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岭秘记》第三章 清凉荒山
第三章 清凉荒山
九江有庐山,是当地一大幸运,让庐山为人造福,是明智的抉择,敢于进行宏大设计,是九江和庐山的机遇,官府和官员支持,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功德。
009
请英国驻九江领事馆知会道台府和九江府,李德立觉得可以稍微等待绊藤坡荒地案件的发展了。
明天是礼拜日,事情最多,今日要做的准备也多。圣公会捐助的资金,购买的生活、生产用品,要按照调查得来的贫困信众名单,在礼拜布道后发放。
中国山西遭受了连续两年的大旱灾,民众饥饿难耐,连树皮都吃光了,天主教机构募捐来的善款,有一部分送往北方教会,救助山西灾民,另一部分善款就更要合情合理地分配使用了。
近日从英国、法国和上海购买了一批药品,要由医生对病人进行诊断……哦,还少一位能够坐堂的医生呢,有一座新落成的教堂要接待信众,礼拜布道了。
恰好,约翰·阿奇博尔德带了几位朋友从汉口来到九江,了解李德立在庐山购地一事的进展,他们都是受不了长江沿线的酷热,盼望李德立得到庐山上的土地,然后从李德立手中购买一块来修建别墅的。
李德立问阿奇博尔德:“方才听您介绍,来的几位朋友中有一位是从医的?”
阿奇博尔德说:“是的,不但是从医的,还是一家医院的合伙创办人,主要的股东。”
“太好了。我们明天有三座教堂的礼拜会,会后为信众提供医疗服务和赠送药品。三座教堂已有两座安排好了医生,还缺一位,朋友可以担当吧?”
随着阿奇博尔德来到九江的医生叫格里菲斯·约翰,他说:“我是医生,我可以担当。”
阿奇博尔德说他们也要随着李德立做礼拜祷告的,承担一些服务事情是应该的。
李德立说,同时交代打下手的人:“好的。天声堂、天风堂、天音堂,这三个地方,天声、天风,已经安排医生了,约翰先生就到天音堂好了。”
天音堂是新建的教堂,在山南,离九江稍微有点远,多是新的信众,需要多加交流和沟通,李德立决定自己到那里去,也请约翰先生去。
三座教堂,都有生活和生产用品的发放,来自法国加莱的班奈特,受过李德立“狮子庵木屋”避暑照顾的斯帕汉姆夫妇,他们在负责主要工作。
李德立的夫人,美丽的利特尔,身穿短袖上衣、浅色裙子,长发扎在脑后,显得十分干练,她和几个人负责最近印刷出来的《传教者》杂志和“福音”传单的规整和到礼拜会上的发放。
中国民众识字者少,《传教者》杂志需要有一定文字水平的人才能阅读,因而为礼拜会准备的不太多,“福音”传单文字简明,配有图案,适于识字少的人,因而准备得多。
天声堂、天风堂、天音堂的布道主讲人,是斯帕汉姆、戴浩臣和李德立。他们三人在一起交流所讲的内容。
鉴于九江的民众生存现实情况,不是告诉他们天上的父在如何佑护,如何佐助,赐下如何多的恩惠,照顾世人的灵魂、肉身和家庭,而是要温和地提醒,最好的忏悔是,有衣穿的人,有饭吃的人,听从仁慈的天父,照顾缺衣穿的人,少饭吃的人,让所有的人,让天父所有的子民,都得到天父的大爱,好把我们的灵魂、肉身,更好地敬托给天父,得到天父所赐的安好、愉悦的生活。
九江的教会、长江流域的教会、遍布各地的教会,一直在救助穷苦信众,常常感到吃力,仿佛永远救助不尽似的,那么,更多地呼吁大家自我救赎、相互帮助,求取上帝的仁慈、怜悯、宽恕、赦免吧!
李德立曾经试图分析中国民众贫困的原因,希望找到原因,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在剑桥大学学习时,分析过欧洲中世纪盛期的社会发展现象。
西部欧洲不是没有经历过艰难困苦,欧洲也经历过贫困时期。可是,看统计数据,从公元1000年到黑死病十四世纪横扫欧洲,数百年光阴,法国所在地区,人口数量几乎增长了三倍,从500万居民变成了1500万,有的研究者说到了1900万。德语区的人口从350万变成了1300万。
英格兰和意大利,人口数量也翻番了。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牙、西班牙,由于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征战不休,没有连续的、可信的数据记录,但估算到大瘟疫之前,增加三成是可能的。
人口增加,因素很多,但相对富裕带来人口增加,人口增加带来分工细化、饲养、耕作等各种技术提高,开垦面积扩大,收成增加,生活水平提高。
人口与经济是个良性的相伴而行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在西部欧洲,支撑人们连续开垦荒地的理由,是“自由”的奖励。
原先,他们是领主或者堡主的附属人群,是隶农,垦荒种植、建立新的定居点,可以使他们获得自由之身。
原先的“主奴社会” ,是历史悠久,颇为稳定的,在稳定的社会结构中,要激发人们的创造兴趣,只有“命运的改变”才能起作用。
对于隶农来说,改善经济状况,获得社会地位和生活自由,便是命运重生的诱惑,具有巨大的力量。
可是,在中国,“小农”人家,单看表象,本身是“自由”的,但是生产资料要素,最重要的譬如土地,他不可以由于开垦而获得,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
也许,在他们的历史上,有过开垦即拥有的阶段?不好说。江州司马白居易在庐山上建屋种茶,应当说,是权力横行的结果。
中国人非常勤劳,辛勤劳动者的人数多,每天辛勤劳动所持续的时间很长。天刚亮,他们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有的人,是过完午夜就开始了。
小手工业者,铜匠、锡匠、木匠、磨工、纺织工,都是起早贪黑的。菜农出现在集市上的时候,往往天还没有亮。他们是从数里之外的家中赶到集市的,只等天亮了好卖菜。
但是,中国人的勤劳,未能使他们致富。
古代以色列王国第三任国王所罗门认为勤劳能够致富,如果他的这个观点正确,中国人无疑应该是地球上最富裕的人,中国也应该是地球上最兴旺的国家。可惜,不是。
穷日子,对大多数人而言,是一种生活状态。“贫困” 、“贫穷” ,则是一个社会概念,是作为有责任感的相对富裕的人必须思考的一个概念。
“缓解社会贫困” 、“管好穷人的生活” ,应该是一个国家各级官府的宗旨和本职。在中国,穿得冠冕堂皇、吃得油脂麻花的人是有的,他们是有权力的人,他们的权力,恩惠的却是他们自己,是他们一类人,和他们相关的人。
寡妇、孤儿、残疾人、盲人和病人,都需要帮助,有的终身需要帮助。官家要订立制度,帮助他们,定期为他们提供食物、住所、教育、医疗,基督徒则要按照各个教区的范围,统计需求,发放救济。
可惜,中国的官府没有为寡妇、孤儿、残疾人、盲人和病人的需求订立制度,发布政令,那么基督徒的担子就更重了,若太多需要帮助的人得不到帮助,基督徒不能只是羞愧,脸红,而是要想办法,做得更多。
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庐山的开发。
庐山开发好了,可以吸引富人避暑、居住。在一般情况下,富人聚集的地方,总是可以为穷人带来大量的机会……
李德立和利特尔,带着“福音”传单和《传教者》杂志,还有医术在身且背着一些常用药品的格里菲斯·约翰先生,另有装载生活和生产用品的马车,要去的是天音堂。天音堂较远,在庐山的西南,车夫驭术过硬,速度较快,按时到了。
天音堂是新建的教堂,影响力伊始,来的信众还是挺多的。听了布道之后可以领到东西,具有吸引力。
破例先看病。头部脓包疮和胳臂受伤感染的,还有皮肤病的,周围有很多苍蝇翻飞。格里菲斯·约翰用双氧水为他们洗涤,然后敷药。止了痒,驱逐了苍蝇,他们才能比较安心地听讲。
布道将近尾声的时候,听到门外乱嚷嚷的,原来是被德化县衙抓捕了主人的人家,妇女们哭着寻找李德立。她们信息不灵,先跑到天声堂,后跑到天风堂,都没有找到李德立,听说在天音堂,忙不迭地赶来。
由于天气太热,她们跑路又多,满脸汗水,衣衫尽湿。
李德立赶紧结束布道,出来安慰她们。
安慰怎能奏效啊,她们要的是李德立让县衙放人。据说男人在县衙的牢里吃不好喝不好还天天挨打。她们到县衙去探监,连衙门的大门都进不去。案子是洋人李德立犯的,却要本分的中国人受牢狱之灾,吃牢狱之苦,李德立得负责任。
“李牧师你要仁慈啊,赶快把他们救出来啊!”
“李会长你整天说上帝保佑,你赶紧让上帝保佑他们回家吧!”
她们毕竟都是乡绅家里的女眷,尚知礼仪,没有叱骂,哭得泪水混着汗水流淌。越是这样的求情越是痛苦,她们自己痛苦,使李德立痛苦,让所有在场的人痛苦。
李德立说:“我去探望了他们。我正在跟官府交涉,让官府释放他们。天气太热,你们太辛苦了,请到里面洗洗脸,凉快一下,洗洗脸,凉快一下。”
乡绅的女眷们被李德立请进教堂的盥洗间,洗了脸,缓过劲来,痛苦却无法消减。
“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家就塌了呀。我们的日子已经变得一团糟了。”
“我家掌柜的身子骨不好,在监牢里挨打受苦,怎能熬得过呀……”
李德立向她们解释,再三解释,荒山荒地买卖不是错,更不是罪,县衙判罪也不能没有法律规矩。“我去探望了他们。我正在跟官府交涉,让官府释放他们……今天给来做礼拜的信众发毛巾——从英国来的毛巾,你们也到那边领一条吧,去领一条毛巾,毛巾……”
李德立夫人利特尔在发放“福音”传单,关注自家先生所受的困扰,忍不住一次次地走过来查看。但她很知礼节地并不走近,在稍远的地方站住,听李德立安慰那些乡绅的家眷们。直到她们听从劝解,去领取毛巾,她才走回“福音”传单发放处,继续工作。
安慰了乡绅的女眷们,李德立觉得,要求释放那些无辜被抓的人,间接地力量,托万和庚的关系,靠领事馆的知会,不能说作用不大,一是缓慢,二是自己朦朦胧胧,掌握不到实际情况,下周,新的一周,必须自己出面,去县衙、府衙,见官,见那些真正有权力的人。
这日晚餐,李德立要招待阿奇博尔德等五位友人,阿奇博尔德说:“李牧师你最近遇到这么恼人的麻烦事,不轻松,我来承担晚宴好了。”
租界新开的饭店,位于龙开河口、俄国丰顺茶行旁边的圣迈克尔餐馆。餐馆以康沃尔半岛的地标圣迈克尔为名,老板或许是英国康沃尔郡人?
位处英格兰西南端的康沃尔郡,邻近大西洋,或者说它几乎就伸进大西洋里了,悬崖峭壁很多,海滩也不少。在英国属于和暖多雨之地,也不及九江气温一半的热度。
圣迈克尔餐馆里面,装修的有树枝状的吊灯,摆放的是圆桌和靠背椅,完全不同于中国餐馆的长条餐桌和方凳,当然,食物也是西餐了。
外国商人和他们的家属,驻长江军舰上的外国士兵,是这样的餐馆的主要顾客。当然对于中国的富裕阶层来说,西餐馆也是很新鲜的,但大多中国人难以接受西餐馆中食物的味道和生熟程度。
中国人觉得外国人吃饭稀奇。穷人走不到租界,富人会有走过的,他们走过时,隔着窗户看洋人手里在挥舞刀、叉。刀、叉这些玩意儿,费事、难用不说,关键是特像兵器。坐个面对面,互相拿着兵器,实在很不吉利。中国人看着,就在外面拧眉头。
中国人吃饭,讲究人的尊卑,按照尊卑排座。无论是家宴,还是到餐馆消费,坐的位置很重要,长辈或者有头脸的人坐在上首,就是没有干扰的“上位” ,晚辈或者一般的人坐在下首,送菜端汤的人不小心手抖一下,撒在他们身上也没关系。
中国人围坐在一起,拿着筷子,插在共同的菜盘里,互相享用别人的口水,还要互相夹菜,吃得谈笑风生,热热闹闹,乐乐呵呵。西方人对这种吃法感到恶心,西餐是各吃各的,干净卫生。
中国人的菜肴,煎炒烹炸,盐多油大,口味重浊,无论形式还是内容,也都非常复杂。外国人的餐食,简单明白,选料讲究,烹饪简单,味道单纯,营养至上。
中国人看不惯洋人和洋餐的吃法,外国人从心理上无法接受中国人的吃法。而且,外国人觉得中餐馆的厨房简直没法看,脏乱无比,中国人则认为西餐馆的厨房那么干净整洁,没有油烟和调料的气息,能做出美味的吃食来吗?
圣迈克尔餐馆除了汽水、香槟,还生产有奶茶、咖啡、饼干、蛋糕、冰激凌。放在桌面上的牛油果酱,顾客可以随意取用。
葡萄酒、鸡尾酒,都是从英国倒腾到中国来的,味道正宗。冷肉和红鱼籽也很地道。素食中的番茄布丁、法国洋葱汤,是必须有的。
阿奇博尔德声明做东,大家依据自己的喜好点取食物。
“感谢上帝,让我们在中国、在长江边、在九江城,在有着如此浓郁的故国气氛的圣迈克尔餐馆聚会,这使我们在对付困难的时候更加齐心协力。”
阿奇博尔德端起香槟,示意大家碰杯,饮下。
“本人是李德立会长的坚定支持者。”他接着说,“李德立会长遇到了麻烦。本来是很好的事情,应该是很顺利的事情,我们可以通过李会长的运作,在庐山上得到土地,建造别墅,对付此地气候的火热,现在,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李德立简单介绍了情况。强调九峰山绊藤坡荒地买卖双方的自愿性,乡绅们参与见证,做中间人,符合此地的惯例,把做好的地契送到县衙押章备案,是正常的路径和过程。
他介绍说,出现阻力,卖地的九峰寺和尚、出面作证的乡绅,被抓进了牢狱,表明看,是城中绅士的联名告状,背后却是九江官府、中国的官府在作梗。
“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法律规定是什么,不知道他们抓捕和尚、乡绅,依照的是哪部法律哪项条款。”
“中国的法律,历来在官老爷的嘴里,他说什么,什么就是。皇帝‘口含天宪’ ,官僚‘言出法随’ 。而且,他们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执行的时候上司有口谕,质证的时候什么也找不到。”
“神秘的国度,神秘的官场。”有人这么感叹。
有人盲目地感叹,有人明确地表态:“地契,契约,白纸黑字,众人签了名,他作废不得。”
“现在是,上有官府抓人,逼迫我撕毁荒地买卖的合约,下有那些被抓的乡绅们的家眷,催促我救出被抓的人。救出被抓的人,最有效的方法,是退出荒地的买卖。幸好卖地一方,九峰寺住持汇东法师,认为他是以荒地换资金,用于九峰寺的修葺、扩建,在买卖契约的签署中也没有不当的做法。”
“哦,我明白了,买地方,卖地方,见证人,都没有错。”格里菲斯·约翰说,“做的都是正常的事情。而我们想买地建屋,是要过正常的生活。”
“是的,我们没错。错的是那些为了利益而告状的城中绅士,错的是官府用抓人的方法阻止这桩买卖成交。”
“我们都跟阿奇博尔德先生一样,想得到一小块土地,建造别墅,度夏消暑,因而都支持李会长不要退缩,勇往直前。”
李德立说:“我已经及时地去拜见了领事先生,请领事馆知会他们的县衙、府衙,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判决一份正常的没有问题的契约无效。我个人当然态度明朗,不会退缩,也不会示弱的。”
阿奇博尔德说:“我和李会长上庐山考察过不止一次。我们看上的,是庐山。庐山那么荒凉,为什么不可以开发,让它为人们造福呢?九峰山的荒地,是李会长不得已而求其次。尽管从大庐山退让到了绊藤坡,仍然有这么大的阻力,真不知道中国人是怎么想的。”
李德立说:“庐山很是荒凉,是的,确实如此。除了个别地方有寺庙、庵堂,更多的山岭、山冲,没有人烟。山下的穷人上去砍柴,背下山到九江城里出售,得到一两个铜板,就是他们一个男子一天的酬报。一两个铜板,只是一顿最最低档的饭食的价钱。山上如果能够合理开发,建设别墅区,居住区,需要穷人干的事情太多了。便是做轿工,挣的钱也比砍柴多呀。”
“他们没有人这么想。他们的官府,不为穷人做谋划,不发布对穷人有利的政令。在他们的官僚的眼中,穷人不是他们的庄稼,而是自生自灭的野草。”
“多丽丝,《新闻报》记者,回上海总部了,再过两天就回到九江来。两天,从今天算起,就是往后的第三天。我要带着记者,去县衙,去府衙,见知县,见知府,把事情搞定,把荒地拿到手,今年诸位可以建造别墅,明年入住。”
“上帝保佑!来,我们大力支持,为了李会长的胜利,干杯!”
李德立说:“多丽丝回九江前这两天,就是明天、后天,我带领诸位上庐山,体验体验在火热的长江边,这座山是怎样的清凉、宁静,宜于居住的。上帝慈爱我们,让我们因为庐山而充满希望,让我们在夏季有避暑的地方。”
“好啊,好,太好啦。”
010
次日,李德立请万和庚上了自己的马车,先到德化县衙,后到九江府衙。
在德化县衙,没有找到管事的人,但在九江府衙,见到了“理问”官。理问是府衙的副职官员,基本上算是个当家的人。
李德立讲述了九峰寺荒地的买卖过程,讲述了德化县衙无理抓捕当事人和见证人的事实,向理问提出承认契约和立即放人的要求。
理问说,此事听取过德化县的呈报,他们向上司请示过,也曾在府中“要事会商”时“过会” 。九峰寺那块荒地,是寺产,而且权属有争议,是不能卖给别人的。
李德立说,汇东法师是掌握九峰寺的历史证据的。复建的寺院和周围区域,包括那块荒地,九江有一些大施主不错,但他们当初都是捐赠者。捐赠,属于施舍,所以从法律上讲,他们是没有主张权的。九峰寺没有寺董会,九江的绅士们此前没有参与过寺院发展的事情,修葺、扩建,历来都是由住持和助手们商议决定的。
“我向贵府提示这几点,足以支持我们双方自愿的买卖契约,所有契约见证人,贵府也应当责成德化县衙予以释放,给予损害补偿。”
理问坚持“存在争议”就无法支持买卖成交的意见。他劝导李德立,你购买了一份存在争议的土地,以后怕是也不得安宁啊,你又是何苦呢,不如放弃好了。
李德立诚恳地说,他怀着建设山上居住区的美好心愿,并不是单纯地为了外国人避暑。山上如果出现了合理开发的居住区,可以改变整个九江的居住格局。有水边居住区,有山上居住区,丰富度比现状加倍,地方和民众也都会从中受益。
理问想了一阵,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李德立继续强化自己的意见道:“庐山上,如您所见,荒凉破败,野兽往来,除了砍柴打草的山民和少数烧炭人,除了狭小、破旧的寺院、道观,基本上没有人迹,别说适宜居住和生活了。我的设想如果实现了,会让庐山活起来。”
最后,理问说有争议的土地确实不宜操作,若是山上其他没有争议的荒地,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李德立抓住机会,询问:“在庐山上另找一块土地怎么样?”
“另找一块土地,只要没有争议,要简单得多。”
李德立当即要求理问先生写出一份“承诺字据” :假若庐山上有无主的土地,除了皇帝赐封的之外,李德立可以选择开发,同时退还九峰寺荒地。
拿到九江府理问书写的承诺字据,尽管比较笼统,李德立还是非常高兴。辞别府衙之后,即考虑挑选“备用地块” 。
次日,李德立派人去找了刘四,请刘四协助他和朋友们上庐山,还要刘四再邀一位樵夫。
刘四知道怎么走山,尤其是找不到路的时候,他有办法。刘四砍柴多年,尽管将近四十岁找不到老婆,但与荒山较量,他还是很有本领的。
前年的一个傍晚,李德立考察庐山下来,发现一个樵夫摔倒在路旁无法爬起来。他就是刘四,受伤感染让他的半边脸颊红肿发烫,全身也在发烧。带伤带病上山砍柴,是为了卖钱吃饭。李德立和从人救治了刘四,送了他一些药,护送他回到破烂的草棚中。后来刘四成了李德立的朋友,每个礼拜日一定要聆听福音。
李德立和五位朋友,一共雇了六顶轿子。雇轿子为的是节省朋友们的脚力。到了山上,路会很难走,上山途中能坐轿子的路段尽量坐轿子。肩挑食物、汽水的几个人,是九江印刷局的小伙子,他们不需要坐轿子。
乘马车到庐山脚下的石门涧口,前望峡谷,已是一派世外景象,两边奇石巉岩,绿植茂密,中有长冲溪水,清流急湍,凉风送怀,好是惬意。
换乘轿子的时候,刘四也已到了,他并非听从李德立的意见又邀了一位樵夫,而是邀了三位,连他一共四个人。
“刘四你好!”李德立说,“你怎么多邀了两个人?”
“两个人不够。我知道李会长要看的地方大了,要走的路多了。好难一个,好难一个!这季节,草木长得厉害,原先能走的道也走不了啦,我这个老山鬼,还瞅半天瞅不到路呢。得砍,得一边砍一边走,两把刀不够,不够。”
“哦。是这样啊。你说的有道理,做的也有道理。”李德立笑道,“欢迎你们,刀斧手朋友!”
轿工请李德立他们坐轿子,李德立看了看前面的山路,和阿奇博尔德、约翰商议说:“我们先步行一阵吧?”
阿奇博尔德、约翰他们几个人都说好,山路不怎么难走,风光也值得欣赏,步行!
李德立对轿工们说,讲好的铜板不会少的,我们走一阵,你们轻松一阵,到必须劳驾你们的时候,再由你们发挥本领。
走了一会儿,看到树木交翠、绿荫掩映的山涧中间,有绿森森的大水潭,潭面平阔,蓄水不深,非常清澈。
上游一丈多高的石岩上“呜呜呜”地泻下短促的瀑布,激水有力,浪花如蓬。瀑布被岩石分成五六片,有似一把银锻的竖琴,排列着琴弦,日夜拨动,奏乐不停。
刘四说:“乌龙潭。这是乌龙潭。”
“有乌龙吗,这个潭水里?”李德立问。
“相传有条乌龙,是条好龙,善龙。每逢大旱,它就会出来行雨。”
樵夫说:“在山下,热得想划水,到这里凉爽,反不想划了。”
刘四和三个樵夫在前边开路,提醒李德立他们小心地走过乌龙潭一侧的山石。走上来,发现上面还有小潭,流水在小潭中做了预备,才冲下去的。
乌龙潭峡谷中的清凉,滋养了石崖上的绿苔,浓厚而洁净。
“真是千金难买的游泳池啊。”阿奇博尔德说。
“看起来太洁净了,一丝一毫的杂质都没有。”
“瀑布的水色,雪白雪白,衬着树的碧绿……哦,天上的云也是雪白雪白的。”
“太美了。中国的山水画家,可以来画这条石头溪。”
众人捧水饮用,滋味清甜。樵夫、轿工们都说,山上流下来的是山泉水,最解渴了。
脱出苔藓崖谷,告辞松萝石经,走到高处,已是好远的距离了。抬头看天,白云自渡,气温凉爽,跟九江城中相比,仿佛两个世界。
前面几个樵夫开路,后面几顶轿子跟随,再后面是脚夫苦力,背着“给养” ,中间一群外国人,感叹这条长冲溪乃是“寒泉冷水” ,否则,怎把周围的气温拉得这么低呢?
樵夫们引领众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山路是砍柴的山民、烧炭的山工、到偏僻山寺进香的信众踏出来的。
山上不断看到寺庙的废墟。有的破败的建筑还在树丛中立着,但是没有人气和香火。
正像刘四所说的那样,荒草漫生的小道两侧,灌木的枝条都在在中间牵手了。好在樵夫们手中的柴刀当家,咔咔咔,咔咔咔,前挥后舞,下砍上挑,朝前走着,小道就亮出来了。
轿工们请李德立他们乘轿子,说往前这段山路适合让他们抬一段,再往上走轿子不好用了,再放弃轿子。于是,就让轿工们发挥发挥吧。
能跑山的轿工非常厉害。平地抬轿看不出什么,无非论个步伐快慢,山路方为显示真本事的业务。前后工伕,默契配合,脚步匀称,不用说了,关键是在上下台阶时的前后高低把握,前高后低,后低前高,自然调整,平滑过度,不见磕绊,不是一般轿工可以比拟的。
坐轿子的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得好远好高了。
这日又是难得的亮堂天气,远处的平流云,白如丝巾,横着飘移,近处灌木茂盛,绿草细密。跨出轿子,清风拂人,凉爽惬意。
放眼朝长冲溪一带望去,气氛氤氲,煞是悦目。
李德立掏出怀表看看,时已过午,人已饥饿,樵夫、轿工和始终跟在后面地奔的驮物从人,也早困乏了,于是命令就地野餐。
山上水汽很重,绿色植物的叶子上挑着、挂着晶亮如水银般的露珠。
樵夫们、轿工们的草鞋和膝盖以下的光腿仿佛刚刚趟过河流似的,其他人的布鞋、外国人的皮鞋,全都沾满了泥巴和草屑。草地上太湿,刘四转了半天,幸运地在前方找到一片石头区,可以坐下野餐。
几方大石头,虽然不平,凑合可以摊放食物。大石头旁边还有中等的、较小的石头,可以坐人,可以晾草鞋。
他们自然分成了几摊,坐在石头上:李德立他们六个外国人,刘四和樵夫们,轿工们,携带“给养”的工人。
三明治是印刷厂餐厅做好了打包的,另外备有面包,火腿片,好喝的汽水,李德立分送给樵夫们,轿工们。
樵夫们和轿工们自己带的吃食很差,面包、火腿片、汽水,都是租界高档酒店的玩意儿,尝着鲜,感觉出力也值得了。
李德立问刘四,走过的路程有多少。刘四说,总有几十里吧!砍柴谁跑这么远啊,烧炭也不上这么高的地方,运工太大,好一个难。
阿奇博尔德用怀表上的指北针测量了一下,说:“李牧师,我们现在看下去的方向是……东南,哦,是东南。最高的地方,好像是在东北。方位挺好的,既向阳,又不热。”
格里菲斯·约翰说:“前面的山谷,就是我们走上来的山谷,可真够长的。”
李德立说:“它叫长冲。是够长的。不长,当地人能叫它长冲吗?”
“从这一带,到长冲溪,一漫山坡,都非常适宜建屋居住。一直到溪边,上下几英里,都很适宜啊。”阿奇博尔德说,“长冲溪的另一边,也很好。”
“这一带没有发现庵堂、寺院,应该是真正的荒山。”李德立说,转而问刘四,“上面高处,有寺院没有,你知道不知道?”
刘四说,这个山地他很少来,但知道,上面有个荒败的寺院,叫黄龙寺。没有和尚,因为它太破了。有人上山来烧香,他看见过黄龙寺香炉里有香灰。
“要上去看一看。”李德立跟五个西人同伴说。
阿奇博尔德、约翰他们都说,当然,要上去看一看。
餐后,刘四说,我们得快点了,到岭头上看看再下山,路程多,时辰少,紧赶慢赶,回到九江,担心要到“夜边”了。
午餐后稍做休息,继续登山。“不要坐轿子了,”李德立问几个西方伙伴,“好不好?可以更方便地观览山上的风光。”
阿奇博尔德他们都说好,起身随着樵夫们向上面走去,兴致很高。
“上帝保佑!这个季节的庐山上,风吹着,竟然这么凉爽,这可真是‘天风’啊,比起长江轮船上的风,不知新鲜、美好多少倍了。感谢上帝!”阿奇博尔德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说。
李德立说:“感谢上帝的恩赐。我们的内心的声音,得蒙上帝的回应,这就是‘天应’了。按照上帝的指引,领受上帝的眷顾,接纳上帝的保佑,让我们在酷热的夏天得到清凉吧!”
格里菲斯·约翰说:“感觉凉风是从上面吹下来的,是从山上往山下吹的。”
“你的感觉完全正确。”李德立说,“周围这么多大山,重重叠叠,高山之上气温要低很多,按大气流动的规律,加上地形波的作用,山顶的冷空气像冷水一样,频繁地流下来,空气掺进了植物的香味,自然变得清凉又新鲜了。”
“难道此时此刻的山下,长江边,仍然是那样酷热,暑气难耐吗?”约翰说,“爬山尽管有点累,但半日光景,已经让我忘记了汉口、九江的热。”
“在这里,在这座山上,开辟‘避暑胜地’ ,本人充满信心。”李德立说,“阻力不算什么,做任何事情都会有阻力,何况是这么大的事情,在中国没有人做过的事情。如果九峰山的荒地实在拿不下,我要转战这座大山之上。”
“支持,坚决支持你!”阿奇博尔德说,“最好的支持就是购买你的山地,建造别墅,我要成为你的山地的第一个买主。今天前来考察的我们五个人,就是前五名。”
格里菲斯·约翰等四个人豪情满怀:“我们五个人,要抢先购买。”
现在,他们走到一片巨大的“地盘”了,说是山腰,并非山腰,说是山顶,并非最高的山顶。远处有更高的山头,峰峦高耸,朝长冲溪一面,也就是李德立他们上来的方向,缓缓铺展,溪流潺潺,想必都流下去,汇入长冲溪去了。北面远处则又低了下去。
这片地盘非常荒凉,灌木茂密,奇怪的是没有生长什么大树。虽然不是理论上的“平坦” ,但地盘已足够巨大。由于地盘大,塌圮的黄龙寺废墟显得甚为矮小,几乎被灌木掩映了。
李德立说,他和万和庚、万启勋兄弟讨论过过庐山上的道教、佛教名胜,在实地调查中,李德立也获得了这样的印象:在庐山上,只要顺着四面八方的小路探寻,一般都会找到破败不堪的寺庙、道观旧址,或者几乎被草木覆盖了的废墟。
据说,庐山上的宗教设施都是太平天国时期的“洪氏”军兵毁掉的。
洪秀全创设了一个“拜上帝教” ,自称“天王” ,极力宣扬其教主的权威,但是,这个所谓的“教”是个怪胎,既源于基督教又排斥基督教,既用佛、道、儒又反佛、道、儒。
洪秀全所创建的太平军,每到一地,高呼“杀尽妖魔” ,无庙不焚,无寺不毁,无像不灭,原先各地寺宇林立,洪秀全过后片瓦不存。
在湖南,“除孔圣不加毁灭外,其余诸神,概目为邪,遇神则斩,遇庙则烧” 。打到武昌后,太平军对僧寺道观,更是痛加剿洗,对僧人羽士,重者格杀勿论,轻者迫令还俗。
清朝咸丰三年,洪秀全占领南京,宣布诸子百家之书皆为“妖言邪说” ,尽行焚除,不准收藏诵读,“世间有书而不奏报,不经天王盖玺而传读者定然问罪” ,镇江文宗阁,扬州文汇阁,所藏四库全书付之一炬。又设立“删书衙” ,全面删改四书五经及“凡情诸书” 。
洪秀全的太平军,早期略有法度,后期每每大肆屠城。占领一地,必要大杀三天,其林凤祥、李开芳部,杀人尤甚,“屠南京满城,未杀尽者,驱之出城,悉沉于河” 。山西平阳之屠,林逆“搜杀三日” ,男妇老幼尸身枕藉;又纵火焚烧,一城化为灰烬。黄岩之屠,“尸横通衢,行止履其上。空屋中积尸几满” 。咸丰十一年江西瑞州遭受焚掠,成为焦土。咸丰十三年李秀成部屠戮江苏无锦城男女老幼十九万八千余口……
当然,清朝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的淮军,也是同样,到处屠城。
庐山上的佛寺道观,遭到太平天国“洪氏”恶兵焚毁,一座不剩。当地知情人讲,当年有三百多座、将近四百座,太平军过后,全都没有了。
黄龙寺被毁后,复遭风侵雨袭,已然破败得让人怜悯。殿堂屋顶坍塌,墙壁残缺隐现。寺中空地上,在密可掩人的荒草中,一尊庞大的石香炉,便是接待信徒的惟一设施了。
没有和尚,没有像九峰寺的汇东师徒们那样致力于修葺、扩建的僧人;没有俗主,没有像当年的“九江钞关”监督唐英那样的官吏,捐助资财,带头助力佛家;没有香客,可能这个所在太高、太远,太破败,“法力”消失了?
李德立说,他前几年来考察过,但没有这次认真,没有这一次感觉这么好。尽管此地荒凉不堪,连鸟雀都没有,可能只有野狐在深夜窜过吧?
“几乎可以认为,这片荒山是无主的。”李德立分析道,“无主,就可以跟官府谈判购买了。”
他们登上黄龙寺的一个瓦砾堆,向各个方向观望。“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足以建造一座山城,避暑山城。”他们认为。
李德立站在瓦砾堆的最高点,有如一位青年将军,在检阅他的兵群。
确切地说,他站的是一方石墙的拐角,其余的殿壁全都塌圮了,拐角还在顽强地展示它的九十度结构的稳定性。
李德立,此时二十九岁。二十九岁的李德立,依照中国人的说法,将近“而立”了,而他的学识、气派和胆略,欲在遥远的世界东方拼搏一把避暑房地产事业的雄心壮志,自然而然成就了他“一览众山低”的不凡气派。
是的。他的西人同伴,皆略年长于他。而中国樵夫、轿工们,都比他要大十多岁不止,比如刘四,四十多岁,看上去要苍老得多,胳臂和腿上裸露的暗红色肌肉在拼力地支撑着缺乏营养的身体。
李德立说:“我们现在仍然看不出全貌,我们看不清这片清凉世界的全貌。但我可以想象——上帝保佑——慈爱的上帝在我的心中画出了一幅概图,我仿佛受着上帝的指引,在高处向下观望。这片地盘,和长冲溪上游的宽阔的谷地,都是绝佳的避暑胜地。”
“是的。”格里菲斯·约翰说,“上帝让我们感觉到了,也就是李牧师你感觉到的,未来的避暑胜地一定是非常美的,是非常美的。”
阿奇博尔德道:“这座山,庐山,跟长江比较,当然它是小的,长江是大的,但是若论避暑,长江轮船上的凉爽就很小了,庐山的凉爽是大的,足以让我这个‘轮船人’爱不释手,不愿离开。”
“刘四,我的好朋友,大山的朋友,庐山的朋友,请告诉我,这座山头,我们站在这里的,它叫什么名字?”李德立问刘四。
“这个……这个……”刘四晕头了,“我们砍柴的,还有烧炭的,不走这么远,这么高……它的名字?李会长您是说,山的名字?我们反正叫‘立山’ ,‘立山’,您平日也听得到的,我们都叫‘立山’……”
“哦。‘立山’ ,是个大名,大的名字。这个地方,我说的是这个地方。”
“没有人给这个地方起名字,没有。黄龙寺?叫黄龙寺吧?”
轿工领班接话说:“黄龙寺不是山的名字。”
“Cooling!”李德立兴奋地对阿奇博尔德、约翰他们说,“Cooling!好不好,我们叫这里Cooling?你们说呢,朋友们?”
“Cooling:‘清凉’。英语竟然早就预备了这个词啊。太好了,就是它了,Cooling!避暑胜地。我们将来要成为Cooling人。李牧师,坚定目标,毫不动摇,让我们大家都成为Cooling人。”
“牯岭?”刘四和樵夫们、轿工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理解了,“像牯牛一样卧在这里?牯岭?牯牛岭。好记,也好听。”
李德立向上天伸展双臂,“啊哦——”放声的长长的高唱一声,在额前、胸前画着十字,道:“上帝保佑……”
这片宏大的山上的地盘,从此有了名字:Cooling——牯岭。
“好了,赶紧下山,否则天黑赶不回去就麻烦了,天一黑,我们可胜不过山上的野兽。”由于来路高差太大,李德立问刘四,走牯岭的另一侧下山,行不行?
刘四说:“好一个行。走那边,下去,就走到我砍柴常走的路上了,不陡,要好走一些。毛病是弯来弯去,绕来绕去,路有点长。有我刘四在,不怕弯不怕绕。走,柴刀开路!”
在下山的路上,李德立已经拿定了主意:不能在九峰山荒地的买卖中退缩。
不但不能退缩,而且要继续购买庐山上的大片荒地。如果官府愿意把牯岭出手,我李德立则愿意放弃九峰寺的绊藤坡荒地。
他跟阿奇博尔德商议说,如果能拿下牯岭这片荒山,那么,从九江到牯岭的道路就是个巨大的工程。今天下山走这条小路,我们得用心考察考察,坡度了,宽度了,修建的难度了,等于实地踏勘,为将来的大规划做一番预备工作。
离开牯岭,从另一个方向下山,正如刘四所言,比长冲溪谷要盘桓曲折得多,不过正是由于盘桓曲折,拉长了路程,坡度确实不那么陡了。
他们经过了一处不太大的高山湖泊。峰岭围抱,森林蓊蔚,非常优雅。
几个西方人一致认为,湖形有如一把小提琴。有人说,在此地建造别墅也不错,有人说,比起牯岭山地和长冲溪谷,还是差着不少的吧?
继续往下走,到了仙人洞。刘四说他进去过,是个“道人洞” 。
刘四说得不错。仙人洞是个道家福窟。李德立和朋友们向仙人洞行进,但见山下苍苍茫茫,不知人世有几许远近。
传说道教仙人吕洞宾曾经在此修炼。
李德立觉得很有意思。洞宾,洞宾,洞中之宾。在中国的青山名崖,但有洞窟,就有吕洞宾。有了吕洞宾在洞中修炼的传说,洞窟自然就会成为福地,受人敬拜。
仙人洞所在的砂崖,由于不断风化和山水长期冲刷,慢慢形成了这个天生洞窟。自然也是中国古代道家大仙吕洞宾的一处别墅了。
走近仙人洞,见一巨石横卧,宛若一只大蟾蜍,伸腿欲跃,人称“蟾蜍石” 。石上生有一株苍松,人谓石松。石松凌空展开两条绿臂,拥抱前来进香的人。
石松根须裸露,却生机盎然,迎风挺立,千百年不倒,其枝枝叶叶,蓊蓊郁郁,密密层层。文人说,石松作为庐山奇景,显示了坚强不屈的性格,其实是庐山的云雾水汽充足,常年滋养的结果。
顺着石径小道,继续逶迤下行,苍崖翠壁,一洞中开,豁然迎人。岩洞高过两层楼房,约有几十步深。洞壁冰岩麻皴,横斜错落,记载着岁月的漫长,道教的丰富。
洞内,有一座石制的殿阁,也是凡有吕洞宾的地方,必须有的“纯阳”殿。吕洞宾,字纯阳。“字”是中国人的别名,使用在一些特定的场合。
纯阳殿内,立着吕纯阳即吕洞宾身背宝剑的雕像。剑、镜、符、箓,是中国道家仙人的法宝。雕像两旁有两副对联:“称师亦称祖,是道仍是儒” 、“古洞千年灵异,岳阳三醉神仙” 。
在仙人洞的最深处,有两道泉水,沿石降下来,滴入天然石窖中,叮咚有声,悦耳动听。这便是千年不竭的“一滴泉” 。泉水清澈晶莹,其味甘美。
观览完毕,走出仙人洞,举首瞻望,但见青峰奇岩,暮色飞度,云雾缭绕,时而浓如泼墨,时而淡似青烟,变幻多姿,美不胜收。
路边有一“访仙亭” ,传说朱元璋建立明朝政权以后,为了证明自己乃是“天子” ,有天神暗助,编撰了很多与仙人洞有关的神话,这里就有一则。
说是朱元璋有一日患病甚笃,宫中御医束手无策。忽然有人报告说,庐山仙人洞的赤脚道人赠送仙药来了。老朱服药后,立即病愈了,龙心大悦,派遣使者到庐山寻找仙人,表示感谢。使者来到仙人洞小道上寻找时,并无道观,惟见苍岩巨石上刻着“竹林窟”三字。使者称奇,回京复命。朱元璋便下旨在这里修建了“访仙亭” 。
离开仙人洞,往山下走,路程不多了,却是九曲十八弯,极是费腿脚。好在将及山麓,走的人多,小道被踩踏得宽一点,灌木也早被砍得离路较远,还有,九江的轿工训练有素,抬着几个洋人,弯来绕去,健步流星,天将暮时终于下得山来。
回到九江城,已是月光弄影了。
李德立说:“大家都辛苦了,我们就近直接到‘裕富堂’好了。今天没有斋公,我请大家喝点酒。”
晚餐之前,李德立即命随从把应付给樵夫、轿工的酬劳薪资付给了他们,而且每人都另加了一份小费,众人高兴,气氛欢乐。
011
在天音堂,那些被捕乡绅的家眷们,找到李德立,请李德立救助她们的家主。
李德立结束布道,向她们解释,去找了衙门,正在想办法,就让她们去生活物品发放处领一条毛巾。她们走去后,李德立离开了天音堂。
李德立觉得对她们怀有歉意,于是,登山考察次日,尚未解除腰腿的疲劳,便决定去她们每一家都看看。他命秘书去租界购买面包、火腿,去九江市上购买香甜的茶饼。需要六份——要去看望无辜受难的六户人家。
至于九峰寺,当家的坐牢了,去慰问是没有用的,要去牢中探望。
得拜访万和庚举人,然后到县衙去,要求撤销案子,释放汇东法师和两位管事的僧人;再到府衙去,以攻为守……对,以攻为守,就庐山黄龙寺一带的Cooling,以更大的山地面积,跟他们交涉、谈判。
避暑,是生活的权利,这种权利不是西方人独有的,中国人也有,中国人也应该有。开辟避暑胜地,让人与山和谐共处,是我李德立的责任也好,使命也好,它没有错,这件事情没有错,不但没有错,还是件好事情。
派秘书去采买食品,李德立在九江印刷局的公事房,听取了关于从欧洲运来的新印刷机的组装、调试的汇报,部署了新的印刷业务的拓展事宜,然后,抓住空隙时间,审阅新的《传教者》杂志校样,审阅福音传单的内容。
上帝指引我们往前看时,似乎是茫茫的旷野,什么都看不见,如何渡过呢?但若回头看看所行过的路程,步步都有神的带领;凭着已往的经历我们如何过来了,我们前面的道路也要如何过去。
我们的记忆力太坏,常常忘记神的作为,像行走在旷野中的以色列人一样。
以色列人在埃及受苦,如何蒙了神的拯救,红海如何在他们眼前分开,叫他们走着干地过去;但他们过了红海才三天,歌唱的声音还在耳中,就忘记了神的作为,遇到没有水喝的时候就发怨言。我们每逢看以色列人就以为他们太软弱可怜,但我们一点不比以色列人好。天主在我们身上曾经行了多少神迹奇事,我们也是随过随忘。
若还能记忆的话,在以前的某一件事上是何等可怕,神不是救了你吗?又在某一件事上是何等困难,神不是给你开了出路吗?
凭着你已往的诸般经历,你是如何过来的,就应当相信你前面的道路,没有什么能拦阻你、使你过不去,因为主耶稣就是你的道路。
那些在神的面前有能力望著标竿奔跑的,根本没有工夫去回忆往事,也用不着回忆往事,但有人也必须藉着过去的恩典和经历才能得着前行的力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信心逐日高升,越发相信上帝的慈爱与智慧,并且知道我所信的必不枉然,因为我所信的是一位复活的主,祂的应许永不落空,祂的承诺必会如期兑现。
我将自己交在上帝的手中,求祂引领我。我知道,我的道路不是由我来决定,而是上帝在替我选择的。我需要上帝的智慧,做我脚前的灯、路上的光,因为我身负使命,任重道远。
我寻求上帝的旨意,有如古时候的大祭司,在上帝面前的虔诚。我深信智慧全能者的抉择,胜过我的短视的判断,也胜过我的朋友们的建言。荣耀的耶和华啊,求祢带领我!
我是上帝的儿女,有时看见一条两旁有树的大道,非常欣赏,从这一头往那一头望去,有绿的景色,看了非常爽快;一株一株的树,正像殿中一根一根的柱子。
现在,让我们来看我们自己所走过的道路,上面铺展着的,是神的怜悯,神的恩赐,两旁直立着的,是神的慈爱,神的信实。啊,你看了快乐不快乐呢?
树上有没有小鸟在唱歌呢?有,并且有许多,它们都在歌唱所领受的恩典与怜悯。哈利路亚!
新书《盛世危言》也是李德立近期时时翻阅的,著者郑观应,广东省香山人,士绅家庭出身。香山离广州不远,跟香港隔水相望,在英中“通商战争”之前,香山人中就有不少与西方商人打交道,因而靠经商致富的人家比较多。郑观应就成长在这样一个家庭。
在郑观应的家族和亲明中,很多人在上海等地经商。这样的家乡环境和家族关系,对郑观应影响很大。他十七岁参加了传统的县试,失败了,毅然抛弃中国历代读书人“屡败屡战”的应考精神,走上了“赴沪学贾”的道路,到上海参与经商了。
在此后的岁月中,郑观应先后在英国宝顺洋行、太古轮船公司担任过商职,后来自己经营贸易公司,投资轮船公司,也担任过上海机器织布局总办、轮船招商局总办、上海电报局总办等重要职务。
郑观应列身于西方商行、中国官僚企业的激烈竞争之中,日夜操劳,辛勤经营,积累了财富,也积累了厚实的商务知识和丰富的经验教训。
算起来,郑观应比李德立年长二十二岁,但在汲取外族文化知识的事情上,他们两个人非常相像。李德立拼命学习华语、中文,潜心研究中国社会;郑观应努力学习英文,“究心泰西政治、实业之学” ,以为“救时救国”之用。
《盛世危言》作为郑观应的新著,比他以前的其他著作,看法更加客观。
中国社会上下,历来崇尚“重农轻商”、“重农抑商”的经济观念。他们自给自足,自己种粮自己食用,自行纺织自己穿戴,官僚搜刮财富,追求享乐,普通民众以温饱为目标,以安定无事为福份。
任何国家,任何社会,人民幸福都是经济发展的最高要求,在中国达到这一要求的手段,就是奖励农业、勤力农事、减除浪费,而不关乎商业、不关乎商务活动。甚至,商业和商务活动遭受社会“低看” ,认为商业是“不劳而获” ,商务活动潜藏奸猾、欺诈,有悖“礼仪” 。
中国最高的统治者,历来认为工商活动是最大的“浪费” ,它占据生产人口,妨碍农业生产,促成奢侈浪费,不仅无益而且具有“大害” ,于是,长期以来,压抑商业和商务活动。
直到近年,“重农轻商”的思想观念仍然没有根本性的动摇和改变。
英中“通商战争”以后,大清政府被迫开放通商口岸,中国人与西方人打交道的机会越来越多,像郑观应这样的经商的人,他的观点才有机会、有理由走上“台面” ,受到有识之士的欢迎。
三十年前,清朝政府就成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是为处理外交事务而专门设置的机构。在近年的外交事务中,商务是最多、最主要的。可是,政治界、知识界的顽固分子,不看局势,一味地盲目排外,所谓“兵战”叫嚣时不时地压住有胆有识者如郑观应等人的“商战”声音。
郑观应是个明白人,他在《盛世危言》里边这样表述自己的思想:“欲攘外,亟须自强;欲自强,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欲振工商,必先讲求学校,速立宪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
尽管郑观应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讨论大事,没有跳出“攘外”——打击、打败外国人的“中国式目的”的泥沼 ,却已能够明确认为“商重于兵” ,“商”为根本,“兵”乃末节,商业和商务活动、商务合作,应该替代对立和抵抗。
李德立认为,“商”的要素,无非是契约精神、诚实精神、平等精神、合作精神……然而,在中国,在大清、在九江、在德化,却没有契约的立足之地。
采买食品的秘书回来了,面包、火腿、九江茶饼。要去看望无辜受难的六户人家,所以共有六份。
李德立左看右看,觉得礼物分量似乎有点偏轻,于是说:“预备马车,赶紧出发。你们再带点钱,跟着我到早市,再买点菜,不,买肉,买六份肉。每份三磅,把钱带足,走啦!”
马车很快到了早市,购买了六份肉。让秘书也上了车。驭手挥动鞭子,驱马奔走,直达庐山脚下,一家一家地问询那些被捕乡绅的住处,慰问他们的家眷和子女,解释正在进行多方营救等事宜。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知道,庐山北麓的乡绅,在外人五人六,出面议事,他们的家,有的较好,但多数非常一般。
他们的家,四围或三围房屋,中间有一片空地,没有遮盖,与上空连接,显然是汇集雨水之处。
他们家的凹形或回字形建筑,多为一明两暗布局。中间的堂屋,是建筑中的明亮部位,挂有字画,左右两侧的厢房是暗藏的,光线很差。
只有一家,条件优越,四围天井,中间有一块高出的石埠。在石埠的中轴位上,设置了两个金钱水眼。石埠的外围一圈,有几个铸铁水口,用于排水。再外围的低处,是一圈蓄水池,清水中种植有白荷花,饲养有红尾巴鲤鱼。蓄水池四周,有一圈大约三英尺高的石栏杆……
看望了六家被捕乡绅的家眷,赶紧去拜访万举人。
不无忧虑的万举人请李德立坐进堂屋,饮茶。李德立送给万和庚一幅油画:“万先生,我给您带来一幅画作,请您欣赏和存放。托马斯·庚斯博罗的《乡村的早晨》 。”
“哦,太好了。”万和庚接过画,高兴了,说,我看看,“这就是英国的乡村吧?”
“是的。我猜想它是英国萨福克郡的乡村,哪里是庚斯博罗的故乡。这个画框是橡木的,非常般配乡村的风景。”
“嗯。橡木。树,房屋,河……还有草垛,远处还有很多……羊?”
“是的,羊群正在走进画中。小牧羊狗,这里。”
“他画得非常好。很是传神。西画能画得这么传神,非常好,因为西画的颜料不比中国的水墨,它是浓稠的,作的画,往往不适于近观,要拉开点距离观赏,才见其好。”
“庚斯博罗的画作非常明净,光亮。他很出奇。雷诺兹,大艺术家,讲课时告诫学生:蓝色作为冷色,最好不要在画中作主调。庚斯博罗偏偏约请一位工场主的儿子,穿上蓝色的衣服当作模特儿,作了一幅《蓝衣少年》 ,一举成功。”
“出奇制胜!蓝色,在中国人看来,是阴色,和阳相对。”
“庚斯博罗善画风景。他的风景不光是亮丽,还充满流动感、节奏感,技法轻灵,自然动人。英国艺术界认为他创造了一种新风格,叫做‘不拘形式的新风格’ 。比他晚半个世纪的画家康斯特布尔,约翰·康斯特布尔,赞赏庚斯博罗,说:‘看着他的画,我会感到眼中有泪水,却不知是从何而来’。”
“这么好的画,我会认真地欣赏,细心地收藏。请,请喝茶。”
李德立说:“英国领事馆发了知会书给府衙和县衙,但是好像,府衙和县衙,他们没有退让的迹象。我得亲自出面,要他们的答复。”
万和庚说:“有个新的消息,可能对我们不利了。‘德化县’已经离开衙门。是他自家退职的,还是上头把他换到别处的,尚不得而知。”
“德化知县走了?”李德立不由讶然。
“是。是个确实的消息。他没有告知我,大概是为了避免嫌疑吧?也因此,我弄不清目前的情况。”万和庚说,“玄机何在?德化县只是在听吩咐办事情,玄机在九江府、道台府,甚至在南昌的大衙门。亲自出面,当为良策。你是对的,我支持你。”
“但是德化县衙,我还是要写一封信。九江府和浔阳道台府,也都要写。”
两人饮茶。李德立又对中国没有民事律法,一切事情,只要牵涉纠葛,就要按照所谓的“刑律”由地方官处置,表达强烈的不满:“民法,民事法律,比刑法,刑事法律,范围要宽得多,内容要大得多,可是,贵国没有,至今没有。”
万和庚叹息道:“李先生说得对。民事,民间之事,数量巨大,占比极高。我在县衙当差,痛感此类事情之烦乱,全凭知县‘断案’ ,辛苦、受蒙蔽、贿赂、贪钱财、仓促、死命拷打、屈招、穷人冤死……哎呀,没法说,没法说。”
“民事法律,太需要了。没有民事法律,一切都归入刑法,拷打、逼供,令人发指的酷刑,都会滥用。因为民事、民法,是说理的,论理的。西方国家都有民事法律的,可以参照制定啊。债权、物权、契约、继承、赠予……此类事情,如果不按民法对待,都当作刑事犯罪,让无罪的、无辜的平民百姓挨打、受刑,这……这……唉!”
“你说这个挨打、受刑,他们在牢狱里,还真是挨打、受刑了。”万和庚说。
李德立连忙发问:“你说,我们的朋友们,在德化县衙的监牢里,挨打、受刑?”
“是啊。”万和庚说,“我去探监,想看看他们,看看启勋嘛。没有看到。没有见到知县,狱卒不让进去。但是在刑房,听说有几个挨了打,受了刑。”
李德立说:“这样我越发觉得,我得赶紧面见官府,跟他们说理,救出我们的朋友!”
万和庚苦笑道:“有几个,过堂的时候,这么供述:‘不知道李德立是个洋人。单看名字,以为是我们中国人,糊里糊涂就签字画押了。’可是,多人的口供相互印证,都去裕富堂参加李德立的答谢宴会了,都去喝汽水了。你去参加宴会了,喝汽水了,李德立主持的宴会,你看不出李德立是个洋人?你以为他是个中国人,糊里糊涂签字画押了?打!脱掉裤子,打!哎呀,打得哭爹喊娘的……”
李德立也忍不住了,大声苦笑,道:“你看没有民法,使用刑法,把人抓进牢狱,逼成这样,逼成这样!他们本来就不应该被抓进牢狱啊!”
契约,双方自愿,见证人,玉成好事……却被抓进牢狱,遭受毒打,善恶混乱啊!他们没有罪,没有错。上帝保佑,让我李德立战胜官府,救出他们吧。
告辞之际,李德立对万和庚说,九江府理问给出了承诺,挑选庐山上的无主荒地,购买或者承租,只要没有争议,他们会考虑支持。
因而,去庐山上考察了黄龙寺所在的一大片荒地,就是“牯岭” ,把名字都起好了。连同长冲谷地偏上的一段。那一带,没有人烟,白日鸟雀鸣叫,夜晚野兽出没,李德立意欲敦促官府同意,出售给他,让他开发为居住区。
“牯岭?那片地方,我知道的。”万和庚说,“虽然我不上山,即便上山也走不到那里去。但是你说到黄龙寺,这座寺院,和我万家,还真有点渊源。”
“是吗?这太好了,说给我听听。”
黄龙寺在晋代就有了。跟其他寺院一样,屡次被毁。据传说,明朝时期,神宗曾召黄龙寺方丈应对,赏赐袈裟。之后颁下诏书,拨付款项,支持黄龙寺建造藏经阁。这样,地方官府就非常看重黄龙寺了,香火也很旺盛。
万历四十六年,重修黄龙寺。九江知府带头捐资,为铜佛鎏金。黄龙寺因此在僧俗两界都很知名。多地寺院的僧人们在黄龙寺结社,弘扬佛法,谓之‘石林社’ 。
进入清朝,黄龙寺又破败了,萧条了。顺治十六年遭到雷击,殿堂全都毁坏了,寺院内外的古树,都被烧成了灰烬。乾隆之后,黄龙寺略为修复。嘉庆年间,有一舒姓信士进香,发愿,化缘,修复寺院,尽管规模小巧,档次低劣,黄龙寺又复现了。谁知咸丰年间,又遭战火毁弃。
同治初年,也就是三十年前,从扬州刮起一阵刻经传法之风,影响所及,九江士绅,尤其是山北诸地的文化人家,集资修建山上的寺院。我们万家祖上,我的祖父辈,为复建黄龙寺出了一份资,还有一纸“功德书”呢。
万和庚介绍了黄龙寺及自己家族的集资事宜,还真的找出了家中收藏的“黄龙寺复兴功德书”一份。李德立一看,高兴极了。
“这就是中国话常说的,天助地助,祖宗相助。”
“此话怎讲?”
李德立说,“万先生,你的这个证据,很清楚,是‘集资’ ,不是‘捐赠’ ,它说明,你家、你,是黄龙寺和周边荒地的东家之一。对牯岭的荒地,你拥有那么一份权利啊。”
“要说,道理上是这样。是‘集资’ ,不是‘捐赠’ ,有证据啊。”
“我们可以这么操作:万先生你,主张你的家族权利,同意出售应当属于你的一份寺产,也就是今天的牯岭荒地。黄龙寺早已没有了僧人,寺产也早已变成了荒地。那么,鉴于如今的土地性质,请求官府接受委托,代为出售。我李德立,去向官府购买。最后,让官府把出售荒地的收入给你,当然,是你应得的那份收入。”
“这么操作?没有问题吗?”万和庚一头雾水地问。
“没有问题。你写一份文书,申明属于你的家族的牯岭荒地全权交由官府出售,签字押章,给我。我要写报告,呈交县衙、府衙、道台衙门,把我的报告和你的文书一并给他们,要求他们答复。”
万和庚依照李德立的建议,书写了一式三份“委托出售原庐山黄龙寺所在区域荒地书” ,如实载明情由,签字押章后交给了李德立。
李德立告辞万和庚,回到自己的印刷局,着手拟写两种材料。一种是“关于九峰山九峰寺绊藤坡荒地买卖合法性的报告” ,一份是“关于庐山黄龙寺所在之牯岭及长冲荒地的正常购买与合理开发的申请” 。
作为正式文书,李德立预备写好后先拿到英国驻九江领事馆,照相备案,然后附带万和庚的“委托出售原庐山黄龙寺所在区域荒地书” ,全部一式三份,分别交给县衙、府衙和道台衙门,因而,写得非常认真、用心。
写好报告书,李德立感到轻松,到印刷局业务科了解新的印刷业务的拓展情况,势头也让人愉悦。邮票业务已经全部拿下,九江租界邮局对新式印刷机印刷出来的邮票样张非常满意。新印刷机可以媲美“美华书馆”和“墨海书馆”的设备了,只是没有他们的印刷工厂规模宏大而已。
美华书馆的主人是美国基督教长老会,起初开设在澳门,叫做“圣经书房” ,后来迁至宁波,又转移到上海,改名为美华书馆。
美华书馆,设备最新、最全,李德立去考察过,有中、英文排字部、铸版部、印刷部、装订部、仓储部,印刷部有多台大型滚筒印刷机,平板机也不少。
美华书馆印装的《圣经》很是精美,他们也创办的有教义刊物。除了为教会学校印制各科的教学用书,还不断印刷出版科学读物。《英字指南》 、《万国药方》 、《心算启蒙》 、《五洲图说》 ,都是他们出版发行的质量非常高的书籍。
武昌文华大学,原名文华书院,近年改名为大学以后,扩张很快,已有学生数百人,开设有天文、地理、英语、西洋史、圣经、数学、物理、化学、体育等全本课程,也兼习中国的四书五经,总体学制为十年,他们的教科书、学生用的课本,都愿意在九江印刷局印制。
李德立非常满意印刷局业务科的工作,勉励他们,一定要把文华大学的业务做好。这才回到自己的公事房,坐在淡黄色的中式木圈椅上,磨了杯西方的“香饮”——咖啡。
素朴简易的公事房,惟有主位上悬挂的十字架圣象,框木宽厚,色彩丰满。
立在一侧的古朴的书架,上面的书,除了新的线装版《盛世危言》 ,除了自己书馆印制的资料,其他的英文、中文书籍,都有些日子没顾上阅读了。
咖啡很香。和阿奇博尔德他们五位朋友上庐山牯岭考察之前,在租界的酒店,每人来了一杯咖啡。其余时光,李德立自己忙得连坐下来,悠闲地品尝咖啡也做不到了。
饮了一小口咖啡,他伸起双臂,向后舒展腰肢,缓解疲劳,左手却稳稳当当落在了平置于书架的《圣经》上。他立即起身,将《圣经》捧在了胸前。
哦,上帝,上帝保佑!上帝在照拂我,天主与我同在……
012
《新闻报》记者多丽丝自上海回九江的日期后延了。李德立派去接船的人没有接到她,次日收到她的信说会比原计划晚三天。
阿奇博尔德他们五个人,在九江一共逗留了四天,乘顺风船回汉口。顺风船是阿奇博尔德相熟的一个美国公司的。
外国公司的轮船,都比较大,乘坐舒适。即便是不大的船只,只要悬挂外国旗子,在长江航行,水上的盗贼、港口码头的地头蛇,都不招惹。中国船就不行了,常常遭遇安全问题。
阿奇博尔德说:“李牧师,我们会为你祈祷,期待你的好消息。”
“为我祈祷吧,为我们共同的未来祈祷吧。”李德立说,“庐山避暑胜地,是一定要开发的。在庐山牯岭建造别墅居住的美好心愿,是一定会实现的。”
“期望早日成真我们的梦想,得到庐山牯岭的清凉。”
李德立说:“他们的官府不来抓我,只是抓捕中国人,抓捕汇东法师和绊藤坡荒地买卖的一些见证人。不单是因为领事馆给了他们知会书,实际上也像长江上的中国船务官员,他们在避开外国人。避开,避开重要的当事人,这个案件,他怎么往下处理?”
“是的。有点滑稽啊。这样下去,他们处置不了这个案件,撤销不了这个契约。”
“他们的上司,到底会怎样做,不好推测。”李德立说,“中国的法律,几乎等于上司的口舌。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案件,县衙处置不了,他们就是在等上司的话。上司怎么说,他们就会怎么做。”
“在中国的兵法中,有个‘拖字诀’ ,就是拖、拖、拖。官场也盛行这个,如果他们就这样一直拖下去,也差不多等于让契约失效了。”
李德立说:“你说得很对,我们要攻克壁垒,打破僵局。请等待我的消息吧,我会及时写信给你。”
“好!朝着目的地,航行!一路顺利。上帝保佑!”
次日,李德立及时到了英国驻九江领事馆,向领事馆汇报考察庐山牯岭的经过,汇报万和庚自愿出售家族寺产的情况,要求将自己写给中国官府的报告和万和庚委托官府出售寺产荒山的委托书照相备案。
报告的内容有几项:
九峰山九峰寺绊藤坡荒地的买卖为双方自愿性质,买卖和建立契约的过程合乎当地惯例,衙门应该承认交易、押章备案;
卖主九峰寺和买主李德立以及所有见证人没有错,更没有罪,应该立即释放所有被无辜关押的人并赔偿其受押期间的各种损失;
根据九江府理问官的建议和承诺,要求购买庐山牯岭废弃黄龙寺所在荒地及长冲溪荒坡,合理开发之后用作避暑居住。开发和建设,遵从中国法律,保护自然风貌;
按照中国的法律,只要不是皇帝赏赐给某人的土地都是可以出售的,所以庐山牯岭废弃黄龙寺所在荒地早已无主,已成官产,及长冲溪荒坡,亦为官产,可以出售;
黄龙寺的寺产原所有人之一万和庚,代表其所有权人万氏家族的祖先,提交“委托出售原庐山黄龙寺所在区域荒地书”一份,已如实载明情由;
除了万氏家族拥有庐山黄龙寺部分寺产之外,其余所有拥有庐山黄龙寺部分寺产的人家,只要能够提出可靠的证据,均应同样对待;
庐山合理开发居住,可以为庐山上下及九江城区相关民众创造劳务机会,使他们受益。土工、木工、砖瓦工、筑路工,其他苦力,以及未来的车夫、轿工、园丁、家仆等等,需要数量很大,民众参与劳作,获得报酬,自然逐步富裕……
李德立在报告中总结:九江有庐山,是当地一大幸运,让庐山为人造福,是明智的抉择,敢于进行宏大设计,是九江和庐山的机遇,官府和官员支持,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功德。何况,本人意欲购买的荒地,本是“一个兽类出没的野山废土” 。
英国驻九江领事馆,接受李德立的请求,为他的报告、九江府理问的承诺字据和万和庚的委托书照相、备案,表明了支持的态度。
离开领事馆,李德立驱车,再次来到九江府衙门。九江府衙门和领事馆所在的租界较近。
九江府管辖的,是德化、德安、瑞昌、湖口、彭泽五县。
府衙一带,是典型的中式风光的建筑。木料,年深月久,略显变形,颜色灰黑厚重。偶尔见到修葺,新换上的木料墙板,在灰黑的背景上,画出一片金黄。
李德立到了九江,曾经很有兴趣对此地的渊源加以了解。江西——“江南西道”是出产大树巨木的地方,它的整个北部,古称“豫章” 。据说“豫章”就是大树的名字,或者有人说是大树上的妖怪的名字。各种传说,都在证明,一个悠久的木材之乡。
在中国的历史上,北方的朝廷,譬如隋朝和唐朝,建设王宫的时候,就把豫章指定为殿堂栋梁的采办地。当然,大木料渡江不容易,他们一般就在江北砍伐大树,以畜力、人力,缓慢地运往北方。
九江府衙旁边,是著名的西花园,当地人称“西园” 。从府衙房屋的缝隙,有时能看到西园中凉亭的尖顶。实际上,府衙就是西园的一部分。
未能见到知府和理问先生,李德立向府衙兼管接待来人的“书办” 呈交了报告书和委托书,留言“请府台长官审看。本人等待回复” 。
然后,驱车前往德化县衙。听说德化新知县已经上任。
照例是衙门前穷人躲躲闪闪,照例是幽深的门洞,照例是两个门禁衙役挡住了李德立。
李德立提出要面见知县,或者面见主簿、丞官,且有重要的报告书呈交。
两个衙役相互对看,气氛神秘,然后,一个衙役说,知县外出公干去了,主簿、书办,也都外出公干去了,你改日再来吧。
“怎么可能,全都外出公干!”李德立严厉地道,“偌大县衙,没人值班吗?快去给我通报,我有重要的文件需要呈交。”
其中一个衙役好像级别高一点,他指示另一个进去,“去,喊书办来。”
书办被喊来了,是前些天李德立和汇东和尚来送交地契时见过的那个秘书官员。态度傲慢,收下地契连收据也不想打。今日同样,斜眼看着李德立,“你要呈交什么文件?”
李德立说:“一份报告书,一份委托书。请你收下,交给知县。请告诉知县,府衙理问官是支持我的。”
书办收下文件,说:“好吧。”
“请你给我写个收条。请知县尽快答复我。”李德立说。
书办扭身进去,到书办房写了个收条,出来交给了李德立,说:“知县会不会尽快答复你,我不知道。”
跟这个书办交涉无益,在德化县衙逗留也无益,李德立把希望寄托在更高一级的衙门,于是,转身上车,前往浔阳道台府。
他想面见二府,那位曾有一面之交的官员朋友盛富怀。
他和戴浩臣一并拜访过盛富怀,盛富怀也曾向他透漏上司禁止九峰寺荒地买卖的消息。可是,在道台府问来问去,先是有人愿意代为传告请求,后是告知二府不在衙门。
不过,道台府的差人们素质还是要高一些,脾气也都好,对人微微笑,需要帮的忙帮不了,报告书和委托书还是客气地接受了,并且对李德立说,会尽快呈交,府台也会尽快给以答复的。
随后几日,李德立的心情稍微得以宽松。毕竟,新的购地战略开始实施了。
为了把庐山上的土地弄到手,面对三级官府,采取九峰寺绊藤坡和黄龙寺牯岭两笔土地交易同时推进的方法。上帝保佑,希望其中一项能够成功。
如果九峰山绊藤坡的交易被认可,所有被抓的人都无罪了,应当释放、赔偿;如果牯岭和长冲坡的土地可以购买,则绊藤坡的荒地契约可以立刻撤销,释放被捕的人……
在等待官府回音期间,上海《新闻报》记者多丽丝又到了九江,笑对李德立说:“又来体验最热的生活了。好热。比上海热。”
多丽丝带了一大卷《新闻报》 。
此前《新闻报》每期会邮寄到九江来,现在,这批期码连续的报纸,让喜欢印刷品的李德立非常高兴,赶紧充实到自己的图书馆——他在印刷局的前厅建了一个图书馆。
万和庚告知李德立,德化新知县的简单情况。
新知县上任,县衙的捕快和当地的民壮突然又开始了抓捕。参与九峰寺绊藤坡买卖见证的乡绅们,一天一夜,又有六个被押入牢房。次日,继续抓捕。戴浩臣也被捕了。
而且,听说,原先关押在牢房中的当事人,在承受又一轮拷打逼供的折磨。
民事案件,刑事处置,把无辜的当事人当作杀人放火的罪人,施加酷刑,简直是魔鬼当政、豺狼肆虐啊!
听说,汇东法师和九峰寺的僧人,在监牢里,无惧怕,无屈服。
汇东和尚坚持自己为了提升改造九峰寺而出售荒地募集资金是“佛祖的指引” ,是没有错的。
看来,卖主汇东和买主李德立一样,坚持既成买卖,拒不撤销契约。
“汇东法师,你是对的。”李德立祈祷,“佛祖保佑你。上帝保佑你!”
汇东惹怒了新的知县?还是上司又有了新的口谕?三天时间,德化县衙几乎把参与九峰寺绊藤坡荒地交易见证的乡绅全都抓进了监牢,只有万和庚,尚在“未可预知”之数。李德立这个至为重要的当事人、买主,也仍如往常,“逍遥法外” ,没有捕快和民壮跑来招惹。
愈是这样,李德立心中愈是难受。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罪人。
“卡罗琳,我陷入了一个罪过之阱。”李德立对妻子利特尔说,“所有参与荒地买卖见证的乡绅,他们都在受难,都在替我受难。这么热的天气,我都感觉不到气温了,我一心一意,担忧那些为我受难的朋友们。营救他们,要营救他们,我要营救他们。”
“事情变得这样复杂,也让我难过不已。”利特尔说,“爱德华,我们现在就去德化县衙,慰问他们,慰问那些无辜受难的人,要求德化县衙文明对待他们,赶快释放他们。他们没有罪,没有错。愿上帝保佑他们。”
“好。利特尔你说得对。我们应当这么做。上帝保佑!”
交代保姆照顾孩子们,李德立和利特尔坐上马车,又约请了记者姑娘多丽丝,购买了食物、饮品、布帕,专门为汇东和僧人购买了佛家的营养斋食,火速赶往德化县衙。
三人提着购买的物品走进德化县衙幽暗的门洞,被衙役以棍棒挡住。
“干什么!又是你这个洋人。三个洋人。你们是要探监吗?探监就把吃食交在这里,你们走。”
李德立说:“不光是探望无辜被捕的人,我们要面见知县,要求释放他们,他们没有罪!”
门禁差役一扬头,把老鼠尾巴似的小发辫甩到脑后,眯着眼,撇着嘴,鄙夷地回说:“知县不在。”
跟门禁小卒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李德立正言道:“知县不在,那就要见典狱。”
“典狱不在。”门卒以原有的口吻回话,回了,可能觉得过于傲慢有点不合适,补充说,刑房的人在,“刑办”刚好也在,支派另一个门卒:“去刑房告知,有人求见。”
从旁边的刑房走出一个大汉,光着上身,黑色宽库扎着绑带,像两个黑灯笼驮着一大截肉。这人就是“刑办”了,刑房的头目,县衙的打手。他手中拄着一根五尺长棍,小辫在脖子上绕了一圈,眼光像锥子,不,像刀子似的,直直地望着李德立,并不开口说话。
“刑办”的身后,呼噜噜出来一群衙皂,有的光着膀子,有的穿件旧褂子,个个横眉立目,手中一根根五尺长棍,咚咚咚地拄在地上,发出一阵壮胆的响声。
李德立说:“你们的大堂上,有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表示你们办案有法度,抓人有证据。可是你们是怎么做的!随随便便把没有罪的人都抓起来,关起来,你们的法律观念呢?你们的证据在哪里?”
“不要问我们。证据在知县老爷那里。”刑办歪着头,不屑地回答,“我们就一个字:打!”
“法律是要讲理的,用事实说话,不是‘打人’ 。”利特尔说,“你们尊重不尊重人权?你们办案,最重要的,是得尊重人权……”
“她说的是个么事啊?尊重么事?”刑办不懂,问身边的衙役。
衙役对他说:“人……犬,人、狗。人和狗。洋人喜欢狗,狗子。汪汪汪,狗子。”
“啊!‘恩爹个憨巴’ !”刑办大笑,以手猛地在空中作势一砍,“那个狗子,我们中国人,就一个字:吃!杀,杀来吃!”
多丽丝忍不住了:“你们不仅打人,还要杀人?杀?杀死?我们可以曝光你们的不人道的做法,向全社会曝光!让全社会都看看,你们在干些什么!”
“曝光?曝光是个么事?”刑办又问身边的衙皂。衙皂也不懂了,“是搞光、搞净的意思吗?搞光、搞净?开除?开除我们?”
“哼,哼!洋人,洋小姐,你恐怕还没有开除我们的本事吧?”
李德立说:“我是‘马尾水庙产案’的主要当事人,我是九峰寺绊藤坡荒地的买主,你们官府却故意避开我,请问你们怎么升堂问案?我主动找你们知县,却见不到,你们怎么公平了断绊藤坡荒地案件?”
“不管!我们衙役不管,我们只管打、摔、‘起饭’ 、‘摊尸’!”
李德立说:“听好我的要求。第一,禀告知县,立即释放所有无罪的人,给予他们赔偿;第二,禀告知县,我和汇东法师的买卖契约,没有违反法律,没有违反惯例,应该予以承认;第三,保证把我们带来的食物和用品,分发到我的朋友们手里。我再重申一遍……这三条,尤其是第三条,你们胆敢截留,小心我的追究!”
末了,又强化道:“不要认为我的话不会兑现。我以后会面见典狱,面见知县,弄清楚你们是不是好好照看了我的朋友们!”
李德立教训了刑办和衙役们,离开县衙,在马车上,仍然气得不行。
说理,找不到人,辩论,没有对手。只觉得可恨的敌方藏在暗处,不断进攻,就是不现身。分明有一个巨大的敌方,自己分明占理,却无法让它出战、应战。
兹后几天,李德立无法从坏情绪中走出来。他如同患了大病一样,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多丽丝说:“李牧师你要珍惜自己的身体。有了好的身体才有你预想的未来。”
利特尔心疼李德立,买来最好的瓜果蔬菜,做出他往常最喜欢吃的沙拉,买来他喜欢的汽水,还有波尔图的葡萄酒,希望他在火热的夏季有精力对付艰难险阻,走出困境,从而展开他的宏图大业。
“爱德华,上帝爱你!”利特尔为李德立打着扇子,说,“我爱你,孩子们爱你!”
晚祷时,利特尔和孩子们一起为李德立祈祷,“万能的上帝,慈爱的天父,孩子在祢的面前,把一切的重担给祢,祈求祢鉴察孩子的心思、言语和行为,祈求祢的光照,赦免孩子的罪……”
亲爱的耶和华啊!祈求祢的恩赐,使孩子心里快乐,胜过那收获五谷新酒的人,让孩子快乐地吃饭,安然地睡觉,在这块土地上,在世界、地球之上,惟有祢耶和华的光辉,照亮孩子的前程。阿们!
晚上,在美孚灯下,李德立长久地抱着《圣经》 ,虔诚地接受上帝的旨意。利特尔也带着小爱德华和女儿们做祈祷。
为鼓励信众参加虔敬的崇高的事业并周济穷人起见,需要从所有进款之中提出十分之一来。要把这个十分之一,或把它换成相等价值的金钱,带到设立圣所的地方。
而第二个十分之一,就要用在家里,作为周济与接待之用的准备金,来款待利未人和穷人,寄居的外人和孤儿寡妇,使他们在你的城中可以吃得饱足。
摩西所传的律法,除了承认上帝的需要之外,没有什么比向穷人表示慷慨、仁爱、和接待的精神再明显的了。
上帝虽然已经应许大大的赐福予祂的百姓,但祂的意思并不是要使他们中间完全没有穷人。祂曾说,地上的穷人永不会断绝。百姓中间总有一些穷人,需要发挥同情、怜爱、慈善的心。
人总不免遭遇不幸、病痛,和财产上的损失,但是只要遵从上帝所给的教训,他们中间总不至于有乞丐,或受饥饿痛苦的人。
上帝的律法给穷人有享受土地上一部分出产的权利。一个人饥饿的时候,能自由地到他邻舍的田地,果木园,葡萄园里,吃五谷或果子来充饥。耶稣的门徒在安息日经过麦田摘麦穗吃,就是依着这个条例来行的。
禾场,果木园,和葡萄园,在收获后所剩余的果实都是属于穷人的。
摩西说:“你在田间收割庄稼,若忘下一捆,不可回去再取……你打橄榄树,枝上剩下的不可再打……你摘葡萄园的葡萄,所剩下的不可再摘,要留给寄居的人,与孤儿寡妇。你也要纪念你在埃及地作过奴仆。”
工人的工价是必须立即发给的。“困苦穷乏的雇工,无论是你的弟兄,或是在你城里寄居的,你不可欺负他。要当日给他工价,不可等到日落;因为他穷苦,把心放在工价上。”
对于穷人,第七年乃是豁免债务的一年。希伯来人曾蒙指示,要随时帮助他们中间缺乏的弟兄,借钱给他,不可向他取利。从穷人身上盘剥重利,是在禁止之列的。
“你的弟兄在你那里若渐渐贫穷,手中缺乏,你就要帮补他,使他与你同住,象外人和寄居的人一样,不可向他取利;借粮给他,也不可向他多要。”
总要帮助你的地上困苦穷乏的弟兄。照他所缺乏的借给他,补他的不足。穷人所借的债若是没有付还,到了豁免年,要把所借给他的豁免了。
人都不必怕他们的慷慨会使自己陷于穷乏。顺从上帝的命令,结果必定昌盛。最后,“你必借给许多国民,却不至向他们借贷;你必管辖许多国民,他们却不能管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