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岭秘记》第二章 交易惊变
第二章 交易惊变
避暑,是生活的权利,这种权利不是西方人独有的,中国人也有,也应该有。开辟避暑胜地,让人与山和谐共处,没有错,这件事情没有错,更没有罪。
005
五丈长的绳子,经过九峰寺住持汇东和尚和圣教卫理公会九江分会李德立会长双方及十多位中间人验看,拉起来测量荒山。
每一个树立标杆的地点,都有至少两名乡绅监看,两个苦力订立大木楔子。丈量人一段一段地行进,也有乡绅逐段监看。他们都非常认真。
正在测量的这块地方,就是英格兰传教士李德立牧师即将拥有的避暑修建区。
几乎在所有的外籍人士眼中,在中国,别说购买土地,即便是较长时间的租赁,都是难之又难的事情,甚至有人认为,想都别想。但是,年轻的李德立,他做到了,购买了九峰寺的土地,挺大的一片,要开发为别墅区,销售或出租给需要的外国人。
九峰山和南边的大庐山一样,没有什么物产。到处都是矮小的灌木丛,山民们和山脚下的农民们费劲地把灌木丛砍下来,挑到十几英里远的城镇,当作烧火煮饭的原料出售。
他们的山柴,非常之廉价。每担柴可以卖到两个或三个铜板。可是,这一点点报酬,却需要他们花费两天或者三天的艰辛劳作。
当地民众的贫困,那种衣衫褴褛、食不果腹,那种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甚至连一堵可以挡风的墙都没有的的贫困状况,曾经让新来乍到的李德立他们外国人非常吃惊,时至数年后的今天,善良的基督徒们也难以熟视无睹。
常常看到令人心酸的情况是,碰巧一个外国人需要几个当地人帮忙,几十个当地人会为这份临时工作大打出手。作为报酬的几个铜板,在他们眼里,如同金币一样宝贵。
但是,除了组织募捐,每个礼拜日给积极参与祈祷的人们发放生产、生活必需品,杯水车薪地帮他们一点,几乎找不到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李德立雄心勃勃,希望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在山上设计、建设西方人的居住社区,吸引长江中游地区的外国人,进而吸引外国人带来的资金和来自外国的资金。
至少,避暑社区需要很多建设苦力,社区建成后,居屋出售、出租,日常生活,需要很多仆人,需要很多服务人员,青壮年山民和农民可以充任吧?
青壮年山民和农民参与了新社区的开发建设以及后期的社区生活服务,获得报酬,他们的家庭生活状况自然就会随之改善了。
人和自然的关系,本来就应该是非常友好的关系,也是上帝指引的方向。如此适宜居住的山岭,空置在火热难熬的九江旁边,当然是不好的。友善地开发它,在它的宜居之处栖息,上帝允许,造物也会赞美的。
看看湓浦港边的九江租界区,再看看庐山周边山民和农人的贫困,能不兴起天差地别的感叹吗?能不产生在传播福音的同时帮扶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善意吗?
著名的湓浦口,古称浔阳江头,史来最为繁华。三国时代,东吴军阀政权操练水军、点将出征,唐代的诗人白居易“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英中《天津条约》签订之后,“长江一带各口,英商船只俱可通商……”英船出进货物,引致遍江小船,樯桅林立,似如竹园一般,九江这座通商大邑,被美称为“七省通衢” 。
尤其是英国代表巴夏礼和清朝代表张集馨签订了《九江租地约》以来,九江口岸,商埠廓开。根据租地约,英国在九江府城以西、龙开河以东一百五十亩“永租地”上大兴工建,领事馆、俱乐部、巡捕房、医院、教堂、学校、银行、工厂、码头、仓库、栈房等,诸种设施,栉比而起。
英国在中国经营有七处租界:汉口、九江、镇江、上海、厦门、广州、天津。
位于九江龙开河、甘棠湖、长江“三角区”的英租界,湓浦港一线,实力雄厚的商贸公司,建筑排列,蔚为大观。
太古洋行,最早经营鄱阳湖航运,后来大举进军长江航运,其码头、货栈、仓库、办公楼、职员公寓、网球场都是相当豪华的。
老远就看见的太古洋行办公楼,是四坡顶的砖混结构建筑。红铁皮瓦屋顶高峻陡峭,老虎窗和壁炉烟囱景致如画。近处观之,鹅卵石墙面装修非常个性。
美孚洋行,即美国美孚石油公司九江分公司,库办公楼、码头、油库、公寓,亦不亚于太古洋行的豪华。
英国亚细亚洋行,销售“僧帽牌”优质火油,紫红色底面上的金黄色“僧帽”实为一顶教士的冠冕。亚细亚央行的煤油品质优良,价格略高,销量仅次于美孚洋行。
位于龙开河口的怡和洋行,即印度中国航业公司怡和轮船公司,在长江上,业务扩张也是很快的。怡和洋行办公楼,主体建筑三层,砖混结构,西式穹顶。
招商局码头背后,有天主堂和租界教会学校。双塔哥特式建筑的天主堂,还有主教楼,历经十年建设,竣工后,天主教江西主教府由南昌迁到了这里。建筑古朴典雅,宏伟壮观,人们称之为“东方的巴黎圣母院” 。其中的礼拜堂,交叉券拱顶,圣台、读经台、洗礼台、烛台等一应俱全。
九江天主堂医院也在附近。医院由法籍神甫董若望创办,起初只有三间病房,后来上海仁爱会派遣数名法国籍修女来九江掌管医院,规模逐渐扩大,现在已有数百张病床了。
俄国丰顺茶行,位于龙开河口,在九江外国企业中,它设立时间最早、获利最为丰厚。
租界领事馆、工商局、海关、法庭、巡捕房,均系西式建筑,双坡屋顶,清水墙面,简洁明快。
九江租界,几乎可以说富人云集。一般认为,中国的一个地区出现大量的外国人,即意味着他们每周都会抛洒银元。可以预见,若他们都能在山上建设别墅居住,形成社区,“养活”大批本地住户,使他们穿着好一点,不必要像过去那样省吃俭用,是完全可以的。
这天,胡之祥参政没有来。最有身份的是李德立的中国同仁、中国籍牧师、沙河人戴浩臣和德化县举人、莲花洞人万和庚,以及万和庚的远房族弟、庐山北麓沙河县一乡村的教书先生万启勋。
万启勋是李德立的好朋友,是万启勋介绍李德立结识了举人万和庚的。
万和庚被乡邻称作举人,其实他已经是外地衙门的一个县丞了,县府的秘书,由于丁忧守孝,居住在老家。
李德立说万启勋:“万先生,起草地契文本这件大事,您看是请万举人还是由您来做呢?”
旁边的万和庚猛一甩头,把垂到胸前的辫子甩到脑后,笑道:“天下才子聚九江,九江文章数吾乡。吾乡风雅数吾弟,吾弟最宜做地契。”
丈量尺寸的严肃场合,大家被万举人的幽默逗得大乐起来,和尚们也都笑了。
笑过了,万启勋道:“要说,胡参政是最佳人选,可他忽然到任地去啦。既然我家兄长把我夸成了一朵狗尾巴花,那只好由敝人从命了。”
戴浩臣领着几个下人,在认真而又细致地记录每个界桩的位置。九峰寺的几个小沙弥,也拿着笔墨和纸张,在做同样的事情。
如果旁边有一块固定的山石,他们需要测量出界桩和山石之间的步数,不远处有棵大树,则测量出界桩和大树之间的步数。在所有人“见证”的目光下,一个个界桩被深深地楔下去,详细位置被双方记载下来。
有两个乡绅跟李德立说,可以承办界石之事,尽快把木楔子换成石质的界碑。李德立称好,当即要过纸笔,写了中文和英文的“李德立”字样,交给他们。
两个乡绅说他们会找几个石匠,比较比较价格,再做汇报。
测量山地之后,众人到九峰寺休息、品茶。山寺的茶堂已经坐不下这么多人了,加了些座位,满满当当的。
万启勋坐在李德立和汇东中间,润一润毛笔,在一张小宣纸上写下“土地,二十六亩;价格,二万六千文;永久……”等要素字样。
汇东起身向周围合十行礼,道:“诸位大施主,今天辛苦了!由于诸位光临,今日天气很好,常见的山中雾气、阴雨也隐退了。我们的山地丈量非常细致、准确,对于山寺和李牧师都是好事。对于诸位大施主的出席,敝僧和李牧师表示衷心的感谢。今天,山寺预备了斋饭,谨请诸位果腹。品茶之后,请大家到斋堂赐用。”
李德立起身,在面前空中画十字,说:“感谢上帝,感谢九峰寺住持和各位友好的和尚,感谢各位不辞辛苦、前来见证的好友。我们就绊藤坡的土地友好成交了。下周三,本人将在九江城内举办答谢宴会,交付购买这片山地的款项,请大家在契约上签署尊贵的姓名。下周一之前,请帖会送达各位友好,届时恭请光临。”
这天,用罢斋饭,众多轿子接李德立和乡绅们下山。
下山后,上马车前,李德立再次感谢万和庚举人、万奇勋先生和乡绅们。
万启勋对李德立说:“这两天会写好地契,周末请李牧师过目。”
大事基本告就,虽说购买的是九峰寺旁边的山地,不在大庐山上,但避暑居住已是非常之好了。
当天下午,李德立拜访九江英国领事赫伯特·布雷迪,向布雷迪报告拿到山地的经过,布雷迪领事极为惊喜,说:“大英的年轻人,祝贺你。这个,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而你,胜利了。”
布雷迪介绍说,据他所掌握的消息,要想在庐山上得到一块土地,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一块,都是非常非常困难的。
外国人获取庐山土地的尝试,有很多次。
第一次发生在公元1867年,九江的外国人自发地组织起来,成立了一家庐山房地产公司,在莲花洞获得了一块土地,在这块土地上建造了一幢木屋,享受这个简陋的空间带来的快乐。
但是,附近的中国人好像突然睡醒了似的,起来反对外国人在那块土地上的滞留,后来,闹得很不安宁,没法居住,最后,那帮反对的人拆毁了木屋。
庐山房地产公司被迫放弃了他们的土地,后来再也没有能够买到土地。
过去了很多年之后,外国人越来越多了,又进行了数次获得庐山土地的尝试,尽管不再期望购买,而仅仅是租用一定的年限,也很困难。
迄今为止,外国人,只有在九峰山,也只有俄罗斯社区和九江海关特派员租到了土地,建造了居屋,正是你这次所购买土地的对面,那几套房舍。
去年冬天,十二月份,有位先生,由于家中有病人,意图在那里获得一块土地盖房子,也遭到了反对,他最后放弃了。
“所以李牧师你的成就让我惊奇,让我惊喜。”领事赫伯特·布雷迪说,“而且,看起来,这次购买土地的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
李德立说:“得力于中国朋友的鼎力相助。我计划下周三,签约,然后就把契约送到领事馆来备案,再就是把购地契约送到中国官府盖章了。下周三,请领事先生赏光出席宴会。”
布雷迪说:“好的。我很乐意在我的任期,得以襄助你的盛举。”
请客的日子是周三。周三,星期三,是个热天。越热越衬托得山上避暑胜地的分量非同一般。
李德立派《新闻报》记者多丽丝小姐到领事馆邀请领事赴宴。不巧的是,领事昨日下午乘客轮到上海去交涉事务了,请到一位副领事和两个工作人员。
四人走出领事馆大楼,乘上两辆马车。
“到了租界地面,我就愿意走路。”多丽丝说。
副领事道:“有故乡故地的感觉吧?”
“是的。这是原因之一。建筑物的风格,道路的铺设,花草树木的栽植,都让人恍若在故国行走,感觉没有什么差异。另外是,中国他们的道路不好。主要城区修得平展些,可是路面也一般化。其他地方,靠近城郊的地方,房屋低矮,破旧,路上水坑水洼到处可见,座驾也颠簸。若是走到乡村,就更是一番奇异的感觉了。”
“希望清朝的口岸通商和商贸开放持续下去,把汽车引进中国来,那就好啦。美孚洋行,亚细亚洋行,经销火油的公司,他们已经有引入汽车的想法了。”
李德立请客的酒馆“裕富堂” ,在九江,属于一处高级别的宴客场所。
参与山地买卖的乡绅们都到了,九峰寺住持汇东和尚和几位管事僧人也都到了,领事馆的嘉宾也到了,美中不足的是中国官府里,只有几个办事小吏来了。
中国官府中人,谨慎有素。倒也不是不明朗的聚会不参与,不昭然的肉不吃,不透亮的酒不喝,而是转弯抹角地打听上司是不是受邀了,上司受邀了,随在后面是光彩,上司如果未接受邀请,那就犯思量了。要么,得是靠得住的朋友关系,还得是个秘密而安全的机会,方才出席。
李德立没有想很多,也有点为胜利冲昏头脑的欢喜,明白正大地设宴请客,派人送到中国官府去的请柬,很少收到肯定的回复。
浔阳道台府,李德立亲自登门。邀请的是中国籍牧师戴浩臣的一位相熟的朋友盛富怀,李德立跟着戴浩臣称他“二府” 。
道台府,介于省级机构巡抚府、总督府和州府级机构府衙之间,长官是道台,又称府尊、道员,二府是府台的第二长官,台副,副职,也是掌管具体事情而手中握有操作实权的。
盛富怀还有个兼职:洋务委员。这个兼职决定了他是李德立在道台府寻求“合作”的最佳人选。
盛二府很是谨慎,话少,不住地点头。听完戴浩臣关于九峰寺山地购买情况的介绍,似是而非地皱了皱眉头,说:“本人愿意出席这样一个宴会。然而你们定下的吉期,那一天,包括前后几天,有推脱不掉的事情。上边有吩咐。你们知道,在衙门里,惟上边的意思为至重。尽管如此,还是要表示祝贺。”
戴浩臣说:“李牧师理解,敝人也理解。期望二府先生能尽量赏光吧。”
李德立表示,宴会不影响日常工作,到时有马车接送,路上也很快的。
盛富怀再次致谢,再次表示无法出席,但他承诺,待县、府二级衙门在地契上盖章押印之后,可以放心地宴会、祝贺。“山上的土地,当然,还有城外的土地,江边的土地,湖边的土地,都不是轻易就能做成买卖的。我说的不是中国人之间的交易。”
戴浩臣说:“西人在温凉适宜的国度生活久了,到得九江,极不适应,特别需要避暑的山地,否则他们的家人老是生病。他们觉得太热,蚊子太多,受不了。”
“是的。外国人,已经有好多年、好多人想办法,想在山腰建造一处哪怕很小的别墅,但是反对的人很多。”盛富怀说,“这些人,有的在官府,有的不在官府。因此,希望你们有好运气。”
这位二府是李德立期望请到的最高级别的中国官僚,其他都是低级胥吏。到了宴会这天,便是低级胥吏也没有几个露面的,大概是他们的长官回避了的缘由吧?
006
“很热,”多丽丝操着不太熟练的华语说:“这个中国热,第一次领教,太厉害了。我走了三十分钟,在太阳下面。走完了想钻进冰桶里五分钟,再出来走。哈哈。”
戴浩臣接话道:“目今,乃是火热,过些日子,将变化为溽暑,浑身冒汗,如淋如漓啊。”
乡绅们摇着乌黑的折扇,扇面上是金色的山水画,还有汉字。有两位乡绅把把他们手中的折扇递过来,请初尝“中国热”滋味的英国小姐搧风。
其中一幅折扇上面画着一个老翁,戴一顶大斗笠,着湖蓝色长衫,手中捏着一朵菊花,配写一句话:“草盛豆苗稀。”
“这句中文的意思是,草长得太茂盛,豆苗反而稀疏了。”李德立用英语对多丽丝说。
扇面上既没有草,也没有豆苗。多丽丝疑惑不解。
万和庚向她诠释说:“这个人是前朝隐士,晋朝的隐士,叫陶潜,字渊明。陶潜是彭泽县的县令,知县。彭泽就是我们九江的彭泽,在下游那里。但他只做了八十多天的官,便自动辞职,归隐田园了。”
“他写了五首诗,一组,叫做《归田园居》 ,其中一首是这样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我这位族弟,在学堂讲过陶潜和他的诗。”
万启勋便向多丽丝讲解道:“他说,我在南山下种植豆子,地里野草茂盛豆苗稀疏。清晨早起下地铲除杂草,夜幕降临才披着月光回家。山径狭窄,草木丛生,夜间露水沾湿了我的衣裳。衣衫被沾湿并不可惜,只愿不要违背归隐的心意。彭泽在长江边,南山就是庐山。”
“哦。一个隐士,一个诗人。”多丽丝说。
“还有一个诗人,常常上庐山。唐朝的白居易,就是这把扇子上的这个人。”万启勋说,“他本来是个京官,被贬职到九江,做州府的司马,府衙秘书。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这幅扇子上,写的是这么一首诗,《大林寺桃花》 。白居易说,四月份,平地上百花凋零殆尽,高山古寺中的桃花才刚刚盛放。我常为春光逝去无处寻觅而惋惜,却不知它转到这里来了。”
店家送来多把棕榈叶子扇,请他们搧风。
英领事馆副领事约翰·布朗先生执起一把棕榈叶子做成的圆扇,搧了几下,说:“这种扇子,叫孙猴子扇,也有中国故事。长篇小说《西游记》里讲的,说是一只姓孙的猴子,用这种扇子搧灭了山火,好让他师父和师兄们走过去。
“其实,山火,越搧,可能燃烧得越厉害。但猴子的智慧,跟人不一样。”
斯帕汉姆先生,班奈特先生,帮着摆放汽水。万国汽水公司的柠檬汽水、苏打汽水和葛瓦斯汽水。
传教士斯帕汉姆,去年曾是李德立的救助对象。李德立把自己在狮子庵附近的避暑木屋让给斯帕汉姆一家,斯帕汉姆的患病的孩子得以脱离酷热和瘟疫,早日痊愈了。
班奈特传教士,是法国加莱人,到中国才半年,前些天李德立他们上九峰山顺道慰问了他,鼓励他学好华语和中文。
万国汽水公司是英国商人麦沙斯投资兴办的,在天津的英国租界。汽水这种饮料,很快风靡各地,因为中国人从来没有喝过内中有“气”的水。达官贵人,追随新潮,万国汽水一时成为宴会餐桌上的宠儿。
李德立今日举办宴会,由于重要的参与者是九峰寺汇东法师和几位僧人,不能吃肉也不能饮酒,“裕富堂”酒馆声称“素宴雅做,保证不输” ,李德立才决定就在这里宴客了。
除了每桌两打汽水,还有桑葚儿。黑桑葚儿,白桑葚儿,每张桌上各有两盘,相对摆放。热天,这些新奇东西既讨人喜欢,又提升了宴会的档次,和尚们尤其乐意,喜笑颜开的。
“裕富堂”酒馆实力不凡,名声不虚。一堂素宴,博得叫好连声。记者多丽丝小姐连拍了多张照片。
炝黄瓜、发菜卷、拌参须、萝卜卷、果味条,这些冷菜上桌,已是非常好看了。跟在素鸭脯、素火腿、素肉等围碟之后,热菜炒素鸡丁、金针素鱼翅、三丝卷筒素鸡、芝麻果炸、宫灯大玉、松鹤延年,更是漂亮。
宴客主人李德立执起三色汽水,道:“大吉大利之日,承蒙诸位光临,不胜荣幸之至。
“敝人与九峰山寺达成荒地买卖契约,感谢神的恩典!大家共同玉成美事,感谢诸位捧场。
“今天到会的,有九峰寺住持汇东法师和诸位尊贵的僧人,有我的来自西方国家的为上帝做工的同事们,为上帝做工的华人同事们,还请来了匡庐名宿万举人、教育大家万启勋先生,诸位尊贵的绅士……非常感谢赏光。今天到会的,还有美丽的《新闻报》记者多丽丝小姐,欢迎您,多丽丝!现在,隆重向大家介绍,我尊敬的英国驻九江领事馆副领事官约翰·布朗先生……”
“有的好朋友,譬如,英国领事赫伯特·布雷迪先生,中国赣州参政胡之祥先生,都因事务在身,未能莅临今日的欢会,特向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好啊!华人洋人,融洽无间,再热的天,我们也不怕了,哈哈……”
汽水品尝三巡,由万启勋宣布荒地交易地契的内容。共有一式两份地契,万启勋举起一份,向大家宣读。
“立契人九峰寺住持汇东,因修缮、扩建山寺所需,今将寺侧绊藤坡荒地二十六亩含松竹杂植等永久出售,因系荒山,并无粮税,亦无重复交易典押,其四至交界附后,价格白银三十九两……
“执契人九江圣公会会长李德立,因需建造避暑居屋,出银购置以右九峰寺出售之绊藤坡荒地。立契人、执契人、书契人、见证人……署名画押之日交付立契人定金白银六两……”
“卖家汇东住持、买家李德立会长、书契人万启勋、中人……共三十三位,情由俱知,并无异议,署名画押……”
“全契一纸双份,核对无误,呈报官府,押盖官印,约言生效。立契人执契人各执其一,以为存照……”
选读完毕,汇东和尚签字画押,李德立签字画押,万启勋画押,所有的见证人依次在一式两份契约上画押。
画押,是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写一个“押”字,一般将押字的最后一画拖得很长,直到纸张的下边。华人中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人,写不了“押”字,那么写个“甲”字也可以。连“甲”字也不会写的,就画一个十字在自己名字下方。十字的一竖,画得很长。一份契约,最后如果人名众多,满纸只见长竖。
所有的人都画押完毕,李德立当场兑现白银六两,以为荒地买卖的定金。
大家欢呼,鼓掌通过。然后,饮汽水,享用菜肴。
宴会的“大菜”上来了,外观全是荤菜,三鲜海参、醋熘鳝丝、蟹粉狮子头、香酥大排骨……其实内中全是清素质量。鱼圆清汤,也是状荤实素。
“大菜”之后,是李德立特意安排的甜点,八宝山药、人参小饼、时果拼盘、果汁马蹄莲、春蚕吐丝汤……
一场特别的庆贺宴会,把所有的和尚、所有的乡绅、所有的出席者都高兴坏了,众人告辞时,每人又得到了李德立赠送的一百六十文感谢金,他们恋恋不舍,一遍一遍地说好话,拱手祝福。
万和庚与万奇勋兄弟劳苦功高,在一百六十文感谢金的基础上,又另加一百四十文,合计为三百文。
一百六十文和三百文的酬劳,已是很多了。须知,在九江城里,买一餐低级的饭食,大概在三文上下,五文六文一餐就是不错的了,轿工每日飞奔来去,生意一般的话,也不过挣六文到十文而已。
事不宜迟,李德立和汇东约定,后天,一起把地契送到到官府去押盖官印事宜,然后,李德立要雇用马车送汇东和他的徒弟们到九峰山脚下。
汇东婉言辞谢了李德立的美意,说:“今日愉快成就买卖,喝了酸甜可口的汽水,得到李先生交付的定金,有钱了,即便要雇车,敝僧师徒自可解决,岂能再有劳尊贵的施主,我们走回山上就是了。阿弥陀佛,光明吉祥。”
送走英国领事馆的客人和乡绅们,留下的有万和庚与万奇勋兄弟、斯帕汉姆、班奈特、多丽丝、戴浩臣及另外两个中国籍圣工,围坐一桌,继续聊天。
李德立的“九江印刷局”的几个年轻人,给他们桌子上送来一些汽水,分散摆放在各人面前,然后收拾所有没有开盖的汽水,装上马车,运回印刷所。
“感谢主!”戴浩臣说,“绊藤坡,顺利签订契约。”
“想在山上获得一片土地,真不容易。”斯帕汉姆说。
“李会长能得到山上的土地,主要原因是人缘好,有很多中国籍的好朋友,乡间的朋友,官府的朋友。绊藤坡山地,比狮子庵那里租到的地,大得太多了。”
“上帝保佑,让我们快点开工盖屋,山上避暑,脱离酷热吧。”
多丽丝问:“中国人为什么不开发山地,建造避暑的居屋,用来出售或者出租呢?”
“百思不得其解吧?”李德立说,“请教万举人,如今山上十分荒凉,很多地方人迹不至,可是,从前不是这样的啊?”
万和庚道:“从前并非人迹不至。最为确实的记载,譬如,唐朝的江州司马白乐天,就在山北香炉峰下建造了三间大草堂,夏季避暑居住。他还专门写了文章,记录草堂胜景。”
“哦。白居易。白、居、易。可见唐朝时候的庐山,白白地居住也是很容易的。不似今日,难矣乎难哉。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区别呢?”李德立戏言。
众人笑起来,要听一听白居易其人是如何“白白地居住在庐山也是很容易的” 。
万和庚道:“天下才子聚九江,九江文章数吾乡。吾乡风雅数吾弟,吾弟最知白居易。”
万和庚的幽默解围,转嫁难题,逗得大家更乐呵了,起哄要万先生讲一堂课。
万启勋轻咳一声,清清嗓口,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的呀,就是那位‘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的白居易。”
白司马,白秘书,送客湓浦口,时光在深秋。凉风萧飒,木叶摇落,冷月惨淡,江水浩茫,一派悲凉,却闻听舟中有夜弹琵琶者。听其音,好像有些京城大都的味道。询问旁边的人,得知琵琶女果然曾在长安做过歌妓,年长色衰之后嫁给了商人,流落到了九江。
于是白司马命人摆酒在船头,邀请琵琶女过来弹奏。
琵琶歌妓,弹了一会儿琵琶,谈说一会儿自家的身世,娓娓倾诉,让白司马想到自己的命运辗转,“昔为京洛声华客,今作江州潦倒翁” ,竟然觉得自己和琵琶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
其实呢,白司马名义上是个贬官,在江州还是挺有身份、挺受优待的。在司马官舍,杂事无多,逗一逗女儿小阿罗,为朋友作一作书信,写一写诗。浔阳太热,便放逐林泉,踏遍庐山,在靠近东林寺的溪水边建造草屋,居住度夏,亲近自然。
大家饮着汽水,请万先生介绍白居易在庐山建造的私家居屋。
“当时的白乐天,年近半百,形影清瘦,爱诗成癖,总觉得自家已是老人,委身命运,蜷处一地,便是福气。于是,那年春日,便在香炉峰与遗爱寺之间结一草堂。夏季来临之际,写信给元稹、李逢吉、崔群、钱微等好友,告诉他们:‘官满更归何处去?香炉峰在宅门前。’如果做完了官,去哪里呢?如今有个地方了,香炉峰就在家门前。”
江州名士,上山祝贺。东林寺和西林寺的僧人,纷纷前来道喜。
客人纵情欢舞,主人带醉赋诗:“五架三间新草堂,石阶桂柱竹编墙。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洒砌飞泉才有点,指窗斜竹不成行。来春更葺东厢屋,纸阁芦帘著孟光。”
庐山的风景,秀丽至极,简直是天下诸山的冠军。山的北峰,叫做香炉峰;香炉峰北面的寺庙叫做遗爱寺;介于香炉峰与遗爱寺之间,那地方最美,也是庐山之最。
太原人白乐天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一见就爱上它了,像远行的游子路过故乡一样,恋恋不舍,于是面对香炉峰,下近遗爱寺,盖了一间草堂。
草堂共有三间,两根楹柱。两个卧房,共四扇窗子。屋子面积大小,与心意相合,与财力相称。
草堂构造,素朴雅致。木材只用斧子砍削,不用油漆彩绘;墙壁涂泥,不用石灰白粉;砌台阶,用石头,糊窗户,用麻纸;竹子做的屋帘,粗布做的帐幕,全都称合草堂的简朴格局。门前小院,墙壁是用细竹子夹成的。
草堂里面,陈设简单,富有古趣。木制椅榻四张,素色屏风两座。常弹的一张琴,放在东屋。西屋是书房,各类诗书置于其中。
中间的过厅,前后开门。倘使夏季酷热,就打开北窗,让凉爽的山风吹进来。冬天打开南窗,敞开南门,接纳阳光,屋里会暖和一些。
草堂前面,有片平地,方圆十丈左右。中间有一平台,大约占去五丈。
平台的南面,有一个约似方形的水池,大可十丈。池边遍布山竹野花,池子里白莲田田,还有许多小鱼嬉游其间。
再往南边,是一条自然形成的石涧水沟。参天古松,夹涧成林。粗的两人都抱不过来。古松下面,杂生灌木,缭绕藤蔓,日月之光照不到地面,即令炎热的夏季,也像八九月的秋季那么凉爽。
地面上,常走的地方都铺上石块,出入方便,不沾泥土。
草堂往北,不足两丈,层崖积石,连绵向上,铺满奇花异草。绿荫蒙蒙,朱实离离,那些果子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地种植的茶树,借着天上飞落的泉水来烹茶,堪称风雅之事了。
草堂东边,飞泉下泻。水悬十尺,流入南涧。从早到晚,洁白得像绸子,夜间听来,有如珠玉琴筝,天籁绝响。
草堂西边,倚着北边的山崖,用剖开的竹子,架在空中做水道,引来崖上的清泉,细水如线,悬挂在空中,灌注到水池里,波纹飘散,随风远去。
草堂之外较远的地方,竹杖笀鞋可以到达之处,春日有锦绣山花,夏天有山涧云气,秋,有虎溪的明月,冬,有炉峰的白雪。早晨黄昏,阴晴明暗,烟云隐现,风光万变,不可详尽记述,恍如世外桃园。
主人在草堂居住,仰观山峰,俯听流泉,修书给好友元稹说,平生所好,尽在山间,但愿自此心别宦途,物我两忘,心旷神怡,不言世事,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平生之志……
“太美了,太美了!”众人赞叹。赞叹庐山胜景,赞叹白居易的情怀。
“白司马纵然是位贬官,在江州还算高级吏员,他可以随意选择山地建造房舍,乡野民众,恐怕没有这样的福分。”戴浩臣说。
万启勋说:“乡野民人,那是不会得到许可的。”
“白司马在匡庐结茅建屋,距今已过千年。”万和庚道,“踪影流失,惟有追忆了。”
李德立问:“千年过去,九江和庐山的民众,他们的居住和生活情形,到底有多少好转呢?庐山的荒凉,是不是好像是在质问这个世界呢?”
007
翌晨,李德立早早起床,把购买九峰寺绊藤坡荒地的契约,当事人和见证人全部签字画押已毕的契约,拿到英国驻九江领事馆照相备案。
英国领事馆这个坚实的后盾,李德立依赖得很好。
又一日,是和汇东和尚约定的到县衙给契约押章备案的日子,李德立的座驾依照约定的时间到了县衙门口。汇东法师也到了。
县衙的各种执事也都刚到。
县衙门外两侧的树丛里,挤着一些穷人,衣衫褴褛,面呈菜色,他们是等着到衙门告状的。
德化县衙,门洞幽深。上面是双层的屋顶,飞檐翘角。门洞的正上方是空洞的大厅,左右各有两方窗子,“六出”和“龟背”相互扣合的窗格,几乎不见一根正直的棂条,倒也别有一样。
李德立和汇东一起进入门洞,方要迈步走进庭院,两边忽地冒出两个衙役,长棍点地,梆梆作响,拦住喝问:“大胆刁民,无礼闯进衙门,想要干什么?”
被挡住了。待衙役看到被挡住的两个人,并非一般百姓,一个是洋人,一个是和尚,虽说洋人与和尚不由得凛然一惊,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毫无卑屈之色,口气便软了,问:“你们有什么事?是告状的吗?”
汇东说:“阿弥陀佛,功德无量!我们二人前来拜见‘丞官’或者‘书办’ ,有地契要呈上,押盖官印。”
两个衙役撤去了长棍。丞官,县丞,是县衙的总秘书,书办,是吏、户、礼、刑、工各个部门的属吏,掌管文书事宜,他们在衙门中属于文职官员,比底层的衙役高贵多了。
汇东和李德立找到掌管民户事宜的书办。书办接过他们的一式两份地契,放在案子上,没有再看地契,反而定着眼睛看他二人,看了半天,冷冷地问:“你就是汇东?你就是那个洋人?”
这话问得很是蹊跷,仿佛是预约了,正在等待他们似的。
李德立和汇东一起约定了前来县衙的时间,并没有根县衙有过任何约定啊,书办这是什么意思?
书办问了,未等他们回答,也未有迟疑,抓起那两份地契冲了出去。
现在就押章去?办事效率也太高了吧?汇报长官?有点像哦。
李德立和汇东尚在纳闷,书办过了一会儿回来,不似方才的紧张了,说:“地契交在这儿。你们先走吧。”
汇东问什么时候可以来取回地契,书办答说:“那可就不知道了。”
李德立问:“正常的押章不要很久吧?”
“正常的不要很久。”书办说,“这个事情要核实。你们先走吧。”
“得麻烦您给我们二人各写一份收据啊,我们交给你了地契,而没有拿走。”李德立说,“下次我们好带着你出的收据来拿走地契。”
“这里是衙门,衙门还能赖了你们的地契不成!”书办没好气地说,“让你们走,还不赶快走!”
李德立没有动,汇东也没有动。两人气宇宁静地站在屋庭中间,看着书办。
书办大概觉得收据也是必要的,也是应当开给他们的,于是,拉过砚台,注点水,拿墨块蹭了蹭,展开两张纸,援笔写下两份收据给了他们。
门洞里的衙役,不问也不看,放李德立和汇东出来了。
李德立问汇东:“你来过德化县衙吗?怎么是这样的情形呢?一般情况都是如此粗鲁无礼吗?”
汇东说:“这个气氛……这个气氛……没有来过,是不是怀疑我们的地契……不应当是这样,不应当是这样啊。”
两人觉得书办的态度好像有问题,商讨了半天,也弄不到个究竟,只好分头回去,然后托人来询问。
汇东叹息:“忘了约请万举人一起来,那可能他们的态度就会不一样了。”
李德立说:“是的。我们没有想到,那大概会好很多。”
汇东回九峰寺了,李德立快速回顾了在县衙的经历,觉得事不宜迟,先别返回九江印刷局了,得赶快去拜访万和庚,让他过问地契押章一事。
太阳很大,强烈的光辉烧烤着大地,九江的酷夏正在降临。
西欧的夏天,实际上比九江的深夜还要凉爽。或者可以说,西欧、尤其是西北部欧洲,几乎没有夏天。走在西欧的阳光下,只觉得温暧舒适,并不出汗。英国的气候,只是比法国和南欧水分多一些。
西欧的所谓夏天,早晚上街,凉风袭来时,一件毛衣还不足以御寒。如果走到河边,风力加上水气,更需要加穿一件外衣才好。下午日暖,单衣便够,可是一走到树荫里,便嫌单衣太薄。
西欧夏天也有燠热,但是天数很少,即便白日高温,入夜就清凉下来,在异常皎洁的星月下,颇宜于人的夜间活动。
昼蝉夜蛙,汗流浃背,这是令欧洲人极其难熬的夏天的九江。
绊藤坡的买卖地契快快地押章生效吧,先建造几间居屋,解决今年夏季的避暑困难。
不求像白居易的草堂那般富有情调,至少如今的建筑材料比之一千年前的唐朝好得多了,只要不是两层三层的楼房,多买点木料搞几间英格兰谷仓式尖顶屋还是可以做到的。
房屋的两端,设计两间较大的卧室,中间,两间较小的卧室,由浴室将大小卧室隔开。中部较大的空间是客厅和书房、加一间祈祷室。
方窗,几乎不要窗格,欣赏云天山色没有遮拦。屋顶上的天窗,把太阳的光线迎接进来。
屋顶的木材结构是裸露的,没关系,内墙的饰面也非常质朴,整个空间,互补而又协调。
驱车山北乡村,找到了万家。
万和庚迎李德立到了客厅,先前的幽默风趣收了起来,极其严肃地请李德立坐,命下人泡茶,斟茶,说:“你们西人,立身处世,比较简单,而在中国,大不一样,若想办成什么事情,尤其是比较不一般的事情,难度是非常之大的。”
李德立说:“深有体会。譬如,想在庐山上得到土地,建造避暑的房屋,非常艰难。西方人都认为我有窍门,其实哪有什么窍门,全凭万先生这样的好朋友鼎力襄助啊。”
“有时候,费尽周折,眼看要办成,可能又会出麻烦。中国人说是煮熟的鸭子也会飞。”万和庚凝眉道,“昨天我们在‘裕富堂’欢宴,祝贺得到了九峰寺的绊藤坡荒地,可是,有一些人却去联名告状了。”
哦!有人告状!李德立恍然明白方才在德化县衙为什么受到那样恶劣的“待遇”了,原来那个书办已把他李德立和汇东和尚当作“被告”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告状?都是谁告的状?他们告的是什么状?”
“这个,需要问一问。看能不能了解出个所以然。”万和庚说,“估计不是针对你这个外国人的,很大的可能性是参与这件事情的见证人,谁的对头,在暗地里使坏了。”
李德立委托万和庚继续帮助,排除障碍,让德化县早日在地契上押盖官印。然后,回到九江印刷局,前不久接到的从英国购买的印刷机需要调试,新的印刷业务也在开拓中,直到晚餐,都比较忙。
晚餐后,静下心来,屏蔽与世界的联系,打开心怀,以诚挚、恳切的意愿与神沟通——晚祷。
“天上的父,感谢你今天所赐的各种恩典,感谢你对我的灵魂、肉身和我家人的照顾。这一天,我犯了许多过失,请求你以宏大的仁慈怜悯我,宽恕我,赦免我。
“请求你可怜和安慰所有的人,救助那些遭难的人,护佑今日临终的人。生者,死者,全都需要你仁慈的爱。
“我把我的一切,灵魂、肉身,敬托给你,求你赐我安息在你的大爱中,好使我明天更加热切的事奉你。阿们……”
平心静气地捧读《圣经》 ,读了半天,发现却是橄榄山一节。
耶稣坐在橄榄山上,门徒暗暗地过来说:“请告诉我们,什么时候有这些事?你的降临和世界的末了,有什么预兆呢?”
耶稣回答说:“你们要谨慎,免得有人迷惑你们。因为将来有好些人冒我的名来,说:‘我是基督’ ,并且要迷惑许多人。你们也要听见打仗的风声,总不要惊慌,因为这些事是必须有的,只是末期还没有到。民要攻打民,国要攻打国,多处也必有饥荒、地震。
“这都是灾难的起头。那时,人要把你们陷在患难里,也要杀害你们;你们又要为我的名被万民憎恨。那时,必有许多人跌倒,也要彼此陷害,彼此憎恨;且有好些假先知出来,迷惑多人。
“只因不法的事增多,许多人的爱心才渐渐冷淡了。惟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天国的福音要传遍天下,对万民作见证,然后末期才来到。
“你们看见先知但以理所说的‘那行毁坏的可憎的’站在圣地。那时,在犹太的,应当逃到山上;在房上的,不要下来拿家里的东西;在田里的,也不要回去取衣裳。
“当那些日子,怀孕的和奶孩子的有祸了。你们应当祈求,叫你们逃走的时候,不遇见冬天或是安息日。因为那时必有大灾难,从世界的起头直到如今,没有这样的灾难,后来也必没有。
“若不减少那日子,凡有血气的,总没有一个得救的;只是为选民,那日子必减少了。那时,若有人对你们说‘基督在这里’ ,或说‘基督在那里’ ,你们不要信。因为假基督、假先知将要起来,显大神迹、大奇事。倘若能行,连选民也就迷惑了。
“看哪,我预先告诉你们了。若有人对你们说,‘看哪,基督在旷野里’ ,你们不要出去;或说,‘看哪,基督在内室中’ ,你们不要信。闪电从东边发出,直照到西边……”
我基本上已经买定了九峰寺绊藤坡的荒地,说好了价格,做好了地契,举办了答谢宴会,地契也送到县衙审核押章,这算是得罪了什么相关的人吗?算是我在官府的鼻子底下耍了什么花招吗?
“估计不是针对你这个外国人的,很大的可能性是参与这件事情的见证人,谁的对头,在暗地里使坏了。”万和庚是这样说的。
假若意大利南部发生了地震,罗马城被殃及,那耶路撒冷的橄榄山也会遭受厄运吗?橄榄山会崩塌吗?上帝保佑!
橄榄山没有问题,橄榄山不会崩塌。第二天,进一步的消息告知李德立,绊藤坡的山藤真的要绊倒他,绊倒汇东,绊倒绊藤坡荒地买卖交易的见证人了。
谁也无法预知,九江和庐山正在酝酿一场怎样的“地震” 。
第二天是个大雨天,出门劳作的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有硬棚的马车生意好了,平素开敞的,也把软棚撑了起来。车顶上的桐油布,哗哗地淋水。
浔阳道台府衙门的副官,李德立通过中国籍牧师戴浩臣结识的朋友,和戴浩臣一起称他“二府”的盛富怀先生,通过戴浩臣捎来一封书信,明确地告知了上级官僚的指示。
“上司口谕:决不能让外国人在山上获得一点土地。假若有穷人想要出售土地的话,官员们就把他的土地买下来。”
万启勋也来了,捎来他的族兄万举人的口信:庐山脚下的乡绅们参与了绊藤坡荒山的买卖交易,做见证人,李德立大方地请他们赴宴,送给他们酬金。九江城里的绅士们,半文钱的好处也没有得到,因此在李德立举办答谢宴会的时候,结伴、联名到衙门告状了,向德化县甚至向九江府递交了多份状子。
李德立说:“我所做的,是找到某个愿意出售自己土地的卖家,付出合理的价格,按照九江当地普遍采用的方式进行交易罢了。”
戴浩臣说:“李牧师没有做错什么,没有做错,只是购置有人愿意出售的荒地,为了建造居屋,度过难熬的酷暑罢了。”
万启勋说:“乡野的绅士们,就住在九峰山下,他们也是九峰寺的朋友,作为荒地买卖的中人,是合适的。其他的,哪能全都参与其事呢?尤其是九江城里的绅士,怎么能攀比、争竞呢?”
“为了李牧师的答谢铜板,就这样使绊子吗?”
《新闻报》记者多丽丝也在场,她说:“举办答谢宴会,是礼貌的做法。我刚到上海,就听说中国是‘礼仪之邦’ ,人人讲究礼貌。怎么礼貌待客也会出错呢?没有被邀请的人,都要反对的话,那,他们的礼貌到哪里去了?”
“希望衙门能公正处置。”
“可是二府这个消息,这个上司的口谕,最是要害。他不准外国人得到土地……”
戴浩臣说:“一般中国的官府办案,判案,都要听从上司的意思。有了上司的意思,再去法令里边找条文,对口也罢,牵强也罢,就结案了。”
“按中国的道理讲,道台衙门能管得住九江府衙,九江府衙能管得住德化县衙。”万启勋说,“道台二府若肯相助,吩咐下来,德化县衙不能不听吧?”
“二府说是上司的口谕,不知道是那一级上司,至少比他官大,道台知府或者更高级别的官员。二府岂敢老虎屁股上蹭痒?”
“能给报这个信就不错了。二府的谨慎我们又不是没有领教过。”戴浩臣说,“请他赏脸出席‘裕富堂’宴会,车马接送,他也没有答应。我和李牧师去了,介绍了九峰山荒地的买卖,他说,希望你们有好运气,待县、府二级衙门在地契上盖章押印之后,可以放心地宴会、祝贺。他清楚,章不好盖,印不好押。”
“别说是这样一份土地买卖契约了,便是民间争执,告进衙门,没有三五次暗中送礼,托人通融,有理也会成罪。”万启勋叹息。
李德立他们皱着眉,苦着脸,拿不出对策,而德化县的捕快和配合他们的“民壮”已经冒雨行动,开始抓人了。
不用说,主要的被抓捕人,正是李德立牧师和汇东和尚送给德化县衙的地契所列。本来是依照惯例,将买卖荒地的契约拿到官府押章为证,孰料却等于送给他们了一份“罪人”名单。
两个捕快,脚蹬草鞋,手执五尺长棍,四个民壮,打着赤脚,舞着三尺短棍,其中一个,蓑衣上背着一盘麻绳,欲闯九峰寺山门。
恰好几个沙弥在疏通水道,他们将疏水器具横在身后,齐刷刷站满在山门口,挡住捕快和民壮,义正词严地斥道:“棍棒客你们想干什么,快快退开!”
捕快可能看到自家的棍棒无法跟小和尚背后的器具比试本领,抑或也有点官府的“文明” ,朗声道:“知县有令,抓捕罪人汇东!快快让开,不要妨碍公务!”
山门口在相持,早有沙弥报知住持汇东。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汇东道,“佛门清静之地,岂容棍棒逞强。你们正常诵经守寺,本僧自己出去应对。”
汇东走出山门,即被四个民壮拧住。两个捕快抖开麻绳,就雨中将汇东的一双胳臂反扭到背上,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押走,“走!走!走!”
沙弥们追着围上来,叫:“师父!师父……”
汇东的僧衣很快就被淋湿了。光头上的雨水流下来,覆盖满脸。他嘱咐沙弥们:“好好守寺,不要荒废诵经拜佛。师父并未犯法,无惧棍棒绳索。”
在九峰山下的村庄,两个捕快和两个民壮冲进万启勋的家中,未见万启勋,举着棍棒到处敲,到处砸,锅碗瓢盆都被敲碎了,全家老少和女人吓得哭喊求情,无济于事。
捕快喝问:“罪人万启勋,逃到哪里去了?快快给我找回来,老子要解走他!”
万启勋的老婆害怕极了,连声说:“他出门了,往哪里去,实在不知,实在不知。大人们请莫要急躁,他若回来,定催促他,前往衙门,前往衙门……”
008
没有等到第二天,万启勋当日晚上就被捕了。雨仍然在下,家人拿着斗笠追出来,没有戴上,看着万先生给捕快和民壮押着,快速跑了。
在灰白色的雨雾中,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两个捕快和两个民壮,像四头粗大的狗熊,而教书育人的万启勋,则像落入熊口的一个柔软的猎物。
第二天仍然是个雨天,天雨挡不住县衙继续抓捕。九峰寺几个管事的和尚,被捕了,绊藤坡荒地买卖交易的见证人,一个接一个地被捕了。
捕快有斗笠和蓑衣,民壮也有斗笠和蓑衣,被抓的人不准穿戴雨具,还被绳子倒捆双臂,在雨水中,在泥泞里,被拖走。
他们都是乡绅,平素身份不俗,端着架子走路,一转眼成罪人了,家长女人孩子哭哭啼啼,追一阵,追不上,只好返回来,继续哭哭啼啼,“苍天啊,做好事也有罪吗?”
万和庚没有被捕快们招惹。万举人,万县丞,可能县衙把他放在最后?
汇东是第一个被抓走的,李德立和汇东和尚一样,是主要当事人,但捕快和民壮也没有找李德立。李德立有时候在英国租界,更多时候不在租界,就在九江城里他的九江印刷局或圣卫理公会九江分会,或者在城区的家中活动,可是他们连找李德立“问供”也没有。
李德立陷于忧愁中。他不是忧愁自己的安危,没有犯罪,忧愁什么!
他不用忧愁,更不用害怕。购买荒地,双方自愿,公平成交,乡绅见证,没有罪,没有错。哪怕是德化县万一羁押、羁留了他,英国领事馆也会出面保护自己的国民,他忧愁的是被抓走的那些中国人。
汇东法师和九峰寺的两个僧人,是他的契约人,万启勋和其他乡绅,是他的朋友,是热心于荒地交易的帮忙人,可以说,都是他的关系人,若不是他要购买九峰寺的荒地,他们怎会遭罹牢狱之灾呢?
所以,他有责任拯救他们脱离灾难。忧愁的是,抓捕行动看不出眉目,而且来势汹汹,将怎么发展,还没有明确迹象。那怎么办?
戴浩臣也没有被捕,可能戴浩臣有牧师身份,县衙不想让捕快们惊扰天主教会,以免引起交涉和冲突?
对于我李德立这个主要的当事人,荒地买卖的买主,估计他们也不会轻易打扰。但是我必须行动,救出那些被他们抓捕的人。那些人是帮助我购买荒地的,没有过错,不应该遭受牢狱之灾。
避暑,是生活的权利,这种权利不是西方人独有的,中国人也有,也应该有。开辟避暑胜地,让人与山和谐共处,没有错,这件事情没有错,更没有罪。
下午,雨也歇了。李德立命人去查问,得知衙门已经抓捕了七个人。
次日,他让两个年轻的徒工去租界购买了面包,去九江的饭馆买了油滋,分做七份,打包带着去县衙“探监” ,探望被捕的和尚与乡绅。
租界的面包房很讲究,他们做的面包非常好,在九江的外国人常常购买食用,中国人很少品尝,他们觉得价格太贵。
油滋,就是油滋巴,油炸的滋巴,软糯米面包括红糖绿豆沙再经油炸而成,色泽金黄,酥嫩香甜,做工好的摇起来会感到馅丸在里面转动,属于当地的高级熟食,风味极佳。
把油滋夹在面包中间食用,别说牢狱里的囚徒,便是在外面街头欢蹦乱跳的富人,也是最高级的待遇了。
李德立乘着一辆马车,两个徒工乘着另一辆马车,到了德化县衙门前。
照旧看到衙门外边的树丛里,挤着穷苦的人,不知是要告状呢,还是要探监。
下车后,徒工提着食物,跟着气宇轩昂的李德立走进门洞,便被守门的禁卒拦住了。
两根五尺长棍架在李德立面前:“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有什么事?”
李德立说:“我有两件事,第一,要见知县,第二,探望汇东法师、万启勋先生和牵涉九峰寺荒地一事被你们抓捕的人。”
“你要见知县?知县不在这里。”
“知县不在县衙?知县不在县衙吗?”
“嘿嘿!当然不在。这是带的什么东西?东西留下,人走吧!”
惦着东西的一个徒工说:“这是探监的吃食,给牢里人送的。”
“哦。油滋!香啊,真香。”一个门卒揪着鼻子闻味道,另一个跨步过来就打开了袋子,“好货好货。这是最好的油滋。拿过来放在这里!”
这时候从旁边的一间差事房走出来一个差役,伸着头闻着香味,说:“探监的?油滋是吧?怎么能放在这里,提到工房!”他指着他方才走出来的房间,指挥李德立的徒工。
一个门禁说:“不能放在这里,也不能提到工房啊,得提到刑房。”
“刑房……是啊,先提到工房,再给他们刑房……”
李德立绷着面孔,盯着正在出丑的几个小卒胥吏,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来探望汇东法师、万启勋先生和你们无理抓捕的那些无罪的人的,给他们带的食物,你们给我找来刑房的官员或者监狱的官员才是,怎么在这里纠缠这些食物呢?”
“刑房没有人,他们出外差,抓罪人去了。”
“那典狱呢,监狱的其他官员呢?要不,指给我们地方,我们自己去。”
两个门禁又用长棍架在了李德立的面前:“官府重地,不准擅入!”
“那我要见‘丞官’或者‘书办’。前几天本人和汇东法师呈交地契,见过。现在我要问问,不但不给地契押章,却还抓捕立契人、书契人、见证人,是何道理!按照惯例,自愿买卖,价格双方认可,契约合乎规矩,到底犯了什么罪,什么错!”
李德立义正词严,镇乎住了几个小喽罗,工房的差役说:“主簿在里边,我去给你找来。”
他进去找出了主簿,此时此刻,主簿是县衙里最大的“官”了,丞官。
“我是本县主簿,你们是探监的是吧?来来来,先退出来,到这里说话。”主簿说着,请李德立退到门洞里。
“你好,我是李德立,为了九峰寺荒地你们抓捕的那些人,那些无罪的人,来见知县。请你们释放他们,请允许我见到他们。”
“哦,李先生,圣公会的李先生,久仰久仰。”主簿说,“知县确实不在。”
主簿非常和气。他是县衙里最高的文职官员了,大多县衙早已没有了主簿这个古典的职位,个别县份为了展示传统深邃,安排一个主簿,德化县属于此类。
从主簿委婉、含蓄地解释中,李德立听出来,一般的日子,若不是升堂问案,知县不在衙门里。知县在衙门附近有起居的地方,倒不是讨安静,原因在于衙门确实常常比较混乱,影响知县的公务。
主簿告诉李德立,今天知县确实不在县衙,也不在附近的起居处,知县去知府衙门了。去见上司,肯定是要赶早的。
李德立提出见见被抓捕、关押的人,把食物送给他们。
主簿说这个家他是当不了的,而且李牧师本身就是案子的重要当事人,即使刑房也不敢放他进去。送来的食物让刑房的衙皂转进去就好了。
最后,主簿侧面透露消息说,卷宗上把这件事情叫做“马尾水地产案” ,办案人口头上称为“马尾水庙产案” 。知县是不赞成抓捕绅士们的,所以每天只排出两个捕快,配两个民壮,最多抓两个人,如果知县赞成抓捕,那还不很快就全部抓来了。
主簿说:“李牧师不要急躁,容得知县转圜处置。今日知县到府衙去,估计重点会是汇报这个案子。李牧师,请先回去吧。”
李德立觉得在县衙门口久拖不会有结果,只得告辞离开。
两个徒工议论说,面包和油滋必定要被禁卒和衙役们吃掉,到不了汇东、万先生他们口中。
“你看他们那个馋样。”“都想放在他们的差房,回头就吃掉了。”
回程中,李德立去访问万和庚。万和庚也比较忧虑。不过他的消息还是灵通的,他说,德化知县确实不想把这个事情搞大。他了解德化知县这个人,也是举人出身,江北人,刚到九江时他们还有过诗歌唱和,或许“德化县”得知万举人也是绊藤坡荒地买卖的见证人之一,有心将事情缓和下来。
如果原告方一直追究不放,要德化县衙判决购地契约无效,如果汇东和尚屈服于威逼利诱或严刑拷打,据说此地的监狱这些乃是家常便饭,单方面声明撕毁契约,县衙又判决认可,那所有做过的努力、所有付出的代价都会等于零了。
不行。自己无能为力时,必须到英国领事馆报告此事,请领事馆出面主持公道,至少,请领事馆知会九江府:既定的契约是必须遵守的。
午餐,夫人做了几盘沙拉。
李夫人,卡罗琳·贝特·利特尔。
自剑桥大学毕业的李德立,二十岁,即立志从事福音传播,到美国的加利福尼亚进一步学习教义,为自己将来从事传教工作奠定基础。
在加利福尼亚,他结识了牧师的女儿、大他六岁的卡罗琳·贝特·利特尔,爱上了利特尔并很快向利特尔求婚成功。他们公元1886年成婚时,利特尔已服务于南加利福尼亚卫理公会。
卫理公会委派利特尔和李德立到中国从事传教工作。
李德立和利特尔秉持荣耀上帝的信念,远涉重洋,来到中国,把中国看作一片未开垦的传教热土,立志在中国播下上帝和《圣经》的种子。与生俱来的使命感以及李德立个人充沛的精力,使他在传教工作中很快崭露头角。
美丽的女性,虔诚的女教士利特尔,毫无怨言地跟随李德立从上海来到九江,来到如此燠热难耐的地方。
还有,我们的可爱的孩子们,在这里出生的宝贝们。一年又一年,我竟不能给他们一间避暑的小木屋,唉……
“我们总是祈祷上帝察见人间需要,救助饱受酷热和瘟疫煎熬的人,让他们得到凉爽、舒适的居所,让爱神的人,得到益处。”李德立的食欲也不好了,心情沉重地说,“可是,这个绊藤坡荒地的契约,遇上麻烦啦。”
“上帝保佑!”利特尔安慰他道,“慢慢会好的。上帝会保佑的!吃好饭,才好对付那么多的事情,亲爱的!”
餐后,没有迟缓,李德立很快就到了英国驻九江领事馆。
还不到下午上班的时间,领事赫伯特·布雷迪先生还没有到,上次去参加“裕富堂”酒馆购买荒地答谢宴会的领事馆官员迎接李德立到办公室就坐。
听了李德立的简单述说,这位官员表示义愤地道:“荒唐,荒唐!他们办出来的荒唐的事情太多了。不行,得给他们上一课,让他们明白:契约,就是双方的承诺,承诺,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兑现的事先保证。”
“中国人不懂得这些吗?他们是懂的,他们全都懂。但是,他们要我们退缩,放弃……就是这样。”
“到底是谁人在牵头反对,我们能知道吗?”
“知道是谁在告状不重要,对我们来说也没有用。城里的绅士们,据传原因是没有得到契约答谢的铜板。他们的告状是导火索,跟官方的反对英国的保守势力一拍即合,成了现在的麻烦。真正的反对势力,在官府,在他们的官府。”
“他们的官府,简直就是奇葩,神神秘秘的,真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别说老百姓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便是他们的下级,也不知道上级在干什么。”
“他们的事情,都不做公布。他们办案,也是这样。”李德立说,“不过话说到另一面,他们办事的弹性,这次还是显示了一些:抓捕汇东和尚,而不找我李德立,抓捕塾师万启勋,而不招惹举人万和庚。好处是,让我可以公开说明情况,来找领事馆,请领事馆知会他们九江府。”
“这倒也是。这是中国人的、中国式的聪明。”
领事赫伯特·布雷迪先生来上班了。他来到办公室之前,工作人员已经磨好了咖啡。
升级版的黄铜质地的比利时咖啡壶,外表华丽炫目,操作乐趣十足,整个办公室都被它熏陶得香味弥漫、优美雅致了。
“请,大英的年轻人,先来杯咖啡。你要加糖吗?”布雷迪说。
“感谢您。是的,我要加糖。”李德立说。
“你年轻,但有资历,你来中国比我这个领事时间还长。”布雷迪说,“请。”
“谢谢。是的,圣公会的工作非常需要我。一切都不错,只是这里的气候,跟别处不一样。像现在,初夏,就已经这么热了。”
“气候?长江流域,中游这一带,冬季跟英吉利海峡差不多,不怎么冷,夏季就热得太多了,太多了。”
“是啊。连续几年我都在寻找避暑度夏的居住地。长江沿岸,湖区平原,一概火热,大自然却赏赐了一座山在附近,庐山。我走遍了庐山,发现它是一座荒山,只有野兽出没,除了一些小的佛寺,中国人没有考虑在山上居住,他们上山砍柴、打草,背下去,如此而已。而庐山,是避暑度夏的好地方。”
“说得对。是这样。”
“俄国人已经做了木屋,中国的官员也有在山上建屋的。合适的地方还有很多,但是要想得到一块土地,非常困难。九峰山九峰寺有一块荒地出售,叫做绊藤坡。虽然不是非常理想,也是相当不错的。我把它买下了,签了契约。当天下午我就到领事馆来,向您做了汇报。”
“是的。九峰山,绊藤坡。你干得很不错。你克服了困难,取得了胜利。当天你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荒地的主人是九峰寺,他们有从前的地契。是九峰寺方丈汇东和尚做主出售的。我观察了那片荒地,离开九峰寺稍远的一边,还有扩展的余地,将来若能进一步建设,成为一个社区,一个气候良好、环境良好、交通良好、用水排水设施良好、生活气氛良好的社区,是可以的。”
“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是我们的方向。”布雷迪说,“带动中国人,也是我们的责任。自从有了租界,有了租界这些西方样式的建筑,中国的富人就有学着修建的。尽管建筑材料不同,他们不容易得到水泥,用木料和青砖也还是做成了,他们叫做‘洋房’ ,居住起来,比中国样式的土木房屋亮堂和方便。”
“是的。可是现在我遇到了麻烦,领事先生!”
“我听说了一点消息,你遇到了一点阻力。”布雷迪说,“情况怎么样了?”
“德化县衙把出售方当事人九峰寺的方丈汇东和尚抓捕了,把绊藤坡荒地买卖契约的起草人万启勋抓捕了,参与买卖的中间人、见证人也在受到抓捕。据私下的消息说是我在‘裕富堂’酒馆举办答谢宴会,并赠送给予我帮助的人一些酬金,惹出的麻烦。
“受到宴会邀请的人,得到我的酬金的人,多是九峰山下的乡绅。您知道,由乡绅们出面主持或襄助地方上的重要事情,是中国的惯例。可是,有人告诉我,我的做法,让九江城里的绅士们不乐意了,他们认为,他们也应该拿到我这个‘洋人’的钱。他们没有获得利益,没有得到我的钱,于是就联名到德化衙门告状了。”
布雷迪说:“他们的告状是没有道理的。”
“他们没有任何道理,因为买卖荒地的事情与他们没有关系。但是,据说德化县衙接受了他们的状子,就抓人了。”
赫伯特·布雷迪领事皱起了眉头。
李德立说:“我有两个朋友,一个是九江道台的‘二府’,一个是北麓村的万举人。‘二府’透露说,上司有口谕:决不能让外国人在山上获得一点土地。假若有穷人想要出售土地的话,官员们就把他的土地买下来。万举人和德化知县相熟,他告诉我,德化知县并不想把事情搞大,也不想抓很多人,但上司有口令,他不得不执行。”
“现在,清楚的是,一个人选择居住地点是没有错误的,九峰寺和你的荒地买卖是没有错误的,你举办答谢宴会并赠送酬金是没有错误的。”布雷迪说。
“重要的是,买卖契约,从双方真实意愿,到格式和所有相关人员的签名,再到送进德化县衙押章,都是没有错误的。”李德立说。
“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这是一连串正确的做法。”布雷迪说,“不能盲目认输,不能恐惧和退缩。”
“是的。我今天来见领事先生,就是想请求领事馆就此事发一封‘知会书’,分别给道台府和九江府,表明领事馆的态度。”李德立说。
布雷迪说:“好。是得这样做。我现在就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