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传》第一章 何计消化心头哀愁?

 

江湖漂泊的日子,四外虚空,无可凭寄,惟在朋友相聚时,靠碰杯遣散乡愁。谁知深夜醒来,但听得暂为栖身的山馆窗外,淅沥雨水不断地敲打梧桐的枝叶,浓深的乡愁又将人淹没。

跻足引颈,遥望故园,还能怎么样呢?楚水吴山,万里相隔,一份消息犹得数月还不知能得通否。忽然有友人返回河南,赶忙拜托代为看望家人和族中兄弟们,家书没有修完,数行思乡泪水早已流下面颊。

 

01 风情诗星

 

在唐代诗人中,白居易影响深远。

世有不少名笔大家研究白居易,其中有中国学者,也有外国人士,他们都富有成就,或于某个侧面,或于白居易的总体生活、写作及命运道路,成果可谓丰硕。

本书是以白居易整体的人生故事为创作主体,全景而完整的传记。

后山写过不少关涉元稹、白居易、刘禹锡这三位大诗人的文字,其如《情圣元稹》、《宏才元稹》、《双面元稹》、《香山居士》、《少年刘禹锡》、《不死刘郎》、《超尘拔俗刘禹锡》、《洛滨狂欢》、《大唐情人》、《白氏履道宅园记》及三人各自的年谱等等,并很早就着手为三位大诗人立传了。

这部《白居易传》初创于二十世纪的一九八零年代中,一九九七年,觅得工夫,写作关于白居易、刘禹锡和元稹的一些文章,写作中,顺便对《白居易传》和《刘禹锡传》均进行了一番修订。

白居易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尤其是一位“以诗纪事”的现实主义诗人,所以最初的《白居易传》,白诗背景记述较多,引用白诗也较多,一九九七年的修订,此类内容删除了大半,大约减少了六万字。

因为思忖:阅读《白居易传》的朋友,有的可能阅读过大量白诗,有的虽然阅过不甚多,但他们之于《白居易传》,或许更多地在于了解白居易的人生际遇和情感历程。

当然,作为诗人之传记,白居易的重要诗文是断然不可忽略的,其如《原上草》、《卖炭翁》、《上阳人》、《长恨歌》、《琵琶行》等,否则如何领会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创作思想呢?

由是,白居易的千古名篇,在《白居易传》中肯定是得有重要位置的。

白居易是中唐时期影响极大的诗人,他强调诗歌的通俗性、写实性。

在《与元九书》中,他明确地说:“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白居易自己所分讽喻、闲适、感伤、杂律四类诗中,前二类体现着“奉而始终之”的兼济、独善之道,所以最受重视。

白居易在其初期所作《策林》中,就表现出重写实、尚通俗、强调讽喻的倾向:“今褒贬之文无核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俾辞赋合炯戒讽喻者,虽质虽野,采而奖之。”

白居易认为,诗的功能是惩恶劝善,补察时政,诗的手段是美刺褒贬,警戒讽喻,“立采诗之官,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

白居易反对“嘲风月、弄花草”的艳丽诗风。

在《新乐府序》中,白居易提出诗的标准是:“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

“质而径”、“直而切”、“核而实”、“顺而肆”,分别强调了语言须质朴通俗,议论须直白显露,写事须绝假纯真,形式须流利畅达,具有歌谣色彩。

也就是说,诗歌必须既写得真实可信,又浅显易懂,还便于入乐歌唱,才算达到了极致。

“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为时为事而作,首要的还是“为君”而作。白诗的总体指向,是“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只有将民情上达天听,皇帝开壅蔽、达人情,政治才会趋向清明。

白居易的优秀诗作,公认的有《琵琶行》、《长恨歌》等,此类诗作的特征是,在叙事基础上对抒情因素的强化。

《琵琶行》和《长恨歌》虽也用叙述、描写来表现事件,但却简化到了一个中心事件和两三个主要人物。

颇具戏剧性的马嵬事变,寥寥数笔即将之带过,而在最便于抒情的人物心理描写和环境气氛渲染上,则泼墨如雨,务求尽情。

尽管《琵琶行》在乐声摹写和人物遭遇叙述上着墨较多,也是用情把声和事紧紧联结,声随情起,情随事迁,诗的进程始终伴随着动人的情感。

白居易的讽喻诗,“一吟悲一事”,题旨非常集中。

白诗刻画人物,颇能抓住特征,白描勾勒,鲜明生动。

白居易的诗作力求通俗,然而诗意决不浅显。他常以浅白之句寄托讽喻之意,取得触目惊心的效果。

如《轻肥》,描写内臣、大夫、将军们赴会的气概和席上酒食的丰盛,结句却写道:“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对比惨烈。

白居易特别看重自己的闲适诗和讽喻诗,二者内容和情调不同,都具有尚实尚俗的特点,讽喻诗志在“兼济”,与社会政治紧相关联,多写得意激气烈;闲适诗则意在“独善”,“知足保和,吟玩性情”,淡泊平和、闲逸悠然。

白居易的闲适诗,浅显平易、淡泊悠闲,为人称道,在于其与后世文人的心理较为吻合,所以影响深远。

白居易留下近三千首诗,还有一套诗歌理论。

在《与元九书》中,白居易说:“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他继承了《诗经》以来的比兴美刺传统,重视诗歌的现实内容和社会作用。强调诗歌揭露、批评政治弊端的功能。

正视现实,关心民瘼,他的这种诗歌理论是有意义的。

白居易的诗,追求明白晓畅,但由于历史的文化的原因,现代人看起来,诘屈聱牙固有难免,所以书中某些引用白诗,实际上经过了后山的再度创作,突出者如《卖炭翁》,白诗原以“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做结,而本书中则有出自后山的“卖炭翁,浊泪两行步难行。红绡白绫压仓久,虫蛀水渍不堪用。千余斤炭半月苦,冻寒饥馁相交并。布衣粗食终不得,涕泣重返南山中”诸句续貂,则为叙事文学之必要也。

关于白居易的家世,有些朋友,还有洛阳的白居易后人,希望后山在《白居易传》中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

然而作为人物传记,从人物出生写起,到人物逝世为止,以传主的一生为故事主体,是正确的选择,因而本《白居易传》不过多涉及其外的内容,后山另有专文,如《白居易家世记》、《白居易履道宅园考》、《酒与白诗》、《白居易茶文化漫议》等,做较为详尽的考述。

白居易与“妓者”的关系,是研究白居易绕不开的重要关系。后山愿意在《白居易传》开篇设首章“风情诗星”做一说明。

“风情诗星”,既充分肯定白居易诗歌的风土人情特色,也兼顾白居易生活的风雅骚情成分。

中国古代文人向有“骚客”之称。其实古时的“骚客”是个美名,文人以骚为资格,亦如妓者以文为荣耀。

在唐代,没有红颜知己的诗人,似乎就不是个上趟的诗人,没有红颜知己的干部,似乎也是个落伍于大潮的干部矣。故而说唐代也是个骚客时代。

因青楼激发文思,由酥胸触动灵感,这类唐诗一扫一簸箕,再一扫又一簸箕。有的粉香四溢,胴体娇声,笔端淋淋漓漓,只在那里自得和显摆,有的影影绰绰,闪闪烁烁,辞采在柔纱之下跃动,偏不急着触动要害。白居易的此类作品属于后者,后山认为这也跟白先生的行政级别有关。

如《宿湖中》,“幸无案牍何妨醉,纵有笙歌不废吟。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太湖心”。

小长假,不办公,放开喝吧!十只画船,挤满了花花绿绿的妓者,晚上咱也不划回去啦,咋整?就在船上嘛,就在太湖心!船上舱间多着哩,随便谁,随便睡!

这就是曾经写出《卖炭翁》、《琵琶行》的白太守?是的。

苏州是当时的南方重郡,江东诸州中最大者,户籍十万,府兵五千。人口稠密,超过扬州,坊间喧闹,抵上半个长安。不仅人烟树色无罅隙,十里一片青茫茫,而且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风景的秀美不亚于杭州,而热闹和繁华,却更比杭州强些。

说实话,白居易奉命出刺,也确乎想勤于政事,效忠朝廷。刚到任时,他曾经十天没喝酒,半月没听歌,当然也不是忘记了糟香,找不到恋歌坊,工作繁忙嘛,早起开始爬文山,黑天儿才得出会海,可怜朝朝暮暮的时光都消磨在办公室啦。

终于放假,在游船上携群妓纵情宴乐,乐不思归,我们得理解白先生。

苏州贵为江南大郡之尊,风光绮丽,气象万千,自不必说,尤为当时一著名的“红灯区”,在这样有一个有故事的地方,不玩出点风花雪月,也说不过去。

在大唐一朝,干部们公务之余,不召妓者便不浪漫。但多数妓院环境不好,三教九流都接待,让人厌烦,怎么解决呢?——招妓和蓄妓便相习成风,反正皇上玩女人更多,更自由,没有文件禁止,各地官吏左行右效,彼此彼此。

白居易在刺守杭州的时候,正是春风得意,风流潇洒的年月,就常常携妓十余人,如容满、张志等名角儿,夜游西湖虎丘寺,并赋诗纪游。于家中也蓄养了很多妓者,幼妓石竹、香钿、小蛮、樊素就被呼来唤去,颇得宠爱。这些妓者后来被带回长安,带回洛阳,白先生年老时遣放她们,她们恐怕失去衣食无忧的生活,还哭哭啼啼不愿离开呢。

早先,白居易刺杭州时,就有不少青楼知己,最看中的是一位艺名叫玲珑的官妓,经常携此妓外出游玩,留下了段段风流。

玲珑聪明伶俐,巧于应对,色艺过人,名声远播,当地的文人骚客也以拜倒在玲珑之石榴裙下为自豪,能请到玲珑作陪,便是有面子。

白居易贵为郡委长官,他要包养玲珑,日夜以之佐酒寄兴,何人还能染指呢?

惟有元稹,心里痒痒,暗修栈道,厚币相邀,玲珑被弄到越州,一个多月,方才被送回杭州。

余杭形胜四方无,州傍青山县枕湖。绕郭荷花,三十多里,拂城松树,一千余株。梦儿亭古传名谢,教妓楼新道姓苏。独有使君年太老,风光不称白髭须。

哈哈,美中不足,只是刺史胡子花白了。

风流太守爱魂销,到处春翘有旧游,想见当时疏禁纲,尚无官吏宿娼条……

朝廷没有条款约束,官贵队伍里以其为时髦,时常找由头聚一次,放纵一番。白居易在《三月三日祓禊洛滨》中就饶有兴味地记载了一次集体的粉色活动。

春色有时尽,公门终日忙。两衙但不阙,一醉亦何妨?十五位德高望重的离休老干部,大批艳丽的歌舞妓者,三月初三日,狂欢于洛河画船。

嘉宾们在花船上把酒吟诗,尽情欢宴,妓者们绕着嘉宾的座席,尽情舞蹈歌唱。自晨及暮,簪钗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

“春心荡”、“醉眼迷”、“红腰软”、“翠黛低”!这一天的洛滨狂欢夜以继日,直到夜深,归何需烛火,月儿已高高挂在五凤楼西边的夜空上了。

必须指出的是,后山在《白居易传》中对传主与妓者的关系,是认真把握了分寸的。

二零零四年,后山的《异情深处》在美国连载,同时应邀为美国《侨报》等撰写文化评析文章,介绍一些重要的中国古代诗人的诗文及人生,其中就有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等。在这个时期,复将《白居易传》拿出来,开始又一度缓慢地修订。

二零零六年,后山出版《华夏姓氏文化考记》,这部六十万字的著作,以文化研究立意,以雅俗并举为目标,写作过程中,对中国历代文化艺术名人颇多重视。写作间隙,曾重新阅读《白居易传》、《刘禹锡传》等,阅读中,复又小加删校。

这部以白居易的人生际遇和情感历程为主线的纪实性历史人物传记于二零零七年修订完成,是年,由于杂志连载,《白居易传》和《刘禹锡传》还各出了一个缩写本。

二零一四年,不少读过后山《帝都传奇》的朋友希望读到后山的帝王演义系列和历史人物传记系列的电子版全书,于是,又来修订一遍。

 

02 溱洧竞流

 

唐代宗李豫大历七年,早春时日,冰消雪融,阳气初升,清风生暖。

新郑县东郭村一所小官僚的宅第,新有弄璋之喜,清脆的啼声传出,阖宅欢欣,奔走相传。

其时并无金光映壁,也无仙乐绕梁,然所诞白家男丁,后来名居易、字乐天者,却成为有唐一朝乃至其降千百年众口皆碑的大诗人。

新郑并不是白家的世居之地,白家祖上曾经占籍韩城和徙居下邽——

当初,白家高祖为官司空,有功于北齐,皇上诏赐庄宅两所,位于同州府韩城县。白家上祖白志善,生子白温,官至朝散大夫兼检校都官郎中,迁徙于华州下邽县。故自司空而下,都官郎中而上,白氏家人逝后皆安葬于韩城。

白居易祖父白锽,唐代宗大历八年五月三日,遇疾不治,殁于长安,春秋六十八岁,权厝于故乡下邽县下邑里。

白锽任官河南巩县令,退休后,曾购宅于荥阳郡新郑县北之临洧乡居住。后来,白居易父亲白季庚又率领全家迁居新郑县西之东郭村。

白居易的祖父去世,遵照当时的规矩,白季庚等五弟兄都得丁忧居丧,守孝三载、所以,大历八年五月到大历十年五月,亦即白居易两岁到四岁间,跟随父亲生活于下邽,之后再度返回新郑县东郭村,度过了他的天真宁馨的童年时代。

白季庚丁忧之后,居官宋州司户参军,唐德宗李适建中元年,又授彭城令。

白季庚做官在外,很少回家,因此白家子女一并跟着母亲生活,教养的责任,就由白居易的外祖母和母亲陈女士承担起来。

白居易兄弟四人,上有一个异母哥哥,下有两个弟弟。哥哥白幼文,曾任符离主簿和浮梁主簿。弟弟白行简,字知退,小名阿怜,官至主客郎中。另一小弟白幼美,小名金刚奴,不幸九岁夭折。

白居易和其弟白行简,是完全由母亲抚养长大的,当然还有慈爱的外祖母照顾他们。

至于日常饭食,接待宾客,和睦邻里,精心女工,弹琴读书,处处都是母亲的身影。

几个孩子因为年幼不能就学,白母陈氏夫人便挑起了教育子女的重任。

白母有学问,也有见识,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倾注在对孩子的教育和培养上。

母亲对白居易兄弟的爱,超过了一般的骨肉之情。白居易生性聪颖,异于常人,在兄弟几个中,尤得母亲疼爱。

白居易三岁时,母亲便亲执诗书,手把手地教他读书写字,昼夜教导,从来不曾大声呵斥一句,因而白居易五六岁开始学习写诗,八九岁时即谙识声韵。

白季庚后来任官徐州别驾和襄州别驾,白陈氏夫人一如既往地承担教育儿子的责任,对几个儿子的学业要求甚严,但态度又总是那样和蔼可亲。

成年后的白居易常常回忆起童年,回忆起母亲的循循善诱,难以忘怀。

白居易十二岁离开东郭村,将无忧无虑的童年留在了溱洧二水竞流的新郑,直到五十六岁,卸任苏州刺史北还洛阳,途经东郭故里,才有缘一发怅然之叹——

出生在荥阳的旅人,少小年岁即辞别乡曲,远赴异地。迢迢四十载过去,方有机会路过荥阳,复宿故里。离开的时候十一二岁,归来已是鬓毛花白,五十六矣。

追思少小时节的游戏项目,宛然犹在眼前重现。然而旧居早已丢失,偌大故里也找不到宗族后人了。岂惟变朝市,兼亦迁陵谷。独有溱洧水,无情依旧绿……

唐朝大历年间,发生了连延八年的“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发生于唐玄宗李隆基天宝年间,又叫天宝之乱。是节度使安禄山和史思明起兵反对唐王朝的一次内战,前后达八年之久。

唐玄宗用了个宰相,叫李林甫。李林甫聪明,对官场事务吃得很透,他有个专利叫做“口蜜腹剑”。

李林甫与众宦官、妃嫔交情深厚,故而对皇帝一举一动最先知道,对宫内动静了如指掌,对唐玄宗的心思揣摩得透亮,玄宗找他商量什么事,他都能对答如流,跟玄宗肚子里蛔虫一样。

因此,李林甫每次都能顺皇帝心态奏旨,获得唐玄宗赏识,玄宗觉得李林甫又能干,又听话。实际上,李林甫是权术玩弄得好。

那些为朝廷所信任的人,或反对他的人,对他形成障碍的人,李林甫总会亲往交结,等他权位在握时,便设计去除此人。即令老奸巨猾,也往往败在李林甫的手下。

李林甫一当上宰相,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唐玄宗和百官隔绝,不许大家在玄宗面前提意见。

李林甫说:“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不暇,亦何所论?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后虽欲不鸣,得乎?”

现在皇上圣明,做臣下的只要按皇上意旨办事,用不到大家七嘴八舌。你们没看到立仗马吗?它们吃的饲料相当于三品官的待遇,但是哪一匹马要是叫了一声,就被拉出去不用,后悔也来不及了。

后人把李林甫的“马料论”当成“官场箴言”,殊不知他并不是在传授经验,而是在对不顺从的官员进行疾言厉色的威胁。

“公卿不由其门而进,必被罪徙;附离者,虽小人且为引重。”干部们“无敢正言者”,一个个乖乖地做起“持禄养资”的“仪仗马”了。

李林甫为自己斩获了极大的权力空间,可叹的是,他既无道德文章,也无经世之才。史称其“发言陋鄙,闻者窃笑”,可见连作个“重要讲话”的能力都没有。

一般来说,小人得志后的所思、所想、所行,都离不开如何巩固自己的权势和地位。李林甫自然也不例外。

本来,唐朝对番将的使用是有节制的,功劳再大都“不为上将”,而由汉臣文官担任节度使。可李林甫对汉臣却深为忌惮,进谗言说:“夷狄未灭,原因就是文臣为将,贪生怕死,不如重用番将。”

唐玄宗于是将番人安禄山、哥舒翰等擢为节度使,把边地兵权拱手送给他们。

唐玄宗的另一宰相叫杨国忠。杨国忠是贵妃杨玉环的族兄。

杨玉环丽质天生,美貌羞花,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堪称大唐第一美女,此后千余年,似无出其右者。

杨玉环是唐玄宗的儿媳妇,在唐玄宗的心腹宦官高力士的策划下,入宫成了贵妃。这个小杨不过问朝廷政治,不插手权力之争,以自已的妩媚温顺及过人的音乐才华,受到玄宗的百般宠爱。

杨国忠是杨贵妃的远房兄长,原为一市井无赖,因杨玉环而做了官。

安禄山向杨贵妃献媚,拜之为“干妈”,以肥胖身躯为杨贵妃跳“胡旋舞”,招引杨贵妃笑得花枝乱颤,据说后来还“私通”杨玉环。但他讨厌杨国忠。杨国忠自然也忌恨安禄山,两人因而交恶。

久怀异志的安禄山,兵可敌国之后便以讨伐奸臣杨国忠的名义举兵了。

安禄山的起兵之地范阳,就是今天的北京,他不仅调动了自己的三镇之兵,还纠合契丹、突厥、同罗、奚、室韦等民族,组成联军。在安禄山的大势之下,河北州县依次瓦解,地方干部或逃或降,河南部分郡县也望风瘫痪。安禄山长驱直进,仅三十五天时间就攻占了洛阳。进而,率兵西上,剑指长安,很快攻破潼关。

唐玄宗被吓得稀软,起了个大五更,带着杨贵妃、杨国忠和一批皇子皇孙,悄悄打开宫门,逃往蜀地去。

第三天,跑到一个叫做马嵬驿的地方,今天的陕西兴平县西。随行将士累饿交加,忍无可忍,砍死了杨国忠,包围了唐玄宗和杨贵妃住的驿馆,高呼口号,要求处死杨贵妃。

唐玄宗为了保自己的命,只好狠心交出了杨玉环,由将士们勒死她。

马嵬兵变的结果是,唐玄宗像惊弓之鸟急急忙忙逃到了成都,太子李亨收拾残余队伍,一路北上,于唐玄宗天宝十五年七月,在宁夏灵武自行即位,为唐肃宗,遥尊唐玄宗为太上皇。

唐玄宗默认现实,唐肃宗李亨封将军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又上表推荐李光弼担任河东节度使,两人奉诏讨伐安禄山和史思明。

安禄山在洛阳坐朝廷不久,为其子安庆绪所杀。安庆绪登上帝位,想找机会除掉史思明,却被史思明杀掉了。史思明杀了安庆绪,接收了安庆绪的部队,返回范阳,建立朝廷,自称“大燕皇帝”。

唐肃宗上元二年,史思明为其子史朝义所杀,史朝义率军南下,掌握了洛阳。次年唐代宗继位,借用回纥军,在洛阳北邙山激烈战斗,杀叛军六万,捕获二万,最后收复洛阳。史朝义率轻骑数百仓皇东逃,最后无路可走,于林中自缢而死。

安史之乱以后,地方军阀割据,大唐中央政权力不从心,朝野乱势绵延不止。

高句丽人李正己,起初是东北平卢军中的一员副将,平卢节度使王玄志死后,李正己的表兄侯希逸被推举接任,李正己则随着上司侯希逸南迁到青州。

四年后,李正己羽翼丰满,赶走侯希逸,自己当上了平卢淄青节度观察使。

皇上竟也同意了李正己的自我任命,这便愈加刺激了他的贪欲,乘机占领曹、濮、徐、兖、郓州,并原有淄青等十州,共有十五州之地,拥兵十余万,在藩镇中最为强大。

唐德宗建中年间,幽州节度使朱滔,联合恒冀都团练观察使王武俊等起兵反唐。朱滔自称冀王,后为朝廷招安,这时候朱滔已占有了河北北部的幽、蓟、涿、营、瀛、莫、平、沩、檀等九州。

另外还有魏博节度使田悦,占有河北南部及河南北部的魏、博、贝、卫、相、磁、溟等七州;襄阳节度使梁崇义亦占有襄、邓、均、房、隋、郢、复等七州;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占有河北中部的恒、定、易、赵、深、冀等六州之地。

这些强藩剧镇,势力强盛,都想将自己占有的土地传诸子孙。

在“家天下”意识深入骨髓的地方,谁有一方权力,不想方设法地“传诸子孙”呢?你皇帝家,不是在带头“传诸子孙”吗?

于是,强藩剧镇便比赛似的招集亡命之徒,擅自扩编军队,封署将吏,不听朝廷号令,也不纳粮贡赋,俨然以独立王国自居,有的还“结为婚姻,互相表里”。

唐德宗李适建中二年秋天,淮宁节度使李希烈联合各路大军进讨襄阳节度使梁崇义。

其时,平卢节度使李正己新丧,其子李纳擅领军务,背弃李唐王朝,割据淄、青、齐、海、登等十五州之地,为支援梁崇义,派重兵扼守徐州埔口,企图截断汴河航道的粮运。

徐州刺史李洧本是李正己的堂弟,时任彭城令的白季庚趁机劝说李洧归顺朝廷。彭城是徐州的州治,直辖县,地位重要,加之白季庚为人正直,李洧就听从了他。

李纳由是更加忌恨,不顾其族侄身份,派遣劲兵二万围攻徐州,攻打李洧。

徐州并无戍守兵卒,危急关头,白季庚说服吏民坚守危城,奋勇抗敌,甚至站上城头,亲掌矢石。

苦苦坚守四十二天,各路救兵方至,城池解围,航道得通,徐州一郡七邑及重镇埔口得以保全。

徐州守卫战后,白季庚因功受奖,破格升迁,由朝散郎超授朝散大夫,自彭城令擢拜徐州别驾,并受赐绯鱼袋。

鱼袋挂在腰上,是唐时官员佩戴的身份证。

从唐高宗李治永徽二年始,赐五品以上官员鱼袋,饰以金银,内装鱼符,以备出入宫庭时查验,防止假冒官员。武则天时,曾短期改为龟袋,唐中宗李显很快改了回来。三品以上穿紫衣者用金饰鱼袋,五品以上穿绯衣者用银鱼袋,这也叫做“章服之制。”

白季庚升官不久后的唐德宗李适建中三年,白居易便随着母亲,离开了新郑,来到父亲的任所。

然而,白家并没能够在徐州久住下来,因为战事照旧频繁,生民依然度日艰难。

唐德宗建中三年冬天,李希烈和李纳等四五个节度使各自称王,攻城略地,徐州不断受到侵扰和威胁。为家庭安全计,白季庚只好把家眷转移。他将夫人孩子寄居符离城北埇桥村,一年之后的建中四年冬天,又送白居易投靠亲友,避难于越中。

这年,白居易十四岁。

斯时的苏、杭二州,是东南地区的两个大郡,由于未经战乱,加上韦应物、房孺复两位刺史的治理,所以依旧是一派繁华富庶、歌舞升平的景象。

“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的钱塘江,“江南丘壑之表”的虎丘山,还有许许多多巧夺天工的杰作——楼台亭阁,赢得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

然而,优美的湖光山色、精巧的建筑布局,非但不能填补少年白居易空虚的心灵,反而勾起了他的无限乡愁——

江湖漂泊的日子,四外虚空,无可凭寄,惟在朋友相聚时,靠碰杯遣散乡愁。谁知深夜醒来,但听得暂为栖身的山馆窗外,淅沥雨水不断地敲打梧桐的枝叶,浓深的乡愁又将人淹没。

跻足引颈,遥望故园,还能怎么样呢?楚水吴山,万里相隔,一份消息犹得数月还不知能得通否。忽然有友人返回河南,赶忙拜托代为看望家人和族中兄弟们,家书没有修完,数行思乡泪水早已流下面颊。

白居易十五岁时得知朝廷之进士试,于是在越中游历期间,发奋读书,准备应进士第,诗文成就,已见不凡。

白居易也寻觅机会,参与文人士子的聚会,相谈时,少不了评论时政,指点社稷。

韦应物、房孺复两位地方长官的文采风流,制事方略,深深地为白居易所折服。他想,自己坚持不辍,发愤苦读,来日能像韦应物、房孺复一样,做个百姓称好的州郡刺史,也不屈枉人生一世了。

刻苦,励志,自然收效。然而白居易毕竟年少,加之远方孤处,时失调理,病魔不断光顾,寂寞难以排解,除夕之夜,阖家团圆之时,感慨时世艰难,不惟思亲尤甚,更其挂念家族中众位弟妹——

漫漫长夜,久久不寐,百忧千愁起于心底,离家万里,一别经年,面对书案上的如豆孤灯,只有丝丝缕缕地梳理思念啊。

早春之季,万物复苏,越中风暖水足,莺飞草长,想北方也将次第迎回久违的春色了。

但北方兵连祸结,灾难丛生,身处异乡的游子,纵日夜苦思,不能归去,只收获满怀愁绪,一身疲敝。惟于明月当空之时,步出山馆,独登江楼,怅望北方,遥托心事——

云水辽远,苍茫难辨,于如练的清光之下,楼头孤客形影相吊,无限旅愁独自吞咽。春来入越,倏忽一年,季节流逝,追索不及,总是深夜梦归乡里。

可是,遥远的北方不断滚动着战尘,南北国土间的通道上早已满生荆棘,遍布榛莽,兵荒马乱的岁月,何日是个尽头呢?

 

03 青春鸳鸯

 

离乱无助,反使年轻人早日成熟,十六岁的白居易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操心。

豪门贵族的后裔,可以借赖祖上的荫庇,仰仗父兄弟权贵,过上富足的生活,白居易不是,他只能靠勤学苦读去博取功名。

京城长安,文化隆盛,人才荟萃,可以切磋学问的人很多,真正有学问的人也容易得到达官显贵的赏识,受他们举荐而取得一官半职,也能实现“兼济天下”的远大抱负。

白居易决定到长安去。

恰在此时,背叛朝廷的淮宁节度使李希烈被其部将陈仙奇毒死,豫南、淮西战事停歇,越中至长安的路途恢复通畅。

这样,满怀希望的白居易,就于唐德宗李适贞元三年夏天走进了都城长安。

繁华的大长安,房舍屋宇鳞次栉比,殿堂楼阁星罗棋布,大街小巷纵横交错,红男绿女人山人海。

店肆兴旺,商业忙碌,有时兴的刺绣、绫罗、锦缎,有精美的陶瓷、铁物、铜器,有西域来的石榴、葡萄等水果,甚至还有夜明珠之类的稀奇珍宝,琳琅满目,多不胜收。

白居易初来乍到,首善大都的一切都使他感到新奇和兴奋。

但白居易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没有心思欣赏飞光溢彩的都市生活。

在驿站中稍事休息,便袖着诗文遍访京城大家,其中有位重量级人物——颇富盛名的著作郎顾况。

顾况担任掌管编纂国史和起草朝廷重要文件的著作郎,无论在朝在野,都极负人气,求见者极多,常常昼夜等待,门庭若市。

顾况既是大诗人,又是当时宰相李泌的挚友,十分高傲,一般士子求访不易,更难得到他的赞赏。

白居易去拜谒顾况,一方面是想得到这位前辈诗人的指教,另一方面,也跟一般求取功名的年轻人一样,企望获得名家褒扬的荣誉。

初次见面,顾著作很有点瞧不起白居易这个初出茅庐、年未弱冠的陌生少年,就疑惑地问:“你是谁啊?”

白居易连忙答道:“晚生姓白名居易,从东都来冒昧拜见先生。”说完就恭敬地呈上名帖和诗卷。

顾著作看到书衣上的姓名“白居易”,忍不住调侃道:“近来长安米价很贵,只怕居住不容易呢。”

白居易被顾况说的脸面泛红,不知如何应对才是。只是低头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请求指教。

戏言毕,顾况还是拿起诗卷,随手翻开,阅读下去。

过了一会儿,在《赋得古原草送别》一页,他的手停了下来,眼睛盯着诗卷,不由轻轻地吟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顾况读到这里,大为赞赏,脸上显露出兴奋的神色,马上站起来,紧紧拉住白居易的手,热情地说: “妙句啊!青年才俊如此,长安居亦易矣!”

顾况对少年诗人的刮目相看,顿时惊动长安,白居易的诗名不胫而走,大著于世。

不久,白居易乘着激情写出新诗《咏王昭君》,在长安城被争相传抄——

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时在夏天,长安天气酷热难忍,达官贵人抢购冰块祛暑,以至于货缺价奇,不得如愿,然而,白居易需要冰块,售冰者却用筐装送,分文不收,他们喜爱这位难得的诗才,愿意无偿为他送清凉。

白居易感叹,天下还是好百姓多啊!发誓将来要好好地为他们服务。

因此,白居易越发刻苦攻读,不敢有片时懈怠。

时光荏苒,日月替递,转瞬间夏热消失,秋也随后去了。

不料这年冬天气候奇寒,白居易偶染小恙,遭遇未曾经过的低温,酿成了长久连绵的病痛,直到唐德宗贞元五年上元,仍仍然未得痊愈——

帝王之都逢佳节,大街小巷灯火辉煌,整个京师车骑喧嚣,人声鼎沸,自己却被病痛困于斗室,无心也无力前往追逐热闹。

年来第一个月圆之夜,春风沉醉之中但闻万家行乐,为何独我一人这般愁苦,无法消解?

长时期的攻读劳碌,也不知晓摄生之道,青少年已然杂病相扰,这样的身体,求得一官半职如何尽力,到老来又该如何将养?

长安虽然繁华,但“安史”乱后,国内灾荒频仍,导致物价飞涨,都城尤甚于他处。白居易这样的清贫书生要想长久居住,已经日见艰难。

恰在此时,白居易又接到父亲来信,说家中生活日渐拮据,已无法维持他在外的开支。

白居易真正体会到顾况所调侃在长安“居大不易”的滋味了。

重要的是,长安交游,使白居易看到“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的书生,专凭自己的诗文才学而没有功名,是不能进入“仕宦之途”的。

白居易决定离开京师,回家养病,病好之后,参加科举考试,求取一官半职。

出身寒门的读书人都是这样凭借学问步入仕途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呢?

唐德宗贞元六年夏秋之季,白居易辞别友朋,离开长安,经过长途跋涉,回归符离埇桥。

符离小城,位于水陆交通要冲,乃是一方名镇,物业十分繁华,风景非常秀丽。

符离风光也胜,汴河缓缓流过城南,濉水汤汤来自西北,奔向洪泽,城内港汊纵横,清幽的陴湖,碧波粼粼,水禽飞舞,令人心旷神怡。

白居易经过越中、长安等地八年漫游,阅历、见识大有不同。他明白,要想出人头地,博取功名,惟有苦读,方为出路。故而从未为符离的山水风景所惑,而是一如既往地志存高远,埋头苦读。

当时,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仍在徐州任上,哥哥白幼文已经长大并且功名有成,当上了浮梁县主簿,符离城北的家中只有他的母亲、外祖母和两个弟弟。

弟弟行简跟白居易年龄相近,又不输诗文,常常和白居易切磋章句,研讨义理,颇得意趣。

小弟白幼美,昵名金刚奴,尚在玩乐之岁,活泼淘气,一家人视若活宝。

谁知不幸偷偷降临,贞元七年寒春,小幼美不幸染病,缠绵了好久,全力救治无效,于数月后病殁。

金刚奴的逝去,给幸福美满的家庭投下了一层凄惨的阴影,这抹阴影,将近一年才慢慢消散。

符离,时在徐州治下,任官徐州的白季庚不失天时地利,在符离城北埇桥一带又置买了一处庄园。

渐渐地,符离北苑成了白居易读书交游的一方仙境。

白居易结识了年长于自己的刘五、二张、二贾等“符离五子”,他们时常寻找机会,登山临水,放纵诗酒,相互唱和勉励。

刘五、二张、二贾,皆系符离名流,他们之间的交游活动,既有知识的碰撞,也有情志的激励,使白居易正在积极准备的科举应试大获助益——

文采俊美,行为独立的刘五,跟白居易的兄长白幼文同为符离主簿。

白居易于符离相识刘五时,行年二十,而刘五已逾三十矣,但得意之交,心迹亲近,相遇恨晚,年齿俱忘。

虽说寓居之间有点距离,每日里均能听说对方消息。刘五感到寂寞时,一大早就来找白居易,白居易觉得萧条时,哪怕天晚也要去走访刘五。

春雪初晴,挚友共暖一杯寒酒,秋夜拨灯,写诗联句未知疲倦。

白居易和刘五两人,朝来暮去尚嫌有欠,携手同游犹觉不够,聊天不管时光,手攀树枝站到日暮霞飞,共饮哪有数量,相互扶将醉踏落花归来。

二张、二贾几位兄弟,居住得更近了,每得闲时,便结伴访白居易、白行简兄弟。

明月之夜,大家悠然散步在蜿蜒的小路上,落雨天,则连日同宿在草堂中。

晴天丽日,吟啸同出,于清冽的濉水侧,观赏红鲤潜泳,或碧绿的陴湖岸,目送白鸥轻翔……

如果说,和刘五的交游还助益于诗文学问的话,跟二张、二贾几位,偕弟弟行简不断四出玩乐,放达则放达矣,却扔掉许多大好时光。

有一日,白居易把镜自照,看到唇间冉冉有髭须生出,不觉大惊。

年岁渐长,还只知游玩,功名怕要耽误啊。

心下畏惧,乃幡然转意,与二张、二贾相语道:“友谊之树,需要施肥浇水,培护其常绿,但你我几位须得早日清醒,发愤立志,刻苦不懈,各各博取功名,才是大道正途啊。”

二张、二贾听后,俱为憬悟:“是也是也。”

当下约定,分头苦读,相聚只在诗文交流。

应该说,自唐德宗贞元八年之后,白居易在符离的生活还是轻松愉快的,他和行简减少了交际,诗文确实长进很快。

攻读之余,有时去流沟寺前古松下盘桓,有时去横山头欣赏桃花,有时跑到陴湖边上静看波涛碧绿,有时坐在濉河边上垂钓鲜肥的河鱼,小出即返。

这年,和白居易青梅竹马的东邻农家女儿湘灵十六岁了,出落得非常美丽,而且略通音律,嗓音婉转悦耳。

在熏香醉人,秋高菊黄的季节,白居易与湘灵开始相互爱慕,随之沉入热恋之中——

娉娉婷婷的姑娘,十六岁的花季,像美丽的清莲,像下凡的姮娥,在白居易心里,她胜过一切天仙。

白居易常常单独外出,或袖诗,或携卷,禀告母亲曰访刘五,会张、贾,其实是私约湘灵。

白居易为湘灵吟诵新成的诗句,湘灵为白居易轻唱刚刚学会的新词。

在傍晚的幽静小路上,你情我意,悱恻万端,直到清月高挂,犹是难舍难离。

明月作证,清风作证,草坪作证,山花作证,白居易和湘灵,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在微醺的气息里,一次次地如胶似漆,心身合一,只是,他们不敢告知双方大人。

暮色朦胧,月华如练,花蕊笼罩轻烟,我思念着情郎,终夜不眠。

雕饰凤凰的琴瑟,我刚刚停奏,心想再动蜀琴,又怕触鸳鸯弦。

饱含情意的曲调,可惜无人递传,但愿它随着春风,送到遥远的燕然。忆情郎啊——

情郎他,迢迢隔在天那边,当年递送秋波的双眼,而今成了流泪的源泉。

您若不信贱妾怀思肝肠欲断,请归来看看明镜前我的容颜……

听着湘灵姑娘深情的歌儿,白居易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理解她的九曲柔肠,他起誓道:“灵儿,你唱这《长相思》的意思我明白,我决不会忘记你的。等到得了功名,我一定会娶你的。”

湘灵更深地依进白居易的怀中:“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也不求你娶我,只是能有一天做你的下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白居易紧紧地拥起湘灵:“不,一定要做成夫妻,做成众人周知的夫妻!”

白居易的母亲知道了他们的恋情,立即表示强烈的反对。

母亲的观点是,白家三代为朝廷干事,丈夫已经做到别驾了,门第比较高贵,儿子诗文优秀,地方考试不在话下,京考得中,也在料中,博取名次之后白居易今生就是朝廷的人了。而湘灵,家中世代农人,住在穷巷寒舍,长物无多,惟有黄土地里讨营生,怎能跟我家般配呢?

真挚的爱情很难拆散,家庭的反对没有减少白居易和湘灵的幽会,只使他们更加隐秘。

隐秘地相处反而使他们的爱更加醇美,更加炽热,一日不见,势如三秋,一时不见,坐卧不安。

见白居易与湘灵不能分手,白母不敢迟疑,与白父商量后,决定全家迁往襄阳居住,这样好让白居易离开符离,离开湘灵。

时值冬日,天寒地冷,傍晚,白居易在湘灵家中跟心爱的人儿悄然作别,两人身体相拥,热泪相融,不知过去多少时辰。

湘灵拿出一个香荷包和一双绣花鞋送给白居易,泣言道:“这鞋子是我新做的,还没穿呢,总想将来有一天穿上给你个欢喜的,看来无缘再穿了,就送给你带去吧,日日夜夜,就像我跟着你一样……”

泣别湘灵,回到家中,白居易彻夜心痛,难寐难眠。

可在自己家里,哭也哭不得,说也说不得,只有一口口将泪水吞下,藏进肚底深处。

两颗心之外,谁人知道其中的曲折和深浅呢?

无情利剑斩断了连理枝,从此之后,孤寂的深夜两只鸟儿只有各自独栖了。

河水再浑浊,有清的日子,满头乌发,也有白的时候,惟有悄然别离,令人心碎——预料彼此没有后期啊。

在启程前往襄阳的路上,白居易不时地回过头去,再望一眼,再望一眼,心中的符离,心上的湘灵——

双眼的寒泪,被冻得不能流淌,车马每经过一处高地,即要匆忙地回头遥望。

怎能忍受,未来的漫长岁月,千里之外的异地孤旅,夜深人静,独望相思之地,备受煎熬的时辰,何计消化心头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