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传》第七章 美色曾难遮掩而今何在

 

自古以来沉船而死的人,难道尽是君子吗?况吾时与命,蒙何不足恃。尝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

到得秭归,听船工介绍,此地有一昭君村。于是暂且登岸,前往造访。

姿容绝代、命运多艰的不幸女性王昭君,历来是文人骚客乐于歌咏的人物。白居易十六岁第一次游历长安,曾经乘着激情写出《咏王昭君》。

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18 元白三游

 

从元和十年到元和十三年,大唐朝廷一直在讨伐淮、蔡叛镇吴元济和成德叛镇王承宗、平卢叛镇李师道。

吴元济于元和十二年冬被讨平,王承宗、李师道心存畏惧,各奉表纳地,以求朝廷宽赦。朝廷于元和十三年春赦免王承宗、李师道,由是也算讨平。

安史乱后形成的强藩割据得以结束,政令出于朝廷的一统局面得以恢复。

这时,朝中人事也发生了有利于白居易的转机。

先是,元和十二年七月,白居易的好友户部侍郎崔群升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白居易的政敌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涯,于元和十三年夏罢为兵部侍郎。

经崔群谏议,多年远谪的州郡佐吏白居易被唐宪宗李纯想了起来。

元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盼望了几年的敕书终于来了,诏白居易为忠州刺史——

提拔出泥知力竭,吹嘘生翅见情深。剑锋缺折难冲斗,桐尾烧焦岂望琴。感旧两行年老泪,酬恩一寸岁寒心。忠州好恶何须问,鸟得辞笼不择林!

此时,白居易又接到弟弟白行简的信,白行简要来江州看望兄长——

朝来又得东川信,欲取春初发梓州。书报九江闻暂喜,路经三峡想还愁。潇湘瘴雾加餐饭,滟滪惊波稳泊舟。欲寄两行迎尔泪,长江不肯向西流。

信上还说,龟儿已经会吟诗了。

白居易非常高兴,又怕龟儿像自己一样,苦于学问,弄坏身体——

怜渠已解咏诗章,摇膝支颐学二郎。莫学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

白行简到得浔阳,恰好白居易要赴任忠州,弟弟的探亲变成了接应兄长——

浔阳少有风情客,招宿湖亭尽却回。水槛虚凉风月好,夜深谁共阿怜来。

白居易对这次迁官是比较满意的,一来贬谪期限缩短,二来尽室得生还,生还应有分,西笑向长安!心里有说不完的高兴。

离开江州之前,白居易去探视自己的遗爱草堂。

面对亲自设计的茅屋,亲自栽种的花木,亲自参加开凿的池塘,有不尽的依恋之情。

三间茅舍,向阳而立,一带山泉,绕舍盘桓。山色哦,泉声哦,都莫要惆怅,三年官满我还要归来的。

元和十四年正月,四面八方的朋友听说大诗人将要离开江州,带着万分复杂的心情前来问候,祝福与眷恋同在,喜悦与痛苦并存,杯杯水酒化为情深意切,洒泪相劝,殷殷相嘱。

草堂内,白居易迎来送往,日日与朋友赋诗相和。

江州太守来了,名士俊杰来了,东林寺、西林寺的寺僧来了,松林青竹来了,闲云野鹤也来了……

二月初,酬别僚友,白居易举家启程,乘舟离开江州。

站在船板,举目望着送行的友人,一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江州啊,三年岁月,多少甘苦!回望,群峰耸峙,漫山青翠,蒙蒙细雨飘飘洒洒,江面茫茫苍苍……

白居易离开江州,携前来接应的舍弟白行简,带领全家,乘船溯江而上,过三峡,入四川,赴任忠州。

乘潮发湓口,带雪别庐山。暮景牵行色,春寒散醉颜……

自浔阳一路舟行,溯江而上,船至南昌,拜见了江西观察使裴堪。

裴堪优礼相待,赠送鹘衔、瑞草、绯袍、鱼袋。

白居易不够著绯的级别,可是,制许“借绯”,官场上也流行这种做法,故而裴堪以绯袍赠之。

离开南昌的时候,裴堪在腾王阁上盛宴饯别。

裴堪并非高待所有的司马,而是景仰诗名,对白居易特殊化。白居易对如此深情厚意,不免感激涕零——

新授铜符未著绯,因君装束始光辉。惠深范叔绨袍赠,荣过苏秦佩印归。鱼缀白金随步跃,鹘街红绶绕身飞。明朝恋别朱门泪,不敢多垂恐污衣。

自赣水入长江,所经第一个重镇是鄂州。

白居易早年的翰苑僚友李程,此时正任鄂、岳观察使和鄂州刺史。恰好趁便拜晤,一叙契阔之谊。

流落多年,堪为命途多舛,改迁忠州,并未到任,憔悴老友,惟君独不相弃,犹然重视翰苑友谊,待以故人之礼。白居易由是十分感念。

行至岳州,得游名楼。

郡制偏南,西面洞庭,左顾君山,岳阳楼者,不知创建者为谁,开元四年中书令张说出守斯地,经常带领才士登临赋咏,方始著名。

孟浩然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甫有“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句,均体律意高,境界雄浑。

白居易自然题句斯楼,寄托深远——

岳阳城下水漫漫,独上危楼凭曲阑。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猿攀树立啼何苦,雁点湖飞渡亦难。此地唯堪画图障,华堂张与贵人看。

身为谪客的失落感,仍然沉重地压在白居易的心头,即令登高临远,收入风光满眼,也很难提起游赏的兴致。

船只载着怨愤惆怅,继续溯江西上。

白居易兀坐舱中,时有悲歌愁吟。

逐臣情结困扰着他,驱使他不断地对前半生的仕途经历和官场得失进行回顾,对后半生的进退出处和生活归宿进行检寻,并将经验教训告诉同行的舍弟白行简——

像孤舟,似漂萍,双鬓已雪,我人老了,杂事少,闲思多,反得物理精髓。

告诉你,遇到险路,应会躲避,逢上迷途,莫与人争。

一颗心知足了,还有什么事情要惨淡经营呢?

玉向泥中,仍然会保持本身的纯洁,松柏树经过大雪,才会坚劲。无妨隐朝市,不必谢寰瀛。但在前非悟,期无后患婴。

知道的多,不一定是福气,少说话,才能免除祸端。

隐藏自己,即是全身之良药,赤膊上阵,实为伐性之刀兵。随世从俗,昏昏然最好,学学黎氓,蠢蠢然最妙……

作为兄长,今日把这些告诉你,虽说有点晚,或也足够你使用了。

凑巧的是,元和十三年冬天,元稹也由通州司马迁授虢州长史,他也在十四年正月自通州启程,取道长江水路,往虢州赴任。

元稹顺江而下,白居易溯流而上,这样,是年三月初,一对挚友于峡州夷陵不期而遇。

各各身处逆境的元白二人,久别重逢,悲喜交集,感慨万端,于是离船登岸,相携三宿,言而不尽——

在澧水春尽的日子,送君上马,赴任谪地通州。

今天在夷陵峡口明月之夜,再度逢君却是偶然。一别五年,方才见面, 相携三宿未回船,实为太短啊。

白居易和元稹,意外相逢,坐从日暮,语到天明,惟有长叹,竟未成眠——

齿发蹉跎将五十,关河迢递过三千。生涯共寄沧江上,乡国俱抛白日边。往事渺茫都似梦,旧游流落半归泉。醉悲洒泪春杯里,吟苦支颐晓烛前。

莫忧虑年岁龙钟,莫管他官职不好,且放下一切杂念,听一听微之的上好诗篇吧。

神女台前,闲云缭绕,使君滩下,急水潺湲。云色暝暗,杨柳悲愁,冷月寂寂,杜鹃若哭。

于万丈赤幢之侧望之,日头若沉潭底,一条白练,便是峡中的天。君还秦地,已然辞去炎徼,我向忠州,却是进入瘴烟。

还是莫要惆怅吧,只要人不死,总会再相见,只是不知何地,又复何年?

元稹一再对白居易加以慰勉。

忠州虢州,差异不大,岁月正长,劝他暂作栖身,宽敞心扉,以待来日。

惆怅归惆怅,怨愤归怨愤,实际上白居易对未来并未绝望,太息之后,复还轻松,携元稹和行简,云游夷陵江边山峦。

值得纪念的是,三人在闲游中发现了一处人际不到的巨大洞穴。

洞穴位于夷陵西北二十里西陵山北峰的峭壁上,背靠西陵峡口,面临下牢溪水,四周山水秀丽,洞内奇景令人惊异。

三人不由叹道:斯境胜绝,天地间有几乎?

洞口有青藤若帘,垂挂而下,随风轻拂,门侧绿树挺拔,肃立迎宾。

站在洞口,看下牢溪,山崖奇秀间,满溪碧水,远近绿透……

走入洞内,果然别有天地。

但见大洞套小洞,洞中又有洞,洞壁岩石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断迹裂痕纵横交错,如凿如镂,钟乳石柱,高高悬挂,前后两室,明暗相间,洞顶天然穹窿,状若覆锅,又如巨伞撑开,垂下悬钟奇石。以石试击,其声如钟,石子落地,其响如鼓,真可谓“天钟地鼓”……

于是,三人在洞中置酒饮宴,留居三日,吟诗作赋。

他们命名此洞为“三游洞”,定由白居易作《三游洞序》,与三人诗并题于洞壁,以供好事者知之——

平淮西之明年冬,予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微之自通州司马授虢州长史。又明年春,各祗命之郡,与知退偕行。

三月十日,参会于夷陵。

翌日,微之反棹送予,至下牢戍。

又翌日,将别未忍,引舟上下者久之。

酒酣,闻石间泉声。因舍棹进策,步入缺岸。

初见石如叠如削,其怪者如引臂,如垂幢。次见泉,如泻如洒。其奇者如悬练,如不绝线。

遂相与维舟岩下,率仆夫芟芜刈翳,梯危缒滑,休而复上者凡四五焉。

仰睇俯察,绝无人迹;但水石相薄,磷磷凿凿,跳珠溅玉,惊动耳目。自未讫戍,爱不能去。

俄而峡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气含吐,互相明灭,晶荧玲珑,象生其中;虽有敏口,不能名状。

既而通夕不寐。迨旦将去,怜奇惜别,且叹且言。

知退曰:斯境胜绝,天地间其有几乎?

如之何俯通津,绵岁代,寂寥委置,罕有到者?

乐天曰:借此喻彼,可为长太息;岂独是哉?岂独是哉?

微之曰:诚哉是言!矧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今两偶于是,得无述乎?

请各赋占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仍命予序而纪之。又以吾三人始游,故目为三游洞。

洞在峡州上二十里北峰下,两崖相厩间……

三人题壁诗和《三游洞序》出,人迹罕至的荒凉洞穴境况大变,骚客雅士效游不绝,题诗作文绵延不止矣。

数日后,元白二位在峡州怏怏惜别,各奔其程。

元稹取道江陵,经襄阳、洛阳前往虢州,白居易则溯江更西,依次穿越西陵峡、巫峡和瞿塘峡,去忠州赴任。

舟入三峡,险境迭来。峻崖异壁,目不暇接。

川江不惟险滩与暗礁相继,而且深水处也奔流湍急。尽管白居易所乘为气派的官船,在狂涛骇浪中也似如漂叶,委实非常惊心。

面对险恶行程,白居易再次感念时运不济,甚至为能否平安抵达忠州而惴惴不安——

向上望,万仞高山,向下看,千丈黑水。苍苍两崖之间,阔狭仅容一苇。瞿塘直泻,滟澦中峙。末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

大块石岩,仿如刀剑,小块岩石,好似牙齿。一步不可行,何况千又三百里。

苒蒻竹蔑篱,鼓危揖师趾。一跌无宗舟,吾生系于此。尝闻仗忠信,蛮葫可行矣。

自古以来沉船而死的人,难道尽是君子吗?况吾时与命,蒙何不足恃。尝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

到得秭归,听船工介绍,此地有一昭君村。于是暂且登岸,前往造访。

姿容绝代、命运多艰的不幸女性王昭君,历来是文人骚客乐于歌咏的人物。白居易十六岁第一次游历长安,曾经乘着激情写出《咏王昭君》。

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昭君诗在长安城被争相传抄,成为一时绝响,为白居易带来了出乎意料的声誉。这次路过昭君出生地,自然不愿放过观光的机遇。

昭君村,在归州东北约四十里。

仆从备马毕,立即前往。绕水转山,但见田土稀少,山民贫瘠,使人叹惋。

名贵的珍珠并不产生于非常的种子,美丽的彩云也不来自于特殊的根。

像那漂亮的青年女子,就出自这个枯寂简陋的山间小村。美色难以遮掩,很快被选入君门。

独美众所嫉,终弃于塞垣。唯此希代色,岂无一顾恩?

事排势须去,不得由至尊。白黑既可变,丹青何足论!竟埋代北骨,不返巴东魂。

惨淡云天,晚来时分,依稀可见乡里墙垣,美丽的姿容消失已久,惟村名为之保存。

不是为了前人命运的警戒,而是怕再给后世留下冤魂,至今昭君村里青年女子还在烧灼自家的脸颊使之产生疤痕,为的是避免王昭君那样的遭遇……

尽管长江三峡段,风光俏丽,实在独特,上水船行缓慢,尤可细细观赏,但白居易毕竟是谪途历险,心绪抑郁,难以提起太大兴致——

万里王程三峡外,百年生计一舟中。巫山暮足沾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两片红旌数声鼓,使君楼艓上巴东……

 

19 窘然仕途

 

行驶半个多月,白居易备尝艰辛,辗转完成了自峡州至忠州一千三百多里航程,总算平安到达山城忠州。

忠州又称南宾郡,属山南东道,是个户不足五千的小地方。

忠州的州城,坐落在长江北岸的山坡上,民居依山而筑,街道简小狭陋。

唐代宗李豫永泰初年,杜甫前赴夔州时路过此地,于龙兴寺院壁题诗云:忠州三峡内,井邑聚云根。小市常争米,孤城早闭门。空看过客泪,莫觅主人恩。淹泊仍愁虎,深居赖独园。

市井所居竟然猛兽出没,靠早闭城门来防御,其荒凉境况可以概见矣。

船泊忠州岸边,已是黄昏时分,卸任刺史李景俭到江边迎接白居易、白行简兄弟。

李景俭原属“永贞党人”,白居易是通过元稹结识李景俭的。本是志趣相投的老友,今又是你卸我任的同僚,相见之际,格外高兴——

好在天涯李使君,江头相见日黄昏。吏人生梗都如鹿,市井疏芜只抵村。一只兰船当驿路,百层石磴上州门。更无平地堪行处,虚受朱轮五马恩。

白居易对忠州的最初印象颇为不佳,而这个地方也确乎萧疏荒凉。

做这个地方的长官,并非十分情愿,惟一让他心感安慰的是终于要脱却青衫,换着红袍了。

做上刺史,以后升迁就比较容易了,回京也大有指望了。尽管心中难免依然怀有乡关之思,但总不似当年离京南下初到江州时那么沉郁凄怆之甚了。

白行简稍作停留,便即告辞。

白居易送走弟弟,依照惯例,从事官员到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向朝廷上表称谢。

白居易做了一份《忠州刺史谢上表》,先对自己移秩官寮,卑冗疏贱,不能周慎,自取悔尤以致远谪江州做了一番检讨,继而对自己的出佐浔阳进行总结。

一志忧惶,四年循省,昼夜饮食,未尝敢安。负霜枯葵,虽思向日;委风黄叶,敢望沾春?

接着为岂意天慈,忽加诏命,特从佐郡,宠授专城而喜极魂惊,感深泣下!

白居易觉得,淮蔡得定,两河又宁,自己得为升平盛世之人,荣幸实多。表决发誓,当负刺慎身,履冰厉节,下安凋瘵,上副忧勤。未死之间,期展微效。

虽然居身于僻远之处,无时不在仰首高天彩云。最后谦卑地伏希皇上怜察忠州刺史的蚁蝼之诚……

此种例行公事的官样文章,白居易自然手到擒来。且无论奏表献忠如何到位,也无论实质上宦情冷落到何种程度,不改他的体恤下情、心系民瘼的善良情怀——

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但购有花者,不限桃杏梅。百果参杂种,千枝次第开……

东坡春向暮,树木今何如?漠漠花落尽,翳翳叶生初。

每日领童仆,荷锄仍决渠。划土壅其本,引泉溉其枯。小树低数尺,大树长丈余。封植来几时,高下齐扶疏。

养树既如此,养民亦何殊?将欲茂枝叶,必先救根株。云何救根株?劝农均赋租。云何茂枝叶?省事宽刑书。移此为郡政,庶几氓俗苏。

斯时之忠州,是个尚不通语言,安可施政教的蛮荒所在,白居易到忠州后,续行李景俭宽刑简政,轻徭薄赋的仁治之法,给于百姓适当的休息,使生产得到了一定的发展。

但白居易本人对当地荒僻穷陋的环境实在难以适应,无人可诉,只好函寄较近的万州刺史杨归厚——

登上忠州东楼,翘首四望,但见山东邑居窄,林峦少平地,在茫茫的雾雨中,隐约可见山中煮盐的火光和烧山的烟气。

面对此等野景,想到分别四年的京城长安和老家下邽,怎不备感惆怅呢?

除去杨归厚,就是把心思寄给远在虢州的元稹了——

畬田涩米不耕锄,旱地荒园少菜蔬。想念土风今若此,料看生计合何如?衣缝纰颣黄丝绢,饭下腥咸白小鱼。饱暖饥寒何足道,此身长短是空虚。

忠州刺史,较之江州司马,秩级是高了一等,但忠州环境局促,条件艰苦,比江州差远了,刺史的消沉意绪、黯淡情怀,比之司马,有过之而无不及。

惊蛰到了,虫蛇都出来了,心间空旷,依旧如冬——

除非一杯酒,何物更关身?

朝起视事毕,晏坐饱食终。散步长廊下,退卧小斋中。拙政自多暇,幽情谁与同?孰云二千石,心如田野翁?

尽管白居易一再表白,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但尘世名利和官场诱惑,他毕竟难以抛却。

于是,日长似岁,郡政多暇,野行、闲卧之余,便是佯狂诗酒了——

莫辞数数醉东楼,除醉无因破得愁。唯有绿樽红烛下,暂时不似在忠州。

江从巴峡初成字,猿过巫阳始断肠。生计抛来诗是业,家园忘却酒为乡。

在念怀官场、放浪诗酒的同时,寂寞难耐的白居易便是再度栖心释梵,意徊老庄——

谏诤于事无补,迁移也是所当啊。不堪匡圣主,只合事空王。龙象投新社,鹓鸾失故行。沉吟辞北阙,诱引向西方。

反视自我,两眼黯淡了,四肢也衰瘦了。束带剩昔围,穿衣妨宽袖。流年似江水一般,奔走不舍昏昼。

人的志气与形骸,怎么能长此依旧呢?

亦曾登玉陛,举措多纰缪。至今金阙籍,名姓独遗漏。亦曾烧大药,消息乖火候。至今残丹砂,烧干不成就。

行藏事两失,忧恼心交斗。化作憔悴翁,抛身在荒陋。坐看老病逼,须得医王救。唯有不二门,其间无夭寿。

那就选择双林寺吧,仍旧建造一座草堂。

平治行道路,安置坐禅床。手版支为枕,头巾阁在墙。先生乌几舄,居士白衣裳。南国秋犹热,西斋夜暂凉。闲吟四句偈,静对一炉香。

如此一来,灭除残余的梦想,换尽旧日的心肠,常年何须烦闷,终身又何必匆忙?

正当白居易满腹惆怅滞留忠州的时候,朝局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吴元济、李师道等叛镇相继被讨平之后,曾立志开拓元和中兴的唐宪宗逐渐变得骄奢昏聩,不可理喻了。

中直刚正的宰相裴度、崔群相继被罢,佞臣皇甫铺以厚赂结吐突承璀,窃据相位。

唐宪宗又佞信佛教,滥服金丹,药物反应非常厉害,变得燥怒无常,动辄杀人,弄得一帮宦官也人人自危,终在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被宦官内侍陈弘志弑于中和殿。

宪宗第三子李恒,在宦官梁守谦和王守澄的拥戴下登上了皇位,是为唐穆宗。

唐穆宗李恒登极,奸相皇甫铺被贬为崖州司户,方士柳泌、僧大通等被杖杀,翰林学士段文昌、萧俛等拜相,朝局渐而为之平稳。

当朝中遽变传至忠州时,听说唐宪宗惨遭不测,白居易不禁对这位待自己恩怨参半的故皇泣下沾襟,告诉好友李绛道——

碧油幢下,捧读新诗,荣贱虽相殊,共此一悲泣。涕泪满襟君莫怪,甘泉侍从最多时啊。

元和之初,白居易一直为翰林学士,作为侍君多年的近臣,他对唐宪宗是有一定感情的。

至于被贬,他一直认为是奸佞作祟。随着唐宪宗被弑,吐突承璀也成了殉葬品,新君不再看重这个宦官了。

新入相的萧俛,是白居易元和元年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的同年,有一定交情。由是,白居易在做了一年多的忠州刺史后,于元和十五年夏天,被朝廷召回长安,任命为尚书司门员外郎——

心下恻恻,复又恻恻,逐臣谪客,返还乡国。

过去的事,难以重论,逝掉的年华,亦不可再得。泥涂绛老头斑白,烟瘴灵君面黧黑。六载岁月,人未熬死,归来了,归来了,却没有人识得了。

能从忠州召回京师,也是要借重白居易的诗文才学。

新即位的唐穆宗李恒把白居易比为当世的司马相如,很快,擢拔他为主客郎中、知制诏。

白居易回朝之际,正值穆宗李恒登极之初,政治气氛较为宽松。外放官员纷纷入朝,在朝者也多有升迁。

元稹也由虢州长史入膳部员外郎,很快又迁任祠部郎中、知制诰。

斯时,朝廷的整体情形应该使白居易觉得满意并感到鼓舞,然而,他刚刚脱离瘴疠之地,惊魂甫定,环顾左右,不免自惭形秽,因而心中多年积聚的惆怅并未较快消解——

早朝之后,心思退居。燃起寒灯,半夜起床,跑着去朝廷参加晨会,何如在江州忠州,自在自由,热被窝之内负暄高眠?

只惭愧,老病之身披起朝服,不必计虑饥寒,乃因有份俸禄呀。

若不管其他,一心归去,欲求生计丰足,哪里靠得住呢?

白居易毕竟不是不屑“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他的性情平和务实,难得采取什么断然行动。

白居易承认自己不能决意挂冠而去,主要是未有支持伏腊资,生计原因也。

元和十五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白居易官职微升,任主客郎中、知制诰。

与白居易同在中书省知制诰的,有元稹、李宗闵等好友,不过白居易还是觉得比不上大家——

闲宵静话喜还悲,聚散穷通不自知。已分云泥行异路,忽惊鸡鹤宿同枝。紫垣曹署荣华地,白发郎官老丑时。莫怪不如君气味,此中来校十年迟。

凤阁舍人京亚尹,白头俱未着绯衫。南宫起请无消息,朝散何时得入衔?

相人比己,抚今追昔,同僚多在京师,自家却沦落在外,蹉跎多年,怎不生迟暮之叹呢,当然,绯衫、入衔——叹息中也少不了企盼。

到得唐穆宗李恒长庆元年,白居易加着勋阶上柱国,夫人杨女士也被封为弘农郡君,失落情绪得以提振,得水鱼还动鳞鬣,乘轩鹤亦长精神。

升了官秩,长了俸钱,白居易在长安朱雀门街东五巷新昌坊购置新居一处,虽然不甚宽敞阔绰,阶台宽窄才容脚,墙壁高低粗及肩,也总算得偿夙愿了。

长庆元年十月,白居易官拜“秩五品上”的中书舍人,专掌诏诰、署敕、宣旨、劳问、授纳诉讼、分判省事等,名堂不少,事属清要,为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诸官莫可比拟焉。

归朝两年,仕途顺利,然而,白居易的心绪在短期振作之后复归抑郁,这主要是因为唐穆宗的朝廷局面愈来愈不景气。

依靠宦官拥立的唐穆宗李恒不但有杀父嫌疑,而且荒淫昏庸,耽于游嬉,不知创业之艰难,不恤黎庶之疾苦。宰相等职,更换频繁,文武官吏,任用非人,以致政措失当,天下生乱。

廊庙之内,宦官专权和朋党倾轧这两大蠹政愈演愈烈,朝廷之外,刚被平息的河朔三镇又举兵戈,宪宗毕生惨淡经营的“中兴”业绩转瞬即被断送——

……或正或邪,无所择而皆执国政,俄而此庸矣,俄而又黜矣,俄而此退矣,俄而又进矣。

一言之忤合,一事之得失,摇摇靡定,而宦竖与人主争权,谏官与将相争势……呜呼,害不可言也。

晴雨无定,而稻麦腐于田地,芩连杂进,而血气耗于腹中。吏乘之以藏奸,民且疲于奔命,夷狄盗贼得间,而乘之者奚若也。

在此期间,白居易于朋党之争的复杂背景下,不免陷入既要维护朝廷纲纪,又得保全朋友之情的两难窘境……

穆宗长庆元年正月,朝廷举行进士试,诏由礼部侍郎钱徽主考。

试前,前宰相段文昌赴西川节度使,任前收受故吏部侍郎杨凭之子杨浑之所献家藏书画,求致进士第,段文昌赴任西川之前,先面托钱徽,继而私书保荐。翰林学士李绅也保荐所善举子周汉宾。

然而,钱徽对此二人的保荐置之不理。揭晓后,杨浑之、周汉宾二人榜上无名。

及第之十四人中,有中书舍人李宗闵的门婿苏巢、中书舍人杨汝士的季弟杨盈士、晋国公裴度之子裴僎等。

段文昌自然不服,向唐穆宗上疏,指陈此次考试,中选者皆公卿子弟,并无艺能,其中必有请托关节等舞弊情由,应重新考试。

穆宗就其事问于翰林学士李德裕、元稹、李绅等,他们三人的回答均如段文昌所言,一致赞同重考。

唐穆宗于是亲自出题,命白居易和中书舍人王起主持复试。

复试后,原十四人中只有三人勉强中选,苏巢、杨盈士等十人遭黜落第,裴僎则特赐及第。

最终结果是,在舆论压力下,钱徽被贬为江州刺史,李宗闵被贬为剑州刺史,杨汝士被贬为开江令。

秉性宽厚和平,唯恐卷入争执的白居易,因充任科场案的复考官而不得安宁了。

“原告”一方的主要人物段文昌同白居易虽无多交情,但亦无芥蒂,而李绅、元稹乃元和初年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的挚友。

“被告” 一方的钱徽,自元和初以来,一直和白居易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李宗闵与白居易同在中书省,低头不见抬头见,杨汝土则是白居易的内兄,至于位高望重的裴度,白居易同他虽无直接交往,但一直是心怀敬重的。

因此,充任进士重考官的白居易,处理这次复试的本意一方面要存朝廷大体,维护制度之严肃,一方面大抵欲从宽大,不想开罪于任何一方。

不过,场试不同,公平也难判断,可能有“子弟得者侥幸,平人落者受屈”之弊。

白居易上穆宗《论重考进士事宜状》,认为,复试时视考生如囚犯,因此苏巢等下第,“情有可原”,宜从轻发落,“如此则进士等知非而愧耻,其父兄等感激而戴恩”。

鉴于通过钱徽所主持考试确实发现制度存在弊端,白居易在状末,又特别指出,“至于有司,敢不惩革”?

然而唐穆宗李恒固执己见,并不纳采。

 

20 求治一郡

 

李宗闵一方与李德裕一方的仇隙,肇端于唐宪宗李纯元和三年。

当时,牛僧孺、李宗闵、皇甫湜在对策中开罪于宰相李吉甫,渐渐地已经有所平息了,又遇上钱徽、白居易制试案,焰火重燃,朋党更结,倾轧日盛。

“两李党争”的实质是新旧官僚之争。

出身于士族的旧官僚,重门阀,讲礼法,一般是借荫封而走入仕宦之途。

新官僚多出身于寒门,他们以辞赋登科,胸怀开放、不拘礼法,政治主张也大不相同。

旧官僚主张高压政策,新官僚则主张因地制宜。

白居易不赞成党争,也有意回避,但因他为翰林学士时,曾为李宗闵、牛僧孺、皇浦湜等人辩护,故李德裕始终视之为政敌。

尤其使白居易感到苦恼的是,元稹为报段文昌拔擢之恩,因而同亦欲“进取”的李宗闵产生嫌隙,在此番复试案中卷入太深,结怨较多。

元稹虽在斯时又被拜相,却因此案开罪了国之重臣裴度,显得十分孤立,这使同元稹关系密切的白居易也难以自处。

元稹与裴度均出自裴垍门下,元和初年裴度因直言被贬,时任左拾遗的青年干部元稹支持裴度也被贬,二人曾结伴赴河南任所。

唐宪宗元和十三年,元稹由通州司马擢升虢州刺史,也曾受到时任宰相的裴度的支持。但随着宰相位置的追逐,元裴之间关系变得十分微妙。

唐穆宗李恒长庆元年二月,有王庭凑者,勾结牙兵杀害其上司成德节度使田弘正之后叛乱,穆宗派出四路大军前往征讨。

军队不少,缺乏统一指挥,各路将帅各自为战,形成胶着状态。穆宗遂派裴度为镇州四面行营都招讨使,前往督战。

元稹做了宰相后,有意解除裴度的兵权,结交宦官魏宏简,怂恿唐穆宗罢兵。还写了《连昌官词》,说“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谋休用兵”。

唐穆宗听从了元稹的意见,诏除裴度为东都留守,判东都尚书事。

裴度非常气愤,连上三表,要求朝廷召集百官集议。

唐穆宗不得已,进行处理,元稹被解去翰林学士,魏宏简降为弓箭使。

元稹也许为固相位,恐裴度立功也未可知。

元裴关系被善于阴计的李逢吉所利用,推波助澜,弄得元裴两败俱伤,最后,在是年六月,唐穆宗罢元稹为同州刺史,罢裴度为左仆射,李逢吉坐收渔利,出为宰相。

白居易对元稹的做法颇为愤慨,于是上《论请不用奸臣表》,揭露元稹:“臣素与元稹至交,不欲发明。伏以大臣沈屈,不利于国,方断往日之交,以存国章之政。”

白居易对元稹也曾经提前规劝:“身外名徒尔,人间事偶然。”希望元稹在名利面前有所控制,纵元稹有悟也为时晚矣。

田布,成德节度使田弘正之子。在田弘正被其部将王庭凑杀害之后,长庆元年八月,穆宗诏田布出任魏博节度使。

白居易奉命去向田布宣谕。事后,田布送白居易五百匹布,表示酬劳,白居易坚辞不纳。

唐穆宗听说了,派使就宅相劝,白居易仍然不受——

昨日中使第五文岑就宅奉宣,令臣受取者。臣已当时进状陈谢讫。

感戴圣恩,白居易昨日不敢不谢,酌量事理,白居易今日不敢不言。

白居易家庭素来贫寒,不是不喜欢财物。但陛下遣白居易宣喻田布,是跟往常大有不同的,今日田布家的事情,也不同于别人。

为什么?未报父仇,未雪国耻啊。不以物资帮助他,反而要收他的财物,于情谊来说,实在不忍心。

今天陛下为使田布誓心报仇,捐躯杀贼,进行慰问,比较频繁。倘若奉使之人都有所赠送,必定贼人未灭,而田布的资财早已枯竭了。

今日田布以五百匹绢酬劳臣下,臣下若接受,则是有违制命,不副天心。

凡发军讨叛的将臣,大的费用虽由朝廷供给,小的花销也得靠其家财。

战争期间,有一顿饭,要均给士卒,有一文钱,要用于戈矛。

皇上欲救将来,乞请从白居易开始。这样,企图获取田布财物者必定住手,而田布感激皇上圣恩渥深,大战成功,必有可望。

白居易拿着国家的丰厚俸禄,做着陛下的清正之官,看到每月的收入,尚且惭愧自己尸位素餐,没有来路的财物,岂可再苟且追求?

伏愿天鉴照临,知白居易此举不是饰让。

臣下又不是不知道如此小事,不合这么啰嗦,以犯陛下尊严。但心里实在不安,不敢不将意思上奏。

那些布匹,臣下已经返还田布。白居易乞望陛下圣慈诏许,并希宣示田布,让他知道皇上的恩德……

唐穆宗察知白居易的一片忠心善意,遂下诏听任他辞掉馈赠。

白居易这种力矫恶习的廉洁作风和为人品格,难能可贵,颇值嘉许。

元稹的好友李景俭,性情放荡,尤其好酒。十二月,一日朝退,与几个僚友同去酒馆饮酒。饮后乘醉去见宰相,直呼宰相王播、崔植、杜元颖的名字,并当面指责他们的过失,言辞傲慢不恭。

宰相面陈唐穆宗,李景俭被贬为楚州刺史,同时一并遭贬的还有一起喝酒的几个同僚。

白居易认为处理太重,上疏保奏,结果穆宗李恒不准。

但是白居易的正义言行,和辞掉田布赠予一样,赢得了士林的敬重。

这年秋意渐浓的时候,白居易弟白行简被任命为左拾遗,白居易异常兴奋。

每天早晨,弟兄两人同行入朝,感到骄傲和愉快。同时,白居易也提醒小弟,近职诚为美,微才岂合当?要谨慎从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十月,白居易迁任中书舍人。冒宠已三迁,归朝始二年。囊中贮存着多余的俸钱,郊外也可以置办田产了。

这一时期,白居易看起来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似乎得到了朝廷的器重。其实,唐穆宗欣赏的只不过他的词赋文章,并非看好他有经邦济世的才能。

至这一年年末,进讨叛军王庭凑的兵马,仍无什么进展。

白居易审时度势,提出了一个作战计划。

白居易上书《论行营状》,主张四道兵马退守本界,然后抽拣劲卒,交由洛陈刺史李光颜统率,令其从东面进讨。委裴度四面临境,招谕叛军,以动摇其心,这样就可以收复失地。

白居易的奏疏起草于长庆二年春节,正月初五奉上,可谓忠贞系国。

然而,白居易这一番中肯的建议,又被唐穆宗束之高阁、置之不理。

未过几天,征讨军溃,田布自杀,河北局势又陷入混乱……

白居易回京时,本是怀着对国家效力、匡时济世的宏愿,希望成就一番事业,上报君恩,下酬夙志的。可回长安的这两年,他却目睹了僚友们为了权利明争暗斗,不肯尽心为国家效力的辛酸局面。

就连挚友元稹也变了节,和宦官魏弘简等勾结,与裴度失和。

知己、诗友,当年“有节秋竹竿”的伟丈夫,竟变得如此的庸碌势利,令白居易心情十分烦闷。

烦闷时就应朋友之邀开怀饮酒吧,谁知现今饮起酒来也不如前了,每饮辄醉。

幸好近年的贬逐日月,在茶茗烘焙方面下了功夫,回到长安后在一个偶然机会又聘请到了一位南国茶师,自家的香茶,用来醒酒还是挺好的。

某日与多位朝官聚会,酒余出自家茶叶以飨诸位,赢得满堂赞誉:乐天此茶,文可消燥,武可清火,朝堂六班,皆相宜也,名之六班茶可也……

唐穆宗李恒在朝,政务荒怠,不听谏劝,整日游猎,宴会。

宰相王播、萧俯等,龌龊卑污,没有远谋大计,一味盲目地主张销兵,以致河北又成为了“安史之乱”以来的半独立状态。

白居易多次就朝局国事详陈对策,均遭冷遇。

全面分析、细致权衡之后,白居易深知,政局颓势已成,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偶圣惜年迈,报恩愁力小。素餐无补益,朱绶虚缠绕。

自己既无回天之力,留在京城不但无所作为,反而容易罹祸。于是白居易便力求跳出这恶浊的政治旋涡。

唐穆宗对割据强藩实施妥协退让的“销兵”政策,以致局势混乱,白居易费心劳神所奏《论行营状》,穆宗冷落不采,使本就宦情黯淡的白居易愈加失望——

早餐总是不想吃,夜间常常很少睡眠。自觉寝食间全无了往日的滋味。

平生好诗好酒,如今亦将舍弃。酒只有在服药的时候才饮,再无复曾经的欢醉。茶也日嫌寡淡,辍杯不欲再饮。

诗呢,多听别人吟诵,自己不题一个字了。

病姿衰相,日夜相继。况当尚少朝,弥惭居近侍。

终究当离开京师,申请出京去做地方官,求治一郡即安。平日多少聚集点渔樵之资,愿意远离便归山而去,人间事管他呢。

唐穆宗李恒长庆二年,白居易已经五十三岁,看透了主上荒纵、朋党倾轧、紊乱无序的朝局,主动申奏罢中书舍人,往任余杭或其他外地。

七月十四日,穆宗准奏,诏授白居易为杭州刺史。白居易接到诏命,十分感慨——

书生一个,自顾形象又庸又鄙,老来却逢皇上大恩,洗拔出于泥滓。既居可言地,愿祝朝廷理;代阁三上章,戆愚不称旨。圣人存大体,优贷客不死。风诏停舍人,鱼书除刺史……

离京外任,虽是白居易自己的请求,但也有深藏内心的隐痛。

杭州本是白居易少年时代为避战乱漂泊过的地方。那时的杭州刺史是房孺复,其风流韵雅多播于吴中,曾令白居易非常仰慕。当时白居易曾期望: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现在居然去杭州做刺史,可以说是如愿以偿了。

除授杭州刺史的诏书一下来,白居易匆匆整理了行装,马上就上路了。

老而无子的白居易,对小侄阿龟极是宠爱,比阿龟的父亲白行简还要上心。远赴杭州不便携行,托付给一位邹姓女佣照看。甫上路,又不放心,赶忙捎回一把银匙——

谪宦心都惯,辞乡去不难。缘留龟子住,涕泪一阑干。小子须娇养,邹婆为好看。银匙封寄汝,忆我即加餐。

然而就在上路时,汴州发生军乱,汴徐之路不通了。

白居易只好改道襄、汉,前往杭州赴任。

襄、汉道是白居易七八年前被贬江州时所走过的路线,不过此时心情迥然不同了。那时候郁闷无比,现在却是一朝解脱的轻松和愉快。一路上登山走马,临水泛舟,饮酒赋诗,优游自得。

再说,杭州属于江南大郡,制所位于钱塘,湖山风景优美,物产尤称富庶。全郡户数超过十万,人口逾六十万,因而白居易兴致勃勃——

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勿言城东陌,便是江南路。扬鞭簇车马,挥手辞亲故。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白居易此次外任不是贬谪,因而没有行期限制,正好且行且游,好不惬意。

青山峰峦相接,白日大道上车马众多,烟尘四起。

东道既不通,改辕遂南指。自秦穷楚越,浩荡五千里。闻有贤主人,而多好山水。是行颇为惬,所历良可纪。策马度蓝溪,胜游从此始。

杭州既有鱼,又有酒,还有至美佳人,屈指可待矣。

霸陵东畈,有隐士骆峻野居小池,白居易乘兴往游,体味其高风亮节——

环堵亭茅草覆盖,泉水流入方丈池沼。

红花映照着水中的白荷,草地上站满观鱼的白颈鸟。拳石苔苍翠,尺波烟杳渺。但问有意无,勿论池大小。门前车马路,奔走无昏晓。名利驱人心,贤愚同扰扰。善哉骆处士,安置身心了。何乃独多君,丘园居者少。

蓝田县清源寺,是贬谪江州时住过的地方。旧地重温,堂房依旧,却物是人非了——

往谪浔阳去,夜憩辋溪曲。今为钱塘行,重经兹寺宿。

尔来几何岁,溪草二八绿。不见旧房僧,苍然新树木。虚空走日月,世界迁陵谷。我生寄其间,孰能逃倚伏。随缘又南去,好住东廊竹。

昨夜,宿在凤池头,今晚,到得蓝溪口。明月无心,使行人不断回首,在初秋松影下,在半夜的钟声后。

如此美好的夜晚,不能昏睡,以茶代酒,来点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