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武则天》第三十八章 分宅析产尤伤心

 

杨大妈带着三个女儿在文水徐村过了个料峭的春天,捱到了夏天的降临,再也住不下去了。

葬过武大都督那天,杨夫人和武顺、武遂、武三妹在武家老宅凄冷无援。邻居的女人们善良,听到母女几个和小侍女的哭声,走来劝慰她们。

看到家中并不具备基本的食宿条件,天黑前邻居们送来了晚餐和几铺被盖。

武元庆和武元爽,年龄也都过三十岁了,为人冷漠,连老婆也还没有讨到。老爹死了,安葬了,当日晚上在堂兄武惟良、武怀运家中,商量守孝的事情,根本没有想到还有四口大小女人在老宅家中经历食宿的困难。

武大都督的葬礼由官家出资办理了,并州都督李勣交代文水县承办后续事宜。

后续事宜是什么?墓地守孝祭祀房屋的修建、进出道路的铺设,乃至未来冬季及来春的墓地绿化。

大唐之习俗,自前代流传下来,父母谢世,儿子要守孝三年,且须住在墓前。穷家搭个草棚,富户建座祭堂,有的朱门贵胄,一年一年增修,三载之后几乎建成一套家庙。

武大都督墓前,武家兄弟守孝三年的住所,将由官家修建,但武家需要拿出个修建方案,交给文水县。

尽管有了李世民的圣谕,文水县可以向朝廷申请用款,但方案中的建造规模、水平,一是必须合乎逝者的官职,二要尽可能建造得高级、大气,甚至通过工程武家弟兄们还想发点小财,得到更多的经济收益。

对于武家兄弟们而言,这当然是个烧脑的会议了,一不留神几个时辰搭进去了。

武元庆、武元爽、武惟良、武怀运哥儿四个,研究来研究去,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忘了故宅中的四口大小女子也在情理之中,不能说是故意的。

但第二天的事情,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杨大妈一夜几乎没有合眼,辗转反侧,倾江倒海。

越想,越觉得自己一生命苦。

除了跟武士彟恩爱的这些年,婚前没有轻松畅快过。武士彟不幸走了,似乎冥冥之中老有个声音在提示她,从前单身的状况又回来了,你注意吧。

当然,不同了。跟从前不同的是,多了三个小拖累,往后,恐怕她们也得受苦了。

父亲杨达在大隋一朝,官品之高,世人望之炫目。那时节,自己是个真正的千金,对爱情婚姻,抱有非同一般的幻想。

可谁知道,杨广大手大脚,眨眼就把基业玩掉,叛乱纷纷,天下倾覆,少女香梦,青春痴情,一概无所依系了。

贵族子弟狼奔豕突,不能定性。街头乡野的粗鲁汉子,不愿下嫁。

兵燹狼烟之中,谁还看你是贵族女儿?叛军贼子恨不得先侮辱而后杀了你,有时候连真实身份也得裹起来。

因而,婚嫁之事,彷徨延迟,日复一日,蹉跎无计。

期间虽也有一二过客,露水相聚,尽管你情我愿,毕竟各取所需,取过也就算了。

人的命运,不敢细想,你若生在一个坏的世道,自身条件再好也是枉然。

感谢太上皇李渊,三下五去二搞了个唐朝。

李渊是个厚道主,不计较杨达是上一朝的大臣,还躬自为他的孤女做伐保媒。老郎官呢,是太上皇的至交密友,婚庆花销呢,由官家支给。多重美好,集于一事,人到中年,喜不自胜。

武大将军早年经商,后入行伍,身体结板得像头公牛,爱新妇的架势,像头大叫驴。

高贵的千金,十几岁,二十岁,三十多都枉度了,过了四十岁做上他的媳妇,恶补功课,猛做实操,成绩居然都赶了出来。

美中不足的是,一次次拜佛许愿,一次次改变战术,一次次大不同,一次次生女儿。

幸福的是,武大都督虽然也是苦盼儿子,但生出女儿他也喜爱,从不怪罪新妇不会生。从军营下班回到府邸,大女儿小女儿爬满腿,乐呵。

唉!命啊。太上皇驾崩宾天,大都督伤情至极,竟然痛哭到哮喘加重,追随而去,留下我等母女四人,在这清冷的老宅第,无人照应。

大早上,两个小侍女煮熟了一些土豆做早餐。

土豆是昨日晚上几位邻家女子送来的。

官家发放的抚恤,在荆州花用半年,虽说剩余有限,包袱中还有银钱。可是,丈夫丧葬之日怎好到处跑着采买呢?再说,徐村这地方荒凉穷苦,想买这买那,它也没有啊。

武顺顺十五岁了,到底是大姑娘了,偷偷地到一边擦泪痕,补面妆。该出阁了,要赶早,千万别像她妈,一晃二晃三晃,十几二十几三十几。

十三岁的武遂遂,拧着眉,绷着嘴,眼睛像锥子似的,看看这里,看看那里。

这二闺女,也大了,倒是比顺顺有心计,逢事也敢出面。

昨儿深夜,遂遂半醒半睡地说:“文水县送钱物来,看他们如何分。分得不如意,休怪人无情。”

第二天非常晚了,文水县的车马队到了徐村。老远就给武家兄弟们接住,走到武惟良、武怀运家那边去了。

大伯父也就是武士彟的大哥早年去世,武惟良、武怀运是老二武士逸的儿子,他们在徐村有点人望,很多乡邻愿意跟从。他们对叔父的后事,忙前忙后,特别上心,让武元庆和武元爽觉得有依有靠。

文水县的车马队是工程队的前哨,拉来的全是建筑工具和用品,少量的粮米油盐也是工地之需。

显然,官方并无把武家的后勤所需纳入供应计划。

这也在情理,为亡故者修建墓前工程和家属的生活支给是不相关的。

杨夫人愈来愈感到夫君去后的悲凉。

文水县不知道,李勣不知道吗?也不交代。

若是当地大都督交代了武元庆和武元爽,他们也不至于如此冷漠吧?

唉,说到底,寡妇幼女还是没人看得见啊。

杨夫人想了想,起身去武惟良家。武遂要跟着去,杨夫人便让武顺带着小三儿和一小侍女在家,另命一小侍女跟着她和武遂出门。

武惟良家,距离武士彟的宅第还是有一段路程的。走了一会儿,看到了文水县衙派来的车辆,物资已经卸了。武家弟兄们在安排来人晚餐。

武怀运看到婶母娘来了,礼貌地问吃晚饭没有。

杨夫人说:“没有。那里吃啊。别说今天没有吃的,明日后日也没有呢。”

武元庆表示歉意说:“事情太乱了,也没顾上回去看你们。家中常年没人生活,还真是缺这少那的。”

说着,他让武怀运先把待客的菜饭分出来点,给杨夫人带回去,随后再给家中安排。

杨夫人表示了感谢,说:“修建祭堂是大事,你们多费心。做好了,你们老父在九泉之下安宁。我和你们的小妹也都希望修建得好一些,告慰先生,我们生活苦一点没什么。”

武惟良也过来相见了,得知武怀运在分出饭菜给杨夫人,说这两天确实忙乱。叔父不是一般平民,他们做儿子的,也没有经历过这样规格的葬仪和祭堂修建:“疏于照应,非常失礼,望婶母海涵,海涵。”

杨夫人道:“方才我跟元庆说了,修建祭堂是大事,你们弟兄们齐心合力多费心,我们非常理解,理解。”

武怀运分出来了六七样饭菜,摆在门边的一张小几上,让杨夫人和二妹子带走。

武遂遂和小侍女站在几案旁边,吸着鼻子,巴不得立马就吃一通。

恰在这时,指挥给文水县来人上菜的武元爽过来了,他眼睛不知道看什么,没有看到杨夫人,也没有看到武遂和小侍女,指着门边几案上的菜,对从人说:“怎么放这儿,上桌,上桌!”让他们端走。

武遂赶忙阻拦:“诶诶诶。”

小侍女也阻拦,说:“这是给夫人带走的。”

武元爽粗门大嗓地说:“还没待客,怎能带走?提前量太大了吧。”

说着,两个从人已经端起了四份饭菜。

武遂遂跨步横在饭菜和武元爽之间:“武二哥请你看好了,妈妈就在这里坐着呢,这是几位哥哥预备让妈妈带走的。你请客,想让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你做主,我们要带走的饭菜,你不许动。动了多少给我们补回来多少!”

武元爽道:“咿呀喂,还真没看到二妹子耶。原来是你们护住了的食儿,那算我错了,错了,赔回来,赔回来。这可以了吧,可以了吧?”

武遂瞪着眼睛看武元爽,“逼”得他后让了两步:“二哥你吃肉喝酒可以讲究,说话嘛没必要那么多佐料,那么多味道。”

杨夫人气得胸口一鼓一鼓的,长长地喘了几口气才缓慢平复。

走回家一路上,杨夫人没有说话,武遂也没有说话。

随后几天,母女二人各在心里生气。

杨夫人受不了武家兄弟的冷漠甚至刻薄,几次冷了心,想找座寺庙念经修佛度过余生算了。

武遂小牙齿咬得咯嘣儿响,小腮帮鼓得麻辣酸胀,恨自己年龄小,力量弱。

大都督李勣派来协助文水县修建武都督墓前祭堂的兵士几天后到了,武家弟兄们跟着去墓前工地了,徐村恢复了原状,武家老宅重新陷于冷清。

没多久,李勣派来第二批工程兵。

文水县的物资供应加快了,量也加大了。

武家四弟兄的努力有效,铺出了长长的缓慢上坡的祭道,在祭道走近墓冢的地方,起建祭院。

工地的周围,搭建了许多临时棚屋,那是管理、监理和施工兵士的住所或者建材存放处。较远的地方有三五个伙房。山边几棵油松树,树下是为管理、监理和武家兄弟们做饭的小厨房。

杨大妈和女儿们对徐村没有什么留恋。她几次动了离开徐村的心思,碍于夫君新葬,仪式未完,按照习俗过几天得祭奠一次,不便离去,耐着性子在老宅居住,顺便教女儿们念书识字,云诗作文。

杨女士这一点做得对。无论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下,她能够坚持教授女儿们学习,从不愿有些许的耽误。

往后的日子,她想了不少。再找个男人嫁了也算一个选项,但是女儿们都大了,该发育的地方都发育起来,让男人眼热,自己刚失去老夫君便又找一个,不合适呢。再说,一个黄脸松皮的老妈子,威武的男人谁喜欢?心再高,情再深,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趁机问武顺,想找个啥样的夫君。

武顺顺羞答答,武遂遂开腔了:“那还用说,高,大。官高,人大。是不是,姐姐?”

官高了,家中有钱花,人大了,妻妾有福气。武遂真聪明。武顺红着脸儿点了她一指头,算是附议。

武小三儿尚不能理解,瞅瞅大姐姐,瞄瞄二姐姐,再望望妈。

妈心里一阵乱抖动,扭头向别处:小二也大了,啥都懂得了。

武大都督墓前的建设工程是春末夏初完成的。

祭院三重。进门,小院落,两边是围墙。通过小院落的后中门,进入中院。

中院是个中型院落,两边各有六间厦房,是武元庆和武元爽要居住生活三年的地方。

中院堂屋三大间。居中大屏墙上,悬挂着表彰武大都督的圣旨,其下是武大都督的牌位,祭台。

从左或右绕过屏墙,走出去,进入后院。

后院不大,后堂却高。后堂上供奉武家武士彟以上祖宗的神位。走出后堂的后门,看到的是武大都督的墓碑。再仰起脸,嚯,看到大墓冢了。

祭院修建好了,武家弟兄们住了。一切都似乎跟武家老宅隔离了。

就是说,老宅给扔一边了。也就是说,杨夫人和几个女儿给扔一边了。

不扔一边还能怎么着?总不能两个大男人和大小一群女性住一院儿吧?

终于到了分家析产的一天,武家兄弟们请来了当地的长老、村官、乡绅、塾师,坐在老宅的厅堂里,杨大妈和武顺、武遂两个女儿也在一侧就坐了。

一位长老道:“大都督做官之后,清廉勤俭,未有积蓄,所幸早年经营,留下此一座宅院,如今要来析分,我等心中,尽系怀念。”

一位乡绅说:“太上皇和今陛下器重大都督,是我们徐村、文水和并州的骄傲,追慕大都督,我们应该落实在行动上。”

村官说武元庆和武元爽:“仅此宅院一所,两位官人已在谦让,实在让人敬服。在下提议,居中分开,每位官人一半,不偏不倚。”

杨夫人忍不住欲开言,二女儿武遂遂已然果断起身,似乎有意无意地把个小胡床掂起朝地上呱嗒一墩,重新坐下。

在座长老缓缓说道:“嗯嗯,家中女娃娃,迟早要出嫁,即便兄长宽厚,赠送一间小屋,也带不到婆家。然夫人系长辈,需予以分配,照顾未来生计。”

武惟良和武怀运看看武元庆和武元爽,似乎在询问他们怎么处置。

武元爽说:“刚才已经分过了,其他事情是不是另择时间再行商量。文水县今日送两匹石羊,置放在祭道前,我得去接应。”

杨女士说:“大都督去后,我们母女已倍感寒冷。听元爽此言,莫非是要我们母女出去乞讨吗?”

塾师说道:“既然兄弟分析了房产,那就每人拿出点钱来给夫人吧。”

武家兄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了半天,武元庆开口了。

武元庆说:“本人是长兄,不能太计较。这样:把我所得厦房分出两间给她们居住吧。”

众人均说好。杨夫人叹气。

杨夫人在武士彟墓前不住地叹气,说:“是该走了,该走了。我本伤心太过,想要出家,陪伴青灯,了此残生,但是,看到我们几个闺女,高高低低,又岂能一甩两袖,忍痛走开?越是冷酷无助,越是促动为妻的决心,把他们抚养成器,教育成人,再苦,再难,不枉你的期冀……俺们母女,走了,你在这里地下,休息吧,好好……安息吧。”

武顺、武遂和武三妹,两个小侍女,流着眼泪,照着墓碑和墓冢磕了头。

杨夫人带着一众女子,伤心地离开徐村,离开文水,到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