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传》第四章 死对头请客是不是鸿门宴?

 

刘禹锡进了王府,一见王叔文,吃了一惊:数日不见,王公面上神采已消减大半,两腮陷下很深,双眼浑浊无光,头上发丝灰白了一半,几乎认不出来了。

刘禹锡突感一阵悲凉,刚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却听到一个衰弱而低沉的声音:“梦得,雪上加霜了……”

刘禹锡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看王公去职是无可阻挡的了,而他一旦去职,群龙无首,谁来挽救危局呢?

 

10 痛除弊政

 

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力量,在唐顺宗李诵的全力支持下,对德宗时期经济、政治、军事等各方面的弊政,大刀阔斧地实施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罢除宫市和遣散五坊小儿,停止内侍郭忠政等十九人的供俸;

宣布蠲兔百姓所欠诸色课利、租赋、钱帛,禁绝各种杂税及例外进奉;

遣放后宫宫女三百人及掖庭教坊女乐六百人;

裁减宫廷内部的翰林待诏、医工、相工、占星等冗食者四十二人;

抑制和打击方镇的势力,痛斥替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贿求扩大三川地盘的支度副使刘辟;

召回贞元时被无辜贬逐的正直之臣陆贽、阳城,当得知他们已经死于贬所时,即追赠官职,以示褒奖;

召泗州刺史张伾入京为右金吾卫大将军,掌兵权。适值张伾病故,未果。派右金吾卫大将军范希朝为右神策统军,充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兵马使,韩泰为行军司马。

贬谪贪腐残忍、民愤极大的京兆尹李实——

是日,刘禹锡正忙着交割公务,忽然属吏来报。奉命密查的使者,在京兆尹府衙门前发现大滩褐色血迹,差役正在清洗,询问方知是杖毙抗税百姓所留遗迹。

刘禹锡令他退下,对柳宗元道:“皇上已经下诏蠲免今年租税,李实却抗旨征税在先,草菅人命在后。看来罢黜之事刻不容缓了!”

柳宗元连连点头:“当即刻与王公、韦相计议此事。”

刘禹锡和柳宗元迅速与王叔文、韦执谊等人议定,悄悄将京兆尹下属的县令、胥吏召来,查究实情。

这些人心里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将上司平日劣迹逐一告发。

证据齐备,案情重大,下一步便是商议处置。

刘禹锡说:“欺凌群僚、残害百姓、聚敛民财,罪不容诛!宜奏请皇上,下诏赐死。”

王叔文点头称是,转向韦执谊,问:“即刻草拟奏疏?”

韦执谊摆手道:“不可仓促。李实是帝室宗亲,所犯又非反逆大罪,即便上奏诛之,皇上也不会允的。依在下之意,不如奏请贬官。”

王叔文一听又犹豫起来。

刘禹锡发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记吕化光《功臣恕死议》所言,考诸古训,其异端欤;稽诸时事,其乱本欤!李实不诛,如何慰抚黎民?王公、韦相,此时紧要关头,不可因一念之仁,贻患后世啊!”

沉吟不语的柳宗元开口了,他说:“梦得且请平静。那是对异姓功臣,起于屠贩、陇亩、行阵之间的微贱之人而言。皇家亲族,天子贵胄,非叛逆大罪不宜诛杀。”

王伾、凌准也附和道:“贬官为宜。贬官已是重办了,前朝薛邕贪盗官财巨万,卢杞祸国殃民,不都是远贬他方吗?”

刘禹锡只好长叹:“那依你等罢了。”

两日后,顺宗诏命:贬李实为通州长史,抄没全部赃物。

对贪官污吏动手啦!消息一出,朝野街巷,欢声雷动。

查抄李实的家产,合计两千多万缗,再加上近两年来其各级手下进奉之数,竟达到三千万缗。

刘禹锡、柳宗元、王伾在王叔文府上聚谈,咋舌之余,无不切齿痛恨,叹息未能加以更重的处罚。

柳宗元安慰刘禹锡道:“裴延龄、韦渠牟、李齐运三奸早死,不都逃于刑罚了吗?只要我辈在朝一日,李某休想翻身,祸害社稷。”

恰在此时,仆人来报:“有客求见大人,说是从浙西远道而来。”

诸人便欲告辞,王叔文却将刘禹锡叫住了,让他且进内室,稍待片时。

刘禹锡好生纳闷,听得脚步声已响起,无暇再问,闪身避入内室。

原来是曾经密报张正一的某人,王叔文几乎忘记了,经对方提醒才想起来。

那人说:“鄙人实是浙西观察使李锜大人麾下部将,奉李观察密令,有要事相求。”

王叔文此时方知告密者真实身份,忽然醒悟原来的告密可能有诈,受骗上当的感觉陡然而起,但事已无法挽回,便不冷不热地问道:“李观察何事要在下效劳啊?”

“李观察乃帝室宗亲、忠烈之后,于朝廷大事义不容辞。时下河北三镇拥兵自重,居心叵测,正需忠义之士臂助,而李观察兵微将寡,恐一旦有事,力不从心。王公深受皇上信用,若代为美言一番,请将镇海节度权柄授予观察,事成之后,必将重谢!”

王叔文这才知道对方来意,强忍怒气道:“如此重大事体,须容在下细加思量。”

“静候佳音。”那人一揖到地,含笑告辞。

刘禹锡刚从内室出来,王叔文怒气便压不住了:“真是嚣张已极!浙西观察使、盐铁转运使集于一身,天下财利已然在握,还想再要兵权,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要造反吗?”

刘禹锡却道:“李锜贪图节旄,给他便是了。但将诸道盐铁使之职务夺去便是。”

王叔文惊异地看着平素暴烈倔强的挚友,仿佛不认得刘禹锡了:“梦得,你……”

刘禹锡岔开话题道:“许久未弈棋了,试试棋艺如何?”

王叔文隐约感知刘禹锡有话要说,便铺枰取子,两人对弈。

王叔文向来胜多负少,便不太在意。双方来回下了十余着,他见刘禹锡左上方破绽连连,乘机强攻,很快占了三分之二点位。

刘禹锡却不慌不忙地在右上方空旷边角扎下七子,布下数眼,连吃对方五子。

王叔文发觉有失,忙来救护,刘禹锡又于左方进行反攻,渐而转劣势为优势。

王叔文不愧棋艺高超,又在对方尚未顾及的右下方抢先占点,艰难地收回失地,终于以一目之差险胜刘禹锡。

“无论任用何人,王公必握其权。有夺宜有赐,有赐宜有夺。将节旄授予李锜,可安其心,不致速反。我辈根基未稳,无论京军还是外藩,将帅均无交谊,战端一开,将何以应之?此是权宜之计。”

此时,王叔文已不似弈棋之前的激愤难平状态,刘禹锡方才娓娓道来。

王叔文凝视刘禹锡片刻,猛然一拍棋枰:“梦得真乃宰相之器也!”

翌日,李锜的使者带着“节旄可授,盐铁使必解,待诏”的口信返回浙西观察使驻地苏州。

刘禹锡和王叔文等参议国家机密大事,运筹帷幄之中。

刘禹锡的职务,在短期内,屡有调升。王叔文、王伾和韦执谊之外,革新派当中重要人物就要数他了。

在朝内,利用和宰相杜佑的旧时僚属关系,帮着杜佑实际帮着王叔文掌握全国财政大权;在朝外,和同党诸人探听消息,制造舆论,结纳人才;加以富于文采,本就是一支优秀的笔杆子,所以很为王叔文所重视。刘禹锡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感时江海思,报国松筠心。刘禹锡把这场改革弊政的革新运动看作是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大好机会。

作为这一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刘禹锡表现出特殊的才干。

府上门吏接纳书信,日有数千,刘禹锡不辞辛苦,哪怕简单几句,也要自作回复,以至于每天消耗一斗面粉制作浆糊,用来缄封。

这年,夫人薛氏为刘禹锡添了儿子,但他忙得整天抱不了孩子一下,只于忙碌间隙为儿子取名字刘咸允,写在笺上,遣童仆送给夫人。

革除德宗末年的各样乱政,清肃国纪,人们看到的众多措施,只是改革派整体计划中的第一部分。

改革进程,大快人心,市面上也可看到人情大悦,百姓们相聚欢呼。

二月二十四日,病情有所好转的唐顺宗李诵登临丹凤门,围观百姓欢声雷动,消息传遍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

许多里坊响起了锣鼓声和踏歌声,间或还有“圣皇万岁”的欢呼声。

然而,上利于国,下利于民的新政,独不利于弄权之阉宦,跋扈之强藩。有的改革措施尚未实行,已经触动了宦官、藩镇和腐朽官僚的既得利益。

内侍省内,此时就是阵阵咒骂声和哭诉声。

被遣散的五坊小儿跪在刘贞亮、薛盈珍、刘光奇面前哀求把他们收回,即使把全部家产拱手奉送也没有怨言,“咚咚”的叩头声响成一片。

薛盈珍不耐烦地吼道:“这是圣意,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你们这许多年讹来的财物也够使了,不回家买田当财主还来闹什么?”

为首的五坊使带着哭音哀求:“小的们被逐出宫,如同罪人,还有什么颜面?求老公公们开恩,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刘贞亮在心内暗骂几句,转身温言相劝:“你等都先离去,待禀奏皇上,再做安排。”

五坊小儿叩谢后散去,还未走远,薛盈珍便气冲冲地骂道:“王叔文这帮奸人真是得志猖狂,竟敢插手北司事务,切断老子们的财路。前朝那些权要大僚,要么唯唯诺诺,要么不敢硬抗,哪见过这等不知趣的!”

这些公公头领,平素受了宫市使、五坊使不少孝敬。皇上停了宫市使郭忠政等十九名宦官的俸钱,郭忠政当时也是这样来哀求他代为通融,但当时韦执谊、王叔文等人还未升职,出自皇上独断,他们无可奈何。现在韦执谊及其背后的二王刘柳一朝得势,即刻虎口夺食,怎能不气煞人也?

薛盈珍虽参与内侍省机要,位高权重,但平素倚重的智囊却是刘贞亮,便催促道:“刘公一向足智多谋,如何整治这帮奸人,尽速拿个主张!”

刘贞亮沉吟不语。

刘贞亮不贪钱财,思量的是如何长久扎牢根基。

郭忠政曾诉说停了俸钱生活没着落,刘贞亮也只是劝说:“郭公还有田租进帐呢,积蓄想也不少,过日子俭省一些也就行了。”

沉吟了一阵,刘贞亮终于说道:“南衙众臣,无论言与不言,总是嫌恶我等,王叔文之举正中他们下怀,若是单单我等与王叔文作对,反而容易使奸人招致同情。王叔文、王伾之辈俱是出身寒微,一旦得志,必定树党招怨,若是我们暗暗浇上一把油,那些高门朝臣岂不就拍案而起了吗?”

刘光奇旋追问道:“油从何来?”

刘贞亮得意地说:“在下早已派遣精干人等四处打探,颇有所得。京师游手无数,赏几个小钱,要怎样便怎样。流言纷飞,无从追索。真情固然好,伪妄也无妨。哈哈哈……”

薛盈珍、刘光奇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刘禹锡往往连续多日连轴转地忙碌,这日到得天晚,方才想起是个休沐日。

哎呀,天已经黑了,连休沐日都忘光了。偶然想起桃红馆。那么,便到桃红馆消遣消遣吧。

约柳宗元、韩泰同去游赏,却得报称二人也都公务缠身无暇与会,刘禹锡只得独自前往。

陪侍小妓乙姝儿是刘禹锡的私好,老主顾多时未来,今日忽然出现,直让乙姝儿喜不自胜。

乙姝儿无微不至地殷勤照应,使刘禹锡放松身心,一直睡到日上窗棂,方才起身,用过早餐后回到长乐里府中。

夫人薛女士派两名婢女到门前迎候,为刘禹锡脱去罩袍,接引到厅堂,奉上香茶。

薛夫人唤婢女抱来儿子给夫君看看又长大多少,自己坐在刘禹锡一侧,幸福地望着父子亲热。

薛夫人见刘禹锡终日忙于公事疲劳不堪,难得有点松快的时光,过了一会儿,忍心让婢女将孩子抱到另室,叹一口气道:“你也太累啦。喝点茶,歇一歇吧。”

刘禹锡品下一口茶,一股暖意涌上来。

抬头见到小薛沉静和霭的面容,想到岳父对自己的赏识和器重,想到成婚两年来妻子的温顺和安静,将夫人纤手轻放掌中,缓缓抚摩……

过了一会儿,刘禹锡说:“哦,我们派人去洛阳迎接老母到长安来,估计不日即可到达。母亲年事已高,我们再忙碌,也得常常给老人家请个安。远在洛阳,难得照应,接来长安,方偿夙愿。”

小薛乖巧地道:“两年间我们只回洛阳看望老人家一次,停留的时日也不太多。是早该把老人接来啦。你忙,我总可以朝夕伴老人说话,嘘个寒,问个暖。再说,老人家几番捎信儿,惦念孙子呢。”

刘禹锡感谢夫人的懂事,想起昨夜酒醉未归,留宿桃红馆,宠爱乙姝儿,心里不禁生出些愧疚来。

这日,刘禹锡在长乐里家中还没有度完一天,门子便匆匆来报告:王学士遣人到府,说有要事相请。

 

11 危机暗生

 

刘禹锡上马出门,加鞭疾行,匆匆来到王叔文府上。

王伾、柳宗元也在。刘禹锡心中不由有些慌乱,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王叔文劈头便问:“梦得可闻听近日流言纷纷,诋毁我等?”

原来是听到了流言。刘禹锡努力从记忆中搜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是,“似乎……好像……是不是称我等排斥同僚?……那么是说我等交结藩镇?……在下近日公务颇繁,不得其详。”

“非也。是妄称本学士青云直上,羞于提说旧日弄臣贱职,将翰林待诏一体罢黜,以灭痕迹!”王叔文冷笑道,“还有出奇的呢,称王常侍广纳贿赂,贮于大柜,夫妻为防失窃,夜卧其上!至于藩镇,不止交结,还以钱易职,面谈价格!倒似是在窗边偷看到的!”

罢黜三十二名翰林待诏,确有其事,是王叔文为裁撤冗员所为,自然也有安置新人之想。

至于王伾夫妻夜宿柜上的传闻,刘禹锡确实不得而知,便询问王伾道:“莫非常侍偶有收礼之事,为人乘隙?”

王伾气愤地辩白说:“岂有这等荒唐事?简直把堂堂三品大员当参军戏来耍了嘛,气煞人也!”

柳宗元道:“还有说梦得的,任用私人、怀邪乱政。我辈在他们眼中简直成了一帮奸党。”

每日里,为朝廷,食不甘味,为社稷,寝不安席,招来的却是此类纷纷流言。刘禹锡脸色阴沉下来:“谣言生于何处?如此无中生有,可恨之极。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柳宗元较为冷静,分析道:“《诗经·青蝇》有言,营营青蝇,止于樊,止于棘,止于榛。谗人罔极,交乱四国。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小人不容君子,自古如此。我辈以天下为己任,大业若成,流言自息。若夫此时大事追查,人心惶惶,岂不正中小人下怀?”

王叔文也冷静下来,认为柳宗元所言有理。

“是也。梦得!”王叔文说,“你在《讯甿》中即有声实之论。所谓声先实后,下一步便是征召贤臣,更大力度地推行新政了。凡贞元末年贬逐之臣,均可酌情召回。名单你和子厚先去拟吧。”

刘禹锡点头接受任务,和王伾、柳宗元一起告退。

刘禹锡和柳宗元调查访问,不几日便拟好了一批人选,报于王叔文。

王叔文将人选报于唐顺宗,顺宗均予同意,王叔文遂与韦执谊商议,草拟诏书。

在“二王刘柳”全心摄政,朝野上下除弊布新之际,突然又出现了一个情况。

这日早朝,各位大臣奏事完毕后,侍御史窦坦从文官班列中迈出,高声喊道:“臣窦坦有本要奏!”

说罢,窦坦立即自袖中取出奏疏念道:“为礼部屯田员外郎刘禹锡挟邪乱政事:户部屯田员外郎兼判度支盐铁案刘禹锡,蒙陛下擢用,主理利权,不思公忠体国,反任用私人,变乱成法……臣以为不宜在朝,特此敦请圣裁。”

窦坦的奏本,好似巨石击水,引起朝臣强烈反应,队列忽起骚动,有人惊讶,有人愤激,有人议论,有人询问,有人点头,有人观盼。

全无心理准备的韦执谊,张皇失措,看到王叔文对胆大妄为者怒目而视,要迈步出班,才忽然清醒过来,忙抢前奏道:“此事容中书省细加斟酌,再覆奏圣裁。”

龙椅上的唐顺宗,由于身体原因并未听清窦坦的奏对,看到下面似有乱象,便向身旁的李忠言投去询问的目光。

李忠言忙禀道:“侍御史窦坦参奏,言语鲁莽,引起惊扰。皇上不久即可见到覆奏文状,不必急躁,保重龙体要紧。”

看到顺宗李诵挥手,李忠言便大声宣令:“奏事已毕,卷班退朝!”

回到户部治事堂,刘禹锡犹然怒气难消,“狂妄已极,狂妄已极!一定要把此人远贬蛮荒!不如此制裁,他人必争相效法,我等如何理政?”

柳宗元、韩泰也附和道:“确须惩一儆百。”

“老夫也有此意。”王叔文说,“然与韦相计议,他却称窦坦素有清直之名,若行贬谪,朝中显贵越发怨恨我等,上奏抨击者更众,越发对我等不利。”

刘禹锡立马接道:“韦相此言不妥!窦坦立意与我辈为敌,必是倚恃权要,故而敢于妄为。在下于《救沉志》中曾称,善人在患,不救不祥,恶人在位,不去不祥,窦坦之流,正是拙文中落水之虎,连慈悲为怀的佛门弟子也不愿救助,何况我辈具治国平天下之胸怀者!”

想到自己为政事竭尽公忠,心力交瘁,却遭人弹劾,直要驱逐,刘禹锡心里的火气确乎压抑不住。

王叔文劝阻道:“执谊为我等倚为柱石,目下尚无人替代。况且执谊所言不是全然无理,不可不听。若我辈因之纷争,岂不予人以可乘之机吗?”

刘禹锡等只得怏怏离去……

数日后传来一个消息,前京兆尹李实病死于虢州。王叔文因此略生一点轻松。

突然又传来拟于召回的一批贬臣中,陆贽、阳城未待宣诏相继病逝于贬所的噩耗,再令王叔文全身好似浸在冰水里一般。

“陆相公竟与阳城夫子先后谢世,大出意外,难道是天不助我吗?”

与此同时,翰林学士郑文明、卫次公和王涯被宦官刘贞亮、薛盈珍邀到了一起。

“诸位都是朝中柱石,社稷安危当是牵挂于怀。眼下二王等人弄权,任用亲故,排斥正人,无论我辈还是诸位,想必都不能视而不见吧?”

郑文明和卫次公正觉得“二王刘柳”执掌权柄以来,让他们大有旁落之感,叹息道:“我辈岂能不忧!然而朝中四相,有一半都是他们的人,贾、郑二相年高老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们!”

刘贞亮笑笑:“郑学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韦执谊是王叔文同党,然而迫于公议,也未尝事事同心。杜佑相公虽与刘禹锡有知遇之交,毕竟顾及朝臣颜面,对二王只是敬而远之罢了。不过,侍御史窦坦弹劾刘禹锡,却能幸免于贬官,有点耐人寻味啊。”

郑文明问:“依刘公之见,该怎么办呢?”

刘贞亮正色道:“方今皇上久病不愈,朝野为之忧虑。诸位应知如何举措吧?”

郑文明不肯接话,转脸观望卫次公。

卫次公胸有积怨,立即表达意见道:“当是立太子为首要之事。”

郑文明这才说:“卫学士所言极是。不知二公以为谁人宜立?”

“古来成法,立嫡以长。”刘贞亮道,“眼下我辈与诸公戮力同心,共维朝纲。若奸佞得以扫除,当以大权归于老成之臣。”

郑文明、卫次公和王涯等人大喜,连饮好几杯,带着六七分醉意告辞散去。

薛盈珍责备刘贞亮道:“怎么糊涂了,刘公?朝政权柄,由二王转入南衙,我辈还不是依旧仓惶?”

刘贞亮摇头道:“强势之敌,不宜争锋。我辈主掌内侍省、神策军,足以终身富贵,何必过贪非分之事。”

这日,刘贞亮、薛盈珍、刘光奇等人一同入殿,恳请顺宗册立太子,说这乃是顺天之意。

唐顺宗李诵虽然嘴巴歪斜,含混不清,还是通过李忠言昭示了自己的意思:“此事须少待一时。”

王叔文、刘禹锡等是不同意立长子李纯的,但另选哪一个,尚未决定,顺宗曾经跟他们密议此事,故此暂作推脱。

郑文明、卫次公、王涯等人守候在翰林院治事堂,听刘贞亮遣人报知面君情形,都焦虑不安起来,商议如何才能催促皇上立嗣。

隔日,郑文明称有机要之事面禀圣上,进殿后发现跟王叔文、刘禹锡交善的中官李忠言侍立顺宗之侧,心下顿时“咯噔”一跳。

顺宗投以询问的目光。

郑文明迟迟疑疑道:“臣有……臣有河北密报……”

顺宗又以期待的目光示意他讲下去。

郑文明实为编谎,所以口吃不止,“臣闻,臣闻,魏博、田季安……陈兵……陈兵……恐有……恐有……不轨……不轨……之谋……”

郑文明话说不利落,额上冷汗早冒了出来。

恰值此时,一个小宦官进来在李忠言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李忠言立即告退。

郑文明见状大喜,“扑通”一声倒身下拜:“启禀陛下,臣狂悖欺君,罪该万死!臣实有事关国本之议,特此冒死进谏!”

顺宗已大略明白是什么事了,便挥手命他起身。

郑文明自怀中掏出一方折好的素纸呈上:“敬请陛下亲览。”他在最后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顺宗展纸览看,上写四字:“立嫡以长”。

顺宗收起纸张,看看郑文明,望着床上的龙饰,沉吟片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郑文明伏地再三拜谢,告退出殿,“呵——”地吁出一口长气,只觉背上冷汗涔涔,早已湿透衣衫。

三月二十四日,德宗颁诏册立李纯为太子。

得知太子册立的消息,“二王刘柳”诸人怎么也想不通顺宗李诵为何突然不再等待他们的选择,在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呢?

聚会密议时,韩泰猜测,只有翰林学士能自由出入宫禁,定是他们中与我为敌者在皇上之前进谗所致。

韩泰一向足智多谋,众人自然相信。

兹后,王叔文托王伾向李忠言打听,知道了郑文明曾经进殿面君之事。

“立嫡以长”,被多数人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王叔文虽讨厌性情刚愎的李纯,但事情已无可挽回。

当计议以何缘由问罪郑文明、卫次公等人时,一时找不出什么借口。

王叔文想乘升黜之机降他们的职,韦执谊却不无忧虑地道:“郑卫二人,于皇上登基有大功,即有毫发摇动,也恐后果叵测啊!”

正在王叔文恼火之际,长安城中又出现了无名揭帖,指斥他“贪贿无厌,滥用奸人”,还煞有介事地列举了几个行贿人的姓氏,不由得人不信。

王叔文怒气填膺。他虽然拗不过亲友故旧的缠磨,授了几个县参军以下八九品的职位,但一直暗暗警戒自己,从未受过一文钱的贿赂。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定要查缉严办!

册立太子大典一旦正式举行,前景更堪忧虑。得赶紧与韦执谊商议对策。

已是午餐时刻,王叔文哪能下咽,立刻传令备马前往中书省。

甫一上马,忽然想道,平素常与韦执谊聚谈,都是在休沐日或天晚回府之后,大多数朝臣并不知晓他们的密切关系。此此时突然造访,是否过于鲁莽呢?

转念一想,事不宜迟,知道就知道吧!岂能瞒得了一世?把心一横,扬鞭绝尘而去。

王叔文与韦执谊议了许久,却无满意结论。

关于无名揭帖,韦执谊当即表示,立刻差人查访,拿获肇事者,严加惩治。

但是提到立太子的事,韦执谊却面有难色,说:“朝臣大多赞成,连杜佑那样的和事佬也未流露反对之意,若是进行阻挠,后果只怕更糟。”

四月初六日,顺宗驾临宣政殿,正式举行册立太子大典。

皇太子纯,体仁秉哲,恭敬温文,德协元良,礼当上嗣。朕奉若丕训,宪章前式……

赞礼宦官宣读时,阶下群臣的反应差别鲜明:身着紫、绯两色朝服的高品显贵多数人面露喜色,山呼庆贺;另一些人面色冷然,庆贺之声也较低弱,其中除韦执谊、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外,都是着青色朝服的低职微官。

大典结束后,伴着杂沓的脚步声,议论声像沸水般响成一片——

“太子神清气爽,仪态庄重,至大尊荣加身,不露一丝喜笑,真乃天子之器呀!”武元衡赞叹。

“是啊,是啊,社稷有望,苍生有幸呀!”卫次公应和。

“天佑我大唐,太平盛世许是要重现啊!”郑文明竟然喜极而泣。

王叔文感到寒意四袭,在宽阔的龙尾道上,同道诸人的脚步声显得那么无力,那么轻微。

刘禹锡也是愁眉紧蹙,四周杂沓人声有似洪水令人不快,拐过道角,脑海中不知怎地忽然跳出杜子美的《蜀相》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王叔文和刘禹锡是“二王刘柳”诸人中立志最高、树勋建业之心最切者,为大唐天子重振朝纲,为社稷百姓兴利除弊,他们曾暗暗祈祷上苍保佑,顺利推行下去,不要功败垂成。可眼下,宏图未成一半,权柄却要……落于他人之手了?

韦执谊素来心情矛盾,目睹了立储大典上的孤立情景,心中不免惊惶起来,忙召请刚任命为太子侍读的陆质。

韦执谊嘱咐陆质,趁为太子讲解经义之机试探其态度,并特别提醒:“千万要顺乎自然,不可草率唐突,以免弄巧成拙。”

陆质信誓旦旦地表示,决不有负所托。

但陆质老夫子对权谋通变究竟知晓几何,韦执谊心中无数。

 

12 形势逆转

 

陆质应命去东宫讲解《论语》。

讲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改之”句,陆质发挥道:“孔圣择徒不分贵贱,择师不问庸智,如此方能博采众长,修成显学。圣王明主遴选有才之臣,亦不在于高门寒素。”

太子李纯不说话。

陆质斗胆接着道:“譬如度支副使王叔文出身寒微之门,至尊崇信,宰相倚重,太子可知否?”

李纯一听,瞪起眼睛,厉声斥责道:“遴选朝臣岂是东宫应虑之事?陛下只命先生讲解经义,为何羼杂这些东西!”

太子明显不悦,陆质吓得两股战战,连连告罪,慌忙退出东宫。

陆老夫子向韦执谊汇报掉了链子的情况。

韦执谊只觉失策,安慰了陆质几句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将他送出门去。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找王叔文及同辈诸人商议为好。

想通过陆质对太子施加影响,以争取他同情和支持革新大业,事实证明是无效的。

耳目将陆质被太子呵斥一事报知内侍省知事薛盈珍,薛盈珍喜上眉梢,忙对刘贞亮转达,两人开怀大笑。

“看来太子对王叔文一党厌恶至极。这对我辈大大有利呀!”刘贞亮欣喜道。

“是啊。”薛盈珍道,“现在该添上一把柴了!下一步应如何举动?”

“升王叔文的官。”刘贞亮一字一顿道。

“升……官?升他的官?升什么官?”薛盈珍吃惊地问。

“户部侍郎,最好加赐紫服。”刘贞亮压低声音道,“但有任也有免……”

薛盈珍这才若有所悟。

经过一番秘密活动之后,二十三日,唐顺宗颁诏,任命王叔文为户部侍郎,赐紫服,同时,免去其翰林学士之职。

散朝后,同辈诸人纷纷来向王叔文道贺:“王公跻身户部堂官之列,今后大有可为呀!”

刘禹锡知道这个任免意味着什么,面有忧色,不好多说。

王叔文长叹一声,拍着授官制书道:“这是何物?一道墙壁啊。我每日到翰林院商量公事,来去无碍。削去学士之职,有何因由入院呢?”

刚刚商定了成败攸关的一步,各路人选业已分派,谁想又生祸端。

翰林院不得入,权柄由何处来?一旦失权,仇家这么多,如何能保平安!

王叔文平日著文不很顺手,当下便请王伾代笔,上章请求恢复翰林学士职位。

王伾也并不精通文辞,用尽平生所学,费了一夜工夫,才将奏章写成呈上。

往常,事关同辈诸人的上奏,次日便有回音,这次过了三天还是杳无音信。

王伾不放心,又拟一奏疏呈上,这才有诏颁下:准王叔文三五日入翰林院一次,免去学士之名。

宦官集团在立嗣问题上得逞后,又策划由韦皋、严绶、裴均三个藩帅同时出面上表,请权令皇太子亲监庶政。

韦皋还对王叔文等人进行攻击。

辄当重任,赏罚任情,堕纪紊纲。散府库之积以赂权门。树置心腹,偏于贵位;潜结左右,忧在萧墙。窃恐倾太宗盛业,危殿下家邦,愿殿下即日奏闻,斥逐群小,使政出人主,则四方获安……

宦官与藩镇内外呼应,形势对革新派极为不利。

愁恐交错的王叔文难免有些慌张起来,看看已到百官回府时分,忙差人去请刘禹锡过来计议。

刘禹锡进了王府,一见王叔文,吃了一惊:数日不见,王公面上神采已消减大半,两腮陷下很深,双眼浑浊无光,头上发丝灰白了一半,几乎认不出来了。

刘禹锡突感一阵悲凉,刚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却听到一个衰弱而低沉的声音:“梦得,雪上加霜了……”

刘禹锡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看王公去职是无可阻挡的了,而他一旦去职,群龙无首,谁来挽救危局呢?

刘禹锡只恨自己于权术谋划不曾深研,对应付危局毫无用处。

王叔文见刘禹锡此般神情,勉强挣出一点苦涩的笑容,道:“梦得,事到临头,愁也无用。弈一局棋如何?”

还有心思弈棋?

刘禹锡木木地拖着脚步,在棋枰前坐下,见王叔文作手势示意,便投下了一颗白子。

双方心思都不在棋枰上,走了十几步,才略略聚集一点注意力。

王叔文的黑子在边地已占了五个点,刘禹锡执一白子正想阻断,却见王叔文在轻拍案角:“有了!”

刘禹锡心中一喜:“王公有何妙计?”

“静候佳音吧!”王叔文说。

这日傍晚,王叔文在翰林院设宴,特地派人去邀请大宦官刘贞亮。

死对头请我的客?是不是鸿门宴?去,还是不去?

刘贞亮稍微犹豫之后,待到时刻,更衣后昂然出门,在随从小宦官簇拥下奔翰林院而去。

到了翰林院,看到刘光奇、李忠言及翰林学士郑文明、卫次公、王涯等人都在,暗想王叔文大约想玩什么花招。

虽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可以肯定不是鸿门宴。

刘贞亮泰然自若地落座,才与众人寒暄几句,便听门官通报:“户部王侍郎、翰林凌学士到!”

王叔文在凌准陪同下向众人含笑致意。

后面一队队的人夫挑着食盒络绎不绝地进来。

王叔文和凌准落座,寒暄之中,人夫退出去,王叔文随从家仆开盒上菜。

酒菜摆满了两条长桌,食盒还有一大半没打开,王叔文做个手势,家仆立刻垂手静立一旁。

众人正在纳闷为何王叔文今日如此出手阔绰,王叔文却先向空行了一礼,随后神色庄重地道:“特先告知诸位,皇上蒙天降福,病体霍然痊可,昨日在御苑中猎兔,纵马如飞。故而特为庆贺,今晚略备酒食,与各位共用。”

王叔文声调不高却颇为有力。

但凌准显然事先并未和他通气,乍听此言,刹那间心下一喜,但很快就在心里说:不可能吧?

皇上蒙天降福,病体霍然痊可,昨日在御苑中猎兔,纵马如飞?

凌准前两天还听李忠言说圣上仍然卧床不起呢,若是上天赐福早就赐了,怎会在危急时刻耍笑于人呢?

刘贞亮也心中一惊,但很快觉得此事过于离奇,联想到王叔文眼下处境,只能推测是他的借口而已。

看看刘光奇、李忠言及众学士,也多半是怀疑的神色。

王叔文接着为大家敬酒,三巡之后,声调不觉悲凉下来。

“家母患病,肩负国之大任,不能朝夕服侍,如今应辞请回乡,当会获准。但我王叔文素来尽心竭力,难易无所回避,无非是为了报答天子之恩信罢了。一旦去职,诽谤交集,谁人可助叔文呢?”

郑文明、卫次公等人沉默不语。

刘贞亮冷笑道:“足下既尽心于国,又何惧诽谤呢?”

王叔文瞟了他一眼,继续平静地道:“叔文自分掌度支以来,以兴利除害为已任。夺李锜盐铁使职之后,退其亲信,起用干员;出八千缗钱加固郊县堤防,至今未生水患;又屡减税赋,百姓解困甚多。叔文自思无愧于心,”他将目光转向众学士,“望诸位也能知叔文之心。”

郑文明、卫次公等人依旧沉默不语。

凌准方才觉得王叔文确实鲁莽,不好接话,现在不能再沉默了:“我辈虽居显位,一心只为兴国安邦,并无害公误国之行,诸位当可明鉴。”

刘贞亮依旧慢腾腾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分内所应为。足下是‘起用干员’,或是‘进用私人’?在下未敢断言。”

见凌准无言以对,王叔文敬了一杯酒,冷不防地顶一句道:“我辈罢宫市、五坊小儿、贬李实之时,不知各位中官所为何事?”

刘贞亮没被镇住:“无人可夺足下之功。至于我辈,本是卑贱宫奴,只求奸佞退、朝纲正,安心服侍天子即可,还有何求呢?”

王叔文又敬了一圈酒,自己也仰脖灌了一大口。

李忠言有心想帮王叔文,无奈又不敢过于得罪刘贞亮,只得也起身敬酒:“刘公海量,再饮几杯。天色已晚,快散席了吧?”

李忠言说着将目光投向王叔文,对方却充耳不闻,挟了一筷菜,又倒了一杯酒。

几个翰林学士闷头饮酒,有些头晕,便起身说明,到厅侧窗前去吹吹凉风。

到了窗旁,学士们忽然听到黑暗中有人在窃窃私语。

“老太太快要归天了,还留在这里和人喝酒。”

“不知他想干什么?唉,老太太命苦啊!”

听者回席后立刻小声告诉了郑文明、卫次公。

郑文明和卫次公二人心照不宣地推说想起家中有事,起身告退。

一会儿,王涯拱手说明日还要上朝,不能久陪,也退席了。

众客散去后,家仆问酒菜还有许多未上,如何处置。

王叔文站起身,晃了一下,一挥手:“分给院中杂役吧!”

王叔文喝了点醒酒汤后,趁夜色尚未昏黑, 差人将柳宗元请来代写告假《陈情表》。

柳宗元乍听,手一发颤,端着的酸梅汤泼了好些。

王叔文见他满面忧恐,明白自己一走,好似抽走了同辈中人的脊梁骨,强压悲凉安慰道:“子厚,无需忧虑,回府后,我们还可在休沐日聚议嘛。快写吧。”

柳宗元坐到书案前,听着王叔文的口授,缓缓写下去。

臣王叔文言:臣母刘氏,今月十三日忽患瘖风发动,状候非常,今虽似退,犹甚虚惝。惊惶忧苦,不知所图。臣惟一身,更无兄弟,侍疾尝药,难阙须臾。伏乞圣恩,停臣所职。今臣见在家扶侍,其官吏等并已发遣讫。

臣以庸微,特承顾遇,拔自卑品,委以剧司。夙夜兢惶,惟思答效,至诚至恳,天眷所知。岂虑未放涓尘,遽迫方寸,以开塞重轻之务,加焦劳忧灼之怀,虽欲徇公,无由枉志。

况忠孝同道,臣子之心,许国诚切于死生,报恩忍忘于顾复!进退穷蹙,昧死上陈。候母疾患小廖,冀微臣驽蹇再效。无任惶惧恳恻呜咽之至。

授到最后,几句王叔文声音颤抖起来,柳宗元的笔也颤抖起来,笔画歪斜了好几处。

柳宗元走后,王叔文回想着刚才的口授,嘟囔道:“无奈,无奈啊。”

不这样做,皇上听信谗言一念之下夺了自己的官,那样可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先把眼前的危局设法度过,前景固然难料,至少还有复职的希望。

即使皇上天恩浩荡,力排众议地庇护自己,可是身为母亲呵护数十年的独生子,难道忍心照旧留朝不归吗?

父亲早年离世,母亲靠着父亲遗留的微薄家产苦度多年,好在自己于翰林院逐渐得到宠幸,将母亲接到长安,圣上的赏赐使她的晚年稍得安乐。

无论艰难,还是安逸,母亲平素总是少不了教训劝诫,使自己备受恩宠而始终未曾忘乎所以,方今位至正四品,已足以光大门楣,如若拒不守孝,暗夜之中心内能得安宁吗?

可是,这一离朝,素来的抱负又怎么办呢?

只顾公务,老母弥留之期,未能榻前尽孝。今日还府,尚不知能否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自己一旦辞官,那帮奸邪立刻便会肆无忌惮地进行反扑,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辈任他们宰割,却难以救援。

自己孝是尽了,可是这样的尽孝,于公、于国、于友,有什么意义呢?

唉,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大不了和同辈挚友阴曹相会罢了,还能朝夕相伴!

翌日,王叔文母亲病逝,顺宗下诏免去王叔文的户部侍郎及度支、盐铁副使之职,命他回宅守丧。

王叔文具有经邦安国之志,执政以来,起用刘禹锡、柳宗元、韩泰等一干后辈才俊,确也树立了不少政绩,使朝廷一潭死水也似的气象为之一新。

王叔文守制尽孝,不再干政,王伾等着急起来。

王伾找杜佑向皇上求情,启用王叔文为相,杜佑说:“圣上卧病,宦官用事,老夫爱莫能助啊。”

王伾又带着重礼,向宦官吐突承璀求情,期望至少用王叔文为军节度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吐突承璀答应有机会时说上两句话。

王伾等不到回音,再去时,吐突承璀却闭门不纳,气得他大骂“阉狗”,无计可施。

王伾又闪出一个念头:也许圣上病体突然好转,或者李忠言仍独自守候在龙床前呢?

在幻想驱使下,他写了奏疏呈入宫中,等啊等啊,没有音信,再写,仍然石沉大海。

待第三次失望来临时,王伾浑身的骨头好似融化了一般,软软地贴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