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岭秘记》第五章 呼喝官员
第五章 呼喝官员
打开国门,友好合作,给予外国人同等的、平等的国民待遇,是个长远的事情,是个长远的好事情。你作为知府大员,难道还需要我给你开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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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阳道台府的外员,推脱上庐山调查牯岭地块的借口终于没有了,天气晴朗。四天后,李德立派遣的轿子,抬他上了山。
道台府让一个外员上山调查什么呢?
首先,当然是李德立所要购买或者承租的地块,有没有,在不在。有,在。
其次,这个地块面积多大?牯岭地块,包括废弃黄龙寺所在的山顶平地,也包括长冲溪水两边一带宽大的谷地,合计有多少亩,若非实地测算,谁也说不了。
又次,这个地块是谁的?主人是谁?主人愿意不愿意出售或者出租?黄龙寺早已断了香烟,无可问答。长冲溪不管世事,流淌而去。四方八面,阒无人迹。走兽飞禽,不睬人意。
山川草木,未能回答这个外员。
视线所及,惟有荒凉,亦无其他寺院、道观。
下山走到半道上,询问炭工樵夫,回程到得山麓,访查草民住户,关于牯岭荒山问题,均无所获。
足见,英国人视若宝贝,百计欲得的地方,中国人弃若敝屣,根本不感兴趣。
外员回到府中,依照文书常例,制作了一份调查报告。
简单说吧,书面调查报告仅仅回答了一个问题:英国人李德立意欲购买或承租的牯岭山地,是有的。面积大小,有待丈量。土地主人,未能发现。
李德立暂时不再管德化县衙和九江府衙了,跟浔阳道台府保持紧密联络,几乎每日都在出入道台府衙。
道台府是朝廷外派的督导官府,严格来说,道台府没有处置和操作地方事物的权力。外国人在华购买地产,这个事情非同一般,尤其是像李德立,需求如此巨大,弄不好,道台府就是犯了大罪的。
道台府的官员们,道员,二府,岂不知干系之巨大?
即便总理衙门有谕令,西人之土地、居住等请求,一体予以准许,他们也不会想到外国人会要求买“山” ,一般人之所认为,也无非一片小小的宅基而已。道台府因此非常慎重,他们要寻觅法律上的依据,作为自己的“保护” 。
清朝政府并没有撤销欧洲人和美洲人必须居住在租界区域内的规定。这些规定的初衷,是为了保护传教士,以策安全。而今,这些规定的效力仍在,还是有强制作用的。
西方人在中国传教的热情持续不减。而中国某些人根深蒂固的仇外意识毫不示弱。中国各地,反对外国人在“立足”的呼声,出于惯性原因,仍然很高。
美国共和党创始人之一、坚定的废奴主义者、驻华公使安森·伯林格姆——蒲安臣,抱持友好合作政策,大不相同于俄、德、法等国的粗暴失礼,颇得清朝政府和官员的好感,曾被聘请为大清首任使节,代表中华出使美、英、法、普、俄诸国,进行外交活动。蒲安臣曾响亮地倡导:“把光辉的十字架插到中华的每个山头上。”
中国儒家学说设置“男女大防” ,以致于在华夏文化深处,儒家学派对基督教男女教徒混杂集会礼拜的做法极力反对,常常指斥教堂伤风败俗,社会上谣言不断。
而且,中国民间习俗特别看重风水,基督教徒建造教堂时根本不顾当地中国人历来尊崇的风水观念,选址、朝向和高度、宽度,常常招致民间术士借口攻击,绅士们借此煽动的反教活动也时有所闻。
教会有时候偏袒中国信徒,帮助中国信徒,也会激起其他中国人的反感。
二十年前,天津发生反基督教暴乱事件,酿成巨大的血案,惊醒了外籍传教士们。以罗马传教士为首的西方传教士一次又一次地请求清朝政府,请求地方官府,不要下发任何阻拦外国人购买土地的指示,以消除冲突,促进融合。
公元1869年,清朝同治八年,在天津,英国和法国的修女们利用位于法国驻天津领事馆隔壁的一座废弃的破庙建立了维多利亚圣母院的教堂和育婴堂。
中国社会上确实有孤儿在到处流浪,生活无着,也有弃婴,生命危殆,需要救助。维多利亚圣母院育婴堂的修女们订出了一个办法,为每名收养孤儿和弃婴的“救助人”付出一笔奖金,简单地说,就是接收孤儿的时候,付给送他们来的人酬金。
中国人太“聪明”了,因此便产生了被称为“儿童贩子”的坏蛋去拐骗儿童。
而且,除了奖金规定之外,孤儿和弃婴的死亡率相对较高,修女们又特别愿意为生病和垂死的儿童实施“洗礼” 。这样,不可避免地引起人们的猜疑,各种各样离奇的谣言不胫而走,广为传播,说外国人在他们的深宅大院里对收养的中国儿童施行魔法,砍掉他们的四肢,将他们的心脏和眼睛挖出来制药。
公元1870年,北洋大臣崇厚奉命对维多利亚圣母院育婴堂进行调查,查明那些说法完全是不着边际的谣言,并非事实。
但是,被蛊惑的人们完全不听调查结果,连日在附近聚集,抛砖投石,砸窗伤人。
越来越多的“暴民”骚乱造成灾难,不仅影响到天主堂、仁慈堂、其他四座基督教堂,也影响到位于其间的法国领事馆。
性格刚烈的法国驻天津领事馆领事丰大业要求天津知县刘杰平息骚乱。刘杰赶到现场,劝说民众散去,岂料不起作用,气急败坏的丰大业鸣枪示警,恫吓民众,不意却打伤了刘杰的侍役。
民众被激怒了,全都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暴民” 。他们一拥而上,狂吼乱叫,先杀死了丰大业及其一等秘书西门,随后又抓出十名修女,剥光她们的衣服,轮奸之后,挖眼、割乳,最后被烧死。
整个暴乱持续了三个小时,暴徒们杀死了丰大业等四名法国领事馆人员,杀死了十名修女,两名神甫,杀死了两名法国侨民、三名俄国侨民,杀死了三十多位中国信徒,放火烧毁了天主堂、仁慈堂、其他四座基督教堂和法国驻天津领事馆。
这次暴乱,使十年来的各国和清朝的亲善合作付诸东流。多国炮舰迅速开到天津,七个国家的公使联名向总理衙门提出强烈抗议,要求惩罚杀人凶手和赔偿损失。
清廷委派它德高望重的臣仆、担任直隶总督的曾国藩彻查这起暴乱屠杀案件。曾国藩已是年迈多病,但他还是接受了这项艰巨任务。
曾国藩发现形势远比他所预期的更加棘手。多国要求彻查案件,惩办杀人凶犯;盲目“爱国”的官员和士子文人则吵嚷着反对作任何让步或安抚。
曾国藩表现了非凡的正直和胆略,这位老臣,并不迎合“爱国情绪” ,而是甘冒政治风险,提出必须弄清该案是非的无所偏袒的意见,劝说清廷,必须首先对英、美、俄三国进行赔偿,使它们不致被卷人到法国的案件中去。
曾国藩住在当地,亲自调查育婴堂的孤儿,最后,请求清廷发布辟谣声明,证明维多利亚圣母院育婴堂并无虐待儿童之事,要为修女们恢复名誉。
曾国藩办理此案,对清廷的建议是:天津道台和知府、知县撤职;将已经查明的十五名杀人元凶处死,另外二十一人流放。如果法方仍不满意,可考虑加重处罚。
朝野的“爱国”保守力量当即谴责曾国藩卖国,北京的湖南会馆将装饰在墙壁上的曾国藩手书对联付之一炬;大学士倭仁嘲笑曾国藩在处刑问题上和法方讨价还价;清廷也认为曾国藩的建议难以接受,又派武昌总督李鸿章继续办案。
最后,八名杀人者被处死,二十五人流放,向法国赔偿白银四十六万两。
法国并不买账,清廷又命老臣曾国藩再度出面斡旋。最终又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流放到黑龙江;派崇厚率领道歉使团前往法国……
天津大屠杀惨案之后,以罗马传教士为首的西方传教士们一直没有停止向清廷要求“平等权” ,其中就包括允许外国人购买土地,牵涉外国人的土地交易,应该像当地人和当地人交易一样是合法的。
传教士们持续要求,要求《柏尔德密协定》公开化。
《柏尔德密协定》是公元1865年即清朝同治四年的文件,是清朝总理衙门和法国公使馆所签订“准许法国教会人士在内地购买地产”的协定。但是,这份协定,清朝政府从来没有公开过,甚至也没有发到省里。
清朝政府拖着不愿公开《柏尔德密协定》 ,传教士们的要求显得非常乏力。日清甲午战争,日本人把清廷打怕了,传教士们抓住时机,要求法国公使馆的高级官员关注《柏尔德密协定》的公开化。在法国人的敦促下,清廷才公开了这个协定。
先前总理衙门关于妥善处置英国人购买庐山土地的谕令,加上《柏尔德密协定》的文本由北京而江西省,由江西省而浔阳道台府,有法律条文可以参照了,李德立的购买牯岭土地事宜才比较顺畅了。
浔阳道台府研究认为:《柏尔德密协定》的条款,也适用于庐山的土地。
道员把李德立的事情安排给二府专管。
处于外事礼貌,二府盛富怀在李德立拜访道台府的一个间隙,主动前往基督教圣公会九江分会的办公处,拜访李德立。
李德立非常感谢,请盛富怀品尝咖啡,把“购山”或“租山”事宜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就是:由道台府牵头组织一个丈量小组,丈量李德立所要购买或承租的庐山牯岭土地,并出具一份丈量报告。
经过两个礼拜日之后,盛富怀又一次拜访李德立。李德立在自己的九江印刷局《传教者》编辑部接待了盛先生。
盛富怀说:“道员先生非常重视这件事情。我们在府中也经过了认真细致的会商。一致的意见是,如果有人确实愿意出售牯岭山地,而且李德立作为买主,必须征得超过三十位乡绅的同意和见证,就可以买下了。”
这就是官府的明确意思了,在方式上,遵从的也是惯例。
李德立在九峰寺绊藤坡荒地的买卖交易中,就是按照官府这个所谓的地方土地买卖惯例做的呀!
当然,李德立不要跟盛富怀先生质证过去的事情了。过去李德立做得再对,再没有问题,卖主汇东和尚和他的助手、起草契约的万启勋塾师和数十位做了见证的乡绅还是被德化县衙抓进了牢狱。
不过,按照盛富怀所转达浔阳道台府的意思,推进牯岭山地的买卖,直至成交,实际上也就是对九峰寺绊藤坡荒地交易的程序认可,也就是对德化县衙“无理抓人”制造冤案的事实认定。
牯岭荒山成交之后,李德立放弃九峰寺绊藤坡荒地,专注于牯岭的开发,是他的权利;而德化县衙释放所有被“冤枉抓捕”和“冤枉羁押”的和尚和乡绅,并赔偿他们,是官府的责任。
李德立说:“盛先生,我曾经向您汇报过,万举人,万和庚先生的祖上,具有牯岭荒山的一份应有的土地权利,他们祖上集资修建黄龙寺,是有书面证据的。”
盛富怀道:“是的。你呈交过报告,也在谈话中说过,早年修建黄龙寺,万家不是捐款,而是集资。”
“万家留存的证据,是集资修建黄龙寺的。那么,黄龙寺的寺产,就有万家的一部分了。”
盛富怀说,“这个当然是有力的证据了。”
李德立说:“万和庚先生愿意出售属于他的家族的一份牯岭山地,出具了书面证明。他的书面证明,我早就作为我的购买牯岭山地申请书的附件,呈交给了德化县衙、九江府衙和贵浔阳道台府三级官府。”
盛富怀说:“九江府汇报了,嗯,及时汇报了。”
“拜访二府先生您的时候,除了申明情况,我还非常诚恳地做了展望。我有个宏大的计划,英国驻九江领事馆也全力支持,真心实意地愿意购买或者长期承租一片破败不堪的荒山,进行很好的开发,让它成为一个优美的山镇、山城,造福一方,造福未来。”
“本人一直是支持的,愿意尽可能地襄助一臂之力,促成好事。”盛富怀说,“推进到这一步很不容易,我们继续努力吧。”
“要加快速度。那么,下一步怎么做呢?”李德立问。
盛富怀想了想,说:“邀请不低于三十位乡绅,做一个会商吧。你的购买牯岭山地的意愿,需要征得他们的同意。”
“好!就这么做。我会快速安排。”
李德立很是高兴,毕竟,宏大的战略开始具体实施了。
邀请乡绅耗费了十天时间。以上山路口的石门涧为圆心,大约五英里为半径,山麓的村庄,李德立都走到了。
所谓乡绅,不一定都非常富有,关键是在村镇上有各种名望,他们说什么,基本上没有反对的。
除了乡绅,也邀请了几个地保。地保是负责辖区土地事宜的,他们管不到庐山上,但是有一定的话语权。这些地保先前都接到了德化知县的密令,不准出售土地给外国人的,浔阳道台府比之德化县级别高得太多了,一听是道台府支持的宴会,他们都乐意出席。
李德立邀了三十三位客人。跟二府商议。可是,出于策略,道员和二府都不赴宴。最后,道台衙门推辞不掉,派曾经上山调查的外员,“去吃一餐酒吧” 。
英国驻九江领事馆,三人出席。领事先生当然不来了,因为涉及李德立的私人的土地交易,领事的官方身份是不适宜的。
特别邀请了县丞万和庚、曾经起草九峰寺绊藤坡荒地买卖契约而蒙冤坐牢的万启勋,以及另外的出了牢房的乡绅。李德立告诉他们,你们是最为尊贵的嘉宾,大家很快就要扬眉吐气了,牯岭和长冲,巨大的山地,已经在我们的视野之内了,我们在走近,在走近……
李德立有意把宴会定在了九江最有名气的中国酒馆“裕富堂” ,就是上次购买九峰寺绊藤坡荒地契约签订后举办答谢宴会的馆子。
这个瞻望宴,没有僧人在场,不需要考虑素斋,裕富堂听从李德立的吩咐,拿出看家本事,煎炒烹炸,蒸烧焖炖,丰富多彩,在三条长案上次第摆开。
甜糯宜人的封缸酒,既适合中国人也适合外国人的口味。
李德立端起酒盏,道:“今天赏光到会的,有我尊敬的县丞万和庚先生,有匡庐教育名人万启勋先生,有浔阳道台府的外员先生,有英国驻九江领事馆的几位先生,有《新闻报》记者多丽丝小姐,有和我一样为耶和华做工的戴浩臣先生,有诸位声望高卓、名比庐山的先生们,非常欢迎,欢迎大家!”
众人鼓掌。李德立继续道:“正像中国俗话所说的,日子过得像织布梭子一样,也像白马飞奔闪过墙壁的缝隙一样啊。上一次,敝人在这里宴请嘉宾们,已经飞速地过去了两个春夏秋冬,苦辣酸甜,五味杂合。
“我的好朋友,我们的好朋友,上次在这里参加宴会的,有的还在德化县衙的监牢里。我一直在跟县衙作战,上帝保佑,我们最终会胜利的,县衙最终会失败并且作出赔偿的。
“今日的这个宴会,我称作‘瞻望宴’ 。瞻望牯岭,瞻望长冲,瞻望未来,瞻望成功。
“在我的计划里,牯岭和长冲,将会成为美丽的、幸福的山上乐园。居住,适当的工作,在商店购物,孩子们上学,老人们就医,青年人和中年人在棒球场在游泳池在滑雪场在俱乐部在电影院娱乐,人们在教堂做礼拜,做祷告,在山林中散步……
“朋友们,这一切,都将成为真实。
“非常感谢浔阳道台府的支持。道台府的外员先生,已经登上庐山,登上牯岭,调查了废弃黄龙寺山地和相连的长冲谷地。外员先生今天赏光莅临,就是道台府明确态度的表达。外员先生,欢迎您!”
外员起离坐凳,拱手致意。向李德立致意,向各个方向的宾客致意。
“这一盏酒,是感谢酒。感谢诸位大驾光临,感谢诸位的热心支持,感谢九江的民众、感谢庐山的寺院道观和樵夫炭工,感谢浔阳道台府和英国领事馆,长久以来,对我的支持。”
“应该的。应该的。”大家饮了酒。
李德立请大家用菜。稍等一刻,执起第二盏酒:“这一盏酒,是祝福酒。祝福大家生活如意,阖家美满;祝福即将到来的冬至节愉快;特别祝福尚在德化衙门牢房中的好朋友们,早日洗脱冤情,获得赔偿,和他们的家人一起,迎来正常的日子,走入幸福的岁月。”
祝福酒,干了。李德立请大家饮第三杯:瞻望酒。
“瞻望牯岭,瞻望长冲,瞻望未来,瞻望成功。”李德立说,“这是誓言,也是鞭策。这是对新的安居模式、新的天人关系的探索,这是对官府能不能正常思维、正常作为的验证。瞻望酒,来,我们一起干!”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起来,乡绅们相互点头,讨论。
“晋有陶令公,唐有白司马,爱山之人,堪为楷模。”
“借景起居,天人合一。以某观之:好一个行!”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山居生活,清凉舒爽。然而,出路不佳,多有不便哪。”
“出门即可砍柴,后院不妨烧炭。很方便耶。”
“砍柴?烧炭?两鬓苍苍,十指黑黑,书香不闻,岂非堕落!”
在座的中国籍传教士戴浩臣把绅士们的议论语词翻译给《新闻报》记者多丽丝听,乐得多丽丝什么似的:“他们对李牧师的反驳,还是非常有力的哟!”
戴浩臣向大家介绍,李德立先生将放弃九峰寺绊藤坡荒地,以换取官府支持的更为宽大的牯岭和长冲地块。浔阳道台府建议,请庐山的绅士们同意这个改变,因此今天李德立先生做东,设宴款待大家。那么,我们在今天的宴会上,就要拿出一份状子,表明态度。
介绍毕了,九江印刷局的书办捧出笔墨纸张,请大家当场形成文件。
“道台府在后面做盾牌,不要害怕了。”万和庚说,“我们口授,书办你就书写便是。”
不一会儿,书办就依赖众人七嘴八舌的语词,整出了一份书面材料。
在这份书面材料的最后,多位乡绅要求注明:“出售废弃黄龙寺和长冲溪上游地块,我等并无异议,但须官府承办此事,承担责任。”
018
几十位乡绅同意牯岭和长冲山地出售的文件,呈交浔阳道台府后,过了两个礼拜日,道台衙门委托二府盛富怀拜访李德立,向李德立做说明。
盛富怀说,道台衙门,作为一级官府,承上命,达下情,具有督促、监察之责任,但是,无法出具地契。假若李德立能说服地方的乡绅们,就废弃黄龙寺和长冲溪上游地块出具一份销售契约,经调查核实后,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他们可以在地契上押盖官印。
于是,李德立驱车去找万和庚。
万和庚约了万启勋,三人在万启勋以前教书的私塾堂中就座。
塾馆本来有十几名学生,由于塾师坐牢,自然散摊。有钱人家,不愿耽误四书五经的修习,让孩子跑到山南另拜塾师,穷人家的孩子,就台阶下驴,做田的做田,烧炭的烧炭,求学岁月这辈子就算去过了,不再考虑了。
万启勋抹擦了条案和长凳上的灰尘,请李德立和族兄坐了,沏茶,饮茶。
李德立说:“牯岭的土地,道台衙门同意我购买、开发了,需要卖家出来,立契出售。他们说,依照规矩,官府不能做卖家。那么,今天特意来请万举人您、请万塾师,帮我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万和庚说:“很有成效。很有成效了已经。裕富堂瞻望宴之后,我非常看重这个事情,想了很多,很多。李先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是我们长期信赖的朋友,同时是个做大事的人,怀有公正之心。支持李先生,是应该的。”
万启勋右手掐着自己的辫梢,掐呀掐的,并不答话。
“万先生被他们欺负怕了。不要怕!”李德立说,“我一个英国人,受到领事保护,他们不敢随意抓捕,但我也不是像中国俗话所讲的,站着说话的人不知道弯腰从事的人腰疼。我的心一样痛。这次,待牯岭土地成交时,我要加上放弃九峰寺荒地的必要权利条款,那就是,德化县衙对冤枉的当事人、见证人作出赔偿。”
万和庚说:“人们都知道,李先生前往县衙申诉和到监牢探望的次数,比家属也多。”
李德立说:“应该的,应该的。我理应多出面。是我引发了绊藤坡荒地事件,我有责任;我一个英国人,走进中国基层官府,似乎有一定的保护色,他们至少准许我探监,准许我抗议。如今,我们的大事推进很快,牯岭和长冲土地的成交,是营救汇东法师和所有坐牢的朋友的终极措施。那么,我们怎么做才好呢?”
继续饮茶。过了一阵,万和庚说:“以前,我拿出祖上集资修建黄龙寺的证据,帮助李先生,目的是让官府知道,对黄龙寺寺产作出过一定贡献的人家,愿意出售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为的是促成买卖,加快交易。可是如今,不能继续在这条道上走下去了。”
“嗯?”李德立不解地望着万和庚,“为什么?我还在想,最好是找到更多的当初集资修建黄龙寺的人家,组成一个‘卖家团’ ,立出契约,提高认可度呢。譬如,万塾师,万县丞的族弟,也有继承祖业的资格,也算一个卖主,收到点黄龙寺荒山的销售款,贴补生活,恢复塾馆,是好事啊。”
万和庚缓缓地摇头,“不好,不好。”
“敬请赐教。”李德立说,“我和万塾师需要听听举人的高见。”
“当初修建黄龙寺的集资,参与的人家不会很少。年深月久,时过境迁,看到那个集资的字据没有用处,随手扔了的人家,也不会少。但是,认真查访、寻觅,拜佛虔诚的人家,敬惜字纸的人家,肯定能找出字据来。最后组成一个‘卖家团’也不会太难。可是,我想来想去,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
“请兄长继续赐教。”万启勋也想听族兄的“道理”了。
“我有几个意思。分开说吧。”
“其一,李牧师期望得到的牯岭和长冲土地,面积巨大,黄龙寺寺产仅为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即便找到再多的历史上的集资户,组成‘卖家团’ ,也不足以承担、也无办法承担全部山地的出售责任。
“其二,黄龙寺早已废弃,所在地块早已成为无主荒山,原先的集资是为了建造寺院,寺院建成了,香火燃烧了,凋敝破败了,消失无踪了,所谓集资修建的成果没有了,集资人的销售对象也就没有了。
“其三,李牧师对庐山土地进行开发建设,是利山、利民、利于九江地方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购买或者承租契约,牵涉中国和英国两个大国的事情,绝非一般的土地文书,必须扎实、可靠、无懈可击。”
李德立一听,陷入了沉思。万举人不愧是学深才高的中国优秀士人。事情,是这么个事情,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茅塞顿开。”沉思之后,李德立兴奋地说,“先生让我一下子想到这个中国成语。”
万和庚接着说:“作为我,当年集资修建黄龙寺人家的一介后裔,决不能借口祖上曾经集资,而今企望回报。庐山,是公有的庐山,不是任何一个人的私产。包括李牧师,购买或者承租庐山的土地,着眼长远的将来,也是为了更多的人。正是如此,我们才来鼎力支持。假若李牧师私心至上,我们就不会支持了。”
“说得好!”李德立连连颔首,“基督徒知道,天主在俯视着他。一个人,为了大众做事情,才是天主喜悦的。中国崇尚美德,节制私欲,利于他人,才会受到赞赏。先生不图钱财、坦荡放弃的高风亮节,令人敬仰;先生洞察秋毫、拨云见日的点拨开窍,令人钦佩。”
万启勋说:“教会的教义,是教人做好事的;中国的经书,也是教人走正道的。”
“我明白了,我想万塾师也明白了。”李德立说,“经万先生这么一说,把我们的思路和前景也都打开了,明朗了。其实,事情的明朗化,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简单化。牯岭和长冲,打包成交,收益归入官府;我们起草一份书契,征求联署,超过三十个人,也就行了。”
万启勋说:“出席过裕富堂宴席,饮过‘瞻望酒’的,不下三十人,多数会签名画押,再扩大范围,征求一些,超过三十五人,不难。”
万和庚说:“三十六人吧。”
“好!”李德立说,“不少于三十六人。说干就干。明日我派轿子来接二位兄台,请到我的印刷局公事房,斟酌、起草,随即排版,挑选好纸制作,然后,请绅士朋友们签字画押。”
翌日,万氏兄弟和李德立在九江印刷局公事房会商,一边品尝咖啡,一边起草《同署关于庐山牯岭暨长冲土地开发居住的书契》 。
万启勋参与了瞻望宴,见到浔阳道台府的外员也在场饮酒,之后,通过万和庚得到确实的官方消息:北京总理衙门特意谕令浔阳道台府,“加意保护洋人。满足洋人在庐山居住之需求。”
知道这次李德立购买山地之事,总理衙门成为“后台”了,自然也不胆弱了,润墨挥毫,在宣纸上起草书契。
书契先指明牯岭其地和长冲谷滩的位置所在,再论述其在长江岸边的高山之上,地利富聚,温凉最宜,“然而” ,笔锋转过,剖析牯岭和长冲世世代代为禽兽所有,荒芜不已,曾有黄龙寺一座,亦不知何年塌圮不存矣。九江人守着美居之山地,受着江湖酷热之威逼,挥汗如雨,连岁喘息。
结语是开发庐山,拂去牯岭长冲荒草乱枝,造福民人,造福一地,其功其德,足膺赞誉。今有李德立牧师,怀宏图,揣奇志,不惮艰难险阻,立意披荆斩棘,开发牯岭长冲,吾等庐山之人,倾力支持,特此联署,请官府准许,派员丈量,成其交易,而资酬银两,概归官府。右,为立契人签字画押。
书写完毕,请万举人和李德立过目。
万和庚的举人资格和官员身份保护了他,不曾遭受牢狱之苦,此际此刻,幽默打油的老恙又犯了,摇着辫子吟咏道:“这篇书契,做得好啊!天下才子数九江,九江文章在吾乡。吾乡风雅数吾弟,吾弟最宜做书契。哈哈哈……”
李德立和万启勋也笑起来。气氛轻松了不少。
斟酌无误,觉得遣词造句也万无一失,李德立遂命工人制作。制作成了一式六份精美的印刷品,右侧留出了阔大的空白区域,供乡绅们签字画押之用。
随后十来天,征求乡绅署名。开始几天是李德立拜访乡绅,接下来几日,难度似乎变大,万和庚也伴随出马,最后,征求到了三十六人签字画押。三十六道长长的墨竖,“撑”起了牯岭和长冲开发的第一份地契。
李德立在签名位置上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
跟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李德立要把主要文件送到英国驻九江领事馆留存一份备案。这份书契的分量,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份,当然更要特别备案了。
备案过了,选择一个寒冷而晴朗的上午,李德立约请万启勋和另外几位倾力支持的乡绅一道,送交《同署关于庐山牯岭暨长冲土地开发居住的书契》给浔阳道台府。
万启勋他们在外面等候,李德立一人进得衙门,见到盛富怀,将书契一式五份交给了他。
盛富怀挡着李德立的面,浏览了一遍书契,说:“我将呈交给道台。而且,视情况或许会把契约文本送给九江府过目。”
“我当然同意。”李德立说,“如果官府认为书契上哪些措辞需要更改,或者认为书契的行文格式需要更改,我都乐意照办。参与起草这份书契的主要的乡绅们,现在就在外面的街头候着呢。如果二府先生想要召见他们,并就此事进行讨论的话,他们随时听从传唤。”
“哦。措辞什么的,并不是要害。眼下,也没有跟乡绅们讨论的必要。”盛富怀说,“现在你告诉我,你对九峰寺那片荒地的态度。”
李德立说:“盛先生,您是知道的,我的态度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我再一次明确承诺:如果官府能在面前的这份契约上盖章,同意牯岭和长冲的土地归我所有后,我将放弃九峰寺荒地的权利。”
“好。又一次听到你的承诺。”盛富怀说,“你可以等候消息了。我要把这份地契呈交上去。”
接下来的日子,道台提出,要求属下土地、民事等各个相关部门,对李德立所购的牯岭、长冲山地进行调查。面积了,流水了,林木了,寺院道观了,各种各样的调查。
但是接下来,道台府又迟迟没有动静了。
李德立到道台衙门询问。道台说,近期天寒风冷,山上气候莫测,等天气好起来才能派人上山。
李德立表现出极大的气愤,坚持要道台衙门立刻派人和他一起走,“对这种左推右拖的拖延战术,我已经受够了!”
经过了一番较量,道员和二府同意派外员带人到庐山上去调查。李德立出了三顶轿子,用于他们上山。午餐以后,他们坐上李德立的轿子出发了。
看见他们走了,李德立很高兴购地工作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下午,李德立和万和庚在万启勋的塾馆相会,几位想要得到未来牯岭和长冲建设工程的乡绅也来了。
万和庚作为举人出身的县丞,在家服孝已有两年,深受地方尊重。
其他几位乡绅,至少是秀才资格,除了农业,通过其他门路挣钱也是他们所喜欢的。为了承揽修建山路等大工程,甘冒风险。他们说:“李会长请放心,这一次假若有人胆敢反对,您不用出面,我们替您摆平!”
继而,浔阳道台府派遣外员等好几个人,在庐山下遍访乡绅,召集各村的地保,以确定到底有没有人反对李德立购买牯岭和长冲山地。
李德立的干将们已经预先做好了工作,道台府派员调查的结果是:众人都赞成李德立购买土地。
官府各级人等,对契约的行文、格式及书写、签署,也都比较满意。
终于,事情进入山地丈量环节了。
丈量牯岭和长冲的时间,用了将近一个月。李德立每次都需要带秘书和工人作为购买方参与丈量和记录。除了自己的轿子,每天另外租用不少于五顶轿子。
冬季,庐山上的雪要比下面多得多。好在山上气温低,雪不怎么融化,人可以行走。若非正在降雪,能见度也很好。天公凑趣,这些日子还真是十分晴朗的,若在中午,水汽也较少,远处的山,雪中的树,皆清晰如画。
丈量人员,起初是拉绳子,后来渐渐老练了,查步数,换算,便得出面积了。
热心的樵夫刘四和他的砍柴弟兄们,挥刀砍枝,制作了很多大木楔子做界桩,用于土地交界处的标记,作为未来竖立界碑的指引。一个人扶住,另一个人搬着一块长方状的石头,朝下打,将大木桩打入雪层下面的土地。
上次要为九峰寺荒地做界碑的乡绅胡昌傲,还在德化县衙后院的牢狱中,没有获得自由。李德立已经计划好了,牯岭和长冲土地权利一旦确定,立刻撤销九峰寺绊藤坡荒地的契约,且要求官方确保每个朋友都获得自由和赔偿,然后仍旧委托胡昌傲等乡绅朋友来做界碑生意。
众人在废弃黄龙寺的大石头香炉旁边休息,午餐。
李德立的工人,带的是面包、牛肉和红酒。道台府的从人,带的是滋巴和米酒。放在一起享用。
樵夫砍来树枝燃烧篝火。刘四说,他们没别的本事,挑选烧柴最在行了。湿的也能烧,砍下来就能燃。“你们看这堆火,烧得好一个旺吧!”
“树枝里有油。”有人说,“烧起来烟大。”
刘四他们的包脚布全都湿了,在较远的地方燃烧另外的火堆,放在火边上烤。他们冬天穿的草鞋和夏天穿的,没什么差异,不同的是,冬天用破布把脚包起来。这个穿法,别说西方人,便是有钱的中国人,也觉得难受。
辫子在脖子上盘绕着。破衣服的腰上扎着绳索,背后是他们插放柴刀的地方。宽档宽腿的裤子,适于弯膝做工,裤脚在脚脖子上用绑带扎着。
李德立担心樵夫们冷,请他们坐到篝火近处。
“不冷,不冷。我们干活的人,不冷。”
刘四总是招呼他的樵夫哥们儿为李德立做工,他们议论说:“李牧师人好,给的铜板总是多一倍。”
刘四呢,是由李德立在山道上救助而成为李德立的朋友的。受伤感染的刘四,发烧晕倒在砍柴的路边崖下,上山考察的李德立发现了,送他回到草屋,又帮他治疗。之后年复一年,刘四去听李德立布道,砍柴到九江城,若是卖不掉,则会直接挑到李德立那里,由李德立买下。
友谊没说的。说话也就没有什么遮拦。刘四夸奖李德立:“好一个能干!”
李德立说:“分工不同啊。我若是砍柴,那就不如你了。”
“唉!”刘四叹气道,“李牧师啊,我比你大十岁,还在起早贪黑砍柴,卖了柴,买点米。想种田也没有嘛。就是这座山,这座庐山,养活着我个笨蛋刘四,养活着我们这些砍柴的,烧炭的。”
“牯岭、长冲这里,很快会有很多人烟,很快会有很多工要你们做,一定会比砍柴好,好得多。”李德立说。
众人就地对牯岭和长冲的未来做起了展望。有的说,上山下山的人多了,咱们就做轿工。有的说,就近挖个炭窑,烧好了炭不用背下去,在山上就能卖掉,想想就高兴。有人说,这么远,上山的路修起来,会是好大一个工程啊。
李德立也在思考,九江和牯岭、长冲的交通问题。预测不比建设一个山镇简单。他说:“修路。路一定要修好!工程大,是好事情。工程越大,乡民们越有活干,越有报酬可得呀。”
刘四说:“李牧师是个实在人,说的话,我们信。”
经过丈量,李德立欲购买的牯岭暨东谷长冲坡的土地,最终确定,一共为四千五百华亩。
跟浔阳道台府几番协商,道台府将“购买”改为“永久租借”再改为“租借”且确定了“租借”期限:九百九十九年。
李德立可以全权使用牯岭暨长冲东谷坡地“九百九十九”年。“九百九十九” ,说是个租借期限,实质上约等于“永久”了。
承租的租金呢,双方商定,以月计算,按年给付,每月一千两纹银,每年交银一次,由德化县衙核收。交银时间为次年的前两个月,不能迟于次年二月的最末一日。延迟一日,罚银为上一年金额的千分之五。
每年合计为十二千两纹银。价位高不高呢?
这个时期,银两在中国,并非普遍流通的货币,民间一般认为一两银子折合一串铜板,但银子的“两” ,各地大小不一,铜板的“串” ,各地在索子上穿的铜板数目也多少不等。
清廷官方,将货币银称作“纹银” 。纹银并非某种金属银的实物,它指的是成色不低于九十三的“货币银” ,即“纸银两” ,乃是用于记账的货币单位。
纹银的“两” ,也是各种各样,分为库、关、市、漕等交易种类,分称为 “库平” 、“关平” 、“市平” 、“漕平”等种类,叫做“库平两” 、“关平两” 、 “市平两” 、“漕平两” ,花样繁多,眼花缭乱。
有个大致的“官定”数值和官定换算。以“库平两”为例吧,一“库平两” 纹银约等于三十七克。李德立每月需要付出一千两纹银,那就是三万七千克。
纹银和美元的换算,是怎样的呢?
大清官方汇率基本稳定,一美元折合纹银为“库平”一两半,即五十五点五克。
李德立每月需要付出的三万七千克纹银,折算金额为六百六十六美元。每年呢,需要向德化县衙交付金额为十二千两纹银,亦即八千美元。
当时在英国工厂做工的工人,产业工人,能干的,每周大概能挣十英镑,可以折合为每月二百美元。
庐山牯岭暨东谷长冲坡土地的面积、买卖期限、金额数目即交付方式、交付时间等项目,作为主契约的修正案,也做成了正式的附属文件。
浔阳道台委托二府出马,和李德立一起,将成套的契约文件拿到德化县衙。
019
这天是一月九日。具体地说,是清朝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的元月九日,星期三。李德立手中拿着完备的契约,一刻也不放松。
在德化知县要接过契约的时候,李德立说:“不!知县先生,您必须给我书写一份含有日期和如下字样的收据:今收到英国人李德立庐山土地契约一套,我保证星期六以前在上面盖好官印。您必须在收据上写清楚您的名字。”
浔阳道台衙门二府、九江洋务委员盛富怀没有说话,但他没有否定李德立的要求,这就等于无声地支持了。
德化知县照办了。给李德立写了一份收据,也是一份保证书。
契约在县衙的各个部门审核需要一定的时间,据说需要好几天。李德立只给了三天。县衙要求契约的执笔人万启勋及几位主要的乡绅,住在衙中等候,不许离开,等到一切手续都办理完毕,方许散去。契约审核的这几天,若需召见、询问,随时传唤他们。
几位主要的乡绅,除了万启勋塾师,就是那些想要得到工程,甘愿附庸李德立的干将。
德化知县明白,事情跟他制作“土地限售密令”发放到寺院道观和各村地保那时候相比,已经一百八十度反转了。日本人捶打北洋水师的拳棒,让清廷胆怯了,把个洋人捧起来了。
总理衙门发有电谕,浔阳道台亲自捉刀,身兼“九江洋务主管”大任的二府盛富怀“押送”契约,作为一枚小小的知县,惟有照办了。
不仅照办,还得小碎步,颠颠儿的。
当天下午,李德立到英国领事馆,向领事详细汇报了购地事宜的进展。
尽管浔阳道台府在书面上已把“购买”修订为“租借” ,但在口头上,双方的说辞仍旧还是“出售”和“购买” 。
“我把契约呈上去时,坚持要知县给我写出收据和盖章的承诺,签上他的名字。如果他不这么做,契约就不会离开我的手。我被迫像对付小偷一样提防他们。最后,他照着我的要求做了。”
领事赫伯特·布雷迪听了,非常高兴,说:“如果您取得了最后胜利,那么,您的地契,将是从中国官员手里获得的一份最为完备的文件,这件事情也将成为极好的先例。”
李德立的心情,不像以往的每一度等待一样悬置不安了。像一个猎人对付一头野兽,经历了漫长的费力的围追、抓捕,总算把它弄进罗网中了。
惟一不变的心中的焦虑,是对尚在德化县衙监牢中受苦受难的朋友们的担忧。朋友们多数已经出来了,但是尚在牢房中的,他们受苦受难的时间长啊。
李德立常常为自己无力从实质上对被捕的朋友们进行救助而深深地自责、自罪,照顾他们的家人,定期去县衙探望他们,警告衙役不准无礼对待他们,但终究未能全部营救他们出来。
此次情况大反转,一定要尽可能多地争取到官府对他们的赔偿,这样,心里才会稍微得到一点安慰。未来,更要诚恳地、负责任地对待他们。
星期五了,滞留在德化县衙的万启勋等几位朋友,没有离开县衙回来。
李德立派秘书到县衙去打探情况,看知县是不是按照承诺在星期六之前为地契盖上官印。
如果今日德化县衙盖上了官印,那么明日拿到县衙盖好章的契约,只好不遵守安息日的规定,去九江府盖章了。
德化知县和县衙的官员们在故意拖延时间吗?
现时他们不知道正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让我的购地契约如同陷在泥沼里似的,“跋涉”不出来吗?
李德立兴奋而又焦灼,无法平息自己的复杂情绪。把多丽丝带来的新的一批《新闻报》拿过来翻阅。清日关系仍然是重要消息。总理衙门主张对外和解,英国还在清朝和日本政府之间进行调停,没有什么效果。
日本军队已经进入辽东,战火随时都会再起。
辽东是满清人的“龙兴之地” ,若遭兵燹之灾,不说损失多大,意义上的受伤无可算计。于是,又转请美国驻华公使查尔斯·田贝参与调停。
甲午日清战争前夕,田贝因病需要治疗回了美国,战后才返回中国任所。他的回归,肩负着为美国调整远东政策的重要使命。
田贝是个文化人,是美国国务卿沃尔特·昆廷·格雷沙姆的老朋友,作为美国驻远东的外交使节,他的建议最受美国政府的信赖和倚重。
田贝刚做过肾结石手术,尚在恢复。由于他的儿子夏礼·田贝在代理驻华公使期间,无视美国的中立态度,倾向于支持日本,让格雷沙姆担忧,格雷沙姆就问田贝是否可以返回北京任所,田贝提前回到了北京。
田贝回到北京任所,就向美国国务院和格雷沙姆提出了调停的建议。
田贝认为,如果继续纵容日本肆无忌惮地扩大侵略战争,将会威胁到美国的在华利益。
田贝在发给格雷沙姆的电报中说:“这个王朝正面临灭亡的威胁,行将崩溃……美国的调停很可能挽救这个王朝。”
如果日本进攻北京,皇帝及其王朝不复存在,北京必将陷入混乱,美国人的安全也将难以得到保障。而且,清政府的垮台不利于美国在华商贸的发展。
田贝书面报告说:“全世界的利益是让中国变得富裕、繁荣,使她成为外国商品的巨大消费者和本国商品的输出者,若把她分割成几个敌对的阵营则是商业的自毁。”
查尔斯·田贝认为,接受清政府的调停请求,乃是赢得与他国在华竞争优势的机会。
“中国唯一的希望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的求和。我希望采取一切与我的职责相适应的措施,通过建议帮助这个政府,使它更加信赖美国。”
田贝报告格雷沙姆,战争结束后,清政府为支付巨额战争赔款,必然会通过出卖筑路权、开矿权等来谋求新的财源,美国则可利用外交声望和调停的功绩,帮助美国铁路资本家、银行家和商人们获得这些特权。
清政府早已不敢作战了,正在拼命寻求调停。日本势头正劲,怀有鬼胎。英国的调停效果不彰。
在深秋的寒风中,大清政府依照公元1858年的《中美天津条约》请求田贝进行调停,答应承认朝鲜的绝对独立。为了催促田贝赶紧调停,又追加了“向日本支付战争赔款”的和谈条件。
田贝认为,美国调停的时机已到。可是,格雷沙姆需要时间,美国政府顾虑重重,态度久不明朗。
大清政府像是烈火烧了屁股,等待不及,又火速向法国、德国和俄国公使提出调停请求。
病急乱投医的清朝政府一共请求五个国家调停了。
中国驻美公使杨儒每天都在催促美国国务卿格雷沙姆。
在多方多次请求下,格雷沙姆准备接受调停请求,但又不希望因此影响美日关系,特别是正在进行的美日修约谈判。他先会晤了日本驻美公使,得到日本“不会影响美日关系”的承诺,才知会田贝在“绝对公正中立的立场”下进行调停,而且,发出了“美国只能以惟一调停者提供调停”的指令。
田贝将美国的“单独调停”建议告知清朝政府,以此才可推动中日议和。
日军已经占领旅顺,正在猛攻威海卫,慈禧皇太后害怕日军进犯北京和天津,不顾光绪皇帝等人的反对,指使总理爱新觉罗·奕䜣委托美国公使田贝秘密向日本疏通。
最新的一期《新闻报》报道,慈禧太后的另一路求和人马,户部侍郎张荫桓、湖南巡抚邵友濂奉命赴日求和,日本借口“全权不足”, 一月十四日将清政府的这两位求和代表侮辱一番,驱逐回国了。
清朝政府对日本人的恐惧,对西方外国人的依赖,正是李德立“庐山战略”的客观推动力,抓紧,抓紧,抓紧!
李德立坐不安。看报无心,午餐没有食欲。走来走去。
他十二万分地希望下午就把德化县衙盖好官印的契约拿到手。假如下午拿到了盖好官印的契约,他打算晚上就宴请道员、二府。
在这天中午的日记上,他这样记录:“为了得到山地,我花费的钱,快要达到四位数了。我在承受巨大的风险,真希望这一切快点了结。”
他搬过《圣经》 ,期望从耶和华得到安慰和平静。
感谢天主所赐的各种恩惠,感谢天主对英格兰和中国的救助,对九江和庐山的关怀。
我犯有许多过失,请求祢赐我仁慈的大爱,好使我明天更加热切的事奉祢。
耶和华说,要在人过于贪爱产业和权势的欲心上加以限制。若是有一班人不断地积攒财富,而另一班人则一直趋于贫贱,势必产生许多的弊端。
如果不对富人加以限制,富人的势力就必然发展到垄断和独占的地步,而穷人虽然在上帝看来,各方面都与富人相等,终必被他们较为兴盛的弟兄看为卑贱,并加以苦待。
富人对穷人的苦待,会必惹起穷人的愤恨。穷人感到绝望,甚至铤而走险,就必然会败坏风纪,打开各样罪恶的门户。
上帝所设定的条例,一切都是为了增进社会地位的平等,以矫正国家在社会在各个方面所发生的错误。
上帝的各样条例的设立,对富人的帮助并不少于穷人。一切在于克制人的贪婪和自高自大之心,而培育慈善的高尚的精神。社会的各个阶级之间存有了善意和信任,必然会增进社会的秩序,巩固良好的状态。
人,都是组成人类社会的一分子,是彼此息息相关的,所以,我们所作帮助人造就人的事,至终反而是帮助自己,造就自己。
互相信赖的原则,是有关于社会各阶层的。穷人靠富人并不比富人靠穷人还多。穷人固然要求分享上帝所赐予富人的福惠,但富人却需要穷人忠诚的服务,以及他们的脑力和体力,这些就是穷人的资本。
人,只要肯顺从耶和华的指示,祂就应许,赐大福给他们。
耶和华说:“我给你们降下时雨,叫土地产出谷物,让田野的树木结果子。你们打粮食,要打到摘葡萄的时候,摘葡萄,要摘到撒种的时候。”
你们会吃得饱足,在你们的地上安然居住。我要赐平安在你们的地上,你们躺卧,无人惊吓;我要叫恶兽从你们的地上消灭,刀剑也必不经过你们的土地。
我要在你们中间行走;我要作你们的上帝,你们要作我的子民。你们若不听从我,不遵行我的诫命,背弃我的约,你们会白白的撒种,因为仇敌要吃你们所种的。我要向你们变脸,你们就要败在仇敌面前;仇恨你们的,必要管辖你们;无人追赶,你们却要逃跑。
有许多人非常热烈地主张,人人当在上帝所赐今生的福惠上,获得均等的享受。这不是创造主的旨意。不同的生活状况,乃是上帝用来试验并培育人的品格的一种方法。
上帝的旨意是,要那些拥有世上产业的人,看自己不过是上帝财物的管家,是受委托,用他的经济实力来为受苦和穷乏的人造福。
基督已经说过,常有穷人和我们同在;基督把祂自己与祂受苦的子民视同一体。救赎的主,同情祂地上的儿女中最穷苦、最卑微的人。
主告诉我们,穷人就是祂在地上的代表。祂令这些人住在我们中间,是要在我们心中唤起对受痛苦受压迫之人的爱心。
基督悦纳我们向穷人所表现出的怜恤和慈爱,如同是向祂表现的一样。反之,我们向穷人所表示的残忍或疏忽,也就是苦待了祂。
如果世人能不断地履行上帝为造福穷人而颁布的律法,那么,现在世界上的状况,在道德、灵性和经济方面,将有何等的不同啊!世人必定不会像现在一样,显示自私和自负之心,人人都要为他人的幸福和利益存有仁爱的关怀;而且,如今在各地所见到的穷困,也就不复存在了。
上帝所吩咐的原则,足以防止各个世代由于富人压迫穷人,和穷人猜忌仇恨富人所造成的可怕祸患。
上帝的原则,既可以拦阻人积累大量的财富,和放纵无限制的奢侈生活,又可以防止千万人的无知和堕落,而工资低贱的劳役,正是造成富人巨大财富的原因……
这些真理的原则,能和平解决那些使全世界受到扰乱和战争威胁的问题。
李德立思忖,日本人之所以在朝鲜和辽东犯下罪恶,是因为他们背弃上帝太远太远,几乎已经无法追回。而九江和庐山脚下那么多穷苦的人,正是需要像他李德立这样有心有力进行救助的,这是上帝的吩咐。
那么,一切都是为了救赎,为了救助,为了救赎自己,为了救助穷人。
救赎和救助,是长远的、恒久的事业。
获得一片山地,获得牯岭和长冲东谷,是这宏大的救赎、救助事业中的小小的一部分,它不应该控制人的心态和情绪,让人如此这般地无所适从。
是啊,救赎和救助,是第一位的。
于是,李德立平静了下来,思考礼拜日的布道会和圣公会一个月前已经开始的“棉花行动” 。棉花行动,是今年冬季九江的基督徒为老人、儿童送棉花、送冬衣的事情。教会联席会议分了两班人马,一班核实需要救助的老人和儿童数量,一班在上海采购棉花。
需要救助的老人和儿童数量核计,以在教堂的“自报”为基础。有的人家,由于多种原因,人没有到教堂,则需要登门查看,决定如何救助棉花和冬衣。
采购的棉花,以及布匹,已经从上海运到九江两批,后续的正在运来。棉花需要组织分发,有一部分棉花和布匹则要制作成御寒的冬衣。
教会的工作,圣公会的工作,这些年扎实有效,越来越多的九江民众走进教会,信仰上帝。当然,人口基数是巨大的,要为上帝做的工是很多的。
李德立派秘书前去“蹲守”德化县衙。告诉秘书,自己到圣公会去,之后可能到租界去。若很快有了地契的消息,要找他,就到圣公会和租界。
打发走秘书,喊来轿子,到圣公会在租界的库房,视察棉花的分发情况。
圣工们说,下午就可以把现有的棉花全部分发完毕。不分发的,用于制作冬衣的,也已运到缝纫店去了。
还会有一批印度棉花从上海运来,那可能是这个冬季以募捐资金购买的最后一批棉花了。
庐山的山民和九江城外的农人,很多人没有棉衣,他们御寒的方法,是增加衣服的层数。
中国应当加大羊毛和棉花的进口。但仅有的几家西商,进口到中国的机器设备,均系用于纺织洋纱,制造洋布的。
清朝政府焦头烂额,顾不上协调工业和进口,而追求利润最大化是商业的属性,羊毛和棉花进口到中国以后很难销售——中国人买不起,因而收益太小,规模连年萎缩。
李德立走出来,站在租界的街头,想着自己的地契在中国各级衙门中的折腾,看着简洁明快的西式建筑,领事馆、工商局、海关、法庭、巡捕房、俱乐部、医院、教堂、学校、银行、工厂、码头、仓库、栈房等,不由得设问:若是文件在西方管理机构传递,会更快还是更慢呢?
九江租界,富人云集。公事建筑均系双坡屋顶,清水墙面,地面硬化平展,玻璃窗非常亮堂,在其中办理公事,自然舒适。然而九江租界地面狭小,没有余地建设专门的居住区,更别说单门独户、草坪阔大的宅第了。
英格兰多塞特,我的遥远而又遥远的故乡,家庭农场,广大无边的缓缓起伏的绿草地,波浪似的树林,其间点缀着高耸的古堡和厚实的茅草屋,鲜艳的Roof窗和烟囱。
上海人把Roof窗叫老虎窗,哈哈,如果一架Roof窗并开两个大窗口,装上闪闪发光的玻璃,卧在大草屋的顶上,就名副其实了。
多塞特居屋,无论是茅草顶的还是瓦顶的,屋中质量的讲究在英格兰是出名的。高大的玻璃窗,通风透光极好,壁炉,冬天的温暖让人留连。
这里,庐山脚下,九江城外,农夫之家也大多居住草屋。唉,他们的草屋,说得不礼貌一点,好似动物的“窝” 。他们需要改进。设计的改进,建筑材料的改进,生活模式的改进。
作为传教士,常常叹息中国民间的贫困,很多人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看看他们的家,别说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甚至连一堵临时挡风的墙都没有。李德立他们刚到中国的时候,非常吃惊,时至今日,善良的基督徒们也为之洒泪。
几个铜板的报酬,在穷苦的山民眼中像金币一样值钱,一个西方人需要雇工,往往会有好几个中国穷苦人争得不可开交,甚至打架。
李德立想在庐山上设计、建设西方人的居住社区,解决租界狭小、不利生活的问题,吸引长江中游地区的外国人,投入他们的资金,入山居住避暑,间接地也能解决许多中国穷苦人的就业困难。
几位特想承揽工程的乡绅,核算了一下,仅是修路,开辟从山下到牯岭的道路,就需要数月时光,而在这数月间,每日至少需要投入三千苦力。别说开通之后,牯岭建设需要的材料和人力了。
即便是建成一定规模之后,牯岭山镇的社区生活服务,也能为穷苦人带来很多报酬,他们的生活状况就会改善了。脱贫之后,他们会有条件送子女上学,而不像如今这样,男孩女孩几乎全是文盲,福音传单每页不足千言,至多有十个八个字认识他们。
上帝喜欢人类友好他周围的自然环境。在英国,土地交易并不麻烦,和其他东西一样买卖。适宜居住避暑的庐山,空置在火热难熬的九江一侧,多么浪费呀。
庐山是造物的安排,避暑是上帝的指引。友善的庐山,需要统筹地开发,这样,它成为人类的宜居之地,成为远东中国的一个样板,多么值得呀。
李德立一边思索,一边走动,抬头看时,已走到湓浦港边了。
020
著名的湓浦口,古称浔阳江头,迩来最为繁华。
据说东汉末年,吴地军阀政权操练水军、点将出征,就在此地。
唐朝的江州司马,在庐山修建草堂的白居易,曾于夜晚的江上,作长诗《琵琶行》赠送给邻船的女子。
被贬为九江郡司马次年,秋季的一日,送朋友在湓浦口。朦胧夜月下,听到有人弹琵琶。铮铮铿铿,还有点京都流行的音韵呢。探问船家,知道女人原是京都的歌女,年长色衰,红颜消退,嫁给了商贾做老婆。
白居易是个有名的“折花贼” ,心痒难耐,拿出钱来命人摆酒,坐在船头,一边饮酒一边叫琵琶女的小船靠近来,畅快地弹上几曲。
琵琶女应命弹完曲子后,闷闷不乐。白司马询问之,她方才说起因缘。
年少之时,扬名长安,富家子弟,争相交游。而今形容憔悴,漂泊沉沦,辗转于江湖之间,流浪谋食,极是伤感。
白居易曾在朝廷做过闲官,级别不低,薪资甚高。由于替朋友说话,不意被贬谪到江州。京官下放,恰得休养,随遇而安,乐在山水之间。而今受到琵琶女悲哀情绪的感染,忽然觉得:如我老白,岂不也是一个先前很阔、后而遭难的“琵琶男”吗?
于是,作《琵琶行》送给琵琶女,也送给自己。
夜晚,我到浔阳江头送别客人,枫叶、芦荻在秋风中飒飒作响。我和客人下了马,在船上饯别,举起酒杯,并无助兴的音乐。将要别离,酒也喝得不痛快,二人发愣地看着江水中,泡着的一轮冷月。
忽然有琵琶声传来,我和客人都被吸引了。轻声询问船工,然后移船靠近,添酒加菜,送过去几盘,邀请女音乐家出来相见。
千呼万唤,方才出场,还用怀着的琵琶,半遮着脸面。
转紧琴轴 ,拨动琴弦,试了试声,还没弹成曲调,却先动了感情。接着,低眉随手,慢慢奏起,丝弦悲切,隐含凄楚,似乎在诉说着一个伤心的故事。
轻轻地拢,慢慢地捻,又抹又挑,大弦声音沉重,势如强风骤雨,小弦轻幽细碎,好像情人在娓娓私语。
乐声交错,就像大大小小的珍珠,一颗颗掉落在玉盘里。一会儿像黄鹂啼鸣,婉转流利,一会儿像泉水隐石,滞涩不畅,一会儿像冰泉凝结,声音似乎渐渐地中断了。
突然,有如银瓶炸裂,水浆奔迸;又像杀出一队铁骑,刀枪齐鸣。
一曲终了,拨子划过弦索,四弦一声轰鸣,好像裂开丝帛。
江面上的船只都静悄悄的,在听,江心之中的秋月,泛着泪光。
琵琶女收起拨片,整理衣裳。然后说,她本是京城歌女,负有盛名,十三岁已学会琵琶技艺,每曲弹罢,都令大师叹服,同行嫉妒。京城富贵子弟,争着赏赐彩绸。年复一年,欢笑打闹,摔裂钿头银篦,罗裙染污了酒渍。
春去秋来,时光消磨过了,暮走朝至,年老色衰,只得嫁给商人为妻。商人只重营利,对情感看得很轻淡,上个月他到浮梁进货去了,留下我孤守空船,秋月作伴,绕船卖艺,污损了颜面。
听了琵琶声,摇头叹息,听她的诉说,更加唏嘘。
我和她,都是天涯沦落的可怜人,今日相逢何必询问是否曾经相识。
自从我离开繁华,被贬居浔阳,荒凉偏僻,听不见管弦丝竹。住在湓江附近,低洼潮湿,院子周围,尽长些黄芦苦竹。无事可干,只有取酒独饮,品尝苦涩。今晚听到你的琵琶乐曲,耳朵清明愉悦。
你的乐曲,凄凄切切,听到的人,都在掩面哭泣。要问在座之中谁流的眼泪最多?江州司马,他的青衫早已被泪水浸湿……
北宋年间,此处江边,或者不远的地方,有座“浔阳旧楼” 。反政府人士宋江住宿在此,题写一诗一词,发泄怨气,借以咏志。
独自一人,一壶一盏,倚阑畅饮,不觉沉醉。蓦然思想道:“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上人,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家乡老父和兄弟,如何再得相见!”
临风触目,感恨伤怀。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便唤酒保,索笔砚,做了一首西江月词调,书于壁上。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自己从小就攻读经史,大了后又精通权谋之术,你们当官的会的我宋江也都会,我宋江的本事一点也不必那些当官的差。
但是时运不济,混了半天不过一个小吏,虎落平阳,只得吞声忍气。想不到经世之才,竟成了囚犯被发配江州。老天不公啊!
既然官府不给出路,我宋江就要自己找回公道,豁出去上梁山了,以后定要叫这浔阳江血雨腥风一番。
这个宋江,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穷途末路,寄身江湖:真要把我惹火了,就上梁山造反了。
一阕词不过瘾,接着来了一首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我人虽然在吴地江州,心却在郓城梁山。飘零江湖,岁月蹉跎,早知如此,宁可落草为英雄,实现自己的凌云壮志。凭我宋江的本事,黄巢算什么,他的所作所为,像个大丈夫吗?
嘲笑唐末反政府头领黄巢“不丈夫” ,宋江以后确实被逼上梁山,做了一帮“反贼”的领袖。可惜在古代中国,无路可走,揭竿造反,造反之后,他们的下场,基本上没有不悲惨的,除了像刘邦、朱元璋那样,做上皇帝。
中国握有强权的一拨又一拨人,总是比反抗强权的人厉害。实际上,很多国家也都是这样的情况。
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是咸丰皇帝的妃嫔,长期垂帘听政,握有强权,置内忧外患于不顾,视百姓穷苦于不见,铺张浪费,奢侈享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日本人要来收拾她,她才怕了。
她是真的怕了。她怕了,外国人才被正常对待了,像我李德立,才有可能实现多年来的购地心愿,为庐山做成实实在在的事情。
朝廷以下,抵触外国人的“中国情绪”培育和潜藏了千百年,非常深厚,他们称外国人为“洋鬼子” ,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们认为外国人跟我们长得不一样,跟我们不是一家的,他们的心思必定是坏的。
呜呼,贵国所有的人倒是“一家” ,一个窝中的明争暗斗、你倾我轧,千百年来,休止过吗?
道台府、地方知府和县府,哪一级都不愿意正眼相看外国人。这次若不是北京被日本人打怕了,请求西方国家调停,总理衙门谕令“西人之土地、居住等请求,一体予以准许” ,想购买土地,开发居住,不知道要再等多少年月。
李德立没有用午餐,根本没有感觉到一点饥饿。在租界和江边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个时辰,跨上轿子,回到九江印刷局《传教者》编辑部。
回来之后,也坐不住。过了一会儿,又派一个工人去德化县衙询问守在那里的秘书,事情有了眉目没有。
工人去了一个时辰,折返回来汇报,秘书说,县衙正在办理事务。
“县衙正在办理事务”的这个消息,让李德立稍微安了点心。
印刷所承揽了港口仓库的单据和统计帐表印刷业务,用纸的报告已经过客户认可,请李德立签字。坐下来,签了字,阅看新一期《传教者》的和布道传单的最终校样。
晚餐前,用了一块甜点,喝了一杯咖啡,晚餐又不想用了。
秘书天黑的时候才回来,带回的是个好消息:德化县衙把该盖的章都盖了,明日一早请李德立去取地契。
好了。太好了。明日是星期六,给予德化知县“必须在星期六之前盖好公章”的通牒式警告起了作用。
当然,一个外国人,一个他们眼中的“洋人” ,在县衙公堂上要求知县,向知县规定最后的时间关口,哪有凭空而来的威力呀。关键是浔阳道台衙门二府、九江洋务委员盛富怀先生其时也在,等于当场为通牒式警告做“背书” 。
道员成顺的秩级是从四品,二府应是从四品大员,至少也应是五品官了。二府人虽温和,其权其势,在知县面前,具有一定的威慑力,又在代表道台府践行公事,李德立说什么,二府默许,德化知县只有听从了。
陪着秘书回来的是万启勋和另外四位乡绅——非常渴望得到工程的四个人。
巧合的是,这四位乡绅分别姓赵、钱、孙、李。这四个姓,在流行的中国姓氏表中,是排列在前面的一组。李德立开玩笑地说:“往后就称你们赵绅、钱绅、孙绅、李绅了。”
赵、钱、孙、李四位乡绅答说:“好啊,好。”
天已甚晚,预备请道员和二府晚餐的计划不能实施了,李德立说:“上帝保佑,大功告就。大家辛苦了。走吧,到租界的酒店去,请大家晚餐。”
赵绅说:“每次都让李会长破费,怎么过意得去!今天我老赵做东了。”
赵绅做东,晚餐相当愉快。主要原因是德化县衙通过了地契的审核,大家高兴。
次日,是星期六,一大早,李德立带着秘书,乘坐马车,驱往德化县衙。
德化县衙的高门楼,蹲在那里。门前告状的民人,在寒风中等候。门洞幽深昏暗,禁卒凶狠依旧。但是,这个衙门,已经是李德立的手下败将了。
知县不在,主簿接待李德立,将盖好章签好字的一整套五份契约交给李德立,让他签写了收条。
按照浔阳道台府的要求,契约还必须送到九江知府衙门盖章。李德立马不停蹄,很快送到九江府,交给了九江府衙的书办厅,也拿到了收据。
驱车返回圣公会九江分会,李德立即命秘书预订下星期二去往汉口的船票。
预计下周一浔阳道台府即可办毕庐山牯岭土地的一切手续,下一步工作立马就要展开,他要去汉口面见阿奇博尔德等铁杆支持者,向朋友们报告喜讯,商议庐山的开发,收罗第一批入居牯岭的客户。
没想到,基本煮熟的鸭子,扑棱起翅膀来。
下午,李德立的秘书被九江府喊去,府台告知说,他们看了李德立的全套契约。他们必须做进一步的核实,以确定到底有没有反对的意见。
九江府衙门辖理德化、德安、瑞昌、湖口、彭泽五个县份,李德立购买庐山牯岭土地的交易,其最初的启动,九江府功不可没。具体地说,是九江府“理问”官的变通、提示和承诺字据,功不可没。
知府衙门的理问官,其实权相当于知府副职,在一般事务上是可以当家的。
当初,德化县衙无理抓捕九峰寺荒地买卖交易的当事人和见证人,李德立向理问提出承认契约和立即放人的要求,理问站在官府角度做了关于“争议寺产不能出售”的解释,劝导李德立放弃那块荒地。
李德立诚恳地表达了建设山上居住区,让外国人和地方民众都能受益的长远规划,申明自己“驻留、生存、扎根、传教、行善”的美好心愿。
理问转圜地告诉李德立,争议土地以后也会有麻烦,如果是别的没有争议的荒地,事情也许会好办一些。
李德立抓住机会,提出在庐山上另找一块土地,理问没有反对,李德立遂请他写了一份“承诺字据” :假若庐山上有无主的土地,除了皇帝赐封的之外,李德立可以选择,退还九峰寺荒地。李德立此后致力于“备用地块”的操作,看上了牯岭和长冲。
事至于今,总理衙门客观助力,打通了浔阳道台府,制服了德化县衙门,整套完备的购买地契业已盖好了县衙的官印,“走”到九江府,竟然卡住了。卡住了!
听到秘书的汇报,李德立当时就火了。他马上写了一份怒气冲天的申诉,让秘书送到九江府去。然后没有间歇,叫来四位轿工,跳上轿子,赶到离租界不远的九江府衙门。
秘书刚把申诉文件交到府中。
府衙的书办迎上来,对李德立说:“府台正在审看您的申诉状,请您回去等候消息。”
“不!我不回去等候消息!我不会回去等候消息的!我现在就要见府台!我现在就要见到府台!”
理问官听到府衙院里的动静,走出来,同样试图劝说李德立离开府衙。
李德立说:“理问先生,今天没有您的事情,请您回到您自己的房间。”
大堂就在面前,李德立跨上大堂的多级台阶,大声地说:“我要见的是府台大人,我必须见到他!我要在大堂上见他!他以前爱躲着我,今天他躲不掉,今天他是躲不掉的!衙役们听好了,要你们的府台大人,在大堂上跟我相见!便是北京的总理衙门,也不能冷待一个讲理的人!”
或许是知府听到了李德立的大声呼喝,还是“总理衙门”四个字比较刺耳,再或书办和理问官快速报告了,知府从后面走了过来。
大堂两侧,并列建有两座略低的侧堂,左边办理钱粮公事,右边办理治安公事。知府通过钱粮厅廊庑下的走道、小拱门,来到大堂,李德立已经气呼呼地站在大堂当央了。知府进得大堂,只好在近门的地方驻了足。
知府说:“李先生,请你退出本府大堂,回去等候消息。”
“不!”李德立道,“尊敬的知府先生,您来了,很好。我得把要说的话说一说。”
“你的地契和刚才的申诉状,本府都看到了。”知府说,“府衙已经告知你的秘书,我们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确定没有反对的意见,才能批复。”
“不!知府先生,不是批复,而是批准!”
“李先生,请你离开大堂,回去等候消息。”
“知府先生,您得听我说话。我购买庐山的土地,是经总理衙门照会的,是由浔阳道台府经办的,是德化县衙审核完毕加盖了官印的。你又要进一步调查核实,寻找反对的意见,你这样做,不是在故意刁难吗?
“我购买了庐山的土地,又不是要把它背走,背到英国去!我会请全世界最好的设计师来设计牯岭小镇。我要把钱花在庐山上,我要让西方人都把钱花在庐山上,我要让庐山人、九江人修路、盖屋、驾马车、抬轿子挣钱,过上比现在好得多的日子,这是坏事吗?
“打开国门,友好合作,给予外国人同等的、平等的国民待遇,是个长远的事情,是个长远的好事情。你作为知府大员,难道还需要我给你开蒙吗?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所有的国家之间,各个国家的人之间,合作,友好合作,是大趋势,你们为什么不学着合作,只会在那里拒绝、拒绝、拒绝,阻挡、阻挡、阻挡呢?
“我筹措资金,购买山地,开发居住,建设小镇,对庐山、对九江,是坏事吗?
“你们九江府,到底是为九江好,还是为九江坏!你作为府台大人,你到底是为九江好,还是为九江坏!
“你是府台大人,是的,没错,你是府台大人。可是,你,尊敬的府台大人,你以前从来没有把我李德立当作人看待!
“今天,李德立站在你的面前,郑重地告诉你:任何一位英国的官员、法国的官员、美国的官员,都不会容忍欺凌的情形发生,我当然也不会容忍你和无礼对待我的任何人。
“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容忍一个欺骗者,不会容忍一个诈骗者。不会容忍,绝不会!
“今天晚上六点钟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在我的公事厅召开,我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你磨嘴皮。你慢悠悠地调查吧,核实吧……”
李德立教训完九江知府,不等知府开口回话,从他面前气呼呼地走过,走下大堂门前的多级台阶,离开了九江府衙。
李德立和汉口朋友阿奇博尔德的书信联系从未中断过,尤其是庐山购地一事,书来信往,十分细密。
这日晚上,李德立写信告诉阿奇博尔德:“秘书回来向我汇报了情况,我当时就火了。
“我写了一份怒气冲天的申诉,让秘书送到九江府衙去。然后几乎没有任何的时间空隙,我就赶到了九江府衙门。
“我对知府说了一大堆极为愤怒的话。我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威胁他,告诉他,你以前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人看待!任何一位英国的官员、法国的官员、美国的官员,都不会容忍欺凌的情形发生,我当然也不会容忍他及任何无礼的人。
“我于晚上六点主持一个重要的会议。晚上七点三十分,我正在会上,九江府台差人给我送来一句话,说,现在已经没有人反对您购买庐山的土地了。”
“哦,约翰,我想,我又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也许随后还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阻力……
“我给你写信已经花去太多的时间了。现在是夜晚十点钟,还是写不完所有要说的。就此搁笔,晚安。”
翌日,早餐后,李德立到九江印刷局,九江府衙理问官已经在印刷局门口等候他了。
理问带着业经九江府衙签字押印的全套地契,请李德立签名收妥,说:“李先生昨日催促府台,府台能够理解,所以很快就办理了。”
李德立表示感谢之意,并请理问先生向府台大员转致谢意。
然后马不停蹄,把德化县衙、九江府衙均已签字盖印的全套地契送到了浔阳道台府,交给了二府盛富怀先生。
这天是星期日,礼拜日,李德立为了购买牯岭、长冲土地的大事,没有到教堂去布道。
盛二府告诉李德立,道台衙门会很快将此事办理完毕。请李德立做好撤销九峰寺绊藤坡荒地交易契约的准备,听后知会,到场撤约。
浔阳道台府不存在像德化县衙那样的核算问题,星期日就把府衙和道员的印章全都盖上了。
星期日下午,浔阳道台府差人告知李德立,明日上午到德化县衙缴纳交易税赋款项,明日下午“未时” ,到浔阳道台府大堂处理必要的“撤约”事务。
看来,浔阳道台府这次办事,还是非常利索又注重速度的。
星期一上午,李德立带着银票,到德化县衙完成了山地交易税赋的缴纳,得到了完税的收据。下午,带着秘书,按时到了浔阳道台府。
李德立也带着《新闻报》记者多丽丝。他想让多丽丝到浔阳道台府大堂,采访整个公务的办理过程。申请之后,府衙不准记者采访。不准,也就算了。
位于七级台阶之上的浔阳道台府大堂,“公廉”两个粗大的字雕刻在门额的横匾上,门两边廊柱上的木板对联“庭前树青草绿生意盎然,院后鹊噪鸦啼冤魂不眠”对额匾上的“公廉”作着诠释。
道员成顺坐在大堂上,下面,一侧坐着九江府衙的书办和德化县衙的知县,一侧,是给李德立和他的秘书的座位,李德立和秘书坐了。
成顺打响“醒木” ,宣布开堂办理公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