张愔盛情留客数日,除了在府中,还把白居易邀进燕子楼别墅,每日谈诗论文,早晚尽兴畅怀,自然少不了以关盼盼佐酒。
关盼盼歌舞诵唱,优美之至,吟诗作对也十分了得,常常于楼头,于水畔,或书和,或口占,伶俐和娇羞相偕,使白居易如沐春风,不愿离弃。
张愔以燕子楼会诗人而志得,白居易惊喜于关盼盼的诗才,关盼盼聪敏地地表达对白居易的仰慕,各人各情,合并作徐、泗一带难得的文坛佳话。
彭城滞留期间,白居易被张愔安置在燕子楼高阁内歇宿。
有时候,后半夜躁动难眠,白居易便起身踱步,至廊台尽头。
近观盼盼的寝室,灯影飘渺,丝竹悠扬,谐和着盼盼的浅吟低唱,偶尔可见张愔高大的影子晃过橙红色的纱窗。
抬眼远望,柳影浮荡,月色如水似雾,掩覆多少故事啊……
斯情斯境,动人遐思,白居易不由感喟命运开阖难定,意中滚滚,波涛难平——
人在世间,得伶俐美人儿仰慕,如张愔者,何等地舒心惬意也哉。
回顾自己,十多年来潜心攻读,目不旁视,误了多少良辰美景啊。
湘灵姑娘虽说痴心可嘉,毕竟诗书琴曲较于关盼盼还是略逊一筹。
迈出斗室门槛,跨出情感围城,原来大千世界,处处都有芳草照眼,令人心旌摇动啊!
泣别湘灵的伤心情景渐渐模糊了,彭城之遇关盼盼,使白居易的情感取向转了个大弯。
功成名就之后,及时丰富人生、把赏美人儿的骚客意识在白居易的内心深处潜滋暗长了……
06 风雨倒灌
离开彭城之后,唐德宗李适贞元二十年春上,白居易西归京师,路过洛阳,拟偕母亲与弟弟同赴长安。
在洛阳逗留期间,白居易去拜谒了凝公大师的法身。
凝公大师原为东都圣善寺钵塔院的住持,白居易曾拜访求教于,凝公赠以“观、觉、定、慧、明、通、济、舍”八偈,嘱咐白居易细心揣摩。
今年二月,白居易东来再访,凝公大师已于贞元十九年秋八月迁化矣。
法师所赐八言,曰观、曰觉、曰定、曰慧、曰明、曰通、曰济、曰舍,三四年来,白居易听进了耳朵,沉进了心田,浸染于性情,付诸于事情。
大师之报身已经化去,大师之八言永驻世间——
以心中眼,观心外相,从何而有,从何而丧,观之又观,则辩真妄;惟真常在,为妄听蒙,真妄苟辩,觉生其中,不离妄有,而得真空;
真若不灭,妄即不起,万根之源,湛如止水,是为禅定,乃脱生死:慧之以定,定犹有系,济之以慧,慧则无滞,如珠在盘,盘定珠慧;
定慧相合,合而后明,照破万物,物无遁形,如大圆镜,有应无情;慧至乃明,明则不昧,明至乃通,通则无碍,无碍者何,变化自在;
通力不常,应念而变,变相非有,随求而见,是大慈悲,以一济万;众苦既济,大悲亦舍,苦既非真,悲亦是假,是故众生,实无度者。
八偈“细辨”,是白居易的学佛心得。
体会到大师所留八言真哉至哉,才能发挥真意,理喻至理。
做此八渐偈语,传扬大师的教诲,表明白居易持久向佛之心,不敢稍有荒废。
今天来到大师之前,白居易长跪不起,为师父唱诵一遍,方才涕泣而去。
拜过大师法身,辞别洛阳亲友,白居易偕家西行,三月间到达长安。
白居易当时还没有力量在长安租赁较大的住宅,安顿家人,自然首选离长安较近的下邽故里。
白居易的曾祖父白温由韩城徙居下邽以来,几代人在这里生活,白居易曾跟随为祖父守丧的父亲在下邽度过三年的童稚时光,在下邽县义津乡金家村居住的,还有家族中的叔伯及弟妹们呢。
长安下邽,距离不远。金家村地处渭河北岸,土地平旷,景色优美。
白居易的家,离渭河很近,在亭子上卧看渭河行船扬帆,历历如在目前。往西南百步一个渡口,叫做蔡家渡。从蔡家渡乘船到长安,不过百里左右,交通顺畅,便于公私兼顾,可以一个月回来一次啦。
安顿好家庭,白居易到渭河边上散步游玩。由于百步之近,故而一日数次。越加发现金家村一带环境清幽宜人,适于度假休憩——
村庄与渭河之间是一片疏落而绵延的桃林。
桃花盛开,粉云浮漾,没有人影,惟有白居易来了一趟又一趟。
暮色中微风吹过,落红满地。它们为谁绽开,为谁飘落?谁能知道答案,谁能猜出谜底?
新科进士、铨试拔萃、秘书省校书郎彭州巧遇关盼盼之后,又于春浓时节桃花彤云之中,流连盘桓,久久不去,其惬意与惆怅,其得志与期盼,谁人得晓?谁人得解?
唐顺宗李诵将贞元二十一年改元为永贞元年,但他仅仅执政一年就不得不宣布逊退,诏命其长子李纯即位。
唐顺宗永贞元年,王叔文、刘禹锡、韦执谊、王伾、柳宗元等为首的一批士人反对宦官弄权、藩镇割据,主张明赏罚、停苛征、除弊害,掀起了一场强化皇室权力和威仪的“永贞革新”。
与白居易一同参加吏部铨试的洛阳人元稹,字微之,虽然比白居易小七岁,但诗文耀眼,才华横溢,深得白居易敬重。
通过元稹的介绍,白居易结识了王叔文、韦执谊、柳宗元等胸怀大志的永贞党人,非常钦佩他们的胸怀奇志,奋发有为。
好友刘禹锡在永贞革新党人中地位仅次于王叔文,同白居易时常交流看法,切磋政见,不断提振白居易的“兼济”雄心。
永贞党人革除弊政的政治变法,面对着强大的敌对势力,但他们借助唐顺宗的支持,知难而上,踌躇满志。
在“罪谤交积,群疑当道”的恶劣政治气候中,元稹和白居易迎险交友,与王叔文、刘禹锡等永贞党人唱酬应和,倾心相与,诗章传情,盃酌交谊,并不避讳。
为政治家王叔文特别器重的刘禹锡、柳宗元等,或以文辞显,或以谋划称,或精于吏治,或晓达钱谷,都是风流倜傥、自负才能的人。
白居易入仕较晚,此时仅是一个九品闲职的校书郎,尽管如此,白居易对他们的政治主张和措施是赞成的,甚至认为也是他自己的一贯主张。
于是,激动难抑的白居易撰写了一封三千言的长信《上宰相书》,给本不熟悉的新任宰相韦执谊,表达自己的关注、赞赏、支持和期待——
二月十九日,某官谨拜手奉书献于相公执事:
……某伏观先皇帝之知遇相公也,虽古君臣道合者,无以加也;然竟不与大位,不授大权,不尽行相公之道者,何哉?
……盖先皇所以辍己知人之明,用贤之功,致理之德,以留赐今上也。亦犹太宗黜李绩而使高宗宠用之也。故今上在谅阴而特用也,相公自郎官而特拜也。
所以主上践祚未及十日,而宠命加于相公者,惜国家之时也。相公受命未及十日,而某献于执事者,惜相公之时也。
某窃惟相公自拜命以来八九日,食不暇饱,寝不暇安,思所以答先皇之知,副今上之用,允天下之望哉,某窃以为必然矣。
况今主上肇抚苍生,初嗣洪业,虽物不改旧,而令宣布新;盖待其政者,勤堕邪正,系其中焉。
望其令者,忧喜亲疏,生其中焉,听其风者,畏侮动静,出其中焉。
而将来理乱之民,安危之源,尽在于三者之中矣。如此,则相公得不匡辅其政,缉熙其令,宣和其风乎?
白居易进劝韦执谊,以天下人之耳为耳,以天下人之目为目, 不应蔽目塞聪,自以为是,或被左右之人所蒙蔽。
白居易建议韦执谊接近士人,广开言路,改变沉默保身、不敢直言的社会风气。
白居易主张举贤任能,明辨是非,得人者赏,谬举者罪,劝善惩恶,赏罚分明,升黜得当。
白居易说,对于天下户口日耗,兵马日多,僧徒游手无所事事之人日众,生产不增,赋税益重,边境不宁,水旱兵戎屡兴等等情形,宰相应该“补既往之失,图将来之安”。
白居易建议韦执谊利用“时、权、位、宠”的良好条件,抓紧时机,施展抱负。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时之难得而易失,在于疾行而已矣。明年不如今年,明日不如今日……
方今拭天下之目,以观主上之作为也;侧天下之耳,以听相公之举措也。
如此,则相公出一言,不终日而必闻于朝野;主上发一令,不浃辰而必达于华夷。
盖主上辑百辟,和万姓,服四夷之时,在于此时矣,相公充人望,代天工,报国之恩,正在于今日矣。
或者曰:君臣之道至大也,可以渐合,不可以速合也;天下之化至大也,可以渐行,不可以速行也;贤人之事业至大也,行之可以在尺而直寻也。
某以为殆不然矣。夫时之变,事之宜,其间不容息也。
白居易表示,某游长安,足不践相公之门,目不识相公之面,名不闻相公之耳,相公视某何为者哉?岂非介者耶?狷者耶?今一旦卒然以数千言尘黩执事者,又何为哉?
实不自揆,欲以区区之闻见,裨相公聪明万分之一分也,又欲以济天下憔悴之人死命万分之一分也。
白居易跟王叔文不是十分熟悉,但忍不住上书王叔文选任的新宰相韦执谊,提出广开言路、澄清吏治的建议,声援和支持永贞革新。
白居易酣畅疾书方毕,家仆忽然来通报“元公子到。”
元公子,乃是仪容俊逸的青年士子元稹。
白居易即命童仆上茶,说:“微之你来得正好,正有一事商议。”
白居易把心事托出,又将《上宰相书》递过去。
以水投石,至难也。某以为未甚难也。以卑干尊,以贱合贵,斯为难矣。何者?夫尊贵人之心,坚也强也不转也,甚于石焉;卑贱人之心,柔也弱也自下也,甚于水焉。则合之难也,岂不甚于水投石哉?
“好!”元稹不禁赞道,“开宗明义,足以引人注目。乐天兄,以区区九品郎官上书毫无来往之四品宰相,胆略非常人可比啊!事不宜迟,吾兄当速呈相府。”
白居易听罢喜不自胜。“吾弟认可,自当速呈。另外,愚兄新得几许诗句,请吾弟评判评判。”
谈了一阵诗,元稹见天色已晚,便道:“内人在家已久候,恕不在府上讨食了。”
白居易迅速将书信投送韦执谊府。
韦执谊对白居易上书的态度可以想见,但他并没有立时重用这个上书的人。
不久,唐顺宗连续下诏,任命主要官员。
以王叔文为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以王伾为左散骑常侍,充翰林学士。他们均可以出入禁中,参与机密。
顺宗以刘禹锡在屯田员外郎,兼判度支盐铁案之外,协助杜佑、王叔文管理财政。
以凌准由翰林学士参度支,调发出纳。
以陈谏为仓部郎中,加强朝廷对于财权的控制。
以柳宗元为礼部员外郎,掌管礼仪、享祭、贡举之政。
这样,王叔文主决断,王伾主管往来传授,韦执谊负责文诰,刘禹锡、柳宗元等人采听外事、谋议唱和的全新朝廷机构已然形成。
王叔文特别器重刘禹锡和柳宗元,常引刘禹锡及柳宗元入禁中,与之图议,而言无不从。
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形成了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朝野上下号为“二王、刘、柳”。
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力量,在唐顺宗李诵的全力支持下,对德宗时期经济、政治、军事等各方面的弊政,大刀阔斧地实施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罢除宫市和遣散五坊小儿,停止内侍郭忠政等十九人的供俸;
宣布蠲兔百姓所欠诸色课利、租赋、钱帛,禁绝各种杂税及例外进奉;
遣放后宫宫女三百人及掖庭教坊女乐六百人;
裁减宫廷内部的翰林待诏、医工、相工、占星等冗食者四十二人;
抑制和打击方镇的势力,痛斥替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贿求扩大三川地盘的支度副使刘辟;
召回贞元时被无辜贬逐的正直之臣陆贽、阳城,当得知他们已经死于贬所时,即追赠官职,以示褒奖;
召泗州刺史张伾入京为右金吾卫大将军,掌兵权。适值张伾病故,未果。派右金吾卫大将军范希朝为右神策统军,充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兵马使,韩泰为行军司马。
贬谪贪腐残忍、民愤极大的京兆尹李实……
革新风暴卷动朝野,崭新局面初步形成。
然而,王叔文、刘禹锡、韦执谊、王伾、柳宗元等所效唐顺宗,天不假年,在做太子时就已偏瘫,登极后理政艰难,其统治也如阵风过耳,仅在半年之后的八月九日,唐宪宗李纯在大明宫宣政殿即位。
宫中权宦薛盈珍、刘贞亮、俱文珍等,联络各地节度使韦皋、严绶、裴均等,为保已得权益,对唐顺宗暗中加害,对韦执谊等群起攻讦,一时波诡云谲,黑云压城。
唐宪宗也嫌弃其父所用之人,对韦执谊等大张挞伐。
很快,韦执谊被发配海南崖州,忧愤而死。
其他所有参与“永贞变法”的“逆党”最终皆被谪出京城。
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旋又赐死,贬王伾为开州司马,刘禹锡为郎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
时局瞬间翻转,风雨倒灌,震撼朝野,白居易在惊恐多日之后,侥幸未被追究,渐渐放下半颗心来。
永贞之遇,白居易差点撞上刀口,惊恐之际,也受到极大触动,刚刚生长的“兼济天下”之志几被摧折。
多年的社会游历,使白居易早就看到了下层草民的艰辛劳累、流离失所,看到了世情的阴暗一面,也看到了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的显贵生活,进入官场之后又看到了跋扈横戾、相互倾轧、污浊黑暗的险恶政治,不由萌生归隐之念。
白居易希望躲开这令人厌恶的一切。
但,逃避,显然又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