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岭秘记》第四章 日清激战
第四章 日清激战
我有个宏大的计划:真心实意地购买或者长期承租一片庐山的山地,进行很好的开发,让它成为一个优美的山镇、山城,造福一方,造福未来。
013
陷入困境的李德立,部署宏大战略的李德立,一筹莫展的李德立,充满希望的李德立……
矛盾重重的李德立,无法解开关于中国官府的困惑。
九峰寺的荒地,有卖主,有买主,有契约,有见证,顺从惯例,德化县为了“搞掉”这件事情,是的,他们为了“搞掉” ,让事情凭空消失,而不是真正地依法、以理当作一件案子来办,所以,疯狂抓人,却避开我这个主要的当事者、买主。
别说抓我,连我主动去找他们,他们也是避而不见。
作为县衙,作为官府,这种作风,这种做派,让人如何理喻?
我是个英国人,是个外国人,在他们眼中,是有领事保护的,他们作为基层官府,不便或者不敢仓促抓捕。可是,我想跟他们接洽,主动去和他们沟通,也找不到门,找不到路。由此可以推知,中国的低级人士,中国的普通百姓,一旦事涉官府,他们该有多难。
这里的官府,是个庞然大物,运作起来,让百姓恐惧,不知其几多拳脚。
他们若找百姓的事,分分秒秒;百姓若想求助、几乎没有可能;百姓若欲请求做主,请求说理,那可就像我李德立一样,不得不抓狂了。
有什么办法呢?
一方面,是我已经感觉到的巨大的避暑居住需求;一方面,是庐山开发的完全可行与完全有益——英国、法国和德国的工程设计师,譬如霍华德先生,前些年,我在剑桥大学念书时,他就就已提出花园城市概念,把庐山建设成为一座花园城市,有什么不好呢?
在“需求”和“有益”中间,是我,是尴尬的李德立,在孤军奋战,敌方,阻止我的势力,庞大而又隐秘。
李德立站在长江边,望着滔滔逝水,不停地发问。江水不能告诉他,症结在哪里。
晋朝的自由、散淡,唐朝的个人自主的美好,都曾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闪光。
陶潜,陶渊明,就是浔阳人,是如今的九江的诗人、辞赋家、散文家,他做过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彭泽县令。彭泽县令是他最后的官职,他觉得不舒服,不自在,上任八十多天,便弃职而去,归隐田园。九江府派人去请他,要他做主簿,他辞而不受,依旧闲居。
陶渊明先生不想“为权贵折腰” ,《晋书》记载说:“陶潜素简贵,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邮至县,吏自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于是挂冠归隐,在家务农种豆。“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陶渊明的“南山” ,就是庐山。家在庐山下,农田在庐山下,花园在庐山下,一边在园子里采摘菊花,一边随意地侧头观望不远处的庐山,心情非常愉快。
假若陶县令在职的话,以他的正直、刚劲,会不会反对上司的霸王口谕,不许捕快和民壮骚扰乡绅?
陶县令受够了权贵的无礼,三十六计,逃为上策,还不如上一任的德化知县?陶潜的“逃”和“潜” ,其实也是在说明晋朝统治的“魔性”吗?
唐朝的庐山,江州司马白居易可以建屋居住。那么,有没有比白司马官阶低的人,更低的人,效仿他,在山上结茅成庐呢?
中国的历史,不记载百姓。全世界的历史,基本上都不记载百姓。
白居易对庐山的迷恋,最深,白居易对庐山的情缘,最长。“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当时的庐山寺院,香火旺盛,人迹丰盈。唐朝的诗人们,多咏庐山,张九龄、李白、徐凝,都有佳句流传,从侧面证实,当时的庐山,不像现在的模样,而是不荒凉、不寂寞的。
如今的大清,这个朝代,惟让人感受到权力的魔鬼在张牙舞爪。
在沉重的挫折中,李德立无法形容忽而被压抑、忽而又泛起的复杂情绪。
对着滔滔的长江叹息,他想起这些年在中国做传教士的艰辛:面对那些挑剔的、有时无理的听众,大声地向他们宣扬上帝,宣扬基督,免费地给他们发送宣传单,发送生活和生产用品,承受无故的误解、嘲弄、鄙视、白眼,接受并艰难地适应缺乏学术研究条件的落后的生活环境,过着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
对着遥远的高天怅望,他想起留存在英格兰的童年:清凉舒适的英格兰南部海滨,英格兰西南部、英伦海峡北岸的乡村多塞特,冬季的温润,夏季的凉爽……他想起储藏在剑桥大学的青年时代:静心读书的好地方,学院、草地、树林,到处都是学术和趣味。和同学一起去图书馆,查找写论文需要的书籍,看见白发苍苍的老学者在专心地阅读……
以前,觉得最难忍受的,是长江岸边的热,长江岸边的酷暑。阳光烤透了一切,所有的水都在变成蒸汽氤氲上升,人仿佛落入了极端气候的试验场。鄱阳湖盆地,九水入流,热得翻番加倍,人似乎变成了食物,受到火塘和蒸笼的炮制……
可是现在,在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在长江边最热的九江,他觉得最难受的,已经不是“热”了,是中国的朋友们在监牢中受罪而他无法解救,是他的充满善意的庐山花园居住区开发计划遇到了难以对付的阻力。
来自英伦海峡多塞特的游子,上帝的儿子,曾经一次次地发愿,要在此地驻留、生存、扎根、传教、行善……
现在,又到了需要坚定信念的时刻。
如果一个人绝对地忠于上帝,忠于基督,生活中的阻碍,对他而言,至少是不能拒绝的考验。我已经领受了上帝的关爱,接受了基督的召唤,要为无上的主,牺牲安逸,牺牲自我。那么,我在安逸中从事传教工作,肯定没有问题,在艰难困苦中,能不能做一个真正的信徒,虔诚的教徒,恭敬的传教者?
在长江边长久地自省,之后,李德立最后坚信,自己所遇到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基督对自己的意义。困难难以克服,基督对自己的意义也是不可估量的。
应该坚定地相信:上帝会给儿子指明道路。无论前面是什么,无论未来是什么,上帝的光芒总会照耀。李德立从纷乱和困惑中渐渐地走出来,心里残存的不良情绪也消失了,感到受着上帝眷顾的轻松和愉悦,对做过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后悔,对即将降临的命运的考验充满了期待。
次日,李德立就又去找了一次德化县衙。
换了知县之后,这个冷脸官府一如既往。与前不同的是,几乎把牵涉九峰寺绊藤坡荒地买卖的人全部抓进了它后院的牢房,除了万和庚。当然主要事主李德立想要介入,甚至想要被捕,仍旧无门、无路。
李德立倒是收到了县衙的复信。
复信说,县衙接到你的请求书,即着人查问。现已查问完毕。庐山黄龙寺荒林及长冲溪荒坡,并无卖主愿意出售。你说有人打算出售给你小片荒山,现经查问,其人已不同意出售。此事了结,毋需再提。
李德立赶紧去找万和庚,问他:“县衙来查问出售黄龙寺土地的事情,先生又告诉他们不同意出售了吗?”
万和庚说:“县衙查问?没有啊。县衙没有人查问,没有的事。出售黄龙寺土地委托书,由你呈交给他们,我也在等待消息啊。”
事实说明,德化县衙在弄虚作假,在用“莫须有”的人和事来应付李德立,来抵挡和打退李德立。
这样的衙门,还能打交道吗?还能对它抱持哪怕是很小的希望吗?
九江府是德化县的上一级官府,管辖德化、德安、瑞昌、湖口、彭泽五个县,权力当然也大一级。李德立去找九江府,却一次次碰上软钉子。要么上司出去了,你来得不巧;要么请等一等,我们去通报,最后是没找到上司;要么官府有事情正忙,另约个时间再来吧。
碰了几次软钉子之后,李德立发现,九江府在“躲避”他。想找曾经给予过他承诺的理问官,也找不到了。
道台府呢?道台府介于省府与知府之间,道员为正四品官员,级别很高了。和李德立有一面之交的“二府”盛富怀,也算是从四品大员了。只要他们说话,九江府和德化县没有不听的。可是,浔阳道台府为李德立预备的,也是软钉子。
其实,不难分析,德化县衙疯狂地抓人,九江府衙对李德立不理不睬,背后,一定有道台府的“话” 。
很不幸,事实是,李德立无门、无路。
而且,呈交给九江府、道台府的请求书和万和庚的委托书,仿佛泥牛入海,它们连德化衙门那样的应付手段也没有拿出来。
火热的夏天已经降临,李德立冒着酷暑,奔波在德化县衙、九江府和浔阳道台府之间。
德化县衙是必须去的,那些被抓捕、被关在监牢的朋友们,在里边承受折磨。有的被打伤,有的患了重病,得不到医治。他们的家人,妇女儿童,在李德立做礼拜的时候,到礼拜堂请求,平日,聚集在九江圣公会或者九江印刷局,哭哭啼啼,悲痛不止,要求李德立拿出他的仁慈,救出牢狱里的人,结束他们的家庭灾难……
有一次李德立严正交涉:不能见到被关押的朋友,他就要告状到北京了!次日,他接到了“同意探监”的知会书。
整整一天,李德立在“会见房”分别会见被捕的朋友们。买来最好的食物,只要有疾病、伤痛治疗的需求,马上派人购买药品。但这一切,都无法解决根本问题,都无法消释李德立的满腔悲愤,都无法安慰在牢狱中受苦受难的朋友们。
究竟要不要主动撤除绊藤坡荒地的买卖契约?
由于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拄着五尺长棍在旁边监视,李德立没有办法和汇东法师商议案情,但双方似乎都没有屈服于强权的意思。
其余乡绅,像万启勋,有文化的,支持李德立坚持下去;中国籍牧师戴浩臣意志尤其坚定;而超过一半人,将近二十名乡绅,惮于官府压力,惮于牢狱中的酷刑和酷热,愿意主动撤销自己对绊藤坡契约的见证,但是,还看不到县衙释放他们的打算。
李德立坚信,曙光在前!
在圣公会九江分会,在九江印刷局,李德立都为被捕朋友们的家眷预备了就餐间和休息间,告诫秘书,只要他们来了,一定要好言抚慰。
李德立比朋友们的家眷更伤心,但也确实,有时候,他悲哀和愤怒。
为了营救朋友,为了开发庐山,李德立不停地奔波。
他又敦促英国驻九江领事馆发了知会书。知会书要求中国九江官府、德化县衙,尊重人权,从速依法办案,释放无罪的人。
德化县衙有了新动作!——用红色朱砂颜料书写的密令,发给庐山上的所有寺院、道观以及山下所有乡村的“地保” :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英国人李德立和其他外国人购买土地的企图” 。
密令告诫并要求:“假若发生任何土地交易,寺院、道观和地保要为此承担一切责任,不得寻找任何借口。一旦发现有人试图购买土地,必须立即报告县衙,不得迟延。”
李德立通过秘密途径,拿到了一份县衙密令的原件。
这是证据,是违背清朝政府和英国政府签订的《九江租地和约》的。九江正式开埠通商,设立英国领事馆,建立海关机构,教堂、医院、学校、街区相继出现,都是遵从和约中给予的权益的。外籍人士在九江居住和生活的基本权利也是合约保障了的。德化县衙的这份密令,无疑是送给李德立的一件反击的武器。
李德立设定了新的策略:先礼后兵。
“先礼后兵”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髓总结之一。先礼貌地交涉,再强硬地出兵。李德立的具体设定是,先给知府和道台写信。不是像之前那样写信给县衙、府衙、道台衙门,而是给知府本人、道员本人,并且要求回信。之后视情形入衙登堂,去面见他们。
当然,李德立的“先礼后兵”不是“兵战” ,乃是陈述道理。
他起草了两封礼貌的信件,为了保障中国语言的准确无误和分寸适度,专程去请万和庚举人过目、修改。然后回到印刷局,让技术人员制作成了精美的印刷品。前不久从欧洲购进的新的制版设备派上了用场。在信末预留的位置上,以毛笔签上了自己的中文名字:李德立。
多制作了几份,用于自己留存资料,和交给英国驻九江领事馆备案。
信件重申了以前购地报告书的内容和请求,询问他们,是否同意出售或者出租庐山黄龙寺林地和长冲溪坡地,是否支持自己要做的利民、利山、利于九江的大事情。在报告书中,李德立策略地提到了九江府理问给予他的承诺字据一事,他担心强调太过,对理问这位官员不利。
由于确实看上了牯岭和长冲,所以李德立这两封信,不再提九峰山绊藤坡荒地的事情了。
两封信件都没有交给邮差,而是派遣得力的人直接送呈九江府衙和浔阳道台衙门。交代要拿回执,保证收信人能够看到信。
耐心等待回复的日子,和九江的酷热夏季一样漫长。
也由于牯岭和长冲巨大的吸引力、诱惑力,折磨了李德立多年的九江的酷热夏季也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似乎有点可以忍受了。
可能对于九江知府和浔阳道员来说,超越九峰山绊藤坡荒地无数倍大小的庐山牯岭和长冲地块,无论出售还是出租,都是极大的事情,要他们做个答复确乎困难,知府可以请示道员,道员则可能需要请示江西布政司府甚至北京的总理衙门,回信缓慢也是怪罪不得的。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收到了知府的回信。九江知府以例行公事的口吻告诉李德立,为民计议,精神可嘉,然所请之事,需要调查,云云。
又等待了一些日子,收到了浔阳道台府道台大员的复信。
道台的复信非常平易,当然同样地比较空洞。不过在信的末尾说到,此事宜与“二府”商议,二府主管德化县境之事,且二府兼任电报监察员和代理外事工作委员职务。
道台的复信,应该说没有封死购买或租借牯岭及长冲地块的通道,不仅没有封死,而且给了李德立一个指引:跟二府商议。
二府盛富怀,李德立曾经和戴浩臣一起拜访过,不算陌生。于是,李德立马上又着手制作了一份书面的购地申请,《关于购买或承租庐山黄龙寺废地和长冲溪荒坡的申请》 ,言明了购买或承租的诸种理由,陈述了对庐山、对九江的长远益处。
次日,李德立带着购地暨承租申请书,早早地即去拜访二府。
浔阳道台衙门,还是相当气派的。到底是高级的衙门,除非天大的冤情,告状的穷人不敢随便“越级”前来,“越级”前来也不会受理,因而衙门前面比较安静。
大堂,位于七级台阶之上,门额的悬匾上,是粗大的“公廉”两个字,廊柱上镶有木板雕刻的对联。上联是:“庭前树青草绿生意盎然” ,下联是:“院后鹊噪鸦啼冤魂不眠” 。
二堂和三堂也很好看。二堂的门额上悬着“清明”两个大字。三堂的门头,是“勤慎”两个字。
二府的公事房,在二堂和三堂之间大空地的一侧。相对的另一侧也有同样的建筑,跟二堂和三堂围成一座府衙中的四合院。
对面是道员的公事房吗?不确定。接待的衙役把李德立领到了二府的公事房。
其实,三堂后面还有一个院落,李德立不知道。后面有道员的书房和私密接待室,书房写字作画,接待室奉承上司和迎送密友。
二府公事房对面的公事房,门额上有“仁恤”两个字,对联是:“头上天青,必以循理;眼下地瘠,存心不欺。”二府的公事房,悬额为“首道” ,对联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紫红色的窗棂,根根竖立,繁多而又密集,已予人以不一样的感觉,进入房中,柱子和大梁的暗红,尤其让人感到庄重不凡。八仙桌,黑中透红,红中泛黑,锃命瓦亮。文房四宝,精美、高级。两把太师椅,沉重、稳定。
盛富怀请李德立坐了,命令衙中的小仆人看茶。
二府平日饮用的,到底是高级茶叶,香味是实实在在的“茶香” ,而不是民间的“叶香” 。
盛富怀的服装是浅灰黑色的,袖子宽大,肩部光滑,腋下挤满皱褶。胸前有很大一方锦绣纷纭的“补子” ,以两根似乎是假的襻带“挂”在颈根。补子的主色为黄色,上面绣的呢,大约是一只什么好鸟。
盛富怀的帽子和下级官员也不一样,像个乌黑的“盆子” ,盆口朝上,盆子里边卧着一个帽壳,俗称“顶戴”或者“顶子” 。顶戴的最上面是颗大珠子,二府的珠子是淡淡的蓝色,珠子下面是繁琐的铜饰,铜饰“扎着”一大把绳子,绳子紫红如血,从顶上向四面八方披覆下来。
盛富怀的顶戴上,后面拖着雀翎。据说四品和从四品官员的雀翎为“单眼” ,就是带有一个圆形斑点的。帽子戴得久了,雀翎变得像毛刷子一样,朝后伸着,看上去非常滑稽。
“请!请茶!” 盛富怀说,“贵国来到敝地的人员,日渐增加,照应不周,请多多海涵。”
李德立说:“是的,中国是个神奇的国度,外国人很有兴趣。非常感谢!”
“你们西方人喜欢喝咖啡,我们中国流行茶叶。”
“我来了很多年了,已经是满腔中国情感,喜欢茶叶了。”
“好。茶叶很好。请!”
李德立说:“今天我来拜访道台先生,为的是购买或者承租庐山土地的事情。”
“你说的是‘马尾水庙产案’吧。九峰寺的那块荒地,经过调查,确定为寺产。我们正要告知你,请你放弃那块荒地。我本人以前也通过戴浩臣和其他朋友,给过你相关的消息。拒绝购买的力量,我们几乎是无法抗拒的。”
“您的意见,这么确切和明白,要我放弃?”李德立问。
盛富怀说:“放弃,嗯,劝你放弃。”
“假若坚持下去,拒不放弃呢?”
“那就很不好了。放弃吧。”盛富怀说,“你若同意放弃,可以让九峰寺退还你的定金,让所有拿了你的酬金的人退回酬金,另外,我再做些转圜,让官府再给予你一些补偿金。”
李德立说:“盛先生,您是令人尊敬的官长,也是我尊敬的朋友,您的好意我理解,但我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我的一切想法和做法,全都袒露在上帝的目光下。我不贪图金钱,我受着上帝的慈善的指引,希望您理解我的想法和做法。”
盛富怀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放弃九峰山的荒地,你以前的所有投入,各种投入,都会成为损失,那么,我愿意说服有司,为你补偿出来。”
“非常感激您的好意,您的善心。”
盛富怀说:“九峰寺的上一任方丈,哦,是上上一任方丈,复建寺院,在山下和九江化缘,结识了一些大施主。大施主们如今认为自家对寺产拥有权利,而某些人出售寺产,没有召请大施主们会商,没有经过大施主们同意。而且,在出售过程中,有很多人获得了金钱,所以他们是罪人。”
李德立说:“这是一面之词。我不管现在是不是真的有这些施主递交诉状了。九峰寺以前有施主不错,很多寺院都是有大施主的。但是,施主施主,是施舍的人,就是说,他们的金钱或物资是捐赠给了寺院的。捐赠,就意味着放弃继续使用和处置的权利,假若他们没有约定的话。他们没有约定,他们和捐赠出去的金钱和物资就没有关系了。”
他接着道:“九峰寺,没有寺董会,没有理事会,历来由住持和寺僧们商议办理寺院的事务。他们认为,原先的修建,用材低劣,质量下乘,经过了很多年头的风风雨雨,已经难以支撑下去,所以出售寺院旁边的绊藤坡荒地,筹资用于寺院的升级改善。他们是没有错的。”
“而且,”李德立继续说,“此类事情,还有先例。九峰寺的上一任住持,出租了寺院近边的荒地给俄罗斯人,给九江本地的某些人,他们建造的房屋,现在还立在那里,他们还在使用。”
盛富怀说:“‘九峰寺地产案’由德化县调查。请,请茶。”
李德立还要把该说的话说出来:“九峰寺和我的荒地买卖,契约合乎规矩,见证合乎风俗,也是没有错的。可是,别说卖方当事人汇东法师和几位寺僧,万启勋、戴浩臣等参与买卖和见证的朋友,也都被德化县无理抓捕了。祸及他们的家人,妇女儿童哭啼不止,难以度日。这是严重的侵犯人权的事件,我郑重申请道台府,责成德化县认可买卖契约,释放无罪的人。”
盛富怀道:“此案我当督促德化县,加速办理。”
李德立说:“我这个买方当事人,也可以有所作为。可能,你们官府,抓捕那么多人,就是在逼迫我李德立退出九峰寺荒地的买卖,逼迫我李德立声明撤销绊藤坡买卖的契约?我可以采取适当措施,解决此事。经过和九江府衙交涉,九江府的理问先生提示和建议我,在庐山上另外选择土地,购买或承租,他们愿意支持。这应该是个很好的解决方案。”
“哦?你说说看。”
“也是落实我上次提交的方案:同意我购买或承租黄龙寺区域及长冲溪坡谷的土地。那一片地方,荒凉不堪,除了野兽,没有人迹。我向官府购买。按照‘老施主有土地权利’的逻辑,我找到了一个黄龙寺以前的大施主万和庚先生,他出具了属于他的家族的那一份土地的销售委托书。实际上,万家的先祖对于黄龙寺的建造,是集资,而不是捐赠,时间在同治初年。这个,万家有证据。集资,是有相应的权利的。万和庚先生的销售委托书,我上次也一并提交给各级官府了。”
“你的意思是,官府同意你购买或承租黄龙寺和长冲溪的山地,换取你放弃九峰寺的荒地?”
“是的。这也是九江府衙理问先生曾经答复我的话。我有个宏大的计划,英国驻九江领事馆也是全力支持的:真心实意地购买或者长期承租一片庐山的山地,进行很好的开发,让它成为一个优美的山镇、山城,造福一方,造福未来。”
李德立说着,取出印制精美、签字清晰的《关于购买或承租庐山黄龙寺废地和长冲溪荒坡的申请》 ,呈交给盛富怀。
盛富怀接受了李德立的申请书。
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说:“我会呈交给府台。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确实是破败不堪的荒地,除了野兽出没,没有主人的话,我愿意尽可能地助你一臂之力。好事,当然愿意促成了。”
014
连续半个多月的暴雨袭击了九江。江湖水暴涨,家园一片汪洋。
在暴雨的短暂的间隙,九江的基督徒们募捐和购买轮船上遮盖货物的废旧篷布,裁成十英尺大小的方块,抢时间送给庐山下房倒屋塌和草房漏雨的人家。
九江,号称“七省通衢” ,“襟江带湖” ,可以说是江西的水上交通咽喉,重要的粮食商埠。但是九江当地,甚至整个赣北地区,并不盛产稻米。各县大部分乡间,缺乏肥料,土地贫瘠,只不过种植单季稻而已。
虽说九江当地粮米不足,但九江的传统米市却非常活跃。这个得益于它的水上交通优势。九江钞关多年来对于米商的税收,叫做“船料银”或“船料钞” ,向船东征收,基本上都是稳定增长的。
北方遇到灾歉之年,譬如“湖北灾区,急需客米” ,清廷就会鼓励米商从江西南部乃至湖南地方经过九江贩米到江北出售,不但“免输关税,以备兵民口粮” ,而且,“官府照料,迅速运达” 。
但是近年,汉口关和芜湖关扩张,降低了九江关的地位,加之赣北自然灾害频繁,行经的漕粮,数量下降。更加严重的是,清廷以“时事艰难,财政匮乏”为由,“各直省河运、海运,一律改征折色” 。
“折色” ,是对农民应当缴纳的粮米,折合成铜钱或其他物品征收。这样,经过钞关的实物粮米,大幅度减少,税务官府为了维持“收入”不致快速减少,反而强化了对过往船只的检查、核计,有时严苛到过分。
天公作恶,半个多月的暴雨,倾泻而下。浔阳道台府向清廷报告:“九江各属,猝被水灾,大雨旬余,江流暴涨,堤圩坍塌甚多,庐舍人民牲畜,漂流不计其数,民间蓄藏本少,稻谷又未收获,悉被淹没,请饬急速救济。”
光绪皇上爱新觉罗·载湉发放诏书,说:“九江、南昌各属,猝被水灾,览奏殊堪悯恻,着即督饬所属,认真筹办赈抚,毋任流离失所。”
此前几年,李德立他们的基督教卫理公会九江分会,不断地征集募捐,在中国的外国人解囊集裘,也有从英国本土和法国的圣徒们那里募集来的款项,购买九江钞关罚没的粮米,在各礼拜堂免费向信众发放,救济他们的生活。当然,此种做法的好处是,吸引来大批的民众,听布道,做祈祷,渐而成为基督的信徒。
而今,遇上大规模水灾,九江钞关仓库中的罚没粮米,按照皇上的旨意,免费出脱,救灾济民。
由于基督教会具有长期救济百姓的经验,官府将钞关仓库中的罚没粮米交由教会运出、发放。
钞关仓库中的罚没粮米不需要出资购买即可免费向民众发放,当然能够节省教会募集来的资金,然而装卸、运输、过斗过升、统计户民人口,都需要雇人,发放量又大,还是需要较多铜板用于苦力们的酬金的。
不管怎么说,救济灾难,上帝考验圣工的机会降临,赎罪的机会降临,《圣经》说:“一切的地产自然归还原主。”大家齐心协力,加油干呀。
耶和华曾对以色列人说:“地是我的;你们在我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要经常记得,百姓暂时占有的地乃是上帝给予他们食物的,要特别照料贫穷和不幸的人。要知道,穷人在这世界上,与富人有相等的权利。”
李德立认为,赈济,是慈悲的上帝,为要减轻穷乏和遭难之人的痛苦,使他们的生活多少有一点光明,有一点温暖,所作的安排。
忙得不可开交,赈灾济难活动持续了大约二十日。
水患稍微有所缓解,灾区民众忙着生产自救。扶秧、洗秧,无法排涝的地块,只好耐心等待了,全被冲毁的地块,撒播补种水稻或者改植玉米,基督教会购买了一些玉米种子,发放给因水灾陷入贫困无钱自救的人家。
教会严格管制,不准贪图回报,种植罂粟。
疾病成了主要矛盾。九江的农村,穷人生活条件差,卫生意识差,水源遭到灾害污染后,也无条件化验、消毒杀菌,胃肠道疾病陡然增多,有的全家都弯着腰,捂着肚子,到教堂求治。
教堂的礼拜日改成了医疗日,聘请租界医院的西医,也聘请了更多的九江地面的老中医,为民众坐诊疗疾。
非礼拜日,圣公会九江分会,每天都接诊病号,分赠药品,指导防病保健知识和良好的卫生习惯。
繁忙中的不如人意,是长江已经进入雨季,又一场连续的降雨,持续覆盖了九江、鄱阳湖区和庐山。尽管没有上一场雨的猛烈和浩大,也足以为地方官府和基督教会的救灾扶困带来了愈来愈大的难度。
水患,使九江府和浔阳道台府似乎有了拖延答复李德立购买或承租庐山黄龙寺暨长冲溪土地事宜的借口,他们例行公事一般地回过一封简单的信之后便悄无声息了。惟德化县衙所压案件,久久无果,抓捕的九峰寺绊藤坡荒地买卖当事人、见证人,一个也不释放。
时序进入秋季,李德立再也无法忍耐,又展纸援笔,给道台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件,揭发德化知县的“非法操作” ,反映九江府衙的拒不作为。
在信上,李德立说,我的购买九峰寺绊藤坡荒地一事,不意卷入了一场棘手的法律纠纷。德化县的主要官员被撤换了,卖主九峰寺住持汇东法师及他的寺务助理、参与见证的庐山北麓村镇的乡绅们,都遭到了逮捕,并对他们实行了最为严厉的惩罚措施。此一事件,抓人之多,影响之巨,对于整个庐山及山下村镇而言,不亚于爆发了一场强烈的地震。
我,李德立,九峰寺绊藤坡荒地的买主,重要的当事人,一次次地前去拜访德化县衙、九江府衙,也去拜访执掌事务的官员,包括浔阳道台的二府先生,一次次地申明,购地契约的正当性和契约签订过程的符合惯例与风俗,但是,至今没有解决问题。
购地契约是按照正常途径,呈交给德化县衙的,请予押章备案的。不但没有获得德化县衙的认可,而且,当事人、见证人,悉被无理抓捕。被无理抓捕的当事人、见证人,至今没有一个获得释放。
我的购地契约,要素完备,所有当事人、见证人签字画押,也已经过大英驻九江领事馆的检查审核和照相备案。可是,德化县衙至今没有在我的购地契约上加盖官印,也没有将购地契约返还给我。
李德立进一步指出:鉴于九峰寺绊藤坡荒地已经受到实质性的阻碍,我出于缓和冲突的考虑,也出于转换角度便于官府答复的考虑,向德化县衙、九江府衙和浔阳道台衙门三级官府,提出购买或承租庐山“牯岭”——废弃黄龙寺所在荒地和长冲溪上游谷坡,实施利民、利山、利于九江的开发这一新的方案。
在提交新方案的同时,也配套提交了废弃黄龙寺的原集资户后人、部分寺产所有人万和庚委托官府出售属于自己的部分寺产的委托书。
本人曾致书尊台,也曾向府台衙署呈交正式的上述文件,尊台复信指示:“此事宜与二府商议,二府主管德化县境之事,且二府兼任电报监察员和代理外事委员之工作职务。”
依照指示,本人及时见到二府,二府承诺将本人的又一份正式的《关于购买或承租庐山黄龙寺废地和长冲溪荒坡的申请》呈交给府台,并告诉本人,如果“牯岭”一带,即废弃黄龙寺所在荒地和长冲溪上游谷坡,确实破败不堪,除了野兽出没,没有主人的话,府衙愿意助力促成好事。
尽管水灾可能耽误了道台府衙对我的土地购买或承租申请的办理,我还是愿意耐心地等待。
“然而,令人感到蹊跷的是,”在这封措辞严厉的信上,李德立揭发,“德化知县不仅不对我的新的正当的购地或承租申请进行处理和答复,反而采取无理手段,发出一大批朱红密令,给所有的寺院、道观、村镇地保,极力阻止我购买或承租庐山上的荒地。”
我不清楚,德化知县是在自己做主阻拦我的正当请求,还是接到了上司的秘密命令。当然,我也无需清楚,他是自主还是奉命的。
但我知道,有一批“格劳鬼” ,在暗地里煽动,反对我正常地购买土地。这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不能被容忍的。
西方国家与北京政府签订的条约中的“仁慈专条” ,载有“外国传教士可以在居地附近尽享大自然的恩赐”字样,非常明确地写着:“耶稣教、天主教教士可自由传教,不受地方干预” ;“任许传教士在各省租买田地,建造自便”……
传教士的这个权益,九江官府公然漠视,并采取恶劣的手法,一边拒绝接见我,在德化县衙、九江府衙,一次次地让我吃‘闭门羹’ ,浔阳道台府空口安抚,亦不作为。而且,德化县衙暗箱操作,百计千方阻拦我的正当要求。
这些明一套暗一套的两面派手法,难道就是你们尊崇的“至圣先师”孔夫子“教导”你们的吗?
我现在郑重地提出警告:匪徒们的煽动,是在制造麻烦!这种麻烦,必将为官府带来难以解决的骚乱。地方官府无视中西和约中的“仁慈专条” ,也必将付出更大的代价!
既然德化县和九江府不能答复我,无奈之际,最后“通牒” :
希望道台衙门是理智的,要求道台衙门对我多次申请的购地或承租事宜,进行认真、全面、深入的调查,给予我公正、具体、明确的答复。
我愿意面见尊敬的道员先生,讨论九峰寺绊藤坡荒地交易和庐山“牯岭”及“长冲”区域购买或承租事宜。
在信件的末尾,李德立专门另起段落,警告:假若得不到公正、明确的处理结果,那我只好把我得到的德化知县的朱红密令,作为证据,将官府“明暗两面”的全部情形,告诉到北京去,请朝廷有司处置此事。
这封措辞严厉的信起了作用。过了半个月,浔阳道台衙门副官盛富怀派人代表浔阳道台邀请李德立“议事” 。
李德立到了道台府衙,被引入道员的位于三堂后面院落的公事厅,正是二府公事房对面的“仁恤”厢房。门口“头上天青,必以循理;眼下地瘠,存心不欺”的对联和门内的道员先生欢迎李德立。盛二府也过来了。
对着门,向东,是道员的公事桌椅。厅中,上首,座北向南,是大书架,几乎各个架格上都摆放着一函一函的书籍。下首,与大书架相对的地方,长长的几案,配备了几把木凳和一个奉茶的小仆役。主客三人就坐在这里。
道台大员的官服官帽和二府的差不多,区别是顶子上的玻璃珠大一些,蓝一些。可能顶子后面的翎羽,也要多一个“眼”吧。
道员名谓成顺,成道员说:“李先生,年轻有为,可敬可敬!向您道歉,忙于救灾,没有及时约见,请您原谅。”
李德立说:“道员先生公务繁忙,救灾确乎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教会参与救灾,做了很多事情,非常感谢。”成顺说。
李德立回道:“应该的,应该的。灾害无情,人间有爱。感谢上帝,指引我们救助那些需要救助的人。”
“请!请茶。”成顺说。
“谢谢。”李德立端起茶盏,示意二府,一起饮茶。
“李先生的中国话说得很好。”成顺称赞说,“比有些中国人说得还中听。”
“努力学习。我很爱中国,爱中国人,爱中国的地方。”
“敝国穷困,大英富饶,西方富饶。比,是比不上的。英国人、西方人在中国,提携、帮助,尤其是你们在九江,基督教会做了很多好事。”
“是应该做的。还要继续做,做更多。”
“嗯。本台收到了李先生你的信件,也收到了几份申请书。关于你和九峰寺荒地买卖的事情,已经拖了很久了,本府和九江府,在督促德化县办理。”成顺说。
李德立说:“作为主要当事人,我认为,第一,九峰寺荒地的买卖双方均出于自愿,没有错误,第二,签约过程和见证人的参与合乎惯例,也没有错误。第三,德化县衙不应该抓捕民事活动的参与人,他们不是罪犯;第四,德化县衙至今没有传唤我这个主要当事人,调解处理此事;第五,鉴于以上理由,请道台府责成九江府衙和德化县衙,批准契约,释放所有无罪的人,并给予他们赔偿。”
“我们的意见是,李先生你既然无法实质上买到九峰寺的荒地,就请作为买主向英国领事馆和中国各级衙门声明撤销购买意愿,事情就会完结了。”成道员说,“如果在这件事情上,为你造成了经济损失,官府可以给予一定的补偿。”
“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逼迫我撤销一起正常的荒地买卖合约?”
“请!请茶。没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嗯。官府是一级一级的,我们总是要汇报的,总是要有所交代的。你呢,获得一定的补偿,也就没有什么损失了。”
“我已经说过许多遍的话是:如果拒不撤销购买意愿呢?”
“哈哈哈。”成大员笑起来,“这不是一个大事情。你已经看到了,不予撤销,无法真正成交。拖着,拖着,长此下去,没有意义啊。”
“你们为了阻止我购买山上的荒地,不惜大肆抓捕没有犯罪的中国人,长期关押他们,你们让中国的民众付出的,这是什么样的代价啊!”
成顺说:“他们参与了不该参与的事情,因而受到牢狱的惩罚。还是我刚才说的话,契约要撤销。契约撤销了,他们也就自由了,恢复原先的生活了。”
“好。现在这么讲:假若我同意撤销九峰寺绊藤坡荒地的买卖,那么,我提交的‘牯岭’废弃黄龙寺荒地和长冲溪坡地的购买或者承租申请,能够批准吗?”李德立问。
“这个……可以商量呀。”成顺说。
盛二府插话提醒成道员说:“李先生对于庐山‘牯岭’ ,有个很宏大的想法。假若能够促成利山、利民的开发,是好事情。不过,李先生申请书上所言,那片山岭,比较九峰寺荒地,要大很多倍很多倍啊。”
“哦?很大?”成顺似乎有所憬悟,说,“事情无论大小,都是可以商量的。只要李先生撤销了九峰寺荒地的买卖契约,我们就可以进入庐山‘牯岭’的商量程序。”
“道员先生的意思是,我先撤销九峰寺绊藤坡荒地的买卖契约,然后再商议庐山上的土地购买或者承租事宜?”
“是的,是这样的意思。”
“道台府可以立下保证,在我撤销九峰寺绊藤坡荒地的买卖契约之后,满足我的‘牯岭’和溪坡土地的购买或者承租要求吗?”
“商量是可以的,可以商量嘛。至于保证,官府向个人做保证,是没有这样的惯例的。”
“那我要求反过来,先行处理庐山上的土地购买或者承租事宜,然后再撤销九峰寺绊藤坡荒地的买卖契约。”李德立说,“我保证,我可以对官府、对上帝作出保证:一旦完成‘牯岭’和溪坡的购买或者承租,我就立刻声明撤销绊藤坡荒地的买卖契约。”
盛二府说:“这就比较慢了。”
李德立说:“可以加快速度嘛。”
成道员说:“这样吧,我们派人到山上调查一下,看看你所请求的土地,然后查问一下德化县的地保,了解了解相关的情况,再说这个事情。”
二府盛富怀送李德立出了道台衙门。
走在返回印刷局的路上,李德立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能先行放弃权益,那样就会被动了,或者就根本没戏了。
不能轻易放弃九峰寺绊藤坡的土地,除非他们给我一块更大更好的土地,给我新的土地的购买或承租的契约。
收到了约翰·阿奇博尔德的来信。
阿奇博尔德如果跟着他的公司的商船到长江的上游去,能享受到上游山中的清凉,但他需要长时间待在汉口的公司总部,接受酷热的煎熬。
阿奇博尔德询问李德立,购地事宜的进展如何,说他每天都在祈祷,快快成功吧,他们好从李德立手中购买一块土地,建造别墅,享受清凉。
李德立给阿奇博尔德写回信,说:“事情正在推进,应约去见到了浔阳道台府大员。道台府在很多事情上是直通北京的总理衙门的,据分析他们在听命总理衙门,但我是要辩论、谈判、争取权益的。请期待胜利的消息吧。”
秋季,九江农村灾后的田地上,忽然长出了很多罂粟苗。
原来是夏季遭受水灾严重的人家种植的。尽管教会再三劝阻,还是有人家偷偷种植。
水灾后短期内通过排涝补种了稻谷的人家,新禾都长到半尺高了,那些排涝缓慢,长期等待田水消退的人家,田水消退后,撒播稻谷已经晚了,于是,你学我、我学你,偷偷地种了罂粟。
他们播种的时候,人们不知道,苗长起来,看见了。补种稻谷的人,有后悔的,种了罂粟的人,沾沾自喜。
近年,聪明绝顶的中国匠人,设计制作出了“大烟枪”这种东西,帮助人们吸食毒物——鸦片,推波助澜,造成一拨一拨的民间热浪。
在岭南两广地区,民间流行用竹子做水烟筒,当地匠人对水烟筒加以缩小、改良,发明了大烟枪。无业浪荡之徒到处贩卖,遂流行起来。
早期的烟枪大都为竹制品,“长如横吹而粗,两头以铜饰之,其近上处凿一孔,烟碗插其上,碗用泥,大如指顶,其中仅容米粒许,筒中用棕榈毛胆之,以防烟烬突出。烟如膏,置小银器中。食时用灯,或洋玻璃,燃以清油。开灯于中,两旁各设枕席,食必二人,人据一枕,就灯上,卧食之。”
通过呼吸道摄入的鸦片烟雾,迅速产生强烈的致幻效果,促成了鸦片吸食在中国民间的迅速流行。
有的城镇,鸦片零售店和烟馆,遍布是处。有的地方,男性一半以上都吸食鸦片,甚至连码头上最贫穷的苦力,也在享受抽鸦片带来的快感。
亲朋好友见面,要抽鸦片,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拉话叙旧。富裕的家庭,配置了很多烟枪,邀请朋友会聚,一起吸食。经商的人,谈生意要到鸦片馆,请客户,也要到鸦片馆。茶馆和妓院里公然吸食鸦片,已是常态了。
全民追捧鸦片,如此疯狂,鸦片非常便宜吗?一般人能吸食得起吗?
早年,鸦片来自英国的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由一个棉花经营大商户变成鸦片倒卖者,固然有中国棉花滞销的原因,英国人发现中国人特别喜欢鸦片,不得不说是鸦片流入中国的巨大的吸引力、拉动力。
鸦片战争以后,鸦片进入中国,中国的白银流出。为了阻止财政弱化,以慈禧太后为核心的清廷,想出了一个妙招,颁布《征收土药税厘条例》 ,向鸦片征税。
进口鸦片早已终止,不过走私依然猖獗。走私到中国的精制鸦片,谓之“洋药” ,价格高企。中国人便种植罂粟,生产鸦片。中国出产的鸦片,技术低下,制品粗劣,外观像泥巴似的,称作“土药” 。
清朝政府看到了新的税源,赶紧颁布了《征收土药税厘条例》 ,向土制鸦片征税。这个条例,客观上肯定了罂粟种植、买卖的合法性。
在早期的鸦片贸易中,孟加拉鸦片、印度马尔瓦鸦片、波斯鸦片等外来品类,装运箱子和称重计量,极为繁杂,大箱小箱,相差四到五倍。
中国土产鸦片的计量单位,同样五花八门。由于清廷的税收,产生了“海关担” 、“海关两”这类常用单位,中英《通商章程善后条约》诠释说:“中国一担,即系一百斤者,以英国一百三十三磅又三分之一为准。”
海关的“担”和“两” ,是虚的,因为实际上并没有重量为一百斤的鸦片担子。
中国的“斤” ,含十六两。中国土产鸦片,在市场上,则有“实担” 、“斤”、“砖” 、“块”等计量方式,“砖” 、“块” ,也有五倍的差距,民间叫做“大砖”或者“红块” 。
走私“洋药” ,一斤能卖四到六两白银,中国产“土药”价格约每斤一两银子。在百姓眼中,一两银子也是很大一笔财富了。
百姓对单位土地的产出看得很清楚。种植鸦片,尽管要缴税,还是比种植庄稼的收入高得多。明智人士在禁烟文章中算账:“种植罂粟,取浆熬烟,其利十倍于种稻。”俨然是暴利了,老百姓自然千方百计要多种罂粟了。
山西巡抚曾国荃的奏折广为人知:“小民因获利较重,往往以膏腴水田,遍种罂粟,而五谷反置诸硗瘠之区,此地利之所以日穷也。”
在清廷不断的推波助澜中,国产鸦片的产量一再攀升,而且诞生了不同品牌,曾国荃的奏折称:“我国所制之多,约举之,有云土、川土、砀土、建浆、葵浆、台浆、象浆之别。”云南出产的鸦片,被视为上品。
大量中国土制鸦片投放市场后,走私鸦片最终失败,但鸦片价格也一降再降。原本羡慕权贵阶层吸食鸦片的贫穷老百姓,很自然地也开始吸食鸦片了。
大量良田被罂粟占领,粮食缺乏,“丁戊奇荒” ,也是鸦片之祸,就是这样酿成的。
丁戊年为公元1877年,其前其后三年间,“二百余年未有”的特大旱灾饥荒,造成直隶、山西、陕西、河南、山东等省,饿死两千余万灾民的惨剧。
明智人士的“禁烟”呼声从未断绝,清朝政府在舆论抗议之下,也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烟民登记其吸食量,外出时由政府发一个证明,允许吸食一定量的鸦片。比如管制所有的烟馆,开设禁烟院,帮助资深烟民戒烟。
政府禁烟,流于形式,好在相当一部分士绅,禁烟积极性很高,很多地方,士绅们逼迫当地“烟鬼”禁烟,卓有成效。
在中国的传教士,尤为禁烟的生力军。几十年来,他们苦口婆心,与知识界和报界合作,把禁烟的宣传,做到了铺天盖地。
报章上,传教士们所做的各种禁烟的宣讲、故事,连篇累牍。他们印制各种宣传品和小册子,免费发放。烟民们各种各样的惨状,登在报上,印在传单上,触目惊心。
传教士们的共识是:中国人吸食鸦片,相当于英国人酗酒,都极具危害性。鸦片不仅使人败尽家财,“成瘾”后还没有根治的方法。每个鸦片吸食者的身体素质和道德品行,都在持续性滑坡。在西方,酗酒令人臭名昭著,而鸦片的危害甚于酒精,在中国却流毒广被,令人痛心。
九江基督教会的传教士们,在美国卫理公会九江分会举办联席会议,研究动员和帮助民众铲除罂粟一事。
会议决定:立刻开始统计本地罂粟的种植面积,具体到户;统计完成后紧急派人采购冬油菜种子,分发给铲除罂粟后的人家种植;在市场上采买斗笠和蓑衣,奖励给铲除罂粟的农户,十分之一英亩以下的,奖励斗笠一顶,十分之一英亩以上的,奖励斗笠一顶加蓑衣一件。
天风堂、天声堂、天音堂等所有教堂,礼拜日布道会大力宣讲罂粟的危害。
换算为中国的地积计算法,一英亩约等于六市亩,十分之一英亩约为六分田。免费供应冬油菜种子用于改种,奖励斗笠和蓑衣,农民觉得可以接受了。
三个礼拜日之后,偷种罂粟的人家基本上愿意铲除“恶苗”了,冬油菜种子采购回来了,斗笠和蓑衣也买好了,铲除罂粟的行动全面展开。
015
李德立做了很多努力,加上教会出面营救,九峰寺荒地案件有所松动,被捕的中国籍传教士戴浩臣被释放了出来。
又过了一个月,由于李德立和万和庚的共同营救,万启勋也走出了牢狱。
气候转寒之际,当局允许李德立和《新闻报》记者多丽丝到牢中探视。
李德立购买了食品和衣物,还有几个朋友提出需要的药品,在德化县衙刑房安排的“接见屋”一个一个地见到了被捕的乡绅朋友们。
县衙只允许多丽丝走到门口,两个衙役守着她。至于拍照,衙役似乎并无预先得到上司的规定,并无干涉。
汇东法师,和以前比,清癯瘦削,双目深陷,光头也似乎不如以前圆了。
李德立和汇东站在接见房的中间。高个子的英国人在空气中画十字,低个子的中国人双手合十,抵在额头。
周围是八个手拄五尺长棍的衙役,有似八大金刚。不准交谈关于绊藤坡荒地买卖也就是关于案情的内容,他们只能就日常生活问答,至多以宗教信仰相互赠送力量。
这是基督和佛祖在蛮不讲理的世俗衙门中的困境。
荣耀的伯利恒。提前数百年就有了预言:救世主将来要在耶路撒冷以南的伯利恒降生,“从太初而出” 。幸运的伯利恒的马厩和马槽,成了养育基督的摇篮。
在基督降临的当夜,有一群牧羊人,正在伯利恒的野外看守羊群。
突然来了一队天使,向牧羊人报告消息:不要惧怕!这是个关乎万民的大喜的信息,今天在城里,为你们生了救世主,就是主基督。一个婴孩,包着布,卧在马槽里,那就是了。
又有一大队天兵也来了,跟天使们一起赞美基督,说: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与神;在大地上,平安归与神所喜悦的人。
众天使和众天兵离开牧羊人,升天之后,牧羊人们彼此招呼,往伯利恒去,看看神所指示的事是不是真的。他们急忙走进城里,找到童贞圣母玛丽亚和名誉守护人约瑟,看见婴孩卧在马槽里。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天使的话被传开,各地的人都到耶路撒冷的伯利恒朝拜救世主。东方的博士说,他们在东方看见救世主的星,那星总在他们前头领路,一直走到马槽和婴孩所在的地方,才停下来。
博士们十分欢喜,进了房子,看见婴孩和他的母亲玛丽亚。他们俯伏跪拜那婴孩,揭开随身携带的宝盒,拿出里面的黄金、乳香、没药为礼物献给他。
基督自“而立之年”起,开始传布天国的福音。
罗马帝国犹太行省总督本丢·彼拉多执政的时候,耶稣被控告非法集会,散播恐慌情绪,非法行医,免费为穷人治病,甚至还有人说他无礼对待政府公务人员,于是,被捕。但是本丢·彼拉多一次次地审问,没有发现耶稣犯了什么罪。
其他宗教派别的领袖仇视耶稣,认为耶稣有罪,耶稣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耶稣基督因为人类悖逆上帝——天主的罪而死,而且被埋葬了。但第三天后复活了,并且向众门徒显现自己的“身” 。耶稣基督复活后第四十日升上高天,坐在天主的右边。将来他必要返回,为人们建立荣耀的世界。
基督在西方,是拯救人类、拯救灵魂的天主。然而,到了中国,到了九江,力量施展受限了,只保护了英国人免受骚扰,连李德立的中国朋友都保护不了。
“甘蔗大王”的后裔,“净饭大王”和摩耶王后的太子,刹帝利贵族乔达摩·悉达多,其母亲摩耶王妃按照风俗,回娘家娩生,路过波陀利耶村的蓝毗尼花园,提前生下了儿子,他便是佛祖释迦牟尼。
摩耶夫人在佛祖出生后的第七天去世。幼年时代的悉达多由姨母波缇养育,从小学习王族子弟应具备的一切学问和技艺。
悉达多家族,拥有“三时殿”——冬天御寒的,夏天避署的,雨季防潮的。生活优裕舒适,衣着华贵,饮食丰盛,歌舞于庭,极尽享受。但是悉达多却在二十九岁放弃了他父亲“净饭大王”希望他继承权位、成为“转轮大王”的安排,出家修行。
实际情形是,悉达多看到世间之人互相讨伐、并吞,强权肆虐,命运“无常” ,看到人自有生以后,困、老、病、死接踵而来,苦难无尽。联想到自己也摆脱不了此种烦恼,终于舍弃俗世生活,带着五位亲属,出家入山修行。
苦行林中有很多修行者,以种种苦行折磨肉体,以求得精神的解脱。悉达多不满意这种做法,乃南渡恒河,寻访隐栖,修习禅定。后又北返苦行林,静坐思维,在菩提伽耶的一棵菩提树下觉悟成佛,时年三十五岁。
成佛后,先渡猴子、大象、盗贼,继而开始传教,宣说四谛、十二因缘、三十七菩提会等,皈依人众渐多,被尊为释迦牟尼。
释迦牟尼是个智者,传教方式随机施设,不拘一格,用偈颂、散文、故事、譬喻、直叙、问答等,教导僧众出离生死,劝慰俗人积德行善。
弘扬佛祖之法,是至高无上的事业,修葺扩建九峰寺,是为了更好地践行佛的教导,展开佛教的未来。然而,佛祖的法力,到了九江,到了九峰寺,似乎消失了,不但未能佑护正道,还无法营救住持和从僧免受酷刑,走出牢狱。
李德立牧师,念“天主保佑” ,汇东和尚,念“佛祖保佑” 。
《新闻报》记者多丽丝拍下了他们珍贵的告别仪式。希望天主和佛祖的双重保佑能起作用吧。
李德立关照多丽丝,关于他在庐山购买土地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透露出去,原因就是,现在还在低谷中、泥潭中跋涉。
探监之事,算是开了个头。李德立和德化县衙定下每月最后一个礼拜日的前一天来探望坐牢的朋友们,往后可以按期再来。
李德立当然还注意监督刑房,看他们是不是残酷对待囚禁之人。
从此以后,德化县衙牢房也改变了对“九峰寺地产案”羁押人员的待遇。加之乡绅之家,托亲靠友,花钱行贿,使一些所谓能够“认罪”的人获得了释放。
到了冬至节李德立前往探监的时候,已有十多个乡绅走出了监牢。
尚在牢中的,包括九峰寺住持汇东法师几个僧人,整个“马尾水庙产案”的羁押人数已下降到不足二十人了。据典狱官讲,未能释放的原因,乃是“拒不认罪” ,或者“口出狂言” 。
无罪可认,你让人怎么认罪!口出狂言,可能是在大堂上斥责他们吧?
时序轮换,寒热飞转,远在东北的朝鲜爆发了宗教反抗——东学道起义。起义的头领,本名全永准,绰号“绿豆” ,他的样貌和眼睛非常像绿豆这种农产品。
冬季酝酿,春季起兵。绿豆的农民军高呼“尽灭权贵”的口号,摧枯拉朽,扫荡官军。甲午年正月初十,即公元1894年2月15日,趁夜攻破古阜郡城,夺取武器,占领郡衙。郡守赵秉甲仓皇逃跑,“古阜民变”已然成形。
朝鲜王朝派长兴府使李容泰为按核使,前往古阜镇压民变。李容泰带领近千名官兵,对东学道徒和参加古阜起义的农民大肆捕杀,株连家属,致使“一郡居民,痛入骨髓” 。
绿豆逃出古阜,于4月底又在附近的茂长发动农民,整治新军,再度攻占古阜,赶跑了李容泰。继而攻克泰仁县,活捉县监李冕周,占领军事要地和政府粮库所在地白山,以白山为大本营,号为“倡义所” ,势头成长非常猛烈,严重威胁朝鲜王朝的安危。
绿豆的队伍很快发展到一万三千多人,乘胜进兵,连取扶安、金沟两邑,直逼全罗道首府全州。
朝鲜王朝向日本国和清朝中国求救。两个国家都排出了军队到朝鲜作战。
清朝政府派遣两湖招讨使洪启薰为正领官,率领京军“壮卫营” ,乘坐军舰南下,抢先进驻全州。
壮卫营是京军的精锐部队,由美国教官训练,使用的是洋枪洋炮。但洪启薰其人胆小,不敢出城。
绿豆见状,暂时放弃全州方向,而先攻打全罗道各郡县,连破兴德、高敞、茂长,东学道军连战连捷,愈杀愈勇。
洪启薰慑于东学军的声威,猫在全州城中,得知清朝政府又派出援兵,才出全州南下,企图一举消灭东学军。
绿豆挥师北上迎战,在长城郡黄龙村伏击清朝京军,击毙领兵官李学承,重创京军主力。
乘胜前进,绿豆不失时机地率东学军主力攻打全州。全州判官闵泳升逃走,守城军放了几炮也四散逃窜。全州落入了绿豆手中。
占领全州后,受到鼓舞,朝鲜全境的东学道徒和农民也纷纷揭竿而起,东学军规模空前盛大,席卷朝鲜全国五分之三土地、拥有十多万武装力量了。
东学军占领全州后,日本军队应朝鲜王朝之邀,也进入朝鲜。
日本伊藤博文内阁,先于6月9日派先遣队四百人,在日本驻朝鲜公使大鸟圭介的率领下,进入朝鲜首都汉城,后于6月12日增派八百人,也进驻汉城。
清朝政府加派遣叶志超和聂士成率两千将士在忠清道的牙山登陆。
在外部军力的威胁之下,朝鲜王朝趁机向绿豆求和。
绿豆放弃了“驱兵入京”的计划,同意谈判。
谈判的结果是朝鲜王朝和绿豆达成了“全州和议” :绿豆撤出全州。东学军在其控制的五十三个郡县建立“执纲所” ,作为政权机构,听命朝鲜王朝,管理地方事务。
全州和议达成后,朝鲜王朝政府与日本使臣大鸟圭介和清廷驻朝使臣袁世凯进行谈判,要求中日两国撤兵。
在即将达成撤兵协议之际,原本在日本和清朝之间“骑墙”的朝鲜政府,却突然接受了日本政府“日中两国共同协助朝鲜改革内政”的方案,半拉子撤兵协议又被一笔勾销了。
日本向朝鲜增兵了。6月16日,少将大岛义昌率领混成旅团第一批部队在仁川登陆,6月28日混成旅团第二批部队登陆,进驻朝鲜的日军达到八千多人,比驻扎朝鲜的清朝军队多了数倍。
清朝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李鸿章主管外部军务,仍然抱着“中日共同撤兵”的未成文即撕毁的原说法不放,而大清驻朝特使袁世凯等人则建议清军先撤兵。
清朝政府否决了“日中共同改革朝鲜内政案” ,要求日本必须从朝鲜撤兵,于是,日本因此在6月22日向清廷发出“第一次绝交书” 。
发出“第一次绝交书”以后,日本单独对朝鲜内政实施改革。
为了让日本从朝鲜撤兵,李鸿章寄希望于美、英、俄等欧美列强的调停。
基于国际利害关系的左右,美、英、俄诸国,仅对日本表示“谴责”而已,并无什么强硬措施。而日本外交策略机动灵活,列强最后都采取了观望态度,调停均告失败。
7月14日,日本向清廷发出“第二次绝交书” ,非但拒不撤兵,反称中国拒绝“日中共同改革朝鲜内政案”是“有意滋事” ,朝鲜如果发生意外事件,日本政府不负其责。
整个夏季,清军驻朝将领和中国国内舆论均请求清廷增兵备战。
光绪皇帝爱新觉罗·载湉、户部尚书翁同龢,均为主战派。慈禧太后要贺六十大寿,不愿意被战争干扰,李鸿章为保存自己的嫡系淮军和北洋水师的实力,也企图与日本和解,他们形成了清廷中的主和派。
七月中旬,中日关系破裂。看到形势危急,一直按兵不动的李鸿章,这才答应光绪皇帝的要求,增兵朝鲜。
7月17日,日本驻朝大本营作出开战决定,7月20日,编成以伊东祐亨为司令的联合舰队,日本驻朝鲜公使大鸟圭介也向朝鲜政府发出通牒,要其“废华约、逐华兵” ,且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答复。
朝鲜政府有所敷衍,未在四十八小时内答复日本。于是日本在7月23日凌晨,突袭汉城王宫,击溃朝鲜守军,解散朝鲜亲华政府,废黜了朝鲜国王李熙,扶植国王生父兴宣大院君李昰应上台摄政。
紧接着,日本唆使朝鲜亲日政府断绝与清朝的关系,并“委托”日军驱逐驻朝清军。
7月25日,日军在朝鲜丰岛海面袭击了增援朝鲜的清朝军舰“济远”号和“广乙”号,在海战中,日本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的“浪速”舰击沉了清军借来运兵的英国商轮“高升”号。
公元1894年的8月1日,光绪二十年七月初一日,中日双方正式宣战。
清朝政府在宣战诏书中,指出朝鲜历来是清朝的附属国,清朝是应朝鲜政府的要求出兵的,相反,日本“不遵条约,不守公法,任意鸱张,专行诡计,衅开自彼,公理昭然” ,令大清朝忍无可忍,因此“着李鸿章严饬各军,迅速进剿,厚集雄师,陆续进发,以拯韩民于涂炭” 。
日本明治天皇睦仁在宣战诏书中,针锋相对地声称,“朝鲜乃帝国首先启发使就与列国为伍之独立国” ,“帝国劝朝鲜厘革其秕政……朝鲜虽已允诺,清国始终暗中百计妨碍……更派大兵于韩土,要击我舰于韩海,狂妄已极” 。日本开战,为的是“使朝鲜永免祸乱” 、“维持东洋全局之平和” 、“宣扬帝国之荣光” 。
在清廷内部,以光绪皇帝为首的主战派占了上风。慈禧太后盼望从速结束战争,以免耽误她大办六十寿典,迫于舆论,一时不敢公然主和。
中日两军在朝鲜境内开战了。
清军在丰岛海面被日军偷袭之后,很快又在陆上的成欢驿被日军偷袭。
朝鲜政府已经成了日本的傀儡,叶志超、聂士成等清军被迫绕道汉城,北撤到朝鲜北部重镇平壤,与清朝援军汇合,合计一万五千余人,构成了四大军团三十五个营,在城内外筑建堡垒二十七处。
日军一万六千多人进攻平壤。主帅叶志超指挥失误,临阵脱逃,清军大败,死亡两千余人,被俘五百余人。残余清军狂逃五百里,渡过鸭绿江,逃离了朝鲜。日军高歌猛进,占领朝鲜全境。
平壤陷落后第三日,日本联合舰队以十二艘舰只在鸭绿江口附近的黄海海面与清朝北洋水师主力十八艘舰只决战。
开战后,双方舰队靠近时,北洋水师旗舰定远舰首先开炮,十秒钟后,镇远舰也发出炮弹,紧接着,北洋舰队各舰一齐发炮轰击。三分钟后,日本旗舰松岛舰开始发炮还击。
北洋舰队旗舰“定远”舰下水十二年,七年未检修,主炮炮塔起火,烧伤舰长丁汝昌。丁汝昌坚持坐在甲板上督战,击中日舰“吉野”号。但北洋舰队右翼的“超勇”号也遭到炮击沉没,舰上官兵大部牺牲。
日本舰队数舰绕至北洋舰队背后,北洋舰队腹背受敌,队形混乱。
在混战中,日军主力战舰“吉野”号冲在最前面,北洋舰队的“致远”舰多处受伤,船身着火倾斜。“致远”舰舰长邓世昌愤而决定与之冲撞,同归于尽,毅然全速撞向“吉野”号右舷。日本官兵大惊失色,集中炮火射击,“致远”舰被击中,引起大爆炸,在黄海海面上沉没,邓世昌等牺牲。
北洋“经远”号继续迎战日舰“吉野”号,遭吉野、浪速、秋津洲、高千穗四舰围攻,中弹起火,舰长林永升和大副二副均先后中炮牺牲。不久,“经远”舰倾覆沉没。全舰官兵二百余人,几乎全部阵亡。
“致远”号沉没后,“超勇”号、“扬威”号也告沉没。
定远、镇远两舰浴血奋战,中弹甚多,几次起火。“济远”号、“广甲”号,临阵脱逃。“靖远”号、“来远”号,因伤退出,抢修完毕,重新投入战斗。
日本旗舰“松岛”号、战舰“吉野”号、“扶桑”号、赤城号、比睿号、西京丸号受伤。
黄海海战持续五个小时,北洋水师损失巨大,李鸿章命令舰队躲入威海港内,不准出战。日本夺取了黄海的制海权。
清廷估计到日军将乘胜入侵辽东半岛,谕令李鸿章速谋战守。
清廷迅速募军,集中兵力超过三万,加强辽东地区防御。同时,又陆续调兵,充实山海关至奉天、营口一带第二线的防务。
然而各路清军士气不振,将领多无抗敌决心。日本则士气高昂,野心勃勃,发布《开诚忠告十八省之豪杰》檄文,对满清展开政治攻势,扬言要直捣北京,让清朝皇帝“面缚乞降” 。
十月二十五日凌晨,日军向清军阵地发起进攻。清军败绩。继而,重兵驻守的鸭绿江防线全线崩溃。日军越过鸭绿江,快速扩大地盘。
十一月,旅顺口陷落。日军的登陆活动历时十二天,清军竟坐视不问,只有当地的农民自发抗击日本军,暂时拖住了日军的行动。
十一月六日,日军进占金州,分三路进攻大连湾,大连守将赵怀业闻风溃逃,日军不战而得大连湾,在大连湾休整十天后,进逼旅顺。
旅顺地区清军有七统领,三十三个营,约一万三千人的守军。道员龚照玙、三个统领赵怀业、黄仕林、卫汝成,先后弃军潜逃。日军攻陷旅顺后,四天之内连续屠杀居民,死难者超过两万人。
日本通过明治维新的政治体制改革,“脱亚入欧” ,走上富裕道路,国力日渐强盛,早就制定了“征讨清国策略” ,逐渐演化为其寻求扩张的“大陆政策” 。
据说,日本的“大陆政策”分为五步,第一步是立足台湾,第二步是得到朝鲜,第三步是进军满蒙,第四步是占领中国,第五步是征服亚洲。
日本的全球政策,则是先拥有亚洲,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后称雄世界,建立“全球幸福共同体” ,达成八纮一宇、天下一家的“美满”结果。
清朝中国,官僚中也有“洋务派” ,掀起以“自强”、“求富”为口号的洋务运动,建立北洋水师就是向欧美学习的成果。
清朝炫耀其北洋水师是“亚洲最为强大的海军力量” ,但是,清朝在慈禧太后的掌控之中,死不变革政治制度,因此所谓“洋务” ,不过整些花架子而已。
清朝政治极度腐败,民生极度困苦,官场中,派系林立,尔虞我诈,国防军事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远东地区,一个日本,有如朝阳,喷薄升起,一个清国,夕阳昏暗,回光返照,必定不能避免一战,也早就注定了胜负。
清军节节败退,战局急转直下,清廷恐惧不已,主和派已变成投降派。慈禧太后重新起用被她罢黜的恭亲王爱新觉罗·奕䜣主持总理衙门。奕䜣历来是个投降派,10月初,亲自出面,请求英国联合美国和俄国共同调停中日战争。
英国倒是接受了清朝政府的调停请求,但是,由于美、德、俄三国各有各的打算,调停进展甚为艰难……
甲午日清战争,小日本的疯狂捶打,把个大清朝和慈禧太后捶打得骨酥神飞,怕得要死,低三下四地请求英国调停,顺带也“帮”了在九江为庐山土地费心劳神的李德立。
在外国人圈子里流传的消息说,大清总理衙门可能是奕䜣口头谕令,向下属打招呼:西人之土地、居住等请求,一体予以准许。
外国人圈子里流传的消息,当然都是对外国人有利的,听起来很美,实际未知如何。
中国话非常奇妙,措辞中的分寸、倾向、褒贬……活络不定,中国人乐在其中,外国人难免头痛。
中国的各级长官,尤其是高级别的,口中出来的话,八面玲珑,滴水不漏,领会时,不得要领,向你诠释时,可就严重了。
016
李德立应邀前往浔阳道台衙门拜访二府盛富怀。
方才坐定,道员成顺即主动到二府的公事厅来,热情地问候:“李会长好啊!好久不见,一切好吧?”
“比较好吧。今年九江的河湖,水情平稳,没有造成什么大患。”
“民众心向教会,趋之若鹜。基督教的教会,做了许多本应是官府该做的事情。尤其是李会长李牧师您,多年来,勤谨务实,为九江地方做了很多事情,做了很多好事情,做了很多很好的事情,我们非常感谢您。”
“是应该做的。上帝保佑,天主指引。我们还会把事情继续做下去。”
“感谢你们。感谢教会。”成道员说,说着,看到小差役拿着二府公事厅中的茶具泡茶,阻拦道:“我那里有另外一种茶,跟我来取。请李会长品饮。”
成顺说到这里,顺势告辞道:“李会长和二府商谈庐山土地的事情吧。敝府尚有另外的公事,需要外出。李会长知道,意欲在山上修建,道台府的态度,历来是支持的。”
李德立起身,礼貌地和成道员道别:“道台公务繁忙,不敢多扰。庐山土地事宜,敝人听从吩咐,跟二府先生商议。”
小差役从成道员的公事厅取来了茶叶,冲泡之后,奉饮于李德立和盛富怀。
二府盛富怀叹息说:“时局出人意料啊。想不到,养兵千日,败于一时。日本人控制了朝鲜,又占据了辽东。”
李德立说:“大清在外交上是有问题的。认为朝鲜的臣服,由来已久,是对大国文化亦即儒家文化的崇拜和信服。他们没有看到,朝鲜顺应的,历来是实力,而不是其他。一旦气候变化,它就兴风作浪,不受节制了。教训太多,没有记取。”
盛富怀道:“据说袁世凯亲近的朝鲜王朝实权人物闵妃,是个亲日派。”
“不一定是的。”李德立说,“七月份日军突袭景福宫,挟持高宗,强迫闵妃归政于大院君,闵妃集团成员都被驱逐了,有人甚至被流放到远方恶岛。”
“大院君也不是真正亲日的。”
“大院君的态度,貌合神离,是一个国家对外国的本能的态度。日本指使大院君断绝与清朝的关系,大院君却秘密联络清军。日本截获了他向清军传递情报的信件,他就被日本人赶下台了。”李德立说。
“李鸿章的意见,是强化清朝在朝鲜的权益,增加驻军,保护朝鲜王朝,垄断经济,两国互利,拒绝其他国家觊觎。”二府说,“然而,据传,袁世凯的构想,却是将朝鲜国王迁居清朝内地,直接兼并朝鲜,一劳永逸。”
“袁氏道路最为简便,可是朝鲜怎能认可?这个国家虽然狭小,但千百年没有真正顺服过华夏政权,几乎一次也没有过。”李德立道。
“朝鲜王朝的掌权者,立场不断改变,闵妃也好,大院君也好,亲日亲中,摇摆不定。”盛富怀道。
“战争教训,非常残酷,极为残酷。北洋官兵,以命抗敌,英勇可嘉。但是,对于大清这个政权,惟有这样的教训,才能使它改进外交政策。”
“现在有了谕令:西人之土地、居住等请求,一体予以准许。对于李牧师你而言,购买庐山土地的可能性终于来临了。请,请茶!”
“上帝保佑,机会难得。此事利于庐山、利于外国侨民、利于九江民众、利于地方经济发展,二府先生,由您美意促成,也是功莫大焉。”
盛富怀说:“近日府中会调来一位新的书办,府中已经决定由他经管土地出售或出租事宜,我会关照一下,李牧师往后可以与他交涉了。”
李德立说:“不!盛先生,不要让我再与一位新来的下级官员交涉了,那将又要开始一连串所谓的‘文书流程’ 。贵国官府的这种做法,我不畏惧,但是厌倦。盛先生您自始至今,了解并受理我的土地要求事宜,继续推进就是了。好事做到底,难道不好吗?”
盛富怀思索了一会儿,笑了,说:“你呀,真行!你是我见过的,最了不得的年轻人。好,我来做这个事情。”
“太好了!来,我们碰一碰茶。”李德立举起茶盏,盛富怀也举起来,碰响了,“那就加速推进。明天,明天我们怎么干?”
盛富怀说:“明天就派一个外员上山调查你所要求的土地吧。”
“好。感谢盛先生的部署。我负责轿子。明天一早就把轿子派来。”
这天李德立和盛富怀的会商,是最愉快的一次。
定下明日的事情之后,聊天就更轻松了。谈说教会近期的工作,谈说英国租界的新事情,谈说九江印刷局的新机器和新业务,谈说李德立新建的图书馆和增加的藏书,还谈到英国领事赫伯特·布雷迪先生的文化爱好:集邮……
李德立特别上心,把次日派轿子抬浔阳道台府的外员上山当作头等大事来安排。
他的宏大的事业,出现实质性的变化了,长时间殚精竭虑地推进,终于进入“操作”程序了。
次日一大早,几个身强力壮的轿工吃过早饭,带着干粮和汽水,抬着轿子出差了。可是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把空轿子抬了回来,汇报:官人说,天气不好,担心今日会下大雨,改日再上山。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主动权在他手里。若真是下大雨,把他抬到山上,确实不好,一旦轿工脚滑,把他扣到山崖下,就更严重了。等吧。
英国九江领事赫伯特·布雷迪在筹办一个集邮展览。他即将卸任领事职务,由约翰·布朗接任,卸任前把自己在九江工作期间的业余爱好展示一下,以飨众人。
李德立花了三天工夫,今天看完新的一期《传教者》第三校的校样,约请《新闻报》记者多丽丝到租界俱乐部去,先睹布雷迪先生的邮展为快,也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走在小桥上,左手边,是龙开河,右手边,是甘棠湖,眼前是长长的湓浦港,湓浦港后面,是整齐、清爽的英国租界,租界那边,就是长江。
龙开河上和甘棠湖中的小船,乌篷的拱顶,吱呀的桨声,那是百姓的繁忙。
顺着龙开河,望向长江,江面上,挑着英国、美国、法国旗帜的轮船,冒着黑烟,拉着汽笛,展示和烘托着工业的威风。
湓浦港,在夜间的九江,最是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去处,白日反倒安静。停泊的江轮,偶尔有水手们上去或者下来。
英租界略为长方形,中间,一条平行于长江和湓浦港的大道,和一条平行于龙开河的大道,十字交叉。十字街的东南角,是租界俱乐部。
赫伯特·布雷迪领事的邮展筹备,就在俱乐部。
俱乐部位于整个租界区的地理中心位置,旁边是领事馆和巡捕房,稍微远点,是教堂、学校、银行、医院。
另一方向,靠近甘棠湖那里,又有一个十字街。那个十字街和甘棠湖中间,街道弯曲,状若弓背,分布着一些富有实力的商贸公司,再远,是港口、仓库、栈房、装卸班、运输队……
布雷迪先生和助手们在布置展览,一边布展,一边在饶有兴味地欣赏。
“哇呜!这么好的‘黑便士’六连张,太棒了。”李德立赞叹,“黑便士有……算一算,发行已经有半个世纪了。”
“黑便士?维多利亚女王啊。”多丽丝说。
布雷迪说:“邮票,是大英的骄傲;黑便士,是邮票的骄傲。”
多丽丝惊讶地问:“是吗?好像有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呢。领事先生,请讲来听听好吧!”
“正如李牧师所说,有半个世纪了。”布雷迪道,“五十年前。”
五十多年前,一天,一辆由马儿拉动的邮车到了英国的一个村子。那个时候,邮车送信已经有了,但是一辆邮车走到一个偏僻的村子,还是非常罕见的。所以,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从屋子里、田地里,来到邮车周围。
邮差手里举着一封信,大声喊:“爱里丝·布朗小姐,有信!”
“我就是爱里丝·布朗。”一个姑娘轻声地对邮差说。
邮差把信件交给姑娘,说:“请您付五先令的邮费。”
姑娘接过邮差递来的信件,看了一看信封,就把信件还给了邮差。她说:“对不起,我没有足够的钱付您的邮费。”
人们都很同情爱丽丝姑娘,这时候,人群里走出一个绅士模样的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币,要替爱里丝付邮费。可是爱里丝并不认识他。
这位绅士,是一位教师,当时正在这个乡村避暑。
爱丽丝以感激的笑容回答绅士,她说:“谢谢您的好意,先生,这封信我盼望了很久,可是现在我用不着它了。”
“为什么呢?” 绅士感到奇怪。
“这封信是我的男朋友寄给我的。我们打算明年结婚。他为了筹措结婚的钱,只得到外地去打工了。由于我很穷,付不起邮费,所以他事先交代我:信封上如果有个圆圈,意思是找到工作了。刚才我已经看到信封上的圆圈了。”
哦!原来这信封里是没有信的,内容在信封上,收信人已经看到了。
别怪罪姑娘,当时的五个先令,是一个人辛辛苦苦劳动一天的收入。
绅士知道了情由。他退了回去,自言自语地说:“这种情形是不合理的,需要改善。”
绅士想了很久,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向当时的英国政府建议:“为了众人的方便,邮费不应该太昂贵,否则穷人是付不起的。我提议,在英国境内凡重量在半盎司以下的信件,不论距离远近,一律收费一个便士。邮资由寄信的人来付。寄信的人,用一个便士买一枚邮票,也就是付费的凭据,贴在信封上,寄出去,就可以了。”
当时的英国政府从善如流,接受了绅士的建议。
“黑便士”邮票,就这样诞生了。它是世界上第一枚邮票,上面是黑色油墨印刷的年轻的女王维多利亚的侧面头像,面值仅为一便士。
“邮票绅士”的名字,叫罗兰·希尔。
多丽丝惊叹道:“原来如此啊,罗兰·希尔,邮票之父的故事。”
李德立说:“从此之后,世界上很多国家都相继仿效,发行邮票了。”
瑞士的苏黎世,发行了用面值数字作图案的邮票;日内瓦的邮票,上面印的是城徽图案;巴塞尔,邮票上的图案是鸽子;瑞士联邦统一发行的邮票,图案是瑞士的守护神海尔维第的像。这些,布雷迪先生收藏和展览的都有。
美国的一些州和市、镇,比国家邮政总局发行邮票早,他们发行的邮票叫“局长票” ,是以邮局局长的名义发行的。纽约州发行了印有华盛顿像的邮票;圣路易城的邮票上印的是城徽图案。百慕大邮局呢,发行一种手工打印的邮票,由邮局局长在票上签字,集邮家很是喜欢,非常难得。
美国邮政总局很快就正式发行了邮票,两种,面值五分的,图案是富兰克林像,面值五分的,图案是华盛顿像。
租界俱乐部的这个文化艺术展厅比较长,在二楼,转了半个圈,每隔三十英尺,有一道十英尺长的展墙伸出来,这样就使整个展线在同样的建筑面积上几乎加长了七成。
为了接待布雷迪先生的邮展,租界俱乐部煞费苦心,在整个展线的五英尺高处做了一条简易的展台,略微向下倾斜地伸出来大约一英尺,把每一组邮票都固定于斜面上的一个个硬纸框中,拉开了排列的距离,角度也非常利于观赏。
“这是……东印度公司,”多丽丝问,“东印度公司发行的邮票?”
布雷迪说:“是。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发行的。非常有意思,这是一种欠资邮票。”
“欠资邮票,有点复古了。回到了罗兰·希尔时代。”李德立笑道。
“情况就是这样。”布雷迪说,“它是让收信人付费的。”
继续前行。布雷迪介绍一种印有维多利亚女王像的邮票,“请看,‘POST OFFICE’ ,错了,它本来是要印‘POST PAID’的。”
“哦。邮局。邮资已付。”
比利时邮票。法国邮票。比利时邮票上是国王的像。法国邮票,谷物女神色列斯,全套八枚,票面资费从十生丁到一法郎。
布雷迪说:“我收集的这套谷物女神票,非常有意思,请看,每一组都是对倒的。左正右倒、右正左倒。当然一旦撕开来用,就没有这个效果了。印刷也非常好,李牧师你是印刷行家,你看是不是有意思?”
“有意思。嗯,这是排版的一个趣味,一个艺术趣味。”
德国邮票。布雷迪说:“汉堡、巴登、汉诺威、符腾堡、布伦瑞克、巴伐利亚,都有邮票。可惜我这里只有三种。”
在展览间隔的文字解说板上,布雷迪分别介绍了西班牙、奥地利、瑞士联邦、荷兰、卢森堡、挪威、瑞典、芬兰、葡萄牙、圣马力诺、列支敦士登、英属圭亚那、英属维多利亚、新南威尔士和丹麦、加拿大、夏威夷、墨西哥、乌拉圭、智利、秘鲁、阿根廷、罗马尼亚、委内瑞拉、那不勒斯、哥斯达黎加、尼加拉瓜、多米尼加、厄爪多尔、危地马拉、洪都拉斯、波斯、玻利维亚、巴拿马、日本等地的邮票。
“好望角的邮票,三角形。这个图案是“希望”女神。别出心裁。”
“这个,是比利时发行的包裹邮票。”
“租界的邮票。这些全是租界的邮票。商埠邮票。”
“从这里开始到展线完毕,全是此地的邮票。租界的,中国的。”布雷迪说,“这一枚是最早的,公元1868年,上海大英租界工部局书信馆发行的。其余也是各个租界发行的,汉口、镇江、芜湖、我们九江……都有。今年的邮票有李牧师印刷的,九江印刷局出品的。”
上海租界发行的商埠邮票,正方形,直切边,灰白色的纸张,暗红色字迹。上面的图案,是一条肥胖的弯成S形的“龙” ,其实它更像一条头戴“刺冠”的肥胖的“鱼” 。全身披覆鳞甲,两只尖锐的角,紧紧并列的两个圆圈,是它的眼睛。其余空白处,画满了云纹。
“上、海、工、部”四个字,分别印在这张商埠邮票的四个角。上方和下方是英文和缩写。右边是竖排的“书信馆”三个字,左边对应的是“一钱二分银”五个字。“一钱二分银”就是它的面值了。
商埠邮票出现十年后的1878年,大清朝廷开始在北京、天津、上海、烟台和营口五处海关“试办邮政” 。上海海关造册处委托租界工部局印制了一套三枚邮票,以蟠龙为图案。
布雷迪收藏的“海关大龙邮票”一套三张,图案相同,颜色有别。
绿色、红色、桔黄三色,邮票正中,均绘着一条五爪蟠龙,周围衬以云彩水浪。绿色票,面值为“一分银” ,红色票,面值为“三分银” ,桔黄色票,面值为“五分银” 。
“一分银,是邮寄印刷品的,三分银,是邮寄普通信函的,五分银,是邮寄挂号信的。”布雷迪说,“这套邮票分为薄纸、厚纸和阔边三种,我这里收藏的全有。”
布雷迪向李德立和多丽丝介绍“包裹邮票” :“这是1879年发行的包裹票,比海关大龙邮票晚一年。”
李德立感叹地说:“不看不知道,原来邮票这么丰富和有趣啊!多丽丝,多调查调查,你可以写出很多关于邮票的故事来。”
布雷迪说:“社会越进步,邮政越发达。从全世界来看,富裕国家走过的路子,贫穷国家会跟着走。我们从大英来到大清,大英发达的邮政,大清会学习的。大清比大英使用邮票晚了四十年,但是大清作为后来者,让我们‘邮品收藏人’经历了它的邮票的‘发端’ ,意义是不可低估的。”
李德立说:“布雷迪先生,我听到了您的一个定义:‘邮品收藏人’ 。‘邮品’ ,应当是包括邮票在内的邮政行业的用于邮递的凭证物品,就是说,它不局限于邮票。”
“哦!李牧师,不愧是剑桥大学出来的年轻人,你提出了一个关于收藏的范围的问题。你的提示和启发,非常有价值。”
多丽丝说:“是呀,对呀,你们的谈话对我也很有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