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传》第三章 马嵬爱情非大手笔不可触动
《长恨歌》,灌注了白居易无限深情的爱情奇辞,于都门、宫阙、帝王、后妃的影子背后,流着多少诗人自己的泪水啊。
白学士本来诗名高峻,因此一歌而声誉再度拔起,一时间,上至官贵,下至黎庶,无不为之倾倒,连长安歌妓也以能吟白学士《长恨歌》为出台加价的理由。
“本小姐唱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也哉?”
07 韬晦日月
迷惘之后,复归“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事现状。
白居易知道,他的路只有一条:沿着仕途一直走下去,小心地走下去。
经历永贞巨变之后,白居易总愿意跟小弟元稹待在一处,交换世事感悟和人生况味。
平生心迹,最为相亲相近的,也便是元稹了,若无官场烦恼,择选明月之夜,再邀请三五同好,小酌一杯,那又该何等美快啊。
每次出差,或私务,或公干,常常思想起的,便是元稹挚友,若论居住,更要隔墙或者对门了。我们今生方便来往,子孙后代也好做美邻。
于是,白居易决定搬家了,向挚友元稹靠拢。
元稹此时正住在与永崇里华阳观隔街相对的朱雀门街东二街靖安里。
当然,永贞激变是白居易此番搬家的重要原因之一,去惊涛骇浪的边缘走了一遭,惊魂渐定,返归理智,也是远离漩涡的谨慎意识、韬晦心理促成了白居易的搬家之举。
很快,白居易搬出长乐里关播宅第,徙居于距大内稍远的永崇里华阳观。
到华阳观不久,元稹又介绍白居易结识了一位新诗友——李绅。谈文论事,诗酒唱和,投契的朋友又多起来了。
李绅是亳州人,生于乌程,今天的浙江湖州,长于润州,今天的江苏无锡,字公垂,幼年丧父,由母亲教以知识。中进士后,以学识渊搏招官翰林学士。
李绅有《悯农诗》三首,脍灸人口,妇孺能诵——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垄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织梭女,手织身无衣。我愿燕赵姝,化为嫫女姿。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
李绅也是永贞改革的支持者,白居易的情绪再度受到感染,禁不住惦记起远贬朗州的友人刘禹锡来。
白居易和元稹本来是非常同情和支持永贞党人的,现在永贞党人失势了,一如既往地以好友待之就更其重要。
刘禹锡以天然花纹十分美丽的石枕赠元稹,《赠元九侍御文石枕以诗奖之》——文章似锦气如虹,宜荐华簪绿殿中。纵使凉飙生旦夕,犹堪拂拭愈头风。
元稹《刘二十八以文石枕见赠,仍题绝句以将厚意,因持壁州鞭酬谢,兼广为四韵》——
枕截文琼珠缀篇,野人酬赠壁州鞭。用长时节君须策,泥醉风云我要眠。歌盼彩霞临药灶,执陪仙仗引炉烟。张骞却上知何日,随会归期在此年。
刘禹锡又《酬元九院长自江陵见寄》——
无事寻花至仙境,等闲栽树比封君。金门通籍真多士,黄纸除书每日闻。
白居易则捎去自己的诗作一百首请刘禹锡“教正”之。
收到白居易的诗作,回诗《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篇,因以答贶》——
吟君遗我百篇诗,使我独坐形神驰。玉琴清夜人不语,琪树春朝风正吹。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寻,行尽四维无处觅……
华阳观,林木蓊郁,环境幽静,平素轩车不到,是个人声阒寂的所在
虽则盛夏时节,因为植物充足的关系,烦暑早也远遁,若逢萧飒风雨天,金黄色的槐花撒落满地,犹似凉爽秋日,正是读书用功的好时节,好地方。
白居易和元稹都正在预备应试制举,比邻而居,也利于交流,便于研讨。
制举属于殿选之试,是皇上下诏或者亲自主持的选拔人才的特殊考试,所试内容主要是结合国况世情的“策论”,考核应试者的政见与才能。
应诏而参加制举者,多则二千,少犹不减千人,所收百才有一,难度可想而知。
制举胜出者,美官特授,行文制策高峻突出者,更无秩序拘束。因而士人们无不精心揣摩时事,朝也孜孜,夜也矻矻,搜求激切辞,意在求高等。
白居易和元稹二人自然对制试极为看重,闭户累月,潜心结撰策论,字斟句酌,每人百有余篇。
白居易将自己的策文七十五目编为四卷,名曰《策林》。
在《策林》中,白居易陈述了自己“酌人言、察人情,而后行为致”的政治主张,于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刑法、吏治、风俗等各个方面,都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唐宪宗元和元年,春四月,宪宗诏命右补阙韦贯之、中书舍人张弘靖为主考,举行“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大试。
这年的大试,试题问道:“自兵宿中原,生人困竭,农战非古,衣食罕储,念兹疲甿,远乖富庶,督耕植之业,而人无恋本之心;峻榷酤之科,而下有重敛之困。举何方而可以复其盛?用何道而可以济其艰?既往之失,何者宜惩?将来之虞,何者当戒?”
由于准备充分,对于这个试题,白居易胸有成竹,侃侃而论。
民生饥贫是由于赋税过重,赋税过重是由于连年征战,而连年征战是由于边祸不断,边祸不断的原因是朝政的荒颓。
要改善现状,必须惩治贪官污吏,清肃政局,同时减免苛税,使庶民安居乐业,这样社稷才能平定,朝廷才能由衰转盛……
不久后的一个吉日,红榜放出。
元稹考得甲等,授官左拾遗,白居易入选乙等,补为周至县尉。
白居易及进士第时二十九岁,及“书判拔萃科”第时三十一岁,及“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第这年,他三十五岁。
此次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大试,元稹中入甲等,授左拾遗,缘于委婉智慧,白居易逊于元稹,中入乙等,乃因对策语言过直。
因而,元和元年四月二十八日被任命为周至尉时,白居易不免感到些许失意。
不过,平心而论,直接入朝如元稹者,在偌大国度,毕竟是少数,授予京畿的县尉,已算顺利获得了升迁的机会,对于初入仕途的白居易而言已经是极为优渥的待遇了。
县尉职务,名义上是“暗察奸宄,拘捕盗贼”,实际上是“拜迎长官”、“鞭挞黎庶”,这种摧眉折腰、逼税索赋的日常从事,令白居易的心情很不舒畅。
到任不久,白居易就在给元稹的信和诗中传达牢骚——
夏闰秋候早,七月风骚骚。渭川烟景晚,骊山宫殿高。丹殿子司谏,赤县我徒劳。相去半日程,不得同游遨。
到官来十日,览镜生二毛。可怜趋走吏,尘土满青袍。邮传拥两驿,簿书堆六曹。为问纲纪掾,何必使铅刀?
在周至,白居易最爱的游憩之地,是城南三十三里的仙游山和仙游溪。
仙游山上有寺,曰仙游寺,水复山重,清雅宁谧,乃是隋文帝避暑的山宫。
仙游溪中有潭,曰黑龙潭,虽不甚宽阔,却青森无底,深邃幽静。
白居易常约同时赴任周至尉的李文略,到周至后新结识的诗友王质夫、陈大亮一起策马南往,赏览仙游山和仙游溪——
何处感时节,新蝉禁中闻。宫槐有秋意,风夕花纷纷。
寄迹鸳鹭行,归心鸥鹤群。唯有王居士,知予忆白云。何日仙游寺,潭前秋见君?
仙游山和仙游溪,为他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山间水畔的游憩,抚慰了宦期的枯寂生活,也激发了朋友们的诗文灵性。
八月将尽的时辰,连续不断地降雨,住在官曹,愁戚无奈,但在山间,却别有况味。
诗文相好者数人,最感兴趣的是林下的光阴。斯时,千般思维,都归入方寸之心了。
互相吟诵新作,有草间的虫儿配乐,宁静的旅宿中,有岩头的鸟儿伴梦。
还可以潇洒觥筹,放纵海量。
不要觉得床席寒凉,不要觉得夜雨无尽,我们并不寂寞,并不空虚,因为带的有好酒啊。
有次游玩过后,白居易从仙游山涧移回两株幼小的松树,栽植于县厅门前。
在折腰为小吏的惆怅日子里,这两棵绿松便是慰藉心神的嘉宾了。
松土,灌溉,渐渐地生意盎然,欣欣向荣,让人恍惚若处仙游涧中,而忘却了衙门的季节,一日到晚也不寥落了,一个人,两棵树,好像三个好友厮守不离也。
只是不能关门,无论昼夜,只要扶扇推枢,忽然就变作“双影对一身”了,思念朋友,思念长安左拾遗元稹,思念符离,思念音信渐远渐消的湘灵。
元九啊,微之啊——
蕙风晚香尽,槐雨余花落。秋意一萧条,离容两寂寞。
湘灵啊,灵儿啊——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想起关盼盼的娇羞伶俐,想起张愔的桃花鸿运,怪怨自己没有福分。
充一县尉,官场事务清闲,自我的情感丝茧却越结越厚,终于在又一次偕同诸友游览仙游山和仙游溪的时候,迎来了一个出乎料想的爆发口。
唐宪宗元和元年冬日,白居易和王质夫、陈大亮聚会于仙游寺云居阁,在诗酒畅叙中,大家不由谈到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
马嵬与周至本就不算太远,天宝十五年的马嵬喋血也才刚刚过去半个世纪,人们记忆犹新,话及马嵬兵变,各个唏嘘感叹。
彭城美女关盼盼给白居易心中刻下的印象太深了,此时此刻,在白居易的意识深处,杨贵妃和关盼盼的美姿叠加在一起,反应尤多,尤烈。
乘着酒兴,王质夫举起酒杯,道:“百代稀见的传奇故事,非遇出世之才不能润色记载。乐天精于诗,深于情,何不一歌其事,以使闻于后世,不致湮灭。”
白居易听得此话,感到眼前忽然一亮,是啊,多年来为人们所艳称的马嵬爱情悲剧,非大手笔不可触动也。
唐玄宗与杨贵妃“相见、欢爱、死别、长思”的缠绵悱恻和生死不渝,也必将成就光耀千古的大手笔啊。
于是,白居易激动地举起酒杯,感谢王质夫的建议,答应撰写一阕《长恨歌》。
欣然干杯,随即又约,白居易将《长恨歌》写成之后,由陈大亮撰写《长恨歌传》。而《长恨歌》与《长恨歌传》均由王质夫先行赏析,评判。
三尊酒杯,再度高高举起,“当啷”碰响……
周至,仙游,云居阁,诗坛醉约……
运传神妙笔,逞卓荦才华,真实与浪漫相糅合的,回环曲折,宛转超凡的千古绝唱由此诞生——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至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扇,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随后,陈大亮也完成了《长恨歌传》。
陈大亮在《长恨歌传》中叙写创作缘起道:“白乐天,深于思者也,有出世之才,以为往事多情而感人也深,故为《长恨词》以歌之,使鸿传焉。”
可以说,《长恨歌》和《长恨歌传》相得益彰,各具其妙。
韵律宛转的《长恨歌》,以其便于吟唱,广受各界欢迎,不多日便传布朝野。
《长恨歌》,灌注了白居易无限深情的爱情奇辞,于都门、宫阙、帝王、后妃的影子背后,流着多少诗人自己的泪水啊。
白学士本来诗名高峻,因此一歌而声誉再度拔起,一时间,上至官贵,下至黎庶,无不为之倾倒,连长安歌妓也以能吟白学士《长恨歌》为出台加价的理由。
“本小姐唱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也哉?”
08 簪缨俘虏
成就日隆,白居易自然快慰,但总体而言,周至县尉的心绪是抑郁惆怅的。
同为周至尉的李文略也跟白居易一样,对离开京城,沦作风尘走吏,感到失落,感到愤懑。
低眉折腰,复又敛手,身心惶惶,不得片时安适。
豪情万丈,参加公务员大考,之后落于宦场风尘,方知为吏之窘迫和艰难。
公事像日头一样漫长,正常心态像流风一样飘逝。穿青袍,掩不住满身怅惘,燃芸香,熏不就寡淡的时光。
好在两人作伴,聊可自慰自宽。
由于贪看月亮,两人索性住在一起,因为喜欢山色,两人便常常相约闲走。
往往在公事闲暇,相互小劝,勉强为欢。但两颗心都好比止水,一天到晚没有什么波澜。
实际上,白居易和李文略是因为性情相近,而非做着同样的县尉。
县尉要到民间催缴赋税,他们也由是得以深入底层,察见黑暗,推己及人,叹喟民生之艰。
这天晚间,白居易和李文略登高避暑时,感到炎热无比,四处火烧也似,草树枝叶一动不动,不知清风隐藏在何处,不知有何方法可以避除暑气,享受一点清凉。
夜渐静,更渐深,高处有徐徐凉风吹下来了,炎热和烦躁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打开衣襟,将坐凳挪到走廊边上,顿得快意,清凉欲仙。
下山路旁,却不忍侧头相看。百姓挥汗种植的禾黍,叶苗卷曲,尽被烤焦了似的,奄奄待毙。
我们自家有办法讨得凉风,但又如何讨得计策,来救一救百姓的疾苦呢?
唉,扎根在不该扎的地方,真不如不做什么鸟官啊。
芒种时节,黄鹂催唱,白居易策马南召冈,来到正在挥汗收割的农民中间,与他们谈论农耕生计——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桨。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这年是唐宪宗李纯元和二年,白居易已经三十六岁。
年逾三十,风流倜傥,诗文出众,却未婚配,在人们眼中毕竟有点不大正常。自然,这也是他平日郁郁不畅的因素之一。
白居易与湘灵姑娘的浪漫情爱,碍于门第和礼俗,尤其阻于母亲的一次次强烈反对,只剩枯萎一途了。
仕途一事,到此境地,也只好耐心等待,而婚姻大事,再拖下去,便是不近人情了。
外出游走时,白居易从山脚地头挖来一株蔷薇,栽在府衙门厅一侧,睹花有思,慨然动情——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
此时,友人杨虞卿迁调长安,跟其从兄杨汝士等一起居住在靖功坊。
周至尉清闲的日子还是相当多的,因而白居易不断到长安停留。
元和三年,白居易整个春天都宿于杨家,消磨时光,和杨家兄弟交好的同时,杨汝士家中小妹引起了白居易的注意——
春初携手春深散,无日花间不醉狂。别后何人堪共醉,犹馋十日好风光。
杨氏弟兄俱醉卧,披衣独其下高斋。夜深不语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阶。
耐心等待,吉星高照,不久,白居易终于获得升迁,受命入朝,任官翰林院。
离开周至后,白居易对周至的山水旧友,行思坐想,念念不忘。他不断修书发往周至,问候王质夫并诸位好友。
回忆当初相识,相互欣赏的是出乎世俗,我任周至小吏,也不是名利使之。因之,才有春阳下我们流连在仙游潭边,秋风中我们聚谈在云居阁头的美好回忆。
在高楼上欣赏潺潺流水,在青藤下观览漠漠青潭的日子,忽然间去了。
吟诗,我们围坐在石头上,把酒,我们相酌在响泉边的情趣,忽然间消失了。
哦,忽然告别了,乐天我是被簪缨所俘虏了呀。挚友你还是山间的闲云,我已经成了笼中的囚鹤。
周至岁月,好似驻留不走的春梦,往事历历,全都像在昨日。又是一度春深时节,仙游山上和仙游溪畔的花瓣想必正在飘落吧?
唐宪宗元和三年,对白居易来说,是意义重大的一年。
到长安后,先做了一段时间的翰林院学士。四月二十八日,拜授左拾遗。不久,又与杨汝士的小妹完婚。
小杨姑娘虽然不识文字,也远音律,但贤淑、美丽,她让三十七岁的白居易享受到了迟来的婚姻,因是,白居易曾词意恳切地有韵相赠——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
陶潜不营生,翟氏自伐薪。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至此千载后,传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间,不能忘其身。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蔬食足充饥,何必膏梁珍。缯絮足御寒,何必锦锈文。
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翰林学士和左拾遗均属“近职”,随侍皇上,听候差遣,令人羡慕。
门下省设左拾遗六人,中书省设右拾遗六人。这些拾遗执掌供奉和谏议等职事,朝廷有大事商议,拾遗可参与讨论,直抒己见,也可直接向皇帝陈述政治得失、天下利弊,乃至应当兴废的意见。
拾遗虽说只有八品,年俸三十九万钱,但属于参与朝政、施展抱负的良职——
奉诏登左掖,束带参朝议。何言初命卑,且脱风尘吏。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当时非不遇,尚无过斯位。况余蹇薄者,宠至不自意。
惊近白日光,惭非青云器。天子方从谏,朝廷无忌讳。岂不思匪躬,适遇时无事。受命已旬月,饱食随班次。谏纸忽盈箱,对之终自愧。
初受恩宠、喜不自禁,元和三年的五月初八日,白居易就上了一道奏疏,向唐宪宗一吐衷肠——
臣所以授官以来,仅经十日,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唯思粉身以答殊宠,但未获粉身之所耳。
今陛下肇临皇极,初受鸿名,夙夜忧勤,以求致理。每施一政,举一事,无不合于道,便于时者。
万一事有不便于时者,陛下岂不欲闻之乎?万一政有不合于道者,陛下岂不欲知之乎?
倘陛下言动之际,诏令之间,小有阙遗,稍关损益,臣必密陈所见,潜献所闻,但在圣心裁断而已。
臣又职在禁中,不同外司,欲竭愚诚,合先陈露。伏希天鉴,深察赤诚……
供奉于内廷学士院的翰林学士,专门为皇上草拟罢免将相、号令征伐等各种重要制诏,号为“内相”,又被称作“天子私人”。
左拾遗隶属于门下省,拾国家遗事而言论之,位从八品。一个经由科举进入仕途的人能获得职位如此,白居易还是比较幸运的。
这年夏天,唐宪宗举行科试,选拔直言极谏、贤良方正的官吏。
参加这次考试的翰林学士牛僧孺、皇甫湜等三人,在“试策”中胸襟坦白,慷慨陈词,毫无顾忌地纵议朝弊,剑指权宦,很受考官赏识。
考官吏部侍郎杨于陵、吏部员外郎韦贯之将牛僧孺、皇甫湜等都列入上等。复考官翰林学士裴垍、王涯等审阅考卷后,也都一致同意。
但是,宰相李吉甫和众宦官被激怒了,他们以皇甫湜是复考官王涯的外甥为由上书,“泣诉”于唐宪宗,指称考官徇私舞弊。
宪宗听信李吉甫和众宦官,贬杨于陵为广府节度使,罢裴垍翰林学士,除户部侍郎,裴垍、王涯则被逐出翰林院。
初任左拾遗的白居易目睹这场制科冤案,不禁对李吉甫等人的无耻行径义愤填膺,遂上《论制科人状》,慷慨陈辞——
……臣伏以裴垍、王涯、卢坦、韦贯之等皆公忠正直,内外咸知,所宜授以要权,致之近地。故此来情私相谓曰:此数人者,皆人之望也。若数人进,则必君子道长;若数人退,则必小人之道行。故卜时事之否臧,在数人之进退也!
……乞俯回圣览,特示宽恩,僧儒等准往例与宫,裴垍等依旧职奖用,使内外人意欢然再安。
若以臣此言理非允当,以臣覆责,事涉乖宜,则臣等见在四人,亦宜各加黜责,岂可六人同事,唯罪两人?
虽圣造优容,且过朝夕。在臣惕惧,岂可苟安。敢不自陈,以待罪戾……
《论制科人状》侃侃有理,却难以改变唐宪宗李纯的决定。
新进士集团要求改革时政,刷新朝纲,宦官和旧官僚集团为保既得权势,主张因循守旧,党同伐异,互相残害,这种朋党之争,在唐朝宫廷长久延续不绝。
尽管白居易不介入任何一方,但刚刚入朝参政,尚未深知宦官集团和进士集团长期矛盾内情的白居易实际上已经站在进士集团的立场上了。
元和三年九月,荆南道节度使裴均和山南东道节度使、守司空、同平章于頔请求入朝,唐宪宗诏准。
白居易看出此二人的不良居心,于是及时提状,据理陈述利害,提醒宪宗加以拒绝。
裴均本性贪馋,每为向朝廷进奉,在驻地大肆搜刮,人品低下,为仕林所不齿。但裴均在永贞事变中助宪宗登位有功,因而还是受到宪宗恩顾,得到了朝中官职。
于頔更是公然聚敛,肆意虐杀,专横跋扈,凌上威下,但其搜刮地方有术,对朝廷累有进奉,又因割据势力过大,宪宗为了分化地方武装,采取了宽让和施宠的态度,授其以位,还应其要求把长女永昌公主嫁给于頔的四子于季友,做成了狗皮亲家。
紧接着,淮南节度使王锷来朝,要求宰相头衔。
王锷曾任岭南节度使, 利用边郡特点,大肆搜刮民财,对于外国来的商船,他也没收其利,得到的钱与两税钱一般多,家财富于公藏,人所共知。
但王锷善于用赃,对宦官巨款贿赂,对宪宗厚贡进奉。宪宗收了王锷的大宗财物,便想让他遂愿。
白居易向来鄙视王锷的为人,直接上《论王锷欲除官事宜状》,强烈反对王锷的买官之举——
臣伏以宰相者,人臣极位,天下具瞻;非有清望大功,不合轻授。王锷既非清望,又无大功,若加此官,深为不可。
咋日裴均除平章事,内外之议,早已纷然。今王锷若除,则如王锷之辈,皆生冀望之心矣。若尽与,则典章大坏,又未感恩;若不与,则厚薄有殊,或生怨望,幸门一启,无可奈何……
白居易尖锐指出,王锷担当方镇,不顾地方凋残,只顾大肆收刮,以致淮南地区民不聊生。他带来京城进奉皇帝的大量财物,美其名曰贡赋盈余,实为搜刮所得,朝野尽知。
倘若让王锷如愿以偿,恐怕天下人都会说陛下收了王锷的进奉才让他做宰相的。还恐怕各道节度使,从今以后都要效法王锷,搜刮庶民来谋求宰相之位。
唐宪宗李纯看完白居易据理力谏的奏章后,觉得应该采纳,但他又要顾全面子,便给王锷加了个检校司徒、河中尹、晋绛慈隰节度使,把他打发了。
元和四年,春夏季节,天气久旱,灾情深重,千里赤地,饿殍载途,唐宪宗为此下了一道“罪己诏”,检讨自己失德之处,白居易大受感动——
为君者以“明”为圣,为臣者以“直”为宗,热烈祝贺这个体恤黎民的美好开始,衷心希望优良传统保持下去。
白居易接着上书奏道:皇上空言“罪己”是不够的,要真正惠民,最好是减轻缴纳,免除租税。
遇上荒年,谷物歉收,百姓已经难以为生,还要交租纳税,在差吏的催迫征收之下,势必难以活命。
诚望皇上能广播皇恩,对受灾地区,按灾情轻重,或减,或免,以救灾民于水火之中。
白居易奏请免除百姓租税,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灾民显然是有利的。从统治阶级的长远利益来看,也是有好处的。
因为百姓久遭兵燹,疲伤已极,人祸未了,又加天灾,确实苦不堪言。若再催赋逼税,走投无路者便不得不铤而走险,反抗暴政。
唐宪宗一来怕逼迫过甚,灾民造反,危害大唐的统治,二来也想笼络人心,予民休息,于是获得诏准,使白居易深受鼓舞。
这年九月秋收,一年一度的和籴之事又兴起来。
和籴,官府出钱,百姓出谷,两相商量,进行交易。可以调节谷价,免得谷贱伤农。
朝廷实施和籴一法,本无恶意,但推行有年,各地渐成摊派,而且克扣酬钱,害民不浅,号为和籴,其实早已不符。
现实中的情形,往往是府县提前定价,提前将数目指标散配给农人,逐户派缴,而且还得百姓送到指定地点,苟有稽迟,则被拘捉,羁押中肆意鞭挞,比追逼赋税还要凶残。
白居易对和籴中的恶浊情形,深有体会,便立即上疏《论和籴状》,主张改配户和籴为开场自籴,或者改和籴为折籴。
由于白居易熟知其情,所以在奏折中指明危害,还提出了具体主张——
有关部门出钱,开场自籴,谷价稍高一点,卖谷的人自然多起来,前弊自除。
假若不愿开场自籴,可采取折籴之法,就是折青苗税钱,使纳斛斗,再给现钱。
臣久处村间,曾为和籴之户,亲被迫蹙,实不堪命……
今若有司出钱,开场自籴,比于时价,稍有优饶,利之诱人,人必情愿。且本请和籴,只图利人,人若有利,自然愿来。利害之间,可以此辨。今若除前之弊,行此之便,是真得和籴利人之道也。
折籴者,折青苗税前,使纳斛斗。免令贱籴,别纳现钱。在于农人,亦甚为利。利归于人,美归于上。
……由是而论,则配户不如开场,和籴不如折籴,亦甚明矣!
然而,白居易这件对黎民百姓有利、也对朝廷有长久利益的奏议,唐宪宗李纯却听不进去,未予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