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武则天》第六章 丰都市头烧尾宴
大隋新都洛阳建设工程的顺序，由内向外。或者说，重头戏从宫城唱起。
宫城工地先行启动。主力是密密麻麻的军夫，加上外围供应原料的农民工，计有七十万之众，每条运输队伍都延袤三十多里。
农民工也由军人带队，督责空前严苛，人们苦累交加。该吃饭了该喝水了还在鞭子的抽打下卖命，死个人，像死掉一只猪狗一样。
他们把泥土、砖瓦、木料运至官家规定的地方才能讨到点水喝。饿得受不了的人背扛或拉挽之中眼睛看着路边的植物叶子，顺手揪来塞进嘴巴，像草食动物似的咀嚼咀嚼咽下去。
有的人肩上背着挽绳忽然倒在路上，口吐白沫，尚在挣扎，其他人在鞭打下扯掉他的挽绳，把他推到路边草地上，快快拉着泥土砖瓦赶路。
路边草丛中垂死的人得不到照看，有的能就近吃到一口野生的枝叶或青草，有的在竭力爬动求生中慢慢死去。
城皋到洛阳、河阳到洛阳的路边，尸体越来越多。
城皋，是今天的河南荥阳。河阳，是今天的河南孟州。
新都建设指挥部有关部门不得不组织车辆运载民工死尸，填埋到远处的沟河。运载尸体的车辆有时候“相望于道” ，扯成了线。
建设一座新的都城，里里外外最多的是墙，大墙小墙，高墙矮墙。
那时候的城墙，一般是红黏土结构，要害之处，譬如拐角的地方，包镶青砖。建造城墙的方法是“挖槽版筑” 。挖槽，类似于今天的开挖地基，版筑是在夹板之内装满泥土打夯砸实的方法。
古人修建的土结构城墙甚是有趣。它不很高，但宽度也即城墙的厚度有十五到二十米。厚度超过高度。这样的好处是只可能局部坍塌，不会整体倒下。即使被敌方攻破一处，或天雨捣乱，最多是个塌方的缺口，城墙不会断开。敌人从坍塌处攻上来，上面宽度大，又可涌来很多守军把他们轰下去。
二十米宽的城墙，开挖的基槽至少要二十五米左右，有的地方，一直挖到地下的卵石底子，然后在上面铺压红土，层层夯实。
里坊的围墙类似城墙，只不过是小版本的而已。
地基砸好，出了地面，两边模板依尺寸固定，中间填上大概一两尺厚的红土，以夯砸实，拆掉模板将其高移，再筑一尺高。夯筑到需要的高度，撤去模板，加盖顶砖或者顶草，就好了。
六十天工夫，十五到二十米厚、十五米高的紫禁城城墙完工。
大隋洛阳紫禁城墙巍峨壮观。宫墙内外，各用五层青砖包砌，砖砌层厚度一米左右，高度呢，整整超过大隋长安宫城的城墙一丈三尺。
宫城形势空前。皇城、外郭城城墙，也全部都用青砖包砌，这在当时的城市建设中几乎属于孤例，从前也没有过。先皇上杨坚的长安，三重城墙也全是土质立面，仅在城门外轮廓和城墙拐角处砌装有少许青砖。
洛阳新都城内，规模庞大的宫殿群，诸殿基及诸院墙开建了，又役使十余万人工。
宫城和皇城的建设，需要大量的砖瓦，于是乎，洛河以北的宫城、皇城工地内外，大大小小数百个砖瓦窑场出现了。
火光昼夜不绝，烟雾滚动不休，掺杂、覆盖着蝼蚁般涌动的筑城人群，烘托出热火朝天、蔚为壮观的景象，空气污染也有点严重。
这个时候，武士彟、许文宝巨木商行的栋梁材已经运到了一批。这一批是四组原木，由四队人马拖拉滚运而来。
说是到宿松采办巨木，他们并没有走到。一是前往宿松的路越来越难行，二是发现震泽一带大树甚多。震泽便是今天的太湖。
大树多，为首都洛阳大建设采办巨木的官办商行、私营商行更多，热热闹闹，熙熙攘攘，道路越踩越宽，树木越砍越少。
武士彟他们住在当地惟一的一家邸店。
邸店不大，发“木财”的挤成堆。
武士彟、许文宝算是强有力的私营商行了，本就势力强盛，借机又集拢整合了一些或有钱财或有人力的生意伙伴，声威愈壮。经营也愈得心应手，一批批巨型原木发送洛阳，更多的钱财又流回来，资金链越来越粗大。
寻找优质巨木的先遣人员，已经进入洪州境内。
洪州是先皇杨坚改的名儿，原先叫豫章。
传说豫章即是一种树木的名字，其谓之“异木”也，围百尺，高千丈。“本上三百丈，本如有条枝，敷张如帐，上有玄狐黑猿” 。树干之上的梢头，仍然高不知数，冠盖好像巨帐，里面住着成了精的黑狐狸、黑猿猴。
豫章很是灵验，是树神，砍它一刀，它会把天下的未来告诉人。
“以九力士操斧斫之，可占九州吉凶” 。让九个壮汉代表九个州，操刀砍斫它。刀口很快长住，其州福分不浅。刀口愈合得慢，说明州领导有大病了，或该州有大麻烦了。一年后刀口还不恢复，这个州要灭亡。
更干脆的传说是，豫章即樟木。豫者，巨也，章者，樟树。巨樟，大樟树。
大樟树既高且粗尤直，还均匀。均匀最重要。长得圆，算均匀，底下和高处粗细差距不大，更是加分因素。
有的树，近地处很粗，向上变细了，木匠发愁。樟树木质优秀，上下浑然，节疤甚少，天生栋梁材。
武士彟一帮木材贩子，眼睛瞪得像兔子蛋蛋，专找大樟树。
朝廷的征木官员握有特权，由各级地方官陪同寻觅，树形好的，运路畅的，都画上记号，随后大批军夫来到，砍伐，搬运。咣咣咣，嗨哟，嗨哟，嗨哟。
巨木商行也算眼尖，在洪州境内找到了大樟树。尽管道路崎岖，运输艰辛，还是整了两棵，属于让验木的官员看到就会被震晕的那种。
大树在深山，运出林子不易，弄到洛阳更是艰难。
湿的巨木太重，车辆不能承载，聪明人想出在地上铺放辊子靠人畜拖拉的运输方法。
官家运输朝廷大殿栋梁材，前面有修路的，后面，数百匹牛马和两千多名军人拉一根，下面的辊子是生铁铸造的——如果用木料辊子，不是不转就是压酥成劈柴了。
洪州豫章到新都洛阳，何其遥远啊。不懂金相检验，生铁质量差，不经用，行走一二里，铁辊子便被压坏了。
于是，官方不计支出，另外组织一个数百人的铁匠队，随着拖拉巨木的军队行进，专门铸造生铁辊子，喊着号子搬运，摆在前方路面上。
巨木商行走官家修好的路。走法呢，也是在巨木下面横着垫以两三把粗的圆木，牵拉时圆木如轮在地面滚动，不停地有人抬起后方路面的圆木，摆放到前方去，循环前进。
若遇上坡爬山，则沿途就近雇佣牛马拖曳。只要不是特别崎岖难行，一天能走十数里路程。遇到下坡路，走得轻快，全体人众欢呼，像过节一样。
他们捡到不少官家废弃的铁辊子，代替圆木辊子，效果更好。
即便如此，运输之艰辛，还是令人皱眉。一根大樟木，滚运到洛阳，不算沿途食宿费用和木辊子、铁辊子的成本，仅人畜脚力一项，即须花费数十万钱，其他花费，更是巨大。
官家驱赶兵夫如牛马猪狗一般，一半人不堪劳苦，累死在运输途中。
巨木商行不敢让人畜累死，他们没有赔命钱，也怕惹麻烦上身困顿了生意，不停地将病弱的农民工换掉。
朝廷的大工程，耗费人力巨大，沿途的劳动力，官家都征用走了。武士彟和许文宝的巨木商行寻找工役非常困难。原料树木，越找越远，砍伐运输成本，越来越高，人力资源部门叫苦连天。
他们将最后两根大樟木弄到新都洛阳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将巨木售给朝廷大殿建设工程局，巨木商行合计合计，赚到的银饼超过他们三十年出力流汗收获的总数还不止。虽说每人都瘦了十斤肉，生意大发大发了。
沐浴。武士彟好好地洗了个头，洗了个澡。然后，跟许文宝及巨木商行高层管理人员，请来“殿头少监”——贵客，姓李名渊，还有数月间关照收购了他们木材的两个验木官，在丰都市摆开十几席的“烧尾庆功宴” ，大口开喝，大块开吃了。
这位李渊，家世显贵。祖父是西魏朝八柱国之一。父亲是北周的柱国大将军，袭封唐国公，母亲是皇上杨广的大姨娘。就是说，李渊跟今上是亲戚，老表。
李渊颇受大隋先帝杨坚器重，累任谯州、陇州、岐州刺史。现皇上杨广即位之初，李渊先后担任过荥阳、楼烦两个郡的太守。
荥阳，是今天的河南荥阳。楼烦，是今天的山西静乐。
营建新都洛阳，李渊又被调来做殿头少监，宫殿建设监理。
李渊大武士彟十一岁，武士彟以巨木商行董事长的身份结识了他。商人，董事长，再牛气也无非在野之夫。李渊出身第一贵族，身在天朝体制上层，小武只有从心里敬佩的份儿。
丰都市在洛阳皇城的南外环，洛河边。这个“市”占两坊之大。有水道自洛河进入市中，又出往市外，方便货船舶来驶去，是个高档次的商务区。
原先长在沟坎边缘的柳树，被新都建设人员保存下来，位于新货港的石砌岸边。武士彟他们的庆功宴开在港口的驿馆，自门廊轩口望出去，夏风中的水岸景色，像水墨国画一样入眼。
烧尾宴是最高规格的宴会，在长安，士人升迁，大臣拜官才设办的。数年后在洛阳大为流行，甚至由官僚们敬奉皇上，但此时此刻，洛阳人还没见识到，也就是说，只有来自长安的厨师才能做出来。
“烧尾”是天火烧掉鲤鱼尾巴，化身成龙之谓，比喻从此出离凡俗，进入上流社会了。事实是砍掉鲤鱼的尾巴，假装“烧”掉了。
武士彟许文宝一帮生意人，在木材商务领域，借助新都洛阳大建设的浩荡东风，端的是鲤鱼越过龙门，成精了矣。于是，他们还花钱请来美女音乐队舞蹈队，请来一大群衣饰菲薄的少女歌妓，以佐酒助兴。
先上了几份羹食，里脊肉帘汤，过门鹌鹑汤，然后是鱼——几条烧制好的大鲤鱼簇拥在大盘子里，组成一起上升之型，它们都没有尾巴。
武士彟执起酒盏，说：“巨木商行，多蒙李大人关照。今日烧尾成龙，往后大运亨通。但有驱遣，决无推辞。敬大人，大人请，请。”
李渊和两位建设指挥部官员高兴地跟众人一起尽了酒，各以箸子夹了一小片鱼肩肉，放进口里，连连赞叹滋味鲜美，接着夸奖巨木商行为宫城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必将载入史册，福荫后世。
烧尾宴，庆功酒，一边吃喝一边戏玩歌妓，极是尽兴。
菜肴非常丰富，羊肉花丝，葱醋乳鸡，油酥胡饼，蒜香荠菜，水晶龙凤糕，等等，单是甜点就上了五六样，酥皮贵妃红，青煮汉宫片，甜雪长生粥，小笼金乳酥，曼陀罗夹饼，样样精美适口。
宴后数日，武士彟们在拔地而起的新京城游览观光。
游览不尽啊，大隋洛阳郭城，略呈正方形，共有八座城门，走一圈是五十六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