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传》第九章 脂粉簇拥阅尽人间声色

 

兴从中来,夜泛太湖。幸无案牍何妨醉、纵有笙歌不废吟。

十艘画舫,载满歌舞,累日继夜,不觉疲倦。晚上何处住宿呢?洞庭山脚,古湖当央。

放开怀,放开饮!随便谁,随便睡!

白居易在太湖游船上携姑苏群妓,纵情宴乐,连续五个昼夜,陶醉声色之中,之后还寄诗向元稹炫耀——

烟渚云帆处处通,飘然舟似入虚空。玉杯浅酌巡初匝,金管徐吹曲未终。

 

24 笙歌霓裳

 

经历一个多月的跋涉,白居易于唐敬宗宝历元年五月五日端阳这天到达苏州任所。

苏州得名于姑苏之山,是春秋时吴国的都城,辖嘉兴、常熟、昆山、海盐等七县,十余万户。

白居易早年游历这一带,倾慕长官之潇洒,曾叹“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而今,不禁拥有过杭州,又将拥有苏州,白居易感到志得意满——

渭北离乡客,江南守土臣。涉途初改月,入境已经旬。

甲郡标天下,环封极海滨。版图十万户,兵籍五千人。自顾才能少,何堪宠命频。冒荣惭印绶,虚奖负丝纶。

色变云迎夏,声残鸟过春。麦风非逐扇,梅雨异随轮。武寺山如故,王楼月自新。

池塘闲长草,丝竹废生尘。暑遣烧神酎,晴教煞舞茵。待还公事了,亦拟乐吾身。

江南诸州,苏州为大,户籍十万,府兵五千。人口稠密,超过扬州,坊间喧闹,抵上半个长安。不仅“人烟树色无罅隙,十里一片青茫茫”,而且“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

在白居易眼中,苏州风景的秀美不亚于杭州,而热闹和繁华,却比杭州还要强些。

出刺苏州,使白居易久已消沉的宦情得到提振。

苏州刺史比杭州刺史的责任更重,但白居易既然奉命,就要勤于政事,效忠朝廷。

刚到任上,十分忙碌,经旬不饮酒,逾月未闻歌。岂是风情太少,原来尘事繁多——

淡白秋来日,疏凉雨后风。馀霞数片绮,新月一张弓。影满衰桐树,香凋晚蕙丛。

饥啼春谷鸟,寒怨络丝虫。览镜头虽白,听歌耳未聋。老愁从此遣,醉笑与谁同。清旦方堆案,黄昏始退公。可怜朝暮景,销在两衙中。

渐渐地,公务走向规律,不那么忙碌了,乐于诗酒、性喜冶游的白居易,郡政之暇可以进行娱乐活动了。

兴从中来,夜泛太湖。幸无案牍何妨醉、纵有笙歌不废吟。

十艘画舫,载满歌舞,累日继夜,不觉疲倦。晚上何处住宿呢?洞庭山脚,古湖当央。

放开怀,放开饮!随便谁,随便睡!

白居易在太湖游船上携姑苏群妓,纵情宴乐,连续五个昼夜,陶醉声色之中,之后还寄诗向元稹炫耀——

烟渚云帆处处通,飘然舟似入虚空。玉杯浅酌巡初匝,金管徐吹曲未终。

黄夹缬林寒有叶,碧琉璃水净无风。避旗飞鹭翩翻白,惊鼓跳鱼拨剌红。涧雪压多松偃蹇,岩泉滴久石玲珑。

书为故事留湖上,吟作新诗寄浙东。军府威容从道盛,江山气色定知同。报君一事君应羡,五宿澄波皓月中……

跟在江南一带为官的僚友们酬唱寄送,也是赏心乐事。

近处朋友来到苏州,盛情款待,临辞,白刺史还代表妓女们诗文相送——

妓筵今夜别姑苏,客棹明朝向镜湖。莫泛扁舟寻范蠡,且随五马觅罗敷。兰亭月破能回否,娃馆秋凉却到无。好与使君为老伴,归来休染白髭须。

好友刘禹锡时任和州刺史,刘禹锡与白居易同庚,诗名齐于白居易,人称“刘白”。

因刘禹锡被视为“永贞党人”,多年落魄南方烟瘴之地,宦途艰难坎坷,有甚于白居易数倍。

白居易与各地友人书信往返、诗词唱和,最多的,一是元稹,一便是刘禹锡了。

刘禹锡与白居易的交谊与日俱深,刘禹锡寄给白居易《郡斋书怀寄江南白尹……》诗,诗中相约,退归后同吟同醉:“还思谢病吟归去,同醉城东桃李花。”

刘禹锡被白居易视为文友、诗敌,读诗后,立即挥笔作答,酬和之间,总忍不住为刘禹锡打抱不平——

换印虽频命未通,历阳湖上又秋风。不教才展休明代,为罚诗争造化功。

我亦思归田舍下,君应厌卧郡斋中。好相收拾为闲伴,年齿官班约略同……

地方守官,依例得向朝廷进贡特产,苏州柑橘闻名。尤其是吴县西南太湖中洞庭山所出,最是精品。

为挑选上等的贡橘,收获季节,白居易亲自乘船到太湖上,检察橘农的采摘、包装——

阊门曙色欲苍苍,星月高低宿水光。棹举影摇灯烛动,舟移声拽管弦长。渐看海树红生日,遥看包山白带霜。出郭已行十五里,唯销一曲慢霓裳。

水天向晚碧沉沉,树影霞光重叠深。浸月冷波千顷练,苞霜新橘万株金。幸无案牍何妨醉,纵有笙歌不废吟。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太湖心。

洞庭贡橘拣宜精,太守勤王请自行。珠颗形容随日长,琼浆气味得霜成。登山敢惜驽骀力,望阙难伸蝼蚁情。疏贱无由亲跪献,愿凭朱实表丹诚……

唐敬宗宝历元年七月的一个休沐日,白居易设宴款待郡府群僚。

诗酒酣宴,兴犹未尽,白居易命将贞元年间韦应物刺苏州时所作诗文《雨中》刻录于美石,亦将自己即席所作《旬宴》并刻之,石背又勒《吴郡诗石记》。

诗碑既成,人们争相诵吟,传为美谈——

官邸门前,画戟林立,兵卫森严,休息室内,凝聚着焚檀的清香。

东南近海,层层风雨吹进住所,逍遥自在,池阁之间阵阵风凉。

心头烦躁苦闷,将要消散,嘉宾贵客,济济一堂。惭愧所处太过高贵,未能顾及平民百姓有无安康。

如能领悟事理,是非自然消释,性情达观,世俗淡忘。鲜鱼肥肉,是夏令禁食的荤腥,蔬菜水果,希望大家尽管品尝。

躬身请大家饮下一杯醇清美酒,抬头聆听各人吟诵金玉诗章。 精神愉快,身体舒畅,犹似临风飘举,奋力翱翔。

吴中不愧文史鼎盛所在,文人学士多如大海汪洋。现在才知,大州大郡,哪里仅是财产丰阜,物质称强?

公门日两衙,公假月三旬。衙用决簿领,旬以会亲宾。公多及私少,劳逸常不均。

况为剧郡长,安得闲宴频。下车已二月,开筵始今晨。初黔军厨突,一拂郡榻尘。既备献酬礼,亦具水陆珍。萍醅箬溪醑,水鲙松江鳞。

侑食乐悬动,佐欢妓席陈。风流吴中客,佳丽江南人。歌节点随袂,舞香遗在茵。清奏凝未阕,酡颜气已春。

众宾莫遽起,群寮且逡巡。无轻一日醉,用犒九日勤。微彼九日勤,何以治吾民?微此一日醉,何以乐吾身?

贞元之初,韦应物为苏州牧,房孺复为杭州牧,皆豪人也。韦嗜诗,房嗜酒,其风流雅韵,多播於吴中。

及今,白居易自中书舍人间领杭苏二州,既醉於彼,又吟於此,苏、杭之风景,韦、房之诗酒,兼有之矣。

秋风渐起,郡务稍闲。

择一吉日,游赏风景去啊!白居易带领下僚,前拥后随,登临阊门,鸟瞰苏州——

阊门四望,郁郁苍苍,始知大州雄峙,极是伟壮。鳞次十万人家,供给课税,五千府兵子弟,守土封疆。

阊闾城碧铺秋草,鸟鹊桥红带夕阳。处处街巷,管吹悦耳,家家门外,停泊舟航……

围绕虎丘山建筑的佛寺,隐入白云之中,山间云雾缭绕,青翠的山峰朦朦胧胧,颜色显得暗淡;馆娃宫在月光映照下,轮廓可见,水面泛着清光,点缀出一派迷人的景色。

登高临远,再一次领略苏州风光,氤氲绮丽,气象万千,贵为这一江南大郡之尊,白居易之自足自得,跃然可见。

没有官事,旬日轻松一醉,用来犒劳九日的辛苦。

没有九日的勤政,何以治理属下的黎民;没有旬日这一场欢醉,何以娱乐自家的身心呢?

白居易“犒勤”、“乐身”的办法,便是到太湖中去吟诗饮酒,享受山水的清幽之趣,或在明月清波的太湖中过夜,听取苏州名妓李娟、张态等的美妙歌舞,兹有《霓裳曲》为证——

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舞对寒食春风天,玉钩阑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磬萧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迤逦。

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

当时乍见惊心目,凝视谛听殊未足。一落人间八九年,耳冷不曾闻此曲。湓城但听山魈语,巴峡惟闻杜鹃哭。移领钱塘第二年,始有心情问丝竹……

今年五月间,白居易到任苏州,半岁时光,朝钟暮角,催白了头。由于贪看案牍,常常忙到深夜,无暇赏听笙歌,直到秋深及今。

入秋以来,田亩收罢,衙门无事,闲闷则起。忽然想到,霓裳曲哪里能够听到呢?

闻君部内多乐徒,问有霓裳舞者无。答云七县十万户,无人知有霓裳舞。

唯寄长歌与我来,题作霓裳羽衣谱。四幅花笺碧间红,霓裳实录在其中。

千姿万状分明见,恰与昭阳舞者同。眼前仿佛覩形质,昔日今朝想如一。疑从魂梦呼召来,似著丹青图写出。

我爱霓裳君合知,发于歌咏形于诗。君不见,我歌云:惊破霓裳羽衣曲。又不见,我诗云:曲爱霓裳未拍时。

由来能事皆有主,杨氏创声君造谱。君言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娇花巧笑久寂寥,娃馆苧萝空处所。

如君所言诚有是,君试从容听我语。若求国色始翻传,但恐人间废此舞。妍媸优劣宁相远,大都只在人抬举。李娟张态君莫嫌,亦拟随宜且教取……

霓裳艳曲的撩人心旌,姑苏妓者的青春颜色、袅娜腰肢,不断地向白居易的心灵和身体注入兴奋剂,好不激动美快。

回想当年,自己跟多数人一样,千方百计争做朝官,岂不知一方至尊,比之朝中忧心时时不可松解,潇洒千百倍也。

记忆深处的张愔,拥有美妓关盼盼,曾让路过彭城的白居易心猿意马,久久难平,其实张愔不过如彼而已,那里比得上白刺史之今日,脂粉簇拥,歌舞不休,阅尽人间声色。

唐敬宗宝历二年,春节刚过,白居易便忍不住携童仆出游苏州郊外,领略江南水乡早来的春意。

黄鹂巷口,莺燕欲语,乌鹊河头,冰雪欲销。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

鸳鸯荡漾,双双比翅,杨柳交加,万万丝条。借问春风,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呀,风儿说,只从前日,吹到今朝。

这个春天,白居易心情大好,不断出游。

太大意了,有一日不慎堕马,摔伤腰臀,养伤期间,又不断咳嗽,疼痛难当。求医求佛均不见效。这使白居易感到了自己的老迈和无奈——

腰痛拜迎人客倦,眼昏勾捍簿书难。辞官归去缘衰病,莫作陶潜范蠡看。

岂独年相迫,兼为病所侵。春来痰气动,老去嗽声深。眼暗犹操笔,头斑未挂簪。因循过日月,真是俗人心。

腰痛、咳嗽,州府无法去,僚属次第前来慰问,应该也是可以充实度日的。但是,无法舟中宴饮,无法携妓游乐,这样的刺史做起来太没劲了耶。

白居易对官场的厌倦情绪又占上风——

公私颇多事,衰惫殊少欢。迎送宾客懒,鞭笞黎庶难。老耳倦声乐,病口厌杯盘。

既然无什么可以留恋,为什么不就此休官也罢呢?

一日一日,复又一日,自己问自己,为何还要留在官署呢?

为贪逐日俸,拟作归田计?

亦须随丰约,可得无限剂。若待足始休,休官在何岁?

官舍不是自家的房子,官园中也不是自家的树木。洛中有小宅,渭上有别墅。既无婚嫁累,幸有归休处。此时归去,确实已经有迟,即便有迟,犹胜不归去……

洛下田园,久已抛掷荒芜,吴中诗酒歌舞,莫要过分流连了。

嵩阳云树,伊川日月,早已有约,即便现在归去,也已迟过四五年了。

白居易终于痛下决心,以养病为由,向朝廷请长假百日。

按照律例,官员请求百日长假,等于自我休职。长假期间,需在任上休息,假满即可归去。

在百日长假获准之后,白居易的腰臀也不再疼痛了,便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轻松游历。一边了无负担地访山问水,告别吴中名胜,一边和友朋僚属诗酒欢宴,畅叙离别之情。

名胜如灵岩寺、报恩寺、松江亭者,再三流连,僚友们更是依依难舍——

潦倒宦情尽,萧条芳岁阑。欲辞南国去,重上北城看。

插雾峰头没,穿霞日脚残。水光红漾漾,树色绿漫漫。约略留遗爱,殷勤念旧欢。

病抛官职易,老别友朋难。九月全无热,西风亦未寒。齐云楼北面,半日凭栏干……

 

25 病树前头

 

敬宗宝历二年的八月底,暑热的一天,白居易在午睡时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全然没有苏州官舍的影子,而是自己被贬于更远的岭南,独自在泥雨中痛苦地跋涉。

梦醒来,久久难以摆脱余悸困扰。百日长假期满时,迫不及待地要休官北归——

心中久有归田计,身上都无济世才。长告初从百日满,故乡元约一年回。

马辞辕下头高举,鹤出笼中翅大开。但拂衣行莫回顾,的无官职趁人来。

五年间,任职两个江南大郡,也可慨叹了,悄悄出门吧,游山看花去。

从此后光阴为自己所有,从前的日月是属于官家的。樽前免被催迎使,枕上休闻报坐衙。睡到午时欢到夜,回看官职是泥沙……

以白居易的善良本性,在苏州期间,他依然保持了关心民瘼的良好作风,重裘每念单衣裳,兼味常思旅贫人。

所以,宝历二年九月,白居易离开苏州上船远行的那天,河岸送行的州民群扶老携幼,夹岸相送,哭哭啼啼,随行十余里之遥——

浩浩姑苏民,郁郁关洲城。来惭荷宠命,去愧无能各。青紫行将吏,斑白列黎经。

一时临水拜,十里随舟行。饯筵犹未收,征棹不可停。稍隔烟树色,尚闻丝竹声。怅望武丘路,沉吟浒水亭。还乡信有兴,却郡能无情。

刘禹锡听人绘声绘色地传达情景,高兴地为诗记载其盛曰——

闻有白太守,抛官归旧溪。苏州十万户,尽作婴儿啼……

白居易则说:“做官做到俸禄满了六百石,昔时的圣贤就不再做了,我如今俸禄超过两千石,方才罢归,已经惭愧迟得多了。犹胜尘土下,终老无休期。卧乞百日告,起吟五篇诗。”

早上跟府吏告别,晚间与州民相辞。去年到苏州时,麦穗刚黄。今年离开的时候,稻花依然白霏霏了——

为郡已周岁,半岁罹旱饥。襦袴无一片,甘棠无一枝。何乃老与幼,泣别尽沾衣。下惭苏人泪,上愧刘君辞……

宝历二年秋天,白居易偕夫人杨女士、女儿阿罗、仆佣、家妓及一对幼鹤,另有船只载运若干太湖石、青板舫,缘运河经扬州返洛阳。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老友刘禹锡也离职和州,归回洛阳,二人相逢扬州,惊喜不置,连日快晤——

白居易以“国手”喻刘禹锡诗才,对刘禹锡迭遭贬逐,一直深致惋惜和感慨——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你合当遭到不幸,谁叫你的才名那么高呢!可是长达二十三年的不幸,也未免太过分了。

写出轰动朝野的名文《陋室铭》,以“斯是陋室,惟我德馨”为人敬慕的刘禹锡,回顾自己谪居在巴山楚水荒凉之地的非常岁月,感慨良深。

算来,已经二十三年了,如今返回,许多老朋友都已去世,人事全非,恍如隔世了。

但刘禹锡毕竟具有政治家的高迈襟怀,慨叹之后,反而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安慰有些伤感的白居易——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今日且听放歌一曲,暂凭杯酒浇灌我们不屈的的精神吧。

刘禹锡以坚韧不拔感谢白居易的关怀,可谓悲痛中有乐观,沉郁中见豪放了。

“沉舟”、“病树”都无碍于千帆竟发、万木争春,不能沉浸在个人的嗟病伤往之中,让我们忘却不幸,以乐观进取、奋发向上共勉吧。

一对幼鹤,翔舞调态,为他们的闲暇时光增添了无穷乐趣。

白居易和刘禹锡在扬州逗留半月,共游大明寺,同登栖灵塔,赋诗唱和,以记游兴。

兴而未尽,遂又结伴前往楚州——

前月发京口,今辰次淮涯。二旬四百里,自问行何迟。还乡无他计,罢郡有余资。进不慕富贵,退未忧寒饥。以此易过日,腾腾何所为。

逢山辄倚棹,遇寺多题诗。酒醒夜深后,睡足日高时。眼底一无事,心中百不知。想到京国日,懒放亦如斯。何必冒风水,促促赴程归。

楚州刺史郭行余,对两位名满海内的大诗人结伴前来,表示热切欢迎,日日殷勤相陪,觥筹高会,并一再挽留,所以白居易和刘禹锡在楚州一直待到当年年底,方才离开楚州,往汴州,回洛阳——

共作千里伴,俱为一郡回。岁阴中路尽,乡思先春来。山雪晚犹在,淮冰晴欲开。归欤吟可作,休恋主人杯……

游过楚州,继续北归。过汴州后,刘禹锡直经洛阳往长安,白居易吩咐家人和载有太湖石、、青板舫的船只先回洛阳,自己则绕道荥阳,回访少年时代生活过的东郭村。

白居易将无忧无虑的童年留在了溱洧二水竞流的新郑,如今五十六岁了,方才有缘再见,不由得慨然叹息——

少小离开出生之地,辞别乡曲。迢迢四十余年,才又回到到荥阳一宿。

走时十一二岁,今年五十六了。

追思儿戏的时光,宛然犹在目前。旧居找不到了,故里也没有了宗族。岂惟变朝市,兼亦迁陵谷。独有溱洧水,无情依旧绿。

落日驻行骑,沉吟怀古情。郑风变已尽,溱洧至今清。不见士与女,亦无芍药名。

当白居易回到东都洛阳的时候,朝局又发生了巨大变化。

宝历二年十二月八日深夜,唐敬宗被宦官刘克明、苏佐明等杀了,他只活了十八岁。

唐敬宗遇害后,刘克明等伪造遗诏,胁迫宪宗李纯的第六个儿子绛王李悟入宫为帝。

仅仅两天,宦官王守澄、梁守谦、杨承和、魏从简等四人率禁军入宫,杀死绛王,协同裴度等大臣,拥立敬宗的弟弟李昂即位,是为唐文宗。

更换皇帝,改元大和,又到了朝廷用人之时。

唐文宗李昂似乎较其兄长大有区别,期望励精图治,重振朝纲。

应召归回东都待命的刘禹锡和白居易看到了希望。若说离开贬地归来,希望还是有点渺茫的话,如今随着新皇上的即位,已经越来越具体化了。

裴度拥戴有功,位居首相。白居易的其他好友韦处厚、崔群等均得授高位。

朝局的改善又使白居易感到了莫大的希望。

果然如料,唐文宗于这年二月十三日改元大和,十七日,除授白居易为秩从三品的秘书监的诏书颁下。

秘书监,品秩甚高,事务清要,白居易自然乐意。接到诏书,略事收拾,很快即赴长安,走马上任——

紫袍新秘监,白首旧书生。鬓雪人间寿,腰金世上荣。子孙无可念,产业不能营。

美酒引发眼前的兴致,诗句留作身后的名声。闲倾三数酌,醉咏十余声。便是羲皇代,先从心太平。

白居易曾在贞元十九年担任秘书省校书郎,想不到二十多年后,自己竟来主持秘书省的工作。

好友裴度等人均在重要位置,白居易应该感到满意和振奋。

无奈大宦官王守澄、梁守谦等祸乱朝政,再度引致朋党倾轧,河北、山东等地藩镇割据又兴,各种非常事件,时有发生。加之秘书省为事清闲,无法作为,所以,秘书监老是打不起精神——

纱巾角枕病眠翁,忙少闲多谁与同。但有双松当砌下,更无一事到心中。金章紫绶堪如梦,皂盖朱轮别似空。暑月贫家何所有,客来唯赠北窗风。

槐花洒落,微雨润地的新秋时辰,梧桐叶在风中惬意地翻卷。

官厅里什么事情也没有,白头老监,枕书而眠,一天一天打发日子。

宦情消泯,生活情趣也渐趋低落。除了跟自己的姻亲杨汝士,其他的诗酒唱和也没有了,过的完全是一派清闲岁月——

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老爱寻思事,慵多取次眠。妻教卸乌帽,婢与展青毡。便是屏风样,何劳画古贤?

林子也失落了情绪,经春历夏不开一花。惟有杨花滚成团,榆荚落成堆。

日光流年,后浪催前浪,人的雄心壮志,不断从中减去。做个过客吧,只要不生病,年老也无妨啊——

步月怜清景,眠松爱绿阴。早年诗思苦,晚岁道情深。夜学禅多坐,秋牵兴暂吟。悠然两事外,无处更留心。

这年冬天,行年四十八岁的白行简不幸去世。弟弟的故去,使白居易更感人生悲痛,天地失色……

唐文宗李昂大和元年十月,皇上过生日,白居易奉敕入殿,对御讲解文学,其身价与风采,得到朝中认可,心间十分快慰。

一个月后,白居易公务洛阳——

早风吹土满长衢,驿骑星轺尽疾驱。共笑篮舁亦称使,日驰一驿向东都。

途中借兴游览华州景胜,访问曾任华州刺史的崔群钱徽留下的诗文佳句——

高居称君子,潇洒四无邻。丞相栋梁久,使君桃李新。凝情看丽句,驻步想清尘。况是寒天客,楼空无主人。

出差东都,却没有事,因而白居易可以回到城南,在履道坊宅第,应酬故交新知,安享林泉之乐。

邀朋呼友,诗酒宴会,结伴郊游,同老友刘禹锡、皇甫镛、尉迟汾、苏弘、新结交的东台御史姚合,诗来句往,好不风雅——

闲官兼慢使,著处易停轮。况欲逢新岁,仍初见故人。冒寒寻到洛,待暖始归秦。亦拟同携手,城东略看春。

白居易罢吴郡刺史时,带回的一对幼鹤,长得有点模样了。

白居易和刘禹锡相遇于扬子津时,闲玩终日,幼鹤翔舞调态,乐趣很多。现在鹤渐渐长大了,白居易任职秘书监,把鹤留在洛阳,刘禹锡则常到履道坊白宅,一旦入门问讯其家人,鹤便轩然来睨,如记相识,徘徊俯仰,似含情顾慕,填膺而不能言者——

寂寞一双鹤,主人在西京。故巢吴苑树,深院洛阳城。

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谁怜好风月,邻舍夜吹笙。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爱池能久立,看月未成栖。

一院春草长,三山归路迷。主人朝谒早,贪养汝南鸡。

现在,刘禹锡把鹤之趣说与白居易时,一双白鹤正来殷勤,直使两人乐不可支。

白居易同附近的汴州刺史令狐楚、河东节度使李程,也频有相寄——

梁园不到一年强,遥想清吟对绿觞。更有何人能饮酌,新添几卷好篇章。马头拂柳时回辔,豹尾穿花暂亚枪。谁引相公开口笑,不逢白监与刘郎……

江南好友,在心情愉快的时候,自然也不能忘记——

五岁优游同过日,一朝消散似浮云。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几度听鸡歌白日,亦曾骑马咏红裙。吴娘暮雨萧萧曲,自别江南更不闻。

洛都城中,那么多高门大户,修建得堂皇富丽,可是主人为官他地,终年不得享用,形同虚设——

水木谁家宅,门高占地宽。悬鱼挂青甃,行马护朱栏。春榭笼烟暖,秋庭锁月寒。松胶黏琥珀,筠粉扑琅玕。试问池台主,多为将相官。终身不曾到,唯展宅图看。

而履道坊白家,园林如画,微雨洒园林,新晴好一寻。低风洗池面,斜日拆花心。暝助岚阴重,春添水色深。不如陶省事,犹抱有弦琴。

主人若得以永久徜徉其间,何其愉悦啊——

几榻临池坐,轩车冒雪过。交亲致杯酒,僮仆解笙歌。流岁行将晚,浮荣得几多。林泉应问我,不住意如何?

唐文宗大和二年春天,白居易自洛阳返回长安,除授刑部侍郎。

刑部侍郎秩级虽略低于秘书监,但权力实在。

不过此次擢升并未带给白居易多少快乐和振奋。

宦官擅权的恶政愈来愈突出,导致的朋党倾轧愈来愈严重。在是非颠倒、纲纪紊乱的严峻局面之下,正直官吏愈来愈不敢说话。

置身于朝政日非的大和朝廷,怎不教白居易辗转难安呢。

刑部侍郎的繁琐公务尤令喜爱清闲的白居易不快,由是诉说与元稹道——

我为宪部入南宫,君作尚书镇浙东。老去一时成白首,别来七度换春风。簪缨假合虚名在,筋力销磨实事空。远地官高亲故少,些些谈笑与谁同。

白居易的放浪形骸,不会因为刑部侍郎的忙碌而稍减,只要得空子,咱就散心去——

身外无羁束,心中少是非。被花留便住,逢酒醉方归。人事行时少,官曹入日稀。春寒游正好,稳马薄绵衣。

曲江西岸又春风,万树花前一老翁。遇酒逢花还且醉,若论惆怅事何穷。

除过闲游散心,还有什么方式熬送日月、排遣郁闷呢?静坐——

虚窗两丛竹,静室一炉香。门外红尘合,城中白日忙。无烦寻道士,不要学仙方。自有延年术,心闲岁月长。

纵然如此引向静虚,也难以摆脱尘世忧烦。

早朝宫阙、晚出刑部的生活,哪里赶得上除却簪缨、归老林泉的散淡呢——

朝回北阙值清晨,晚出南宫送暮春。入去丞郎非散秩,归来诗酒是闲人。犹思泉石多成梦,尚叹簪裾未离身。终是不如山下去,心头眼底两无尘……

唐文宗大和三年严冬,白行简逝世两周年纪念,老眼昏花、疾病缠身的白居易为弟弟悲痛,还得照顾行简殁后留下的病妇孤儿,其状凄惨而又伤感——

西院病孀妇,后床孤侄儿。黄昏一恸后,夜半一起时。

病眼两行血,衰鬓万茎丝。咽绝五脏脉,消渗百骸脂。双目失一目,四肢断两肢。不如溘然尽,安用半活为。

谁谓荼蘖苦,荼蘖甘如饴。谁谓汤火热,汤火冷如澌。

前时君寄诗,忧念问阿龟。喉燥声气窒,经年无报辞。及睹晨兴句,未吟先涕垂。仰头向青天,但见雁南飞。

唐文宗大和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大雪纷飞,在除夕祭奠胞弟行简的时候,白居易毅然做出了一个关乎自己余生去向的重大决定:再以养病为由请告百日长假。

 

26 如愿分司

 

白居易在大和三年除夕,白行简逝世两周年“大祥”之日,这样告之于弟弟——

二十二哥居易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郎中二十三郎知退之灵:

日月不居,新妇、龟儿等,亹酷如昨,俯及岁暮,奄过大祥,礼制云终,追号永远;哀缠手足,悲裂肝心,痛深痛深!孤苦孤苦!

今已请长告,或求分司,即拟移家,尽居洛下,亦是夙意。今方决行,养病抚孤,聊以终老。

龟儿颇有文性,吾每自教诗书,三二年间,必堪应举。阿罗日渐成长,亦胜小时;吾竟无儿,穷独而已……

白居易告诉弟弟,最近将弟弟前后所著文章,检寻编次,勒成二十卷,题为《白郎中集》。

词意书迹,无不宛然,唯是魂神,不知去处。每开一卷,刀搅肺肠,每读一篇,血滴文字……

以后拟将哥哥与弟弟的文集,一起交付阿龟、阿罗收藏,传之后人。

不见弟弟,已然逾两载,即令做梦,也稀少梦到。难道幽冥之间道路殊远,障碍太多吗?不然,何一去之后,而茫昧若此?

白居易告诉弟弟,自己目今头白眼暗,筋力日衰,黄壤之期,亦应不远了。

因此,在行简你“大祥”之前一日,将石竹、香钿、骨兜等三名久经驱使的家妓,也都放归从良了,剩余几个,也拟逐步遣送她们……

白居易在对九泉之下的胞弟剖示心曲的时候,把自己晚年的生活安排也一并勾画出来了,那就是求得“吏隐”,终老洛下——

穷冬月末两三日,半百年过六七时。龙尾趁朝无气力,牛头参道有心期。 荣华外物终须悟,老病傍人岂得知。犹被妻儿教渐退,莫求致仕且分司。

年老力衰,疾病缠身,殆无生意,岂有宦情?

四位老友,钱徽、韦处厚等,大和二年冬天相继逝世,也使白居易受到强烈的震撼,不愿再累于公务了。

在刑部侍郎任上,白居易的参禅思想有所发展,曾经斋戒成月,以求释梵佑护,身体健康——

病来心静一无思,老去身闲百不为。忽忽眼尘犹爱睡,些些口业尚夸诗。荤腥每断斋居月,香火常亲宴坐时。万虑消停百神泰,唯应寂寞杀三尸。

实际上,很久以来,白居易但有官场空闲,便访山问寺,参禅静悟,把“佛”和“醉”都当成了解忧释愤的良药——

因君知非问,诠较天下事。第一莫若禅,第二无如醉。禅能泯人我,醉可忘荣悴。

儒学是重礼法的,道家是养神气的。礼法讲究太多,养神又有避忌。不如学禅定,其中深味无尽——

旷廓了如空,澄凝胜于睡。屏除默默念,销尽悠悠思。春无伤春心,秋无感秋泪。坐成真谛乐,如受空王赐。既得脱尘劳,兼应离惭愧。

除禅其次醉,此说非无谓。一酌机即忘,三杯性咸遂。须凭百杯沃,莫惜千金费。劝君虽老大,逢酒莫回避。不然即学禅,两途同一致……

再说,朝纲紊乱,天下扰攘,离开京师长安,分司东都洛阳,也是白居易出于防嫌避疑的考虑。

是时,牛李党争正烈,白居易的姻亲杨汝士、杨虞卿是牛党的重要人员,他们和白居易都住在朱雀门街东第五街,亲戚之间来往频繁,难免陷入党争漩涡——

人间祸福愚难料,世上风波老不禁。万一差池似前事,又应追悔不抽簪。

名愧空虚得,官知止足休。自嫌犹屑屑,众笑大悠悠。

物表疏形役,人寰足悔尤。蛾须远灯烛,兔勿近罝罘。幻世春来梦,浮生水上沤。百忧中莫入,一醉外何求……

当然,朝局暗藏危险,人事变幻不定,以策安全,不得不提前离开也是一个缘由——

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斜倚栏干臂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

时任集贤殿大学士的裴度,休沐日常常邀白居易、刘禹锡,和其他友人,或郊游,或赋诗,赏玩风光,宽放心情——

闲余何处觉身轻?暂脱朝衣傍水行。鸥鸟亦知人意静,故来相近不相惊。

白居易曰:“行寻春水坐看山,早出中书晚未还。 为报野僧岩客道,偷闲气味胜长闲。”

刘禹锡和道:“为爱逍遥第一篇,时时闲步赏风烟。 看花临水心无事,功业成来二十年。”

刘禹锡戏叹:“二十年来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

元稹和道:“刘郎不用闲惆怅,且作花间共醉人。算得贞元旧朝士,几人同见太和春。”

张籍曰:“一去潇湘头已白,今朝始见杏花春。从来迁客应无数,重到花前有几人。”

白居易道:“怪君把酒偏惆怅,曾是贞元花下人。自别花来多少事,东风二十四回春。”

这年夏季,裴度荐举刘禹锡为集贤殿学土。他的用意是先做个安排,以便有机会时好加以重用——

树含秋露晓,阁倚碧天秋。灰琯应新律,铜壶添夜筹。商飙从朔塞,爽气入神州。

蕙草香书殿,愧花点御沟。山明真色见,水静浊烟收。早岁忝华省,再来成白头……

白居易特别为朋友高兴,热情祝愿刘禹锡振翮从此,一飞摩霄——

暂留春殿多称屈,合人纶闱即可知。从此摩霄去非晚,鬓间未有一茎丝。

是年深秋,五谷丰收,皇上非常满意,诏书通知百官前往长安西郊,观赏遍地秋禾丰熟的大好景色。

刘禹锡和白居易同路,见秋风吹拂,车仗连绵,马鸣萧萧,互赋诗句以记其盛——

长安铜雀鸣,秋稼与云平。玉烛调寒暑,金风报顺成。川原呈上瑞,恩泽赐闲行。欲反重城掩,犹闻歌吹声。

清晨承诏命,丰岁阅田闾。膏雨抽苗足,凉风吐穗初。早禾黄错落,晚稻绿扶疏。

好入诗家咏,宜令史馆书。散为万姓食,堆作九年储。莫道如云稼,今秋云不如。

此番居官长安,刘禹锡和白居易交往最是频繁,唱和也多,加深了一对“文友诗敌”的深厚友谊……

朋友们难得相聚京师,大家以裴度为核心,唱和时常举行,每次都有新颖的话题,增进了友谊,舒畅了心胸。

唐文宗大和三年四月初,白居易百日长假告满,罢去刑部侍郎,如愿除授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朋友们在兴化坊裴度池亭把酒为白居易送行——

裴度吟曰:“东洛言归去,西园告别来。白头青眼客,池上手中杯。”

刘禹锡接道:“离瑟殷勤奏,仙舟委曲回。征轮今欲动,宾阁为谁开。”

白居易说:“坐弄琉璃水,行登绿缛堆。花低妆照影,萍散酒吹醅。”

张籍曰:“岸荫新抽竹,亭香欲变梅。随游多笑傲,遇胜且裴回。”

“澄澈连天境,潺湲出地雷。林塘难共赏,鞍马莫相催。”裴度吟。

“信及鱼还乐,机忘鸟不猜。晚晴槐起露,新雨石添苔。”刘禹锡说。

“拟作云泥别,尤思顷刻陪。歌停珠贯断,饮罢玉峰颓。”白居易道。

“虽有逍遥志,其如磊落才。会当重入用,此去肯悠哉。”张籍曰。

裴度又吟:“促坐宴回塘,送君归洛阳。彼都留上宰,为我说中肠。”

刘禹锡再叙道:“威凤池边别,冥鸿天际翔。披云见居守,望日拜封章。”

春尽年华少,舟通景气长。送行欢共惜,寄远意难忘。东道瞻轩盖,西园醉羽觞。谢公深眷盼,商皓信辉光。旧德推三友,新篇代八行。循环吟咏,意犹未尽……

要离开长安了,白居易专门作了一首梯式诗给朋友们,以望继和——

诗。绮美,瑰奇。明月夜,落花时。能助欢笑,亦伤别离。调清金石怨,吟苦鬼神悲。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君知。自从都尉别苏句,便到司空送白辞。

王起、李绅、令狐楚、张籍、韦行式等朋友,在外任的,靠邮寄酬唱,在京师的,则当场奉和。

刘禹锡赋诗,赞君子之交如水清美,友人之思似流波无尽——

水。至清,尽美。从一勺,致千里。利人利物,时行时止。道性净皆然,交情淡如此。君游金谷堤上,我在石渠署里。两心相忆似流波,潺湲日夜无穷已……

在轻松喜悦中,于兴华池畔,长亭之下,白居易告别裴度、刘禹锡、张籍诸友和其他朝中僚属、诗朋酒友,离开长安,东赴洛阳——

卧在漳滨满十旬,起为商皓伴三人。从今且莫嫌身病,不病何由索得身?

裴度、刘禹锡、张籍诸友,羡慕白居易早得颐养之遇,赋诗祝福他此去无忧无虑——

紫微阁老自多情,白首圆公岂要迎。伴我绿槐阴下歇,向君红旆影前行。纶巾发少浑欹仄,篮舆肩齐甚稳平。但问主人留几日?分司宾客去无程。

带着家人、侍妓、童仆,车杖走马,迤逦东行。

灞浐风烟,函谷山路,曾经几度走过。昔时蹙促,是为迁客,今日从容,自己离职东就——

优诏幸分四皓秩,祖筵惭继二疏欢。尘缨世网重重缚,回顾方知出得难……

东行,经过陕州。虢陕观察使王起,更是热情有加,迎送有礼。心至意随,诗文联语,倜傥无羁,飘逸逍遥——

从陕至东京,山低路渐平。风光四百里,车马十三程。花共垂鞭看,杯多并辔倾。笙歌与谈笑,随分自将行。

唐文宗大和三年,阳春四月,和风骀荡,莺飞草长的时节,洛阳到了。

从人缓步,车杖渐歇,驿站的小吏趋上前来,躬身迎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的白居易返莅洛阳,然后殷勤相送,直到城南履道坊。

到得自家宅第,随行家僮快步上前,启开门扉,请进主人。

走进久违了的东都故居,白居易不禁感慨连绵。

以前,多是旬日暂住,从今天起,却是真正的年岁长归了啊。

踏进履道坊庭院,摆脱尔虞我诈的政治漩涡,归隐林泉的自得自适不禁油然生于心底。

好,好,好。

眼下开始的是清净之地的安宁生活,耳边再也听不到大唐官场的是是非非了。

衣食无虑,心广意懒,即使喝水也会坦然增肥了。

算算,从长安出发,经陕州,到洛阳,消消停停,行走了半个多月。毕竟不是走马上任,难得的消停、自在,耗时也多,路途也长。

总算得到了“长归”之“今日”。

退一步海阔天空,孜孜进取总有让人生厌的时候,汲汲退避却带给人踏实和放松。

回到洛阳,静下心来回顾,自己其实也不是无奈的逃跑,而是结合自身的实际处境,经过缜密的思考,作出的明智选择——

大隐者,隐住在京师之内,小隐者,隐住在丘樊之中。

京师太嚣喧了,丘樊又太冷落,那怎么办呢?不如作个“中隐”,隐住在分司官署。

好像隐居,又好像在出官,司务不忙,但也非闲。

不劳心,不劳力,又免饥,又免寒。终岁没有太多的公事,每个月都有不少的俸钱。

若好登高临远,城南有龙门之山。若爱携旅游荡,城东有桃李满园。

若欲一醉为快,随时可以出去赴筵。洛中文化兴盛,多有诗词君子,可以尽请交流。

若欲负暄高卧不起,但可深掩自家门关。这样便无车马客人,不期而到门前。

人生一世,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未穷,未通,不丰,不约,这是多么合适的境界啊。

家僮手脚麻利地清扫抹洗,近邻远亲,地方官宦相继登门,欢迎远道来归的白居易。

东都洛阳,并不使白居易感到寂寞。此地此时,可与交往的朋友仍然较多。

首先是顶头上司、上个月出任东都留守的令狐楚。

抵达洛阳之前,《将到东都先寄令狐留守》一诗就已作为礼物先行送达令狐楚以为问候了。

当令狐楚造访履道坊白宅,白居易又以新诗报谢——

不矜轩冕爱林泉,许到池头一醉眠。已遣平治行药迳,兼教扫拂钓鱼船。应将笔砚随诗主,定有笙歌伴酒仙。只候高情无别物,苍苔石笋白花莲。

其次,仍官太子宾客分司而不慕荣利的老友皇甫镛,更是常来常往——

轻衣稳马槐阴路,渐近东来渐少尘。耳闹久憎闻俗事,眼明初喜见闲人。昔曾对作承华相,今复连为博望宾。始信淡交宜久远,与君转老转相亲。

老友苏弘,亦分司东都有日,仍然在任太子右庶子分司,喜得相聚——

墙西明月水东亭,一曲霓裳按小伶。不敢邀君无别意,弦生管涩未堪听。

另一位好友尉迟汾,已升任河南府少尹,不停地派人前来询问刚回东都的白居易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在任上有什么要求,使白居易分外感动,每每以诗报谢。

尤令白居易感到高兴的是,在洛阳,同阔别多年的挚友元稹、崔玄亮均有了晤见的机会,得以重叙友情,和唱诗篇。

唐文宗大和三年暮春,崔玄亮以秘书少监除曹州刺史,称病,谢而不就,将归洛阳,先先以诗寄白居易。

白居易喜出望外,急切以诗酬答崔玄亮——

明朝欲见琴尊伴,洗拭金杯拂玉徽。君乞曹州刺史替,我抛刑部侍郎归。倚疮老马收蹄立,避箭高鸿尽翅飞。岂料洛阳风月夜,故人垂老得相依。

谁知老友崔十八对官场仍然难舍,退志并不坚定,数月之后,就在这年冬天,又离开洛阳西入长安就任太常少卿的官职去了。

白居易无奈扶病相送崔玄亮,至洛阳西郊的临都驿,叹息曰——

勿言临都五六里,扶病出城相送来。莫道长安一步地,马头西去几时回?与君后会知何处,为我今朝尽一杯。

惜别中流露出为老友眷恋仕途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