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岭秘记》第八章 内阁斡旋
第八章 内阁斡旋
依据英国政府的斡旋,依据新的土地契约,土地权益由中国官府转给了英国领事馆,而英国领事馆代表的是基督教会。没有人可以说自己把土地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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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895年,清朝光绪二十一年,五月二日,英国驻九江领事馆就牯岭土地案件呈寄汇报材料给北京的英国公使馆。
但英国公使馆长时间没有反馈回来任何消息。
李德立形容说:“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女王陛下在北京的大臣,难道休假了吗?”沃尔特·米尔沃德问。
九江领事馆倒是等来了总理衙门的电报。电报告知领事说,必须保持庐山良好的秩序,并要求立刻解决争议。
电报从北京发出的时间标注和到领事手中的时间,相差两天,星期天下午到星期二晚上。猜想,这份电报一定在某个环节被扣压了一定的时间。
难道浔阳道台府或者九江府扣压这份电报进行了研究?总理衙门的电报是几句官话,原则话,也就是大话和空话,依九江官府的水平,他们能研究出什么微言大义呢?
随后得知,总理衙门也发给了浔阳道台府一份内容大致相同的电报。
总理衙门没有告知九江官员应当采取何种措施解决此案,没有指出九江官府就牯岭土地之事如何继续跟英国人谈判。
中日《马关条约》签订之后,中国又渐渐掀起排外浪潮,从北京到地方,大多数官员都卷入了,排外情绪一步步地高涨。九江的官府,仍然在想尽一切办法,胁迫、诱惑李德立放弃庐山上的土地。
浔阳道台府,先是二府盛富怀,后是道员成顺,都向李德立提出,如果他能放弃牯岭土地的所有权证书,他们会设法给予李德立一大笔钱作为赎金。
这样,由于这个案件,李德立非但不会有什么损失,还能获得收益。
“但是,”李德立果断地予以拒绝,他说,“我不是为了求取金钱而来的,这实际上是你们是否肆意践踏原则的大是大非问题。”
李德立清楚自己不能失败。如果在这一案件中失败了,几乎所有的外国人都将失却尊严和地位,那是不可想象的。
特别是,对那些仍旧住在中国还要继续与中国官员打交道的外国人,影响更大。不能输,绝对不能输!
总理衙门的电报起了作用。英国驻九江领事馆得到了浔阳道台府转来的案件材料。这样,等同于案件被正式交到领事馆了,领事馆一下子变得非常忙碌。
领事馆立刻召集中国当地官员,要他们作出解释,同时给北京的总理衙门发电报汇报进展。
接着,领事馆人员一天一天地跟中国各级官员谈判,但是未有任何收效。
中国方面提出了各种建议,并作出这样那样的承诺,但是实际上德化县衙和九江府衙仍旧在继续查找与外国人有联系的中国当地人,好心的中国人都成了不幸的中国人。
打砸山上财物、引发严重骚乱的幕后乡绅或者直接施暴的前场暴徒,没有一个受到抓捕,也没有一个受到责问。
九江府和德化县所谓的案件调查还在继续,但是他们没有调查李德立和其他外国人,他们调查的人员,都是中国人。
李德立不停地催促英国领事馆,向中国官府施加压力。
代理领事赫伯特·布雷迪把浔阳道台成顺邀请到了领事馆,交谈两个小时。
据领事先生向李德立通报:“十分乏味,而且没有取得任何成果。”
布雷迪说,道台进入领事馆会客厅后,有一段时间没有说一句话。接着,大约说了半个小时的话,都是关于日本的。时间漫长的辽东之战。继《南京条约》以来又一个令中国人难过的条约《马关条约》 。巨额赔款。日本人造成俄罗斯人占领中国东北的严重后果……
布雷迪说成顺:“我不想听这些,我想听您说说有关解决牯岭案件的想法。”
接下来的时间,进入毫无结果的双方辩论。
布雷迪说:“李明银是你道台府的官员,他参与庐山道路的施工,原因是完全知晓道台您和道台府的态度,据他说,是得到了您的支持的。至于他和您的关系,我们就不想说透了。”
成顺说:“李明银参与李牧师的施工,本府并不知晓。如今的关键不是施工,是那份地契。那份地契,关于牯岭和长冲土地的那份契约,大前提是错误的。所以需要撤销它。”
布雷迪说:“道台先生,现在谈论这些,为时已晚,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拒绝听到这样无意义的陈述,我们谈案件,案件。”
成顺坚持说那份地契是不应该有的,是错误的,撤销它才对。
布雷迪说:“成先生,您和您的官府几乎所有的官员,从最初开始就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那份地契,押盖官印之前,在您手里很长时间。这是事实吧?”
成顺说:“是的。但我如今已无法支持那份地契了。我无能为力了。”
布雷迪说:“成先生,这不能说明别的,只能说明您是一个畏缩怕事的人,是一个虽说执掌九江地方最高官府确并不称职的人。”
成顺说:“领事先生这样说,令人遗憾。本官非常无奈,需要各方理解。”
布雷迪说:“道台今日和我谈判,是没有诚意的,先后共有三个谎言,譬如否认与李明银的关系。鉴于道台是一位长者,我就不再一一指出了。希望道台认真考虑往后应该怎么做。”
获悉这次两家“官府”谈判的经过,李德立非常感谢代理领事赫伯特·布雷迪先生,他称赞布雷迪先生的做法“是称职的,没有放弃哪怕一丝一线的希望” 。
五月九日,李德立和朋友们去领事馆看望布雷迪。
布雷迪说,他邀约了德化县和九江府的代表,下午两点到领事馆谈话。也提前邀约了道台,由于道台找了借口回避见面,领事馆就给道台府送去了一份抗议拷打囚犯的紧急文件,并传话给道台:要求再安排一次面谈。
领事在传话中告知道台说,如果牯岭事件得不到圆满的解决,领事馆将会终结这个案件,并上报总理衙门。道台说他病了,建议领事馆等几天。
德化知县带着德化县衙的谈判代表,九江知府带着九江府衙的谈判代表,按时到领事馆来了。
德化知县当先要求领事发言,说想知道领事就此事有什么建议。
布雷迪严肃地说:“这根本不是领事的事务,应该由县台提出建议。如果您自己没有什么具体建议,就用不着到我这里来。”
九江知府说:“就事说事吧。我们认为,庐山的土地契约应该收回。如果英国的当事人在这件事情上蒙受了损失,可以核算其在这件事情上的花费,给予补偿。”
布雷迪说:“知府先生您是在开玩笑吧?”
九江知府回答说:“不是开玩笑。没有开玩笑。”
布雷迪便不理睬他,将面孔转到了一边。
德化知县补充说道:“如果李牧师撤销庐山上的土地的契约,可以另外换一块大一点的土地给他。”
布雷迪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再者,即使是这样,领事馆也不愿意考虑。”
九江知府坚持撤销庐山土地契约,说是自上而下各级官府一致的决定。
布雷迪说:“你们各级官府,设计了没安好心的说辞和诱人的承诺,来否定已经盖章并获得批准的契约的有效性,除了傻瓜,没有人会接受。”
德化知县说:“附近的百姓请愿、呼吁,民心十分强烈,已经有两个月了。”
“知县先生,您说到附近的百姓,百姓的强烈的反对的声音,确实,这是我们惟一的不幸。然而,据我通过官府和其他多种渠道的了解,百姓是最友善的。我强烈建议你们对百姓讲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消除百姓的疑惑。”
九江知府说:“绅士们和百姓一样,反对庐山土地契约,他们本来就是明白的。”
布雷迪说:“请您向绅士们解释,李牧师名下的庐山牯岭长冲财产的有效性。李牧师在他的领地上修建居住点,是完全正当的行为。
“有人蛊惑民众、雇用民众,打砸山上的有主财物,摧毁山上的有主房屋,还尝试威胁在山上的外国人,这是彻头彻尾的犯罪行为。德化县衙和九江府衙必须惩罚这样的犯罪行为。
“还有,你们在囚禁和折磨许多无辜的中国人,希望外国人能怜悯那些遭难的中国人,从而诱使李牧师放弃土地所有权。你们的做法和步骤,在过去都经过重复试验和娴熟操作,在中国人面前历来都是有效的。然而,现在对象不同了。”
九江知府说:“咱们都心照不宣,那份地契的签署,李牧师有欺骗的成分。”
布雷迪果断地斥责:“说话要负责任!知府先生,如果您说那份契约是欺骗得来的,那么就请您到北京去证明。”
谈判,进行了数个回合,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没有起到一丁点作用。
李德立很是欣慰,代理领事赫伯特·布雷迪先生从来没有放弃豪迈的底气。
中国官府运用了他们在其他场合总是能取得胜利的高超的策略和技巧,外国人一方,说实话,除了口气强硬,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
直至此时,双方还是斗了个平手,任何一方都没有将对方打败。
处事精明、经验丰富的李德立,用尽了他精心设计的每一步,包括让多丽丝等记者采写牯岭案件的纪实报道在他们的报纸上刊发,把案件情况一步步地公诸于众,也没有取得什么效果。
领事在后来的多次照会中借助女王陛下的威严和力量也无济于事。
与此同时,九江坊间出现了关于李德立的恶毒的传言,说李德立要被杀掉了。
显然,李德立受到了威胁,生命的威胁。
利特尔和好友们都为李德立担心、担忧。劝李德立离开九江,到其他地方避一避,躲一躲。利特尔说,她和孩子们由家仆保护,尽量减少外出,等待令人不安的时期过去。
李德立说:“利特尔,亲爱的,我爱你!越是恐怖的时刻,越是需要我在九江,在他们的眼前展现我的强大和有力。上帝会保佑我,保佑我们全家。”
李德立在九江的大街上,昂着头,自由自在地来来去去。他故意不坐轿子,不乘马车,按时步行上下班。当然,左轮手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擦拭、维护得好,六颗子弹在弹巢中待命,随时可以逐发射击,向天鸣放。
关于牯岭土地归属权的斗争,英国和中国,双方秋色平分,但中国一方实质上还是处于优势地位的。虽说地契握在英国人手中,中国人却控制着土地,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表达绝不让外国人拥有庐山土地的坚定的决心。
五月下旬,布雷迪领事收到一份英国公使馆主管大臣尼古拉斯·奥康纳发自北京的电报,把一份中国朝廷大臣提供的文件的主要内容转发而来,供领事馆参考。
文件是江西省布政司——省长就牯岭土地事件发给总理衙门的电报。其主要内容是,布政司断言,传教士提出权益的土地是官家的土地,被几个德化当地人倒卖。如果你们能够寄到公使馆一份所有权证书、上述主张争议的焦点以及其他有效的证明文件,我会高兴。
是不是这位布政司要在遥远的地方审理这块英国人已经获得的土地呢?
布雷迪立刻让李德立过目这份电报。
李德立说:“我手中有一份万和庚关于废弃黄龙寺集资地权的文件的复件,以及万和庚委托官府出售该份地产的委托书。万家的祖上在清朝同治初年集资兴建了黄龙寺,黄龙寺和周围山头即牯岭的寺院地产,他们万家是有一份的。万家的证明材料,证明是‘集资’ ,不是九峰寺荒地的施主们的资产‘捐赠’ 。集资是有权益的,捐赠则钱财出手的那一刻就失去权益了。”
布雷迪说:“这太好了!把文件拍成照片,寄给公使馆。”
很快又收到了公使馆新的一份电报,说公使馆发电报给江西省布政司,要求布政司报告被摧毁的土地及土地上所附着的房屋等财产的损失情况,并照价赔偿。电报告知布政司,土地位于九江四十里外的一个叫做牯岭的地方。
公使馆收到了布政司的回复。
布政司回复说,在九江地区没有叫做牯岭的地方,也没有教会教堂被毁坏的事情发生。九江府报告说,是万县丞万和庚和其他人把庐山上的公共土地,以欺骗官府的方法卖给了一位英国传教士,而那位传教士已经在土地上面建了一些房子,那属于他自己的个人行为。浔阳道台已经对一些乡绅和长老提起诉讼,并要求英国人暂缓建筑施工。布政司已派遣一位有能力的官员急速赶往九江,加入道台府,和九江的地方官员一起处理该案。一旦案件取得进展,布政司会将这一案件的进展告知英国公使馆。
五月二十九日,英国驻九江领事馆把李德立提供的黄龙寺土地权益相关材料,集资证明和销售委托书,配上一份意见报告,寄往北京,分别呈交英国公使馆和清朝总理衙门。
六月四日,九江公开进行牯岭案件的审判。
现场指导审判的,是江西布政司派来的四位官员。
由于是中外合璧的轰动非常大的案子,前来瞧看热闹的人群,挤满了九江府的大堂和院落,除了衙门管理人员、衙役,还调来了许多士兵,维护现场秩序。
谁都不知道他们将会如何审判。
大堂上坐着四位府衙官员和四位现场指导官员,一排黑色顶戴,非常威风。堂下和院落站着两千多听众。
持续的审理,从下午开始,中间没有片刻休息,一直审理到晚上十点,灯烛高燃。
十三个被关押的人,都被衙役押解过来,跪在堂前。
浔阳道台府二府盛富怀的手下人被捕的最多,他们都遭到了严刑拷打。
这天的审判,在天黑时,大堂燃起蜡烛之前,九个被关押的人获得当庭释放,四个人被宣布继续监禁。
李德立的人,除了李明银全都被释放了。李明银是李德立有意雇用的总工程师,但他也是道台府的工作人员,在这件案子中具有双重身份。
被宣判继续监禁的四个人当堂喊冤。
被关押、被释放,他们都没有怪罪李德立。
为被关押的人购买卧具,为他们提供一日三餐,按时为他们发放月薪,李德立已经把牯岭开发公司暨九江房屋建造协会收到的庐山分块土地的出售定金,使用了不少。
李德立认为,被关押的人是为牯岭开发公司暨九江房屋建造协会施工而遭难的,牯岭开发公司暨九江房屋建造协会必须为他们花钱,何况花这些钱也难以消除他们所遭受的身心痛苦。
李德立做到了他应该和可以做到的,被关押的人没有怪罪他。
审判进行到夜间,浔阳道台府的二府盛富怀被宣布撤职,当堂摘下顶戴。这让李德立觉得非常糟糕,不确定往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夜里十点钟,退堂的时候,主持审判的九江知府宣布,牯岭土地案件将择日继续审判。
这日审判后,留在监狱的人员几乎全是中国官府的办事人士了。负责传递契约文件的,负责管理官府印鉴的,平日间没有权力,犯事了罪过不小。
庐山土地案件,若说李德立欺骗,是不成立的,但是李德立成功地拿到庐山上的土地,是九江的官员们错误地根据《柏尔德密协定》批准了契约。
《柏尔德密协定》是公元1865年即清朝同治四年的文件,是清朝总理衙门和法国公使馆所签订“准许法国教会人士在内地购买地产”的协定。这份协定,清朝政府本来没有公开,日清甲午战争把清廷打怕了,传教士们抓住时机,要《柏尔德密协定》公开化。在法国公使馆敦促下,清廷公开了这个协定。
清朝政府公开《柏尔德密协定》之时,恰值李德立的九峰寺荒地契约争执期,总理衙门谕令九江妥善处置英国人购买庐山土地之事,道台府便根据刚刚收到的《柏尔德密协定》文本,把李德立的土地事宜安排给二府盛富怀专管。
浔阳道台府研究认为,《柏尔德密协定》的条款也适用于庐山的土地。于是,将李德立的九峰寺绊藤坡荒地调换为牯岭长冲土地便顺理成章了。
九江的百姓是善良的,九江的官员本质是友好的,他们都是怀有善意的,李德立一直这样认为,并从心理感激他们。但是,李德立无论如何不会承认:牯岭和长冲土地契约的法律依据是误用了的,是需要纠正的。
当然,也可以认为,比照“准许法国教会人士在内地购买地产”的《柏尔德密协定》的条款处理英国人的土地事宜也是可以的,不存在法律依据的误用。
也当然,如果没有反对的声音,没有抗议的力量,是否误用了《柏尔德密协定》的问题也根本就不会出现,一切都会是皆大欢喜的。
反对和抗议使问题暴露出来,使追究一步一步地产生了,中国官府中针锋相对的观点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据说,在排外风潮重新泛起的日子里,外国人十分欣赏的军事总督张之洞就是一个因此而十分痛苦的人。
反对和抗议使中国官府的“当家人”要不惜一切代价,必须从李德立手中收回庐山土地的契约,官府中处理事务的人自然就又要照办了。
反对和抗议的力量,在九江府公开办案之后,没有减弱,反而又加强了。
六月十三日,几位乡绅送给李德立一张从墙壁上揭下来的通牒书,限期李德立在这个月底放弃庐山上的土地,否则就要在所有的地方,包括城市和乡村,张贴布告,鼓动百姓起来抗议,并扬言烧毁山上所有在建的房屋。
浔阳道台府送来口信,说是江西布政司的意思。
假如李德立退出土地契约,出面指证和控诉浔阳道台衙门二府盛富怀在庐山土地交易中的枉法徇私行为,便可恢复盛富怀的顶戴花翎;李德立也可以获得九百银元或五百美元的奖励,亦可称作补助;而且,官府还会退还李德立在这件事情中前前后后花费的所有的钱。
外国证人检举揭发二府盛富怀,盛富怀即可恢复顶戴花翎,这样的鬼话,也能让人相信?
获得奖赏?出卖和诬陷别人的奖赏?什么样的人才会贪图这样的钱?
退还在这件事情中前前后后花费的所有的钱?即便退还所有花过了的钱,花了等于没花,意义何在?在这件事情中前前后后所经历的快乐、痛苦,是金钱可以衡量的吗?
关键在于,开发庐山牯岭花园小镇,不是为了挣钱的,是为了愉快的生活,为了自己也为更多的人的愉快的生活!
李德立当即给浔阳道台府的跑腿人员写了几句话:由于该案你们在审理,我们也已汇报到北京,我李德立至此已完全无能为力。
江西布政司没有达到恐吓和诱惑李德立的目的。
由于英国驻九江领事馆已把案件的全部材料呈报给了北京的英国公使馆,英国公使馆在与清朝总理衙门交涉,英国的主管大臣和中国的总理大臣面临着同一个严峻的案件。九江方面,九江的各个方面的博弈游戏完结了,没有结果,官府和李德立似乎都已无可作为。
在貌似“平静”的状态下,许多美国、英国和法国人仍在向港口的牯岭公事房交付定金,要求购买牯岭和长冲的土地。
已经订购和正在订购牯岭和长冲土地的外国人,得知土地争执后,又齐心呼吁本国公使馆的大臣在“获取令人满意的庐山居住地”这件事情上为他们提供帮助。
030
李德立从来没有像今年从春到夏几个月这样的忙碌。
算一算,来到来到中国,已有九个年头了,除了回过一次英国,李德立几乎没有离开长江中游南岸,没有离开过鄱阳湖盆地。尤其是牯岭案件在九江府办理这段时间,他一个人承担了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工作,忙碌已极。
传教工作、印刷业务、牯岭案件……叠加在一起,压在他的肩上。沉重的心理和身体负担带来过度的疲劳,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在夏天到来的时候,已经显出难以遏止的疲惫,挺不住了。
租界教会医院的医生告诉李德立:必须休假,必须休养一到三个月。“你需要三个月的清静生活,至少,需要一个月,或者两个月。”
经过和医生数次磋商,李德立遵照医生的嘱托,到日本休假。
英国环境工程师约翰·甘迪和德国环境工程师博德·勒尔,已经完成牯岭和长冲花园山镇的“大环境”及“小分块”的设计,李德立付给他们酬金,送他们去上海,返回欧洲。密尔伍德和奥尤茵在九江无所作为,暂且回到汉口去了。李德立着手自己的度假事宜。
他和利特尔认真地安排了家事、圣公会九江分会和印刷局的事务;和斯帕汉姆、班奈特、戴浩臣、万启勋细致地安排了牯岭土地预订事宜,也安排好了山口公事房的保卫工作和若干小工程比如道路修补的施工,还特别安排了继续遭受关押的李明银的“后勤”事宜——鉴于李明银的官员身份和他以前脚踩两家船的不良做法,毋需再为他提供餐食和薪水了,但“关注”还是必要的。
将一切事务都安排妥当,李德立告别利特尔和孩子们,自九江到上海,从上海出发,赴日本度假。客轮鸣笛启航,已是公元1895年亦即清朝光绪二十一年的六月下旬了。
李德立在日本度假数月,期间,九江出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传言,最骇人的是说李德立带领日本军队去攻打台湾了,被中国著名的刘将军抓到了,刘将军斩断了李德立的手,并割掉了李德立的耳朵。
李德立是秋季的末尾回到九江的。回来后,第一次出现在九江的街道上,当地人都满心好奇地跑过来打量他,看看他的手臂还在不在,四肢还健全不健全,耳朵等器官是不是还长在原来的位置上。
打量之后,当地人方才确信,李德立确实是在日本度假,没有带领日本军队去攻打台湾,那些谣言都是毫无根据的。
庐山土地案件的热度,却像秋天九江的气温一样降不下来。仍然是互不退让的谈判。但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案件开始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了。
实质性变化的动力,出自约翰·阿奇博尔德。
阿奇博尔德对庐山土地案件的重视,从其心理和情绪上讲,丝毫不亚于李德立。他是汉口外国人的天然领袖,圣经会的会长,是汉口的外国人在庐山购地建房的召集人和事务策办人。庐山牯岭案件,很多重量他无法承担,但到了此时这个紧要关头,他觉得需要自己从另一个方向发挥作用了。
阿奇博尔德把牯岭案件做成了一份言简意明的报告书,于公元1895年的十一月六日寄给了远在英国伦敦的朋友、英国内阁官员亚瑟·贝尔福勋爵,嘱咐贝尔福勋爵采取措施,让牯岭案件引起英国内阁成员的关注,从而发挥支持的作用。
贝尔福勋爵在内阁大臣中有巨大的影响力,关键在于,他还是苏格兰圣经会的会长。阿奇博尔德为了引动他的帮助,特意强调说,中国庐山的土地是基督教圣经会为传教士们谋取的“福利” ,受到了阻碍,请求内阁帮助。
贝尔福勋爵把阿奇博尔德的报告转给了更具影响力的罗伯特·索尔兹伯里侯爵。
亚瑟·贝尔福勋爵曾任海军大臣和外交大臣,是三度出任首相的罗伯特·索尔兹伯里侯爵的外甥。他的请求得到了舅舅的重视,在英国内阁举行会议时,将庐山牯岭案件作为附加议题,在会议的最后环节做了讨论,照会清朝驻英国公使大臣薛福成,请他关注此事。
清朝公使薛福成,出生于江苏无锡的一个书香门第,由于乱世连绵,文途不顺,太平天国、捻军等祸乱匪兵四处骚扰官府、百姓,薛福成把精力放在经世实学上,投奔湘军首领曾国藩的幕府,以“养人才、广垦田、兴屯政、治匪寇、澄吏治、厚民生、筹海防、挽时变”的八条“治策”为《上曾侯书》 ,深获曾国藩的赞赏。
七年下来,薛福成因“军功” 、“劳绩” 得到曾国藩保荐,成为五品候补同知——等同于知府、知州,戴上了玻璃顶子,穿上了白鹇补子蟒袍,乘上了四人抬蓝呢轿子。
曾国藩南京病死,幕僚们各奔东西,薛福成到苏州书局任职,操持笔耕生涯。
公元1874年,清朝同治十三年,四岁的光绪皇帝爱新觉罗·载湉登基,皇太后垂帘听政,薛福成应诏陈言,上“治平六策”和“海防密议十条” ,一夜知名。
洋务派领袖、直隶总督李鸿章立即延请薛福成加入幕府,出谋划策。
由于薛福成才华卓著,公元1884年,即清朝光绪十年,被朝廷授为四品宁绍台道。在任一年间和法国军舰较量于舟山,参与并完成了浙江沿海的防务。
薛福成关注国际大事,娴熟涉洋事务,常就外交问题上书言事,公元1889年,清朝光绪十五年,应命出使英国、法国、意大利、比利时,担任清朝驻四国公使。
当时,出使国外没有什么美好结局,因为国内官场攻击诽谤甚为剧烈,曾出使西方的公使郭嵩焘,就遭到国内顽固势力“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谴责,落得罢官回乡、抑郁而终的下场。出使法国的曾纪泽也同样。
但薛福成无所畏惧,率领使团到达法国马赛港,踏上欧洲大陆,奔波于法、英、比、意诸国,向所在国元首递交国书,拜会外交部和各国公使,不卑不亢,举止不凡,还先后访问德国、瑞士等,出席酒宴茶会,听乐观舞,同西方各界知名人士密切交往,广泛接触,大大开阔了视野。
薛福成在出使期间,十分关心保护海外侨胞,力争在华侨集中的地区设立领事馆,就近保护,以此照会英国外交部,得到了英国政府同意。
薛福成在出使期间多次上疏,建议迟钝、麻木的大清朝廷主动提出滇缅界务和商务谈判,终于在去年亦即公元1894年、光绪二十年,由薛福成代表中国与英国反复谈判,签订了《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约》 ,此一条约乃系中国办理外交以来的空前成功。
薛福成在国际舞台上,长袖善舞,在于他的眼界开阔,思想平等,知道世界之大,天外有天,不像大清内地的土鳖官员,盲目排外,坐井观天。
薛福成惊讶地说:“竟然有这样一个庐山牯岭土地案件?以前从未听说过。好吧,我将立即报告朝廷,请求立即并妥善处理此事。”
薛福成十一月十二日给北京的大清朝廷发电报,说,庐山牯岭土地案件是个重大事项,圣经会所做是件慈善的事情,若是处置不当,或会构成外交关系的隐患。中国与日本刚刚结束了战争,迫切需要国际朋友,因此请求朝廷颁发命令,立刻妥善解决庐山牯岭案件。
薛福成的电报引起了清朝皇帝和皇太后的重视。
很快,清朝总理衙门受旨,在公元1895年的十二月十四日发电报给英国外交大臣罗伯特·索尔兹伯里侯爵,告知总理衙门已发电报,指示江西布政司妥善处理此案。
阿奇博尔德当即给李德立写信报告情况。
“我奉索尔兹伯里勋爵的指示,向你报告。女王陛下在北京的公使已经收到了电报。公使分别于十一月二十九日和三十日给女王陛下在九江的领事发电报指示,告知他,转交给清朝总理衙门的有关九江土地案件的申诉材料已经产生了显著的效果,早日解决该案会有极大的希望。”
只是李德立没有及时看到阿奇博尔德的这封信,因为他到福建去了。
李德立从日本回来后,得到消息说福建武夷山出现了和庐山土地纠纷相类似的案件,应福建的朋友之邀,前往了解其与官府交涉的经验和教训,以及考察参与武夷山度假胜地建设的可能性。
江西布政司接到北京总理衙门的指令,立刻转令浔阳道台府从速解决纠纷,妥善了结案件。
浔阳道台府立即派出多路信使,到福建去寻找李德立,找到了他,请他返回九江。
伦敦的指令改变了一切。李德立返回九江后,道台府设宴为他接风,向他简要通报大清朝廷的旨意。
大清朝廷要求九江地方:务必尊重基督教会的良好意愿,妥善维护教会避暑山居诸事稳定。
衙门官员先前百事冷淡、漠不关心的态度转变成全力以赴、全员忙碌,热心完成上司交办的工作。
道台府衙为李德立接风过后第三天,双方便进入庐山牯岭土地权益的谈判,逐项逐条,平等磋商。
道台府所有官员态度友好,言辞和善。
李德立不再代表个人,而成了九江英美基督教会联席会议的全权代表,争取权益、讨价还价也比以前更方便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谈判,新的牯岭土地契约拟定出来了,必须的相关文件也都准备齐全了,英国驻九江领事馆代理领事赫伯特·布雷迪和浔阳道台府道员成顺,在浔阳道台府的后堂,签署了新的庐山土地契约。
新的庐山土地契约签署时,在场人还有李德立和盛富怀。
新的庐山土地契约的文件名字叫作《牯岭土地案件解决协议条款》 。
一,长冲——在草图上标志为蓝色的土地已经李德立先生同意:经由双方检查,地基边界相符,在新的所有权契约公布的基础上收回旧契约。该图已于农历五月初六(1895年5月29日第七号急件)由H·M’S领事转交道台。
经同意,新契约由地方行政长官(土地管理局负责土地的官员)制定,再交给H·M’S领事时,十天内交出旧契约,旧契约交回给H·M’S领事并在双方到场时当众销毁。
二,李德立先生同意放弃原始契约上列举的下列地点:牯岭的部分面积、女儿城、大小教场、高冲、讲经台以及不知名的山群,尽量不与前述标有蓝色土地的地图相抵触。其余土地八百亩,租期九百九十九年。租金每四亩土地每年纹银一两,交付日期为下一年的开年一日至二月最末一日,由德化县衙核收。延迟一日,罚银为上一年应交金额的千分之五。
三,道台府向英美教会联席会赔偿因放弃土地、木房被烧所蒙受损失以及领事职权费等三千四百五十五美元。
四,英美教会联席会不得阻塞长冲水流或者修改水道。阻塞并不意味着为了游泳目的而禁止加深部分河流,只要水的流动不受阻碍。
五,允许在长冲谷建立砖窑。
六,不许乡民刈草或者砍伐灌木。无论如何,长冲界内的树木归教会所有,乡民无任何此项权利。
七,现协议签字后,道台应立即请求布政司赦免和释放在押的人犯以及有关出售财产的人,今后不应继续遭到反对或惩罚。
八,在建筑实施开始前,英美教会将通知地方官员,以便其采取必要的措施加以保护,无论如何不允许人们对其加以干扰。
九,英美教会(李德立)同意付给长冲年租金共计一万二千美元现金。
十,本案件一经解决,道台应发布公告张贴全区,道台负责请求布政司通知衙门,并随即发布公告使人们知晓,他们今后必须要与外国人和睦相处。
十一,教会方面,山上道路的建设是值得赞扬的行为。中国人和外国人同样,不论任何阶段,都可以自由行走。今后任何时候破损都必须加以维修,这项工作可以进行,但不得改变道路。维修时应通知官员,以便教会组织能得到适当的保护。
十二,本协议签字后,任何一方不得提出异议。
协议的落款,一方是H·M’S代理领事:赫伯特·F·布雷迪,签字,盖章;一方是广饶景南行署浔阳九江道台:成顺,满文签字,盖章。
协议的签署地点:九江;签署时间:1895年11月29日,光绪二十一年十月十三日。
浔阳道台府没有忘记九峰寺绊藤坡荒地的“收尾”事宜,借助和李德立的全面和解,他们拿出了“免除由于九峰寺荒地案件受到关押的人一年赋税、僧人按照九江地区一年税赋平均数给予赔偿”的方案,李德立和当时被关押的人也都接受,九峰寺荒地交易契约被销毁了。
关于庐山土地的漫长的斗争,至此总算结束了,李德立松下了一口气。
虽然,事情的结果不是一个完美的胜利,但是在各方牵制的情况下,也算是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了。
李德立把牯岭的大部分土地交还给了中国方面,中国官府支付给李德立个人一千美元赔偿,作为对李德立曾经拥有土地权的承认和补偿费。土地权益,是在中国官府和英国领事馆之间的转移,或者说接受方是英国领事馆代表的基督教会了。
这样的结局,保全了各方的面子。
李德立知道,面子对中国人来说,是处理问题的最基本的组成部分。李德立放弃了土地,保全了中国人的脸面,中国人给李德立补偿金,保全了李德立的脸面。
十天后,按照约定,在浔阳道台府的大堂,李德立当着英国领事布雷迪先生、中国道员成顺先生和相关官员的面,把旧的购地契约销毁。所有被关押的人也都被释放了。
虽说按照新的契约李德立失掉了牯岭的部分土地,但是教会得到的长冲的土地面积扩大、加长了很多,实际上,由中国官府签署颁发的新契约,对基督教会和李德立更有利。
李德立曾经在一期《传教者》封三上印过一幅庐山“清凉胜境,牯岭新家”的图,貌似一颗巨大的虎头。整个领地中的牯岭“拟居区”是老虎的脸,长长两片渐远渐开的长冲“拟居区”是老虎的大嘴巴,整体像极了一个虎头。
新的土地契约“砍掉”了虎脸的大部分面积,仅保留了靠近长冲的地方,长冲的土地也变窄了且拉长了,如果还算是虎脸的话,已是一幅形容纤瘦的哭丧的虎脸了。
不管怎么说,最后的障碍终于克服了。
浔阳道台府很快向李德立赔清了款项。
道台府派了四个人,会同李德立,上山到牯岭和长冲谷勘测和记录新的面积,以便重新确定具体的边界。胡昌傲和刘四带着石匠与工人,跟随他们,栽埋土地边界的碑石。
土地界碑上的字样没有重新锻打,仍旧是李德立的华文和英文名字。
按照布雷迪领事和成顺道台签署的新的庐山牯岭暨长冲土地契约,庐山上的土地不属于李德立个人,而是属于教会的代理人李德立了。
但人们依然认为牯岭和长冲的土地权益是李德立个人拥有的,没有人来纠正这个惯性。
这天,十四块重新测定了位置的界碑被依次埋下。
李德立戏言道:“每埋下去一块界石,就意味着一场争论的结束。”
最终,所有的界碑都各就各位了。
下山后,李德立很快跟胡昌傲结清了界碑打造和栽埋的全部费用。按照预先的约定,给刘四付了每日两倍于樵夫收入的酬劳,刘四高兴极了。
李德立觉得,往后,总算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图开发庐山上的领地了。
登山的道路权也随着转让了。但按照协议条款的解释,它必须成为当地的公用道路。
英国领事馆代理领事赫伯特·布雷迪很高兴,他制作了新地契的复制件送交李德立,说:“我不知道你的朋友如此积极的协助我们的工作,联络英国外交大臣,得到了有力的帮助。没有你的朋友们的帮助,也许这件案子还要令人厌烦地拖延很长时间。感谢他们给予的帮助。我也希望中国的地方官员汲取教训,理解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
“是的。”李德立说,“道台府衙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希望那些代价成为我们今后可能遇到的麻烦的完美的免疫力。”
新的庐山长冲土地契约签定以后,绅士们的抗议,百姓的请愿,都神奇地消失了。外国人和当地人和睦了,没有摩擦了。
031
阿奇博尔德、密尔伍德等热心庐山建设的朋友从各地云集九江。
冷置千年的无主荒山,在新的土地契约中,被定性为官府的土地,由官府长期转让给了基督教圣经会。
八百亩荒山确定了新主人,产生了管理者,即便在冬天,也是人声喧喧,热闹不已。
外国人一批一批地到来,比外国人数量多的是庐山本地人,他们为从各地前来的外国人提供各种各样的必要服务。
除了以个人身份参与牯岭居住建设的外国人,教会社团也接踵而至。
美国卫理公会、伦敦教会、韦斯理教会、内地会和美国浸礼会,都来确定他们的地盘,谋划他们的建设。
阿奇博尔德等人提议成立一个机构来管理牯岭建设事务。
李德立的意见是不必再建立什么机构了,他的牯岭开发公司暨九江房屋建造协会可以操作一切管理事务。
而且,李德立认为,牯岭暨长冲的土地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转移到教会手中的,自己有权力和责任继续加以管理。
阿奇博尔德、安德伍德等人认为,李德立的牯岭开发公司暨九江房屋建造协会是先前也就是新的牯岭土地契约签订之前的机构,尽管李德立做了新契约的签订代表,但作为李德立自己的私人机构,他的个人公司无法胜任教会共有土地的管理,需要有更多方面的参与。
他们的具体提议,是建立一个“牯岭事务托管委员会” 。
阿奇博尔德说:“你说土地所有权是按照你的意愿转移到第三方手中的,这不是事实。我赞同成立一个作为事务管理必须的托管委员会,这样也可以制止人们用一种令人不愉快的方式议论你。”
李德立坚持反对的意见,但是,否定李德立意见的人多。
“依据英国政府的斡旋,依据新的土地契约,土地权益由中国官府转给了英国领事馆,而英国领事馆代表的是基督教会。没有人可以说自己把土地留下吧。”阿奇博尔德道,“实际上,原先的土地权益不复存在了,事实上出现了合伙关系,新的土地权益属于基督教会合伙人。”
“是的。”李德立说,“这不妨碍牯岭开发公司暨九江房屋建造协会继续工作。”
阿奇博尔德说:“我和你,一开始到现在,都保持着领先的位置。合伙关系是一直真实存在的,所有有能力、有兴趣的人,都曾经衷心支持和帮助我们的合伙关系。我们和所有的传教士一起,在这一冒险事业中阻止了任何谋利的企图。
“现在又有了几个教会社团参与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建立一座巨大的疗养社区。
“今后,对我们自己和其他人,都平等开放土地的权益和价格,才是最合理的做法。
“我们会陆续收到钱,我们收到的所有的钱,都应该用于支付建设费用以及今后改善维护房屋处于正常状态的费用,任何人都不得从中谋取一分钱。
“你曾经花掉了钱。你告诉我们,你没有保存收入的收据和支出的单据,根据你个人的计算结果,从各方面取得的收入的总数,大约是五千美元,开支大概也是五千美元,我们相信你的这些数字。这些数字显示,你在固定项目上的确没有谋取个人利益。
“伙伴关系通常是建立在利益合理分配的基础上的,但这一次漫长的合作,按照原则,没有利润可供分配,因为还没有商业行为,仅仅是邀请所有的人一起共建和共享一座巨大的疗养社区。除了一定数量的普通建设资金外,没有其他的什么费用。
“我认为,建立庐山牯岭长冲疗养社区,也是一种一举两得的传播福音的方式。既能给上帝带来荣耀,也能给人们带来好处,不从任何人、不从任何一个教会教派那里牟取利益,应该成为我们长期坚持的原则。”
李德立说:“阿奇博尔德先生,您说得对,我表示同意。荒芜的牯岭,没有种下苦难的祸种,从此将走上繁荣昌盛。”
阿奇博尔德说:“在牯岭暨长冲的领地上,会有不少公共建筑。为了保障公共建筑的权益,要把土地管理权移交给正当的建筑受托人。暂时还没有人适合做这些事情和要求做这些事情,但很快就会有的。希望受托人是公正无私的,在未来的土地交易和建设中不会出现乘机捞一把的邪念。”
李德立说:“我们可以先确定临时的受托人主持开发建设工作,并为受托人进一步开展工作作出指导性的文件。”
于是,他们商议,临时受托人可以是六位:一位出自九江,三位来自汉口,两位是南京的。即李德立、阿奇博尔德、安德伍德、格里菲斯·约翰、大卫·黑尔、格雷等人。
他们决定,长冲社区一旦发展壮大,就选举成立一个具体管理其本身事务的市政协会,并将相关的地产再一次合法地转移到该协会。
接下来,是临时托事会制定“云中小镇”的发展规划,并需要向天主教会九江、汉口、南京联席会议提交一份,作为档案留存。
临时托事会确实是必须的,也是有人才和可以借用人才的。
由于牯岭和长冲的土地面积和形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跟英国环境工程师约翰·甘迪和德国环境工程师博德·勒尔制作设计规划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原先的地块划分、道路设置都不适用了。临时托事会组织力量,很快做出了新的规划设计。
新的规划设计,把牯岭和长冲这片避暑胜地,明确为牯岭街、东谷、西谷、芦林低地四区一体的结构布局,道路、排水,房屋和道路之间绿地的宽度,都做出了规定,各家房屋之间的距离,也提出了专家建议。
地块编号。原先的编号地块,在新的契约规定面积中保持完好的,部分存在的,依然使用原先的编号,依照新的土地契约,变更出来的新地域,规划新的地块,产生新的编号。
在新的建设规划中,居住、生活,依东谷地域为主,依次展开,娱乐、活动,以西谷地域为主,布局设置。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惟一全程直接参与庐山土地案件的九江官员、浔阳道台府的二府盛富怀先生去世了。
曾经为二府治过病的英国大夫安德伍德先生说,盛先生一直受到疝气疾病的折磨,身体并不很好。
盛富怀被罢官之后不知所踪,李德立为盛先生的噩耗悲哀,虔诚地为盛先生向上帝祷告,请求最为圣洁的天父引导盛先生,脱身苦难,沐浴圣光。
后来又有消息说,盛富怀先生是吞金自杀的。但是很快又有消息说他根本没有死,有人见过他受另一个外国人的雇用在某个港口工作。
所有的消息都不确实。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官方的替罪羊,仅仅只是因为他受官府委托和外国人交涉、交往,和他对外国人的态度友好。
在中国的外交史上,类似的事件,类似的案例,极为常见。那些对西方人怀有好感、赞同西方生活方式的人,都为他们的对外友好付出了代价,失掉他们的职位,甚至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汉口驻牯岭的业务代理处又要建造山上的木屋。他们重新修建木屋之前,托事会核算出了官府对原先的木屋的赔偿费用,从托事会的账目中交给了他们。
很快,他们的一幢临时木房子在苏格兰圣经会所属的一块土地上矗立起来。
这栋房子的产权为密尔伍德先生所有,他将住在其中,监督紧锣密鼓的其他房屋建设。
阿奇博尔德向他所在的汉口圣经会和所有具备购地意向的人做了一份工作报告,请求教会支援教堂的建设,通知意向买主交纳定金,以便他们的代理房屋工程得以较快地进展。
阿奇博尔德的报告还被寄送给了远在伦敦的苏格兰圣经会的首脑机关。
庐山土地案件完结的消息通过上海《新闻报》和多加报纸的报道,传遍四方,九江租界和九江街头,外国面孔和外国身影越来越多了,他们都是未来牯岭、长冲疗养社区的居民。
庐山开发建设临时托事会的工作,按部就班地推进。一个月后,他们举行会商,产生了第一届正式的庐山牯岭花园小镇“托事会” 。
第一届“托事会”的成员是:李德立、阿奇博尔德、格里菲斯·约翰、大卫·黑尔、安德伍德、格雷、朗顿、库普菲尔、休斯顿九人。
经选举,产生了托事会董事长,由格里菲斯·约翰医生担任。聘请了秘书长,亚当·达夫先生。
托事会章程条款中规定,如果托事会出现职位空缺,应及时补足名额。
托事会作出了几项《规定》 。
第一项是,托事会作为牯岭和长冲土地的托管人,掌管社区的土地交易和开发建设。
第二项是,托事会自公元1896年的年初开始工作。
第三项是,如果土地租赁人,亦即未来的业主们,打算解散托事会,则他们自愿对本公司的地产权益负责。
第四项是,托事会认定时机成熟的时候可以授权土地租赁人亦即未来的业主们,选举成立市政管理委员会。
第五项是,托事会在土地经营的过程中获得的收益,用于社区公益事业和基础设施的改善。
托事会查证和合计了此前的总收入,大约为五千美元,而已经支出的全部金额,也跟这个数字相差无几,均已记录在案。
托事会参照其他地方租界的标准,研究了土地面积的大小尺寸,将每号土地的面积确定为三万一千平方英尺。
托事会建议,每号土地的标价为二百美元,传教士可以享受百分之二十五的优惠,也就是说,他们获得一份土地的价格是一百五十美元。
托事会认真细致地考虑了土地契约的条款和相应表格,就土地大小、数量和其他关键内容反复地协商、斟酌。将每号土地定为二百五十英尺长,一百二十五英尺宽,价格最后确定为二百美元和一百五十美元。租期为九百九十九年。
托事会订好这些具体规矩后,阿奇博尔德他们回汉口去了,李德立拿着托事会“事务纪要”到英国驻九江领事馆,与代理领事布雷迪先生磋商。
磋商的结果是,对《规定》进行了修改。
面积改变了,每号土地改变为九十英尺长,五十英尺宽,价格仍为二百美元和一百五十美元。租期改变了,变成了九十九年,到期后,将土地财产权归还给李德立的继承人。
托事会又一次集中研究事务时,对李德立改变《规定》条款的做法提出质疑。
李德立说:“如果土地面积太大了,获得土地的人就会把它分开,卖掉一半或者卖掉四分之一。这样的事,即使近期不会发生,以后也会慢慢地发生。其结果是,土地的价格进入个人的口袋里,就没有多余的钱用来修路和进行公共建设了。而公共建设对于环境而言,非常重要。其次,即便限制了每份土地的面积,它仍然比到目前为止在庐山的任何地方获得的土地价格更便宜。”
“那么,为什么改变九百九十九年为九十九年呢?”
李德立说:“至于九十九年,仅仅是参照了英国政府和清朝政府租界契约的形式和条款而已。”
托事会提出反对。首先是,九十九年是不合适的,因为从中国拿到的土地本身的年限为九百九十九年,《规定》已经参照制定,托事会也已经表决同意,不应该改变为九十九年。其次,九十九年到期后将土地财产权归还给李德立的继承人,更是没有道理的。
其实,李德立和布雷迪讨论“九十九年到期后将土地财产权归还给李德立的继承人”时,曾经犹豫再三,无法落笔。
若不参照英国政府和清朝政府租界契约的形式和条款,保留九百九十九年的期限,便不会有到期后的土地产权问题,因为九百九十九年约等于“永久” ;若参照英国政府和清朝政府租界契约的形式和条款,改为九十九年,势必会出现产权“到期”问题。到期了怎么办?
布雷迪没有多想,说:“简单。归还。”
托事会对《规定》条款的改变提出质疑,李德立同意对《规定》再做修改。修改后的《规定》 ,期限恢复为九百九百九十九年,去掉了“到期后将土地财产权归还给李德立的继承人”等内容。
众人对新的《规定》表示满意了。
托事会设计好了购地契约和相应表格,交由李德立的九江印刷局印刷成品。
庐山牯岭,尤其是长冲一带,水源充足,空气甜美,为开发建设“云中花园小镇”提供了有利条件。但同时保持水源清洁,空气清新就成了必须重视的头等大事。为此,李德立起草了庐山牯岭长冲开发建设的环境保护特别条款。
牯岭长冲开发建设的环境保护特别条款规定,凡在长冲建屋居住者,道路必须常保清洁,不准随便堆放垃圾污秽,每个星期雇人清理干净,违者罚款;生活污水不准排入附近小溪,建房时必须加入统一的小镇排污规划,埋设暗渠,归流低处的沉淀井,违者罚款。
牯岭和长冲树木不多,高大者尤其珍贵,任何人不准砍伐树木;小镇的道路按照环境设计师规定的路线修筑,任何人不得例外。
这些环境保护措施得到托事会的赞同,列入了土地契约条款中。
李德立部署在长冲修建的砖窑,位于溪流偏于上游的位置,这是出于便于购买者运输的考虑。第一座很快基本挖成,制砖师傅已在向阳处相对温暖的地方取土制造砖坯,生产建房所需的砖瓦。第二座、第三座砖窑也在规划中。
李德立设计了多种调查问卷,统计和比较之后,向阿奇博尔德等人宣布结论:使用砖块建造房屋,要比其他各种建材都便宜。
李德立向计划建房的人讲解:你的房子,买砖一项,假若是五万块砖,不会超过二百美元。如果每一堵墙壁需要大约两千一百块砖的话,室内墙面用单砖垒砌,需要量会更少。有门和窗子的地方自然也会减少砖块的使用量。
用砖铺设地板,也很合算。十英尺长、一英尺宽、一英寸厚的地板需要的砖,比石头便宜得多,而且铺设出来,整齐美观。
砖块在长冲的砖窑里烧好,再运到附近的工地,比在山下烧砖再运上山,可以减少很多的运输费用。
李德立的砖块预售因此非常火爆。
李德立计划回英国一趟。公元1896年一月二十三日,他给阿奇博尔德写信说:“每份土地的价格,我已调整为二百五十美元。由于我两周后要回国一趟,在我离开后不会再有土地出售了,如果有什么变化和有什么需要的话,请立刻告诉我。”
阿奇博尔德立刻会同格里菲斯·约翰医生到了九江。
在人员并不齐全的托事会事务会议上,阿奇博尔德向李德立指出,从你信中关于售地的这些内容,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暂且不说价格的调整,你打算在回国前卖光所有的土地,然后把这件事挂起来,直到你返回。实际上我们是已经产生了牯岭土地处置和建设董事会的,它就是我们的托事会。
阿奇博尔德分析道,庐山土地的权益经历了三个阶段,三度变化。
第一次,是从地方官员手中得到土地。这个,你做到了;第二次,是从满清政府手中得到土地,这个,经苏格兰圣经会的努力,罗伯特·索尔兹伯里侯爵做到了;第三次,是土地从个人手中转移到教会手中,且置于一个负责任的托管委员会管理之下。
当然我们三人是托事会的主力,你、我和教会的负责人,我们不喜欢这样的安排。
李德立说:“你说得对。我们受惠于托事会,受惠于成员们的管理智慧,我赞成由托事会实施它的管理权力。”
近期托事会的成绩非常明显。德高望重的大卫·黑尔先生,负责在托事会和购地客户的契约上签字。安德伍德大夫和班伯利先生的工作,是以托事会的名义向既购地者发放土地契约证书,他们事必躬亲,完成得非常出色。
李德立回英国之前,撤销了港口公事房和山口公事房,山口公事房的房屋转让给了托事会,作为上山人员的接应之用。
山口公事房经过扩建,已有炊事房、餐厅和接待房十多间,成了人们上山之前一个小小的停泊区,可以用餐,可以住宿。
涧口村的人也在附近修建了饭店、酒肆、轿工院,上山的外国人需要轿子,呼之即来。中国人多是参与山上开发建设的工人,他们步行,即若是中国的绅士,也不怎么爱雇用轿子,这和他们简省节约的传统相匹配。
托事会已经开始在山上办理花园山镇建设公事和道路修建公事。
气温很低,李德立的砖窑已经开挖好了,但是和泥做砖坯还是比较慢的,估计得等到开春天暖才有较多的新砖供应。但是在冬季和早春购买木材打造木屋则是没有问题的。设计和制作木屋的山上新居民都在行动。
一座一座的木屋在快速建造中。
阿奇博尔德用轮船从长江上游运来不少木材,除了供应他们汉口代办处的房产客户,也出售给更多的人。
庐山下的民众冬季收入仍然可观,抬木料上山比抬轿子上山的报酬也不少。
新的事务也需要庐山的民众参与,譬如阿奇博尔德他们代办的山上食品销售,需要在山下购货,扛运上山,人工总是需要的。山民们只要带着一膀子力气,到房屋工地、道路工地干活也总能受到欢迎,得到劳务报酬。
这天是个晴朗日子,李德立和牯岭托事会的安德伍德、大卫·黑尔一起上山,受邀的有上海《新闻报》记者多丽丝,新来到庐山建房的奥尤茵先生,同行的还有李德立的秘书、原山口公事房的戴浩臣、蔡广田、刘四等一拨人。
轿工院里有很多轿子和轿工,召之即来。
轿子队伍迤逦出发,走过漫长的似乎无尽的“之”字形的山路,尚未到好汉坡前,已感受到庐山上漂浮的水汽,看到水汽在树木和草枝上附着形成的冰凇,晶莹“柔软” ,美不胜收。
刘四介绍说山上的冰凇颜色白,越走到高处,冰凇也越白。
多丽丝问:“为什么?”
刘四说:“高,就白。山高,雪就白。”
“刘四说得对,但没有讲出为什么。”李德立说,“庐山靠近鄱阳湖和长江,水汽多,云雾多,水汽和云雾碰见低温,在空气降温到零下的时候,就会形成漂亮的冰凇。刘四看到冰凇的‘白’。是透亮。原因是山越高的地方气温越低,冰雪的色彩就越透亮。”
刘四说:“对。好一个透亮,掉在脖颈里,好一个透心凉。哈哈……”
“看刘师傅笑得多开心。”多丽丝说。
“开心。我是开心哟。这一辈子遇到李牧师李会长我刘四有福了。”刘四说,“庐山人有福了,众人都有福了。”
“庐山的空气特别好,特别清新,在山上呼吸,像在嘴巴里吃了薄荷糖!”戴浩臣说,“惟一不适人意的,是路滑。山上冰雪天气又多,没有好草鞋,不敢登高处。”
032
长冲溪是一道充满灵性的流水。它在东谷和溪谷之间蜿蜒流淌。
对牯岭云中山城有利的是,长冲溪在这一段流过的地势,比上游和下游都平坦得多,仿佛是造化的善心、上帝的美意,为人们的居住做好的安排。
安德伍德、大卫·黑尔在西谷未来的一处教堂的位置讨论,多丽丝随着奥尤茵先生和在东谷考察,戴浩臣、蔡广田和刘四走过去看砖窑,秘书跟着李德立从牯岭走到了长冲谷的中间地方。
李德立认真观察了溪水的上下游和左右两岸,在长冲溪谷的中心地带,选定了一块土地。
这块土地是他为自己选的。他将在这里建造一座避暑山庄,名字早就想好了:金斯顿。
在清凉舒适的英格兰南部海滨,有一个偏远的小村庄,名字就叫金斯顿。那里,宁静而又美丽,坐落着他家祖祖辈辈经营的小农场。
牯岭长冲的金斯顿,在李德立的计划中,是一座少用砖、多用玻璃的宽敞明亮的别墅。
少用砖,并不是想把自己生产的砖尽量多地卖给别人,多用玻璃,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好地和山林自然融为一体,也不枉了多年以来为取得庐山避暑胜地付出的心血及劳碌。
那么,未来的金斯顿别墅,到底应当位于长冲溪的哪一边呢?
到底小溪的哪一边是建筑的最佳地段,在小溪的两边还全都是荒地的时候,李德立无法做出判断。实际上,放给谁,也都不容易做出判断。
他也想听听妻子利特尔的意见,看看是不是跟自己的意见一致。在不容易做出判断的情况下,妻子和丈夫的意见一致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这天利特尔没有一起上山,由于家务和辅导孩子的原因,利特尔很少上山。于是,李德立决定把小溪两边的土地都保留给自己。决定之后,他这天下山就把自己的决定通报给了托事委员会。
截至此时,包括自己预留的地块,加上此前自己做主卖出去的地块,李德立一共处置了四十七块具有编号的土地。
李德立回到家中,向妻子说明了情况。利特尔说:“亲爱的,你做得对。预留小溪两边的土地,往后我们再从容地选择吧。可能我们很快就会看到旁边邻居的规划,我们就知道怎么做了。”
李德立安排戴浩臣和刘四管理砖窑,归还了奥尤茵先生以前慷慨出借的钱,因为奥尤茵先生也要建设自己的房屋了,然后,开启了返回英国的行程。
半年多的时光,在英国停留的时间不足四个星期,其余都耗费在了来往的邮轮上。
在漫长的日夜航行中,感到踏实和宁静,是怀中有一部《圣经》 。当然也可谓超远距离的海上观光。
在金斯顿、韦茅斯、博恩茅斯、伦敦,最令人感动的是教会的欢迎和西欧远东之间的信息共享活动。教友们感兴趣,李德立有兴致。
李德立的华语太流利自如了,流利自如得自己一不注意华语就顺嘴出来了,然后得费劲巴拉地寻找英语词汇来诠释,来比附,来延伸。
教友们询问,李牧师在遥远的东方传播福音,那些蒙受恩惠的人,是不是每天骑马射箭,在广袤无边的草原上奔跑啊?
李德立告诉他们,你们所说的是蒙古人,他们生活在草原上,在远东的北部。而中国,受着清朝政府统治的中国,在草原的南方,是一片很大的平原和山地混合存在的地方。
虽然统治中国人的贵族曾经是茹毛饮血的牧民,但是他们跳下了马背,坐上了王座,抓起了权柄,发号施令,不再跟草原有什么密切的关系了。
中国人非常害怕统治他们的皇帝,对仁慈的上帝、永恒的教义,接受起来相当地缓慢和似是而非,甚至很多时候麻木不仁,漫不入心。
中国人中也有一些识字的文化人,除了极少数的例外,一般而言,他们从小到大,读的书不超过十本,也许是二十本。他们喜欢炫耀自己是世界上最有文明最有礼貌的民族。
中国男人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根细细的发辫。他们的头发,前半部分被剃光,显露着青乌色的头皮,后脑勺上的头发被集中起来,编成发辫。拖着发辫的中国人,以穿袍子为尊贵,冬天穿棉袍子,夏天穿单袍子。
假设他们远远地走过来,你会看到一件大袍子上面有一幅面孔,或者一幅面孔拎着一件大袍子。
袍子掩盖了他们的体型,因为裁缝们在裁剪和制作袍子的时候,并不考虑人体造型,譬如肩膀,袍子的两个肩膀是穿袍子的人用他的肩膀自然顶起来的,袖子很是宽大,袖子下面大量多余的布被挤压在腋窝,所以那里收藏了一件袍子所有的皱褶。
他们不是马背上的人群,只有官员才骑马,骑马是为了代步。他们的土地,也不像英格兰有这么多的绿草,因为中国很热,植物容易结出种子来,中国人非常智慧地利用了这一点,种植粮食作物,收获它们的种子。
英国的教友们请教李德立:中国人的美德表现在什么方面?
李德立告诉他们,中国人的美德非常多。
首先,是“简省节约” 。花钱非常节制,在生活中从不浪费,他们是节俭的能手。中国普通百姓的饮食相当简单,食物品种很少,稻米、豆子、青菜和小鱼,就这些。遇到节日和特别的事情,才会增加一点肉。
说的是平常的年份,在灾荒的年月,他们就更要压缩消耗了。但是必须承认,中国人是超一流的烹饪大师,食物原料简单,成品却花样繁多。
中国人在做饭菜的时候,绝对不会浪费哪怕是很少的菜叶。他们尽可能做到物尽其用。因此剩饭剩菜,即使很不值钱,也要留待下次再用。即使是杯中的剩茶,也要倒回茶壶,下次加热,再来饮用。
中国人也有养宠物的,狗和猫,但是狗和猫靠人们的剩菜剩饭,艰难地挣扎在“死亡线”上。
中国人也使役牲畜,使用马、骡、牛和驴干活,也使用骆驼。但所有这些牲口劳碌一生,只要一死,甭管是怎么死的,它们的尸体一律都会被吃掉。
劳役伴侣死了,把它煮熟吃掉。请不要大惊小怪。
即使马、骡、牛和驴死于疾病,譬如胸膜炎、肺炎、结节性皮炎等传染病,他们叫做瘟疫,它们的肉也会被相对便宜地卖掉,都被人们吃了。
有的村民故意用毒药把流浪狗毒死煮了吃。外国医生反对,中国人说,吃过这种肉的人没有得病。狼吞虎咽之后,居然照样平安无事。
中国的家庭主妇,做衣服时节省每一寸布料。中国的农村小孩,拾柴时用竹耙争抢每一片树叶。中国男人如果是做小生意的,他的账簿用过后,糊窗棂子,做纸灯笼。中国的轿夫,为了节省一两个铜板,宁愿多走几十英里回去再吃饭。中国人的独轮车,咯吱咯吱地响,但车夫吝啬几滴润滑油,因为油比较贵,而响声却是便宜的。
中国人家的男孩女孩,光着身子玩耍,像是在伊甸园里。这些做法,当然也是源于纯朴的天性。但他们冬季给婴儿穿“土裤子”——裤子里装上干燥的泥土,让泥土吸收排泄物,就是对婴儿的伤害了。
中国人的节俭智慧也很有意思。他们在普通的两个房间的隔墙上开一个洞,摆一盏小油灯,照亮两个房间。
“天哪,真是一个非凡的民族!”英国的教友们感叹不已。
中国人的美德非常多。李德立说。还有,脸面。不是寻常意义的面孔,而是一个具有多种复杂含义的概念。
英国人爱好体育,西班牙人爱好斗牛,中国人爱好演戏。是的,爱好演戏。中国人在生活中、在官场上演戏,有模有样——鞠躬、行礼、下跪、叩拜……其技巧和造诣,欧洲人、美国人望尘莫及。
中国人送礼物,讲究厚重,而不是意义。中国人待客,不管客人喜欢与否,一个劲地让客人吃、吃、吃。听说中国的官员享有皇帝的特殊恩惠,就是被杀头时准许戴官帽、穿官袍,保住他的“面子” 。
任何人都会承认,勤劳,是中国人最值得尊敬和赞赏的美德之一。
中国人习惯于勤劳。知识分子,勤劳读书,八十岁也要参加考试,求取功名。
农民,勤劳耕作,一年到头根本没有空闲的时候,为了填饱肚子和养家活口。妇女,总是在搓棉花、纳鞋底。
商人,商人的雇员,翻货、记账,忙到深夜,没事了就倒出收进来的钱,挑选品相好的铜板。
木匠、铜匠、锡匠、石匠,卖菜的村民,起早贪黑地“热爱劳动” ,已成习惯。
“勤劳致富” ,据说这是所罗门的经济学格言。假如这句话是正确的,中国人早就应该是世界上最为兴旺发达的民族了。
讲究礼貌,也是中国人的美德。他们的礼貌,到了西方人几乎难以想像的高度。
在中国的典籍上,礼仪准则在三百条至三千条之间。
一个民族,背负着如此繁多的礼节,还在延续,似乎是不可想像的。但是你了解了,理解了,就会发现,礼貌并不使中国人沉重。恪守礼节,已经是他们的本能了。
西方人根深蒂固地认为,礼貌是善意的真诚的。但中国人的礼貌,完全与之相反,中国人表示礼貌,使用既定俗成的礼貌用语,是一种维护尊卑关系的技艺表演,并不完全是内心的需求。简而言之,叫做“客套” 。不懂“客套” ,等于无知。
中国人的礼貌,像是一个气垫。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却能够很好地减缓冲击。
中国人使用礼貌动作和礼貌语言,是为了显示自己懂得如何待人,并不考虑对方是否舒服。
你不喜欢喝煮出来的浓茶,他却一定要为你生火,煮出浓黑的茶水来。结果你被浓烟熏呛得喉咙发苦、眼睛流泪。煮茶的人仍旧在那里自信懂得待客之道。
吃饭。主人给客人一大堆他以为你喜欢吃的东西,假若你不悦,那就是你不懂礼貌了,主人肯定没有“失礼” 。
送礼。外国人常与中国人打交道,会收到一些礼品盒,红纸包裹,装着非常油腻的糕点。即使根本无法下咽,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接受。
中国人礼貌行为中的繁文缛节令人厌烦,但是西方人仍要在社会交往方面向中国人学习。西方人诚实,却不无鲁莽,加上一些中国人的温文尔雅,就会更好了。
当然,中国人也有他们需要改进、需要改善的地方。
漠视时间,漠视精确,喜欢拐弯抹角,易于相互误解,顺而不从,思维含混,不紧不慢,缺乏公心,蔑视外族,欠缺同情,因循守旧,随遇而安,知足,忍耐,猜疑……正因为这些,我们要跨越遥远的山山水水,到那里去传播福音。
教友们对李德立在中国得到了避暑山地,为外国人在中国生活和传教提供基础生存服务,表示赞美,并请李德立讲一讲他的动人故事。
李德立已经有心把“牯岭的故事”写出来,告知世人,因为真相总是掩身在各种传言下面,需要敞亮开来,消除人们的疑惑和误解。
英格兰南部海滨,气候、气温,是全地球最好的,走进中国大陆,仿佛掉进了极端气候试验场。长江,是中国中部的一条大的流水,它的岸边平原的夏天,用火塘、蒸笼打比方,都难以形容其残酷。
暑热、炎热、燠热、闷热,不是害人的根本原因,致命的是蚊子,携带各种病毒,传染各种疾病。专家说蚊子飞不过五十米高的地方,因而寻找高地居住,既可避除暑热,又能逃开蚊子。
庐山,是长江中游南岸的一片高山。仿佛是上帝特意安排的让人们避暑的胜地。除了道教、佛教人士,其他的人适应了酷热,也需要在山下的田地耕作,因而中国人并不上山居住。然而我们西方人需要,我们太需要凉爽的“山居”了。
希望得到庐山土地的外国人有许多,但均遭到了失败。
我得到了一个消息,庐山的支脉九峰山有一片属于寺院的荒地出售。在当地官员胡之祥的帮助下,我和寺院的住持签订了契约。
可是没过多久就出现了反对的力量。官府以非法交易为理由抓捕了寺院的住持和为荒地买卖交易做见证的人。他们长期关押这些中国人,试图通过他们间接地迫使我放弃荒地契约。但是我坚持认为契约是合法的和合乎当地风俗的。
案件长期不决。直至日本人和清朝在海上开战,打败了清朝的海军,把个大清朝皇帝和摄政的太后打得恐惧不安,连连请求英国、法国和美国调停,同时,谕令各级官府,善待西方人,满足西方人的居住需求。
其实,在大英和清朝签订的条约中,早就有此类“仁慈专项” ,只不过中国人签订了条约而不实施罢了。
清朝总理衙门谕令江西和九江的下属:西人之土地、居住等请求,一体予以准许。
在我和九江官府的长期交涉中,早就有了新的动态,就是在庐山主峰一带划出更大的面积,来交换九峰山的荒地。当然我非常乐意新的更大的荒山能成为我的领地,于是,借助时机,签订了一份新的土地契约。
但是,中国官方和民间的抵抗潮流再度出现,他们操纵的所谓“请愿”和“控告” ,罪名是破坏了当地的“风水” 。
“风水”是被中国人神化了的通风和排水方面的事宜。
当地的百姓被挑唆,煽动,成了难以克服的阻力。
官府又一次抓捕了很多中国人,那些中国人都是为我施工的人,我已经投资修建上山的道路了。甚至,我受到了要被人“杀掉”的威胁。
最后的转机,来自热心的支持者。有意购买山地建设避暑居屋的朋友,将案件的简明报告寄给了大英议会的议员贝尔福勋爵,贝尔福勋爵又把报告送给了更具影响力的索尔兹伯里侯爵,取得了大英政府的外交关注和外交支持。
这样,事情出项了令人惊异的转变。中国人先前漠不关心、百事冷淡的态度,转变成全力以赴、全员忙碌,热心完成上司交办的工作。
李德立说:“我和中国官府又进行了反复的谈判,签订了新的庐山牯岭长冲土地契约。在九江的西方人、在中国江西、湖北、安徽的西方人,在中国全境辛勤地为上帝做工的西方人,都可以在清凉宜人的庐山上得到一块土地,建造居住的房屋了。而且,将来大家居住的地方还会是空气甜美、景色悦目的云中花园。是的,一定会是的。”
教友们长时间地鼓掌,祝贺李德立最后的胜利。他们中很多人表示,将来要游历中国,到了中国,一定要攀登庐山,走上牯岭,进入李德立的东方领地,在那里住宿、赏景、欢谈、畅想。
李德立回到九江,已是秋天了。庐山、牯岭、长冲,以全新的面貌迎接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