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武则天》第四十四章 魏人碑碣精神丰
大多北魏臣子不仅反对南伐,而且也反对迁都。
拓跋宏指明要在洛阳立都,他们十分为难,无法响应。
不同意吧,皇上要南伐,同意吧,又实在不情愿。无可奈何,都假装忙于大哭的善后工作,擦鼻涕,抹眼泪,没一个答话的。
拓跋宏毫不放松,让众人表态,以马鞭比划道:“何去何从,不容拖延。赞成迁都的,站在左边,不赞成的,到右边去。”
拓跋休自恃比拓跋宏高两辈,大摇大摆站到了右边。反对迁都的好像有了撑腰的,一个个都随到右边,站成了一群。但是站在左边的大臣也不少。
拓跋宏心中恼火,克制自己没有发作,询问右边的臣子们为何反对。
拓跋休说:“启禀皇上,我们长居雁北,已经适应那里的气候,洛阳水湿之地,假为长居,深恐不宜。”
拓跋宏扫视一眼随拓跋休而立的臣子们,忽然从左边队列中唤出一名青年干部,说:“朕有水利专家。小郦你讲一讲,洛阳是否水湿之地?”
青年干部叫郦道元,自幼喜爱水利,应声说道:“洛阳近河,然而黄河在北邙山之外,且高差甚大。洛水、伊水,流量适中。以山川形势论之,洛阳并非水湿之地也。”
南安王拓跋桢出列表态说:“目光长远的人,能见微知著,聪明而又高尚,无畏世俗议论,成就非同寻常的事业。立都大事,关系兴衰。离开边僻之地,扎根天下之中,势在必行。臣等愿从陛下决断,从今往后,在洛阳办公。”
拓跋宏舒了口气,向拓跋桢投去感激的目光,随即转向右边说道:“南安王的话,尔等顽固分子都听到了吗?有什么意见,也尽管说。”
站在右边的大臣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哧溜哧溜,一个个都趋到了左边。
随后,拓跋宏在临时驻跸的洛阳金墉城召开首都洛阳重建工作会议,任命国务总理李冲为总指挥长,将作大匠董尔为总工程师,共同负责新洛阳的建设。
公元493年,十月二十八日,拓跋宏派遣安定王拓跋休到平城去迎接皇家眷属,当年冬天到邺城,明年春上驾临洛阳,入驻后宫,彰显人气。
北魏建设新洛阳,投入军力不小,征用民工更多,将洛阳城的小吃行业、日用品市场也带动了起来,市面喧哗热闹,挣到小钱的人多了,脸上挂着笑容,见面乱打招呼,一片和谐景象。
公元494年春天,拓跋宏由临时办公的邺城移到了新洛阳。
视察新都建设,访问百姓生活。还专程到位于城西二里的白马寺,与僧侣讲论佛义。
然后,拓跋宏宣布诏令:有条件到洛阳办公的机关单位,尤其是朝廷机构,全部移至洛阳办公。
拓跋宏擢升中原清河大族、尚书崔亮为吏部侍郎——人事组织部副部长,负责人才拣选,建设新的干部队伍。
拓跋宏的皇后、妃姬、太监公公们,在洛阳后宫生活了,各级干部的家眷也都迤逦到了洛阳,愿意随迁的百姓也跟着来了。
鲜卑人源源不断地涌入洛阳,新问题产生——不会说汉语,服饰也异样,不擅农业耕作,生活不能自理,饭食寒素,怀念肉食。
北魏政府如不及时解决“融入”问题,将会严重地影响交往,阻碍发展,不利于政权的巩固。于是,拓跋宏颁下一系列诏书,推行汉化政策。
第一步,采用“九品中正制”选拔官吏。
第二步,禁胡服、断北语、改姓氏。颁赐群臣新式官帽朝服。百官穿戴之后,在光极殿面君,朱紫满座,好不热闹。至于语言,三十岁以上者,习性已久,口拙舌硬,难以骤然改变,年在三十以下,朝中一切人等,不得使用旧语,违者降爵黜官。
鲜卑多复姓,或是多字姓,拓跋、独孤、步大孤,一听就是“化外”之民,一律改了,改成元、奚、穆、陆、贺、刘、楼、于、尉等,与汉姓完全同样了。
为了断绝拓跋贵族的最后一丝念想,拓跋宏——哦,元宏——规定,随迁至洛阳的所有鲜卑人一律以洛阳为籍,死葬洛阳,不得北还。
为进一步融合,元宏命令鲜卑人与汉人通婚。
自己带头,纳汉家女,以充后宫。命令他的六个弟弟纳娶汉族女子为正室夫人,以前娶的鲜卑女子,全得变成小老婆。
鲜卑亲王,若有娶鲜卑姑娘为妻者,元宏必“下诏切责” 。
元宏的脱“卑”入“汉”之举,全面而又强势,多数朝臣、贵族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站稳了脚跟,穿好了衣服,精神层面的讲究就来了,譬如宗教——佛教。
北魏对佛,一言难尽。
早期,佛教泛滥,人都做和尚,土地没人种了,国家也没有税收了。北魏于是“灭佛” 。
但是,佛教教人放弃反抗,接受现实,甚至充当俗世政权的马前卒,北魏又喜欢它。
元宏也是崇尚佛法的。立足洛阳甫稳,佛教徒们就申请在洛阳多个地点兴建新的寺院。
他们四处踏勘,发现洛阳南边青石壁立的南龙山伊阙,具有雕凿佛像的大好条件,于是申请开建石窟寺,并请求元宏以最高领导人的名义开凿第一座窟龛。元宏自然诏准了。
决定,龙门石窟的第一座窟龛献给培养他成长为皇帝的祖母冯太后。
本来,西晋灭亡以后,洛阳虽说陷于贫困,但是佛教烟火尚存,到得元宏主政的这个时候,犹有寺院近百所,僧尼两千多人。
北魏朝廷兴建新寺院和凿建“龙门石窟” ,采用的是“朝廷投资加民间和信徒募集”的办法。
除了伊阙,东南的嵩山少林寺,也是元宏支持修建的。
北魏喜欢造像膜拜,他们在平城就开凿了个云冈石窟,洛阳伊阙,岩立如壁,不凿点石窟,闲置在那里,太可惜了。
“南北朝时期,南朝寺院楼台众多,其实北方的寺院、造像一点也不少,数量和规模也不亚于南方。他们的热情,可算高涨了。”杨夫人道。
杨夫人告诉女儿们,古阳洞是魏窟中开凿最早的寺窟,开凿在元宏的朝廷驻扎在洛阳半年的时候,乃是元宏为祖母冯太后营造的功德窟。
北魏朝廷的高级官吏和原拓跋家族的王公贵族以及洛阳的僧人们,见皇上发愿开窟,纷纷捐款,预定该窟凿成后,于其中发愿造像。
杨夫人率领武遂和武三妹在古阳洞敬拜。
古阳洞内,应门的正壁,造的是一主佛,二菩萨。主佛顶髻高耸,面相长圆,身躯略为瘦削,着一身褒衣博带式的袈裟,交足结跏,趺坐在方座上。两边的胁侍菩萨,恭敬伫立,文静端庄。
武遂和小三妹在洞窟门口学着母亲的样子拜了几下,就南北张望起来。
古阳洞在龙门西山南段的中间,两边大大小小,有很多窟龛。
杨夫人唤女儿进古阳洞,说:“走过去了,未知何时才能回来,平日难得见到的造像、书法,不来细细欣赏,实为遗憾。”
洞内四壁,以及窟顶,佛龛密布,龛中有龛,琳琅满目。
龛楣、背光等处的雕刻,不厌繁缛地表现礼佛场面,非常精细。
龛楣装饰和图案纹样,变化多姿,展现了绘画和雕刻技巧的高超水平。
尤其是,古阳洞里,碑刻题记,约近千品,便在此一窟之内,一天也细看不完。碑刻题记的字形端正大方,气势刚健质朴,结体、用笔在隶楷之间,每一幅都堪称精品,散发着独特的艺术魅力。
武遂姐妹只好跟从母亲,在古阳洞里参观碑碣书法。
武小三识得不少,念道:“司马解伯达造像记,牛橛造像记,牛橛,嘻嘻,真好笑,一弗造像题记,始平公造像记,北海王元详造像记。哦,这个是‘北海王国太妃高为亡孙保造像记’ ,好啰嗦哦。孙秋生、刘起祖二百人等造像,二百人,真的二百人?记惠感造像记,么子意思?贺兰汗造像记,高树造像,高树,一定不低哦。”
武遂说道:“就你诠解得好。这个,比丘法生造像记,太妃侯造像记,马振拜造像记。这个是——魏灵藏造像记,郑长猷造像记,杨大眼造像记,大眼,一定是位美男子……”
杨夫人厉声道:“仔细看一看书法。瞧,这里是比丘道匠造像记,齐郡王元佑造像记,元燮造像记,慈香造像记。亲王,太妃,然后就是佛门僧尼。元魏一朝,非常敬佛,故而佛祖保佑他们。”
武遂犟嘴道:“胡灵太后敬拜佛祖到晕眩,伊阙这里不用说了,永宁寺塔直上九天,九重四十九丈,六门九窗,可是永熙三年,天火严惩,不是也化烟成灰了吗?”
杨夫人赶紧阻断话头道:“莫要乱讲。阿弥陀佛!”
武小三和武遂相视而笑。
两个姑娘在阅读历史的时候,特意关注那个一言难尽的女人——出生于书香之家,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但却天不怕地不怕,为情为欲敢搏敢杀的胡太后。
胡太后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于她不珍惜自己的脑袋。
胡太后生了皇子元诩,却察言观色,操纵权势,废掉了北魏王朝“子贵母死”的老规矩——不但安全地活下来,而且活得极是精彩。
他们北魏一朝原来有个怪规矩,皇子立为承嗣,生母必须处死,以免外戚干政,弄出差池。
元诩六岁登上宝座,胡太后“垂帘”撑起半边天。
历来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胡太后反其道而行之,弄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帅哥。她的口号是,“只要长得帅,一个不放过” 。
武遂每读史籍,必要在胡太后之章节流连不走,一边阅读,一边想象。
哎呀这才叫女人!这才叫人生!什么淫乱?胡太后的干法,才是自由。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含情入闺闼,杨柳齐声嗷。
杨,便是那个杨大眼的儿子杨白华。
情潮泛滥,朝中缄口,惟有一人,敢怒敢言。这个人就是她的儿子元诩。
起初,元诩百依百顺。十二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元诩渐渐长大成人,对母亲的放肆,对老妈的私生活,对宫中盛行的淫乱之风,憎恨之意,与日俱添。
胡太后岂是吃素手?儿子眼中仇恨的火光,使她万般难受。遂与男宠郑俨谋划,一盏酒水结果了元诩,没有给儿子还手的机会。
羁绊消除,享乐升级。王公大臣,纷纷效仿,相互攀比,国势走下坡,一落难收拾。
胡女士治理朝廷,笨如猪狗,不知道怎么入手,怎么使力,反而乞求佛家,期望为她解决一揽子烧眉燎毛的难题。
于是乎,洛阳的寺庙佛龛如雨后苔菇一般产生出来。
当然,建寺凿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架构一座永宁寺塔更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总之一句话:劳民伤财。
南朝楼台寺院算什么呀,洛阳的佛寺超过五百所,穷极宏丽,僧尼合计十多万。
佛家资产丰沃,兴盛而又疯狂,上天都看不下去了,半夜降下一朵火,落在永宁寺的头上。
杨夫人引导两个女儿欣赏,重点在于古代的碑碣书法:“瞧瞧,气势浑穆,魄力雄强,点画峻厚,骨法洞达。看这一幅,笔法跳跃,精神飞动。这一幅,兴趣酣足,意态奇逸。魏人刻字,古拙率真,最可配享佛堂啊。”
魏人碑碣,风骨、姿彩之美,前无古例,后无媲者,确乎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