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传》第六章 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
当是非混乱、赏罚败坏的时候,天命之说就开始小有市场了。
在法治败坏的时候,享福的大多都是坏蛋,受苦的大多都是善良之人,哪还有正义,哪还有公理,人除了呼天喊地还能做什么呢?还能指望什么呢?
所以说,天能做的是生养万物,人能做的是治理万物,人类社会越是缺乏治理,人们就越是看不懂这世间的道理,也就越来越仰赖苍天了。
16 期望远寄
唐顺宗猝死,唐宪宗改元。贞元二十一年被唐宪宗改为元和元年。
改元一般伴随大赦,可小肚鸡肠的唐顺宗李纯在赦免一批官员时,对王叔文等“二王八司马”非但没有丝毫宽宥之意,反穷追猛打,加重迫害。
王伾到得贬地开州,未及一月便已病死。
太上皇李诵猝然驾崩的噩耗,葬送了王叔文的所有希望。当今皇上对“永贞邪党”恨已入骨,断无轻饶之理。
果然,朝中差遣宦官五坊使郭忠政午时三刻就带着两名手下飞驰而到,尖声叫喊:“渝州司户参军王叔文接旨!”
黄绫打开,郭忠政揪掉遮盖下巴的假胡须,哼了一声,尖声宣读。
故守尚书户部侍郎、充度支及诸道盐铁转运副使,现渝州司户参军王叔文,树党招权,漏泄密令,图谋不轨,贪赃黩货,宜赐死。
“臣谢主恩典。”王叔文冷冷地说了一句,又道:“郭中官今日可算平生之大快意了!”
郭忠政假笑一声,朝后一努嘴:“时候不早了!伺候王参军上路吧!”
两名小宦官立刻捧上一柄利剑、一条白绫,又从腰下皮囊内斟了一杯鸩酒,并步上前。
郭忠政拿过白绫,递上,问:“王参军是自行了断呢,还是……”
王叔文狠狠地唾了一口,抢过剑来,看了看,长叹一声:“不见你等下场,我死不瞑目啊!”
王叔文将剑向颈上一抹,似乎想靠住什么似的向后退了几步,头抵着墙倒了下去,剑也随即脱手坠地。
郭忠政摇摇头:“临死还想干政,真是执迷不悟。”说完一挥手:“完事儿。走人!”
小宦官恐惧地望了望左眼半睁,右眼圆瞪的王叔文,嗫嚅道:“不报知……报知刺史大人吗?”
郭忠政一瞪眼:“再多话割舌头!”匆匆套上假胡须,上马而去。
唐宪宗杀了王叔文,消息传到朗州。
刘禹锡悲愤、沉痛,不平而鸣,为《华佗论》一篇——
华佗以恃能厌事,为曹公所怒。荀文若请曰:“佗术实工,人命系焉,宜议能以宥。”曹公曰:“忧天下无此鼠辈邪!”
遂考竟佗。至仓舒病且死,见医不能生,始有悔之之叹。
嗟乎!以操之明略见几,然犹轻杀材能如是。
文若之智力地望,以的然之理攻之,然犹不能返其恚。执柄者之恚,真可畏诸,亦可慎诸。
原夫史氏之书于册也,是使后之人宽能者之刑,纳贤者之谕,而惩暴者之轻杀。故自恃能至有悔,悉书焉。后之惑者,复用是为口实。
悲哉!夫贤能不能无过,苟置于理矣,或必有宽之之请。彼壬人皆曰:“忧天下无材邪!”曾不知悔之日,方痛材之不可多也。
或必有惜之之叹。彼壬人皆曰:“譬彼死矣,将若何?”曾不知悔之日,方痛生之不可再也。可不谓大哀乎?
夫以佗之不宜杀,昭昭然不可言也。独病夫史书之义,是将推此而广耳。
吾观自曹魏以来,执死生之柄者,用一恚而杀材能众矣。又乌用书佗之事为?
呜呼!前事之不忘,期有劝且惩也。
而暴者复借口以快意。孙权则曰:“曹孟德杀孔文举矣,孤于虞翻何如?”
而孔融亦以应泰山杀孝廉自譬。仲谋近霸者,文举有高名,犹以可惩为故事,矧他人哉?
华佗因自恃才能而厌恶服侍权贵,为曹操所恼恨。
荀彧请求说:“华佗的医术很高明,关系到人命,应该考虑他医术高明而宽恕他。”
曹操说:“何必担忧天下没有这样的鼠辈呢!”
最终,因为拷打而使华佗死在狱中。直到他的爱子曹冲生病将死、他发现救治也挽救不了儿子性命的时候,才有后悔杀死华佗的叹息。
唉,凭着曹操能够洞察事物细微变化的深明韬略,还是如此轻易地杀掉人材。
荀彧有这样高的智谋、门第和名望,用十分明白的道理来责问他,还是不能使他的怒气平息。
掌权者发怒,真值得害怕啊,对这样的事情也是执柄者要谨慎的啊!
推究那些史学家记载这件事的原因,是为了使后人放宽对有才能的人的刑罚,采纳贤德的人的劝告,而惩戒残暴者的轻率杀戮。
因此,从华佗恃能到曹操后悔,全都详细地记载在史书上了。后来的糊涂人,又用这作为轻易杀人的借口,真可悲啊!
贤能的人不会没有过失,假如按法理处置,有的人一定会提出宽恕他的请求,发出惋惜人材之叹。
这时候,那些奸佞小人都会说:“何必担忧天下没有人材呢!他死了,又会怎么样?”
竟不知道到了后悔的时候,才会痛惜被处死的人才不能够获得重生。
这能不说是极大的悲哀吗?
华佗不该被杀这事,是十分明白而不用多说的。
我只是担心,那史书上的意义阐发不足,于是把这层意思推论而发挥罢了。
自曹魏以来,那些掌握死生权柄的人,因一怒就杀掉人材的情况是很多的。我又何须写华佗的事呢?
唉!不忘记以前的事情,是期望能收到劝善又惩恶的效果!
但那些残暴者又拿这件事作借口来随心所欲地杀人。孙权就说过:“曹操杀死孔融了,我比他强多了,我与他怎么能比呢?”
孔融有高尚的美名,还都被惩杀了,更何况其他人呢?
悲愤、沉痛之余,刘禹锡觉得自己应该为王公做点什么,于是着手编辑王叔文的文集。
过了不久,独断而忌恨的唐宪宗又一通乱棍打下,颁布专诏,惟恐对永贞志士们不能赶尽杀绝——
……左降官韦执谊、刘禹锡、柳宗元、韩泰、陈谏、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以后“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看来,李纯是铁了心要让刘禹锡、柳宗元诸“永贞革新”人士老死贬所了。
既然不得量移,不得返京,那便干脆接来家眷,过日子吧。
这里的百姓和官吏不都在过日子嘛,只是宪宗不要再下狠手,让“八司马”不要再演王叔文的悲剧。
刘禹锡派仆从回长安,送信给夫人,交代安置好母亲的侍护事宜,然后把夫人薛女士、儿子咸允接到朗州,和夫人共事油盐酱醋,逗允郎嬉笑蹒跚,有酒的日子,来个小醉,作诗的时候,又何妨长啸——
内禅因天性,雄图授化元。继明悬日月,出震统乾坤。
大孝三朝备,洪恩九族惇。百川宗渤澥,五岳辅昆仑。何幸逢休运,微班识至尊。校缗资筦榷,复土奉山园。一失贵人意,徒闻太学论。
直庐辞锦帐,远守愧朱幡。巢幕方犹燕,抢榆尚笑鲲。邅回过荆楚,流落感凉温。
贬谪途上,花草失色,愁心如醉,昏昏不醒。
春江千里走过,暮雨中,猿声惊魂。问卜安冥数,看方理病源。带赊衣改制,尘涩剑成痕。三秀悲中散,二毛伤虎贲。来忧御魑魅,归愿牧鸡豚……
跟被斥逐于各地的永贞友人互致问候,最为频繁的便是柳宗元了。
柳宗元常常有诗文自永州寄来。
永州是较之朗州更为荒僻的地方,苛政猛酷,野产异蛇。其异在于: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这种黑质而白章的异蛇有医用价值,永州的百姓就到山间捕捉出售。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柳宗元为之悲哀,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
“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
“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
“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
“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
“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柳宗元闻听而愈加悲痛。
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
柳宗元把自己新作的《捕蛇者说》寄来,刘禹锡读后慨然良久,回书深表同感。
永贞革新失败,宦官阉党再弄权柄,各地藩镇竞相扩军,皇家征敛加上地方搜刮,全国各地,哪里的百姓有日子可过呢?
仙公一奏思归吟,逐客初闻自泫然。莫怪殷勤悲此曲,越声长苦已三年。
道家仙翁为刘禹锡弹奏《思归吟》,直让左降臣泫然涕下,莫怪我太为敏感伤情,贬来朗州已经三个春秋了。
桃花源是刘禹锡在郁闷季节可以散心的去处,合适的光景,他便和三两友人结伴前往——
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
碧虚无云风不起,山上长松山下水。群动悠然一顾中,天高地平千万里。
少君引我升玉坛,礼空遥请真仙官。云屏欲下星斗动,天乐一声肌骨寒。
金霞昕昕渐东上,轮欹影促犹频望。绝景良时难再并,他年此夕应惆怅……
刘禹锡的诗名本来高卓,曾经轰动朝野的青年才俊来到朗州,尽管此地文化十分闭塞,教育尤其落后,但苦读书谋功名的人还是有的,他们以刘禹锡这样的大诗人居官朗州为难得机会,抓紧一切机会向他请教。
刘禹锡回想起自己在江东一带度过的青少年时代,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朗州的书生尽一把力。
江东的塾师思想老朽,株守成规,但教人识文断字还是有功劳的,多少人后来成器,是塾师给打定的基础。
朗州百姓迫于生计,子弟不能念书识字,但克服困难已经念出一点名堂的青少年是多么宝贵啊,刘子要帮助他们。
秀才韦道冲即是刘禹锡在朗州所交的读书朋友。
韦道冲往长安赴制举试时,刘禹锡寄予厚望,还特意为之饯行——
惊禽一辞巢,栖息无少安。秋扇一离手,流尘蔽霜纨。故侣不可追,凉风日已寒。远逢杜陵士,别尽平生欢。
逐客无印绶,楚江多芷兰。因居暇时游,长铗不复弹。阅书南轩霁,縆瑟清夜阑。万境身外寂,一杯腹中宽。
伊昔玄宗朝,冬卿冠鸳鸾。肃穆升内殿,从容领儒冠。
游夏无措词,阳秋垂不刊。至今群玉府,学者空纵观。世人希德门,揭若攀峰峦。之子尚明训,锵如振琅玕。一旦西上书,斑衣拂征鞍。荆台宿暮雨,汉水浮春澜。
君门起天中,多士如星攒。烟霞覆双阙,抃舞罗千官。清漏滴铜壶,仙厨下雕槃。荧煌仰金榜,错落濡飞翰。
古来才杰士,所嗟遭时难。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远贬异乡的诗文高才,并不会为长安的朋友们所忘怀,元稹和白居易本来是同情和支持永贞党人的,在他们失势的时候,仍然一如既往地以好友待之。
元稹以花纹十分美丽的床席赠刘禹锡,白居易则捎来自己的诗作一百首请刘禹锡“教正”之——
文章似锦气如虹,宜荐华簪绿殿中。纵使凉飙生旦夕,犹堪拂拭愈头风。
枕截文琼珠缀篇.野人酬赠壁州鞭。用长时节君须策,泥醉风云我要眠。歌盼彩霞临药灶,执陪仙仗引炉烟。张骞却上知何日?随会归期在此年。
无事寻花至仙境,等闲栽树比封君。金门通籍真多士,黄纸除书每日闻。
吟君遗我百篇诗,使我独坐形神驰。玉琴清夜人不语,琪树春朝风正吹。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寻,行尽四维无处觅……
同一般的左降官吏一样,刘禹锡跟在朝的老朋友保持着友谊。
尽管唐宪宗李纯发下毒誓,不准赦免永贞一党,但总不能让人不怀半点希望吧?
杜佑是刘禹锡的老上级,在朝中正受唐宪宗重用,册拜司徒,同平章事,还被封为歧国公,刘禹锡于是致书杜佑,一剖心迹——
故吏守朗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刘禹锡,谨斋沐致诚,命仆夫持书,敢献于司徒相公阁下:
昔称韩非善著书,而《说难》、《孤愤》,尤为激切,故司马子长深悲之,为著于篇,显白其事。
夫以非之书可谓善言人情,使逢时遇合之士观之,回无以异于它书矣,而独深悲之者,岂非遭罹世故,益感其言之至邪?
小人受性颛蒙,涉道未至,末学见浅,少年气粗。常谓尽诚可以绝嫌猜,徇公可以弭谗愬,谓慎独防微为近隘,谓艰贞用晦为废忠。
刍狗已陈,刻舟徒识,罟攫随足,伥然无知,事去凝想,时时自笑。然后知韩非之善说,司马子长之深悲,迹符理会,千古相见,虽欲勿悲,可乎……
伏以大君继明,元宰柄用。鸿钧播平分之气,悬象廓无私之照。涣汗大号,与人惟新。昭回汪洈,旁下郡国,投荒为民者,成释拲楛,遂还里闾。系于稍食,犹在羁绊,伏读赦令,许移近郊。
今武陵距京师,赢二千者无几。小人祖先壤树在京索间,瘠田可耕,陋室未毁,濡露增感,临风永怀。
伏希闵其至诚,而少加推恕,命东曹补吏,置籍于荥阳伍中,得奉安舆而西,拜先人松榎,誓当赍志没齿,尽力于井臼之间,斯遂心之愿也。
如或官谤未塞,私欲未从,虽为裔民,乃有善地,则北距澧浦,资宿舂而可行,无道途之勤,蠲仆赁之费。重以镇南,用和辅理,扇仁风于上游,霁严施惠,得以自遂,斯便家之愿也。
伏惟降意详察,择可行者处之。乞恩于指顾之间,为惠有生成之重,虽百谷之仰膏雨,岂喻其急焉……
凡人之行己,必恒于所安,苟非狂易,不能甚异。小人自居门下,仅逾十年,未尝信宿而不侍坐。率性所履,固无遁逃,言行之间,足见真态。
伏惟推心以明其迹,追往以鉴于今。
苟谓其尝掩人以自售矣,尝近名冒进矣,尝欺谩于言说矣,尝沓贪于求取矣,尝狎比其琐细矣,尝媒孽其僚友矣,尝矫激以买直矣,尝沾嗫以取容矣,尝漏言于咨诹矣,尝致务于薄书矣,有一于此,虽人谓其贤,我得而刑也,岂止于弃乎?
苟或反是,虽人谓其盗,我得而任也,庸可而弃乎?
由是而言,小人之善否,不在众人。所以受谴已还,行及半岁,当食而叹,闻弦尚惊,不以众人之善为是非,唯以相公之意为衡准……
嗟哉,小生仕逢圣日,岂曰不辰?知有相君,岂曰不遇?而乘运钟否,俾躬罹灾,同生无手足之助,终岁有病贫之厄。孰不求达?而独招嫌。孰不求安?而独乘坎。赋命如此,虽悔可追。
湘沅之滨,寒暑一候,阳雁才到,华言罕闻。猿哀鸟思,啁啾异响,暮夜之后,并来愁肠。
怀乡倦越吟之苦,举目多似人之喜。俯视遗体,仰安高堂,悲愁惴栗,常集方寸。尽意之具,固不在言,身近与寡,舍兹何托?
是以因言以见意,恃旧以求哀,敢希末光,下烛幽蛰。孤志多感,重恩难忘,顾瞻门馆,惭恋交会。伏纸流涕,不知所云……
然而,在政治风浪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杜佑,老奸巨猾,收到书信后,对刘禹锡希望量移的态度可想而知。
17 天论光芒
柳宗元和韩愈在地理位置上稍近一点,他们在书信往来中,不知不觉展开了一场天地物候、万事律则的学术讨论。
韩愈以“论史”为题对柳宗元进行有神论的说教。
韩愈说:“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暗示“永贞革新”的失败是“天”的惩罚。想操纵历史的狂人,不招来世上的祸患,也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韩愈这种奇谈怪论,柳宗元岂能接受?
柳宗元在《与韩愈论史官书》中给以批驳:及今乃见书藁,私心甚不喜。凡明智之人是不言鬼神之事的,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对“天”感到困惑。
“不有人祸,则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此大惑已。
鬼神那一套,荒唐无稽,没有准说,以韩先生的聪明脑袋,竟然害怕如此,这让人十分困惑啊。
韩愈字曰“退之”,撞上南墙却不知后退,他责备柳宗元“不知天”,说“天”是能“赏功罚祸”的。
“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
老韩以“物坏虫生”作类比,认为人类同自然界作斗争,是对“元气阴阳”的破坏,因而遭到天的惩罚是理所当然的。
老韩把争论从“论史”暗转到“说天”了,在此情况下,柳宗元撰写了《天说》一文,驳斥老韩鼓吹天有意志,能赏功罚祸的谬论——
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
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
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
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繁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
柳宗元认为,韩愈所说凡呼天怨天者皆不知“天”,凡求天赏罚或望天哀仁者均系大谬之论。
韩愈强调不怨乎天,与柳宗元强调不求于天。
韩愈认为,天能赏功罚祸,是把天看作有意志的人格神了。
柳宗元说天地、元气、阴阳都是“物”,天没有意志,不可能对人赏功罚祸、有报有怨,人的祸福是由自己的行为决定的、与天没有关系。
可见,柳宗元与韩愈在天有无意志的问题上存在着明显的对立。
韩愈解释他的思想说: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
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雠也。
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倖倖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
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雠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
按照韩愈的逻辑,虫子是由于物体败坏而生出来的;人是由于元气阴阳败坏而产生的。
虫生出来后,物体就更加败坏,因虫子吃它,咬它,又在里面钻孔打洞,对物体的祸害就更加严重。如果有人能把虫除掉,对这些物体是有功德的;谁要是让虫子繁殖生长,就是物体的仇敌。
韩愈认为,人类对元气阴阳的破坏更加厉害:开垦荒地,砍伐山林,凿井饮水,掘墓葬人,修筑城郭,疏浚河流,钻木取火,熔化金属,制作陶器,雕刻玉石,把天地万物糟踏得不成样子,使它们丧失了本来面目。
人类这样恶狠狠地攻击、残害、败坏、扰乱天地万物,从来没有停止过,其对元气阴阳的祸害,比虫子所干的更厉害。
韩愈不仅宣扬了天有意志的神学谬论,而且浸透了“任天无为”的厌世情绪。
韩愈前些年曾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在荒远的贬地,韩愈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啊!怪罪人们不知道天意。
但“永贞革新”失败后,韩愈仕途却得意起来,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反遭到贬斥。
韩愈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大说特说什么天人感应,天有意志,能赏功罚祸,天不喜欢那些积极有为,勇于实践,务求有利于生民的人。
韩愈的这些无稽之谈,轻言之,是对刘禹锡、柳宗元当时处境的一种嘲弄,重言之,是走狗为主子开脱,为守旧派镇压革新派提供证词。
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具有“辅时及物”、“施道于人”的宏大志向,他们积极参加的“永贞革新”中所推行的一些利于朝野的措施,深得百姓的欢迎,但却受到守旧派的攻击和迫害。
刘、柳被贬为远州司马后,一方面“呼且怨”世道弄到这样极端不合理的地步,残害生民的反而昌盛,保护生民的反而遭殃;另一方面,面对失败,他们不消极、不悲观,仍然保持着积极进取的精神。因此,柳宗元、刘禹锡要奋起反击韩愈的荒谬言论是必然的。
柳宗元撰写《天说》,批驳韩愈。
柳宗元强调,天地、元气、阴阳与自然界的果蓏、草木、痈痔一样,都是物质性的。
既然果蓏、草木、痈痔不能赏功罚祸,老韩所谓的天地、元气、阴阳“乌能赏功而罚祸乎?”
“子而信子之仁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假如韩愈先生你坚信你的仁义,而把它作为行动的准则,那就应该为道义而生,为道义而死,又何必把生死得失的念头寄托在像瓜果、痈痔、草木那样没有意识的“天”上面呢?
柳宗元的立论,始终围绕着“天有无意志”这一问题展开,并未涉及更重要的议题:天人关系。
柳宗元写成《天说》后,寄给刘禹锡过目。
刘禹锡在做杜佑的幕僚时,有机会看到杜佑的《通典》。《通典》强调社稷人事对于礼乐制度的影响,对刘禹锡有一定的影响。
刘禹锡所敬佩的大臣陆贽在他的奏议中,多次针对唐德宗“运数前定,事不由人”的宿命思想,强调修人事的决定作用,对刘禹锡也有影响。
重要的是,刘禹锡从童年时代起,就受到父亲刘绪非天观念、非神秘主义的教育,长大以后,对医药、天文、音乐、书法等的广泛研究,使他得以站在高于常人的科学峰头。
因此,对韩愈天人关系谬论的有力驳斥,是由刘禹锡的《天论》完成的。
刘禹锡评价柳宗元的文章曰: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
刘禹锡认为,韩、柳两人在对“天”的认识上发生争吵,柳宗元以《天说》驳斥韩愈关于天有意志的说法,文章确实写得很好。但《天说》大概是激于愤慨而作,还未能详尽地论述天人关系。
刘禹锡便动手撰写了《天论》上、中、下三部,更透彻地明辩这个问题——
世上讨论“天”的问题的大体有两派,一派认为老天爷是至尊老大,管着我们;另一派认为天就是大自然,既没头脑也没心没肺。
我的朋友柳宗元最近写了个《天说》来反驳韩愈先生的观点,文章不错,就是没把问题谈透。故而我为《天论》,试图把道理掰开、揉碎讲清楚。
但凡有形的东西都不是全能的。天,是有形之物中最大的;人,是动物里边最牛的。有些事天能干可人干不了,也有些事人能干可天干不了,所以说,天和人各有所长。
天的规律是生养万物,它能使万物强壮,也能使万物衰弱;人不一样,人的关键是要明辨是非。
人比天强在哪儿呢?就强在是非法度。
在一个公正严明的法治氛围里,是非明确,赏罚也明确。
如果依法受赏,就算你已经高官厚禄不在乎那点儿小钱,你也理直气壮地接受奖励,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好事必然就要受赏;如果你做了坏事,就算是对你抄家灭门,你也得认,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坏事,必然就要受罚。
在这样一个公正严明的法治社会里,天能做什么呢?
人们也无非就是在祭祀仪式和颁布历法的时候,才会和天发生一点儿走走过场的关系。
人如果做好事就会获得好处,做坏事就会受到惩罚,谁还会把老天当回事呢?
如果法治社会出毛病了,不再那么公正严明了,做好事不一定受赏,做坏事不一定受罚,十个劳模里塞了两个坏蛋,十个死刑犯里插着三四个无辜的人,造假可以赚大钱,花钱就可以摆平执法机关,大家看到这些情况就疑惑了:怎么会这样呢,没道理啊,这难道是天意吗?
当是非混乱、赏罚败坏的时候,天命之说就开始小有市场了。
在法治败坏的时候,享福的大多都是坏蛋,受苦的大多都是善良之人,哪还有正义,哪还有公理,人除了呼天喊地还能做什么呢?还能指望什么呢?
所以说,天能做的是生养万物,人能做的是治理万物,人类社会越是缺乏治理,人们就越是看不懂这世间的道理,也就越来越仰赖苍天了。
韩愈先生和柳子厚都是以个人体会来阐释天人规律,这是不严谨的,个案不能说明普遍规律。要像我刘禹锡这么研究分析才叫严谨。
有人说:“你讲的这套道理太深奥了,你要真想让我们明白,最好打个比方,讲得通俗一点儿。”
刘子曰:“你知道旅游是什么回事吗?一伙人组团旅游,到了荒郊野岭,需要上大树摘果子,下深潭里取水,谁体格好谁就占便宜,哪怕你有再大的学问,一点儿辙也没有;可如果到了大城市,比如想到朝廷混口饭吃,胳膊大腿再粗也不管用了。如果是去秩序之地,即便在乡下也如同大城市一般,靠的是彬彬有礼;如果在混乱世道,虽然大城市也如同荒原,得靠丛林法则来找吃的。这道理清楚明白吧?”
可能还有人问:“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天不会帮人什么忙,那古人为什么常常说天呢?”
我的回答是:“这就和行船的道理一样。如果是在伊水、洛水、潍水、淄水里弄舟,你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就算有翻掉的,人们也不会把原因归到老天头上;可你如果是在长江、黄河、淮河、海河里划船,人力能控制的因素就很非常限了,船没翻得谢天谢地,船翻了那叫天不作美。”
有人问:“你的说法有些道理,可怎么解释那些一起行船却一个沉、一个不沉的情况呢?”
这也很简单,告诉你吧:“水和船是两种东西,作用在一起,其间有数有势。数和势一起作用,势这东西是依附在物体上的,物体运动得快,它的势就强,运动得慢,它的势就弱。船划得慢也可能会翻,但它是怎么翻的,我们看得明白;船要是太快,势很疾,翻了船我们也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有人问:“你那么看重数和势,却不拿老天当回事,天的作用难道还比不上势吗?”
我的回答是:“天的形状一直都是圆的,颜色一直都是青的,天运动规律我们都测得出来,所以说天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这就是数;天一直那么高高在上,一直运行不止,这就是它的势。天的运动也无非在于数和势罢了。我一再说:万物都是‘交相胜,还相用’的。大山看不起小松鼠,松鼠不服气,说:‘我虽然背不起一座森林,可你也磕不了一枚核桃呀。’”
接着问:“就算你说的对,天因为有形体存在而逃脱不了数的限制,那么,对那些无形的东西你又怎么用你的数来做解释呢?”
我的回答是:“你所谓的无形的东西,是不是空啊?空这个东西也是有形体的,只不过它的形体要依附其他东西而存在。一间屋子,里边是空的,这是四四方方的空;一只杯子,里边是空的,这是圆柱体的空。不管你说什么空,就照我这个说法自己推理好了。难道天地之内真有无形的东西存在吗?没那回事!古人所谓的‘无形’,其实是‘无常形’,也就是没有固定的形状,依附在物体上也就现了形了。所以,你所谓的无形的东西也一样逃不了数的限制。”
还有人问:“古时候研究天的问题有三大学派:宣夜、浑天和《周髀》,最著名的专家有个叫邹衍的,你刘禹锡师承哪家哪派啊?”
刘子曰:“我梦得无师承,无门派!我的理论不是跟他们学来的,是自己推理推出来的。但凡‘入乎数’,也就是有规律的东西,都可以小中见大,我们从人来推天,很容易推得出来。”
人长着五官,五官之本在于内脏,天上挂着日月星辰,日月星辰之本在于山川五行。
清澈的东西来自于浑浊之物,轻微的东西来自于厚重之物,而浑浊、厚重的就是地,清澈、轻微的就是天,天和地各就各位,互相发生作用,产生了风雷雨雾,产生了植物、动物。
在天和地产生的所有生物里,人是脑子最好使的,能和天各擅胜场。
不是天,而是人建立了人类社会的纲纪,我们可以从历史上看到一种显著的现象:尧舜时代是上古的黄金时代,那时候的书开头就说‘稽古’,不说‘稽天’。
到了周幽王和周厉王这两位暴君的时代,文献上一开篇就谈‘上天’了,不讲人事了。
在舜圣那里,好的得到提拔,说这是舜提拔他们,不说职位得自天授。
商王武丁是个有为之君,看傅说有能耐,想重用他,于是就假装说上天托梦给自己,让自己提拔傅说。
武丁以上天为借口,是因为他即位的时候接的是个烂摊子,不得不拿上天来糊弄人。
道理很清楚了吧,在好世道里,‘天’这个字的使用频率就少;在坏世道里,他们只好拿天命来糊弄老百姓,老百姓受了不公正待遇也只有哭天抢地这一条路好走。天,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后山不得不惊叹,刘禹锡真可谓堂堂大家!
刘子诗文卓越自不必说,其进化论的思想锋芒与理辨中的真知灼见,直如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啊!
刘禹锡的《天论》,奋翮迎接韩愈挑起的“天之说”的论战,以“极其辩”的理论之勇,以“尽天人之际”的探索之深,划清了天道观上“自然之说”与“阴骘之说”的根本界限。
千百年来,某些人打着各样旗号,包括创建各种学派,贩卖荒谬的东西,而彻底批驳他们的观点,并且深入浅出地树立创见的,是刘禹锡。
18 砥石之赋
唐宪宗李纯在发布《改元元和赦文》,大赦天下的时候,没有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个人的事,还恶狠狠地命令曰:以后“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但时光慢慢地过去,情况总是要变化的。
刘禹锡写信给老上级杜佑,希望得他帮助,获得量移。
刘禹锡在《上杜司徒书》中,回顾了自己跟随杜佑几年的立身往事,剖白了自己在顺宗朝忠于国事的心迹,相信杜佑“必思有以拯之”,帮助自己离开这“距京师赢二千者无几”的偏僻朗州,量移京师近郊。
作为《通典》的作者,杜佑“外示宽和,而持身有术”,怀有深邃的为官之道,他的政治态度倾向于王叔文等革新派,而在深谋远虑,审时度势方面又远胜于他们。
刘禹锡被贬谪朗州之初,杜佑曾驰书问候,对他的处境深表同情,但杜佑也清楚,唐宪宗对“二王八司马”怀恨极深,任何人想进行帮助,都是自讨苦吃。
因而,刘禹锡是等不来他想要的消息的。
等不来消息,就只有继续熬日子,跟各地的友人唱对,跟挚友柳宗元论文来往,辨析天道人事,再不,就是饮酒、赏景、游历——
车音想辚辚,不见綦下尘。可怜平阳第,歌舞娇青春。金屋容色在,文园词赋新。一朝复得幸,应知失意人。
寂寥照镜台,遗基古南阳。真人昔来游,翠凤相随翔。目成在桑野,志遂贮椒房。岂无三千女,初心不可忘。
汉家都尉旧征蛮,血食如今配此山,曲盖幽深苍桧下,洞箫愁绝翠屏间。荆巫脉脉传神语,野老娑娑起醉颜。日落风生庙门外,几人连蹋竹歌还……
冷静下来想想,人生无常,逆境厄运又何尝不是上天对有志者的考验呢?
南方气泄而雨淫,地慝而伤物,媪神噫湿,渝色坏味,虽金之坚,亦失恒性。
始余有佩刀甚良,至是涩不可拔,剖其室乃出。溯阳眇视,傅刃蒙脊,鳞然如疣痂,如黑子,如青蝇之恶,锐气中锢,犹人被病然。
客有闻焉,袖密石以遗余。沃之草腴,杂以鸟膏,切劘上下,真质焯见。
踌躇四顾,莞尔谢客:“微子之贻,几丧吾宝。”
客曰:“吾闻诸梅福曰:‘爵禄者,天下之砥石也。高皇帝所以砺世摩钝。’有是耶?”
刘禹锡因此感慨不已,作《砥石赋》以记之——
我有利金兮以利为佩,遭土卑而慝作兮,雄铓为之潜晦。如景昏而蚀既兮,与肌漆而为疠。顾秋蓬之不可斫兮,尚何游乎髋髀之外?
利物蒙蔽,材人惆怅。俾百汰之至精,蟠一检而多恙。
岂害气之独然兮,将久不试而然。彼屠者之刃兮,猎者之铤,不灌不淬兮揉错衔铅,日鼓月挥兮刲腴击鲜。睆嚯嚯以耀芒,蓊淫夷而腾膻。岂不涉暑而蒙漓兮,鼎用之而成妍。
有客自东,遣余越砥,圭形石质,苍色腻理。
栈其鳞皴,滑以馐髓。如表洗垢,如鼎出否。雾尽披天,苹开见水。拭寒焰以破眦,击清音而振耳。
故态复还,宝心再起。既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感利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于瞪视。
嗟乎,石以砥焉,化钝为利;法以砥焉,化愚为智。武王得之,商俗以厚;高帝得之,杰材以凑。
得既有自,失岂无因。汉氏以还,三光景分,随道阔狭,用之得人。
五百余年,唐风始振,悬此大砥,以砻兆民。
播生在天,成器在君。天为物天,君为人天,安有执砺世之具而患乎无贤欤……
元和三年,薛夫人又为刘禹锡生了一个儿子,刘禹锡给他起名刘同,字广异,小名仑郎。
仑郎开始以哭当歌。
允郎已经到处来去。
在贬官的枯燥岁月里,一对儿子给刘禹锡带来无可替代的快乐。
这年,京城人事也发生了变化,李吉甫、武元衡拜相,还有一揽子兼职,比如兼领一方节度使等,刘禹锡为朋友的升迁高兴,为自己的未来播种希望——
八柱共承天,东西别隐然。远夷争慕化,真相故临边。并进夔龙位,仍齐龟鹤年。
同心舟已济,造膝璧常联。对领专征寄,遥持造物权。斗牛添气色,井络静氛烟。
献可通三略,分甘出万钱。汉南趋节制,赵北赐山川。玉帐观渝舞,虹旌猎楚田。步嫌双绶重,梦入九城偏。秋雨离情动,新诗乐府传。聆音还窃抃,不觉抚么弦……
过去常常听《东武吟》,如今壮年的心十分伤悲。
为什么呀?沦落了,才听出内中的辛苦滋味——
言有穷巷士,弱龄颇尚奇。读得玄女符,生当事边时。
借名游侠窟,结客幽并儿。往来长楸间,能带双鞬驰。崩腾天宝末,尘暗燕南垂。
爟火入咸阳,诏征神武师。是时占军幕,插羽扬金羁。万夫列辕门,观射中戟支。誓当雪国雠,亲爱从此辞。中宵倚长剑,起视蚩尤旗。
介马晨萧萧,阵云竟天涯。阴风猎白草,旗槊光参差。勇气贯中肠,视身忽如遗。
生擒白马将,虏骑不敢追。贵臣上战功,名姓随意移。终岁肌骨苦,他人印累累。谒者既清宫,诸侯各罢戏。
上将赐甲第,门戟不可窥。眦血下沾襟,天高问无期。却寻故乡路,孤影空相随。行逢里中旧,扑樕昔所嗤。一言合侯王,腰佩黄金龟。
问我何自苦,可怜真数奇。迟回顾徒御,得色悬双眉。翻然悟世途,抚己昧所宜。
田园已芜没,流浪江海湄。鸷禽毛翮摧,不见翔云姿。衰容蔽逸气,孑孑无人知。寂寞草玄徒,长吟下书帷。
为君发哀韵,若扣瑶林枝。有客识其真,潺湲涕交颐。饮尔一杯酒,陶然足自怡……
元和四年,在吏部尚书、盐铁转运使李巽的奏荐下,郴州司马程异被召回京师,为侍御史、扬子留后。
这不是打破了宪宗“纵逢恩赦,不得量移”的成令吗?这件事又使刘禹锡萌生了归回京师的新希望。
淮南节度使李吉甫,去岁曾为中书舍人。他做中书舍人时,中书小吏滑涣与知枢密中使刘光琦勾结弄权,李吉甫十分讨厌,上奏唐宪宗,将其斥逐。
“永贞革新”时,李吉甫不在朝廷任职,与王叔文等人未发生过利害冲突。
刘禹锡对李吉甫怀有好感,也看到李吉甫的前程,于是写了《上淮南李相公启》及两首诗,托程异路过淮南时面呈之——
某间以昧于周身,措足危地。骇机一发,浮谤如川;巧言奇中,别白无路。祝网之日,漏恩者三,咋舌兢魂,分终裔壤。
岂意天未剿绝,仁人登庸,施一阳于剥极之际,援众溺于坎深之下。
南箕播物,不胜昌言;危心铩翮,繇是自保。阴施之德,已然乃闻,受恩同人,盟以死答。私感窃抃,积于穷年;化权礼绝,孤志莫展。
今幸伍中牵复,司存宇下,伏虑因是记其姓名,谨献诗二篇,敢闻左右。
古之所以导下情而通比兴者,必文其言以表之。虽甿谣俚音,可俪风什。伏惟降意详择,斯大幸也。谨因扬子程留后行,谨奉启不宣……
联系亲密的柳宗元,在永州也寄信给李吉甫,策应刘禹锡,表达自己的意思。
刘禹锡的献诗其实也是赋于程异的,提醒他,往昔友情深厚,一朝复得宠幸,莫忘一同被贬的朋友们还在失意之中——
寂寥照镜台,遗基古南阳。真人昔来游,翠凤相随翔。目成在桑野,志遂贮椒房。
程异我友,皇上后殿里还是藏着三千宫女的,起初我们厉己竭节、铲革弊政、简放冗人、节制国用的初心,依然不可荒忘啊……
刘禹锡与李绛,曾于同年登博学宏辞科,交谊深厚。
刘禹锡为太子校书时,李绛为秘书省校书郎。刘禹锡为渭南县主簿时,李绛为渭南县尉。后来二人先后为监察御史。可谓射策校文,接武联翩。甸服同邑,明庭比肩。
李绛对刘禹锡被贬谪朗州,一直深怀同情。
这年,李绛拜相,李吉甫也相继为相,他们都打算量移刘禹锡等人。
李吉甫在给刘禹锡写信的同时,还有诗相赠。
刘禹锡览书之际,恰有西川节度使武元衡致书慰问,并赠送衣服缯彩等物,于是刘禹锡一并和诗致意——
八柱共承天,东西别隐然。远夷争慕化,真相故临边。并进夔龙位,仍齐龟鹤年。
同心舟已济,造膝璧常联。对领专征寄,遥持造物权。斗牛添气色,井络静氛烟。
献可通三略,分甘出万钱。汉南趋节制,赵北赐山川。玉帐观渝舞,虹旌猎楚田。
步嫌双绶重,梦入九城偏。秋雨离情动,新诗乐府传。聆音还窃抃,不觉抚么弦。
在朝中朋友的共同努力下,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似乎有了转圜的机会。
杜佑致书刘禹锡,告以“浮谤渐消”,“期以振刷”的消息。
刘禹锡回信杜佑,表示感激。但刘禹锡毕竟是了解朝局的,又流露出“求人见谅,岂复容易”的忧虑。
果然给刘禹锡忧虑中了。不久,武元衡人朝为相,对复用刘禹锡等持有异议。
作为长者和曾经的上司,武元衡可以致书赠物,对刘禹锡进行慰问,但作为持有与革新派不同政治主张的官僚,武元衡又反对朝廷起用刘禹锡等永贞革新派人士,这也算“从大局出发”吧。
“制有‘逢恩不原’之令。然执政惜其才,欲洗涤痕累,渐序用之。会程异复掌转运,有诏以韩泰及禹锡等为远郡刺史。属武元衡在中书,谏官十余人论列,言不可而止。”
这件事对刘禹锡当然又是一次打击。
刘禹锡毕竟是刘禹锡,他干脆直接给武元衡写信了,请求武元衡成人之美。明言帮助,实则希望他不要在量移之事上有所作梗——
去年本州吏人自蜀还,伏奉示问,兼赐衣服缯彩等。云水路遥,缄滕贶厚。恭承惠下之旨,重以念旧之怀。熙如阳和,列在缃简。苦心多感,危涕自零。
惊神驿思,若侍颖杖。伏以圣上注意理本,锐求国桢,念外台报政之功,追宣室前席之事。
重下丹诏,再升黄枢。群情合符,和气来应。况八柄所在,三人同心。叶台座之精,膺俊杰之数。谈笑于规随之际,从容于陶冶之间。物皆由仪,人识所措。
某久罹宪网,兀若枯株。当万类咸悦之辰,抱穷终恸之苦。清朝无绛、灌之列,至理绝椒、兰之嫌。此时不遇,可以言命。
嗟乎!一身主祀,万里望棻榆之乡;高堂有亲,九年居蛮貊之地。从坐之典,固有等差;同类之中,又寻牵复。
顷在台日,获奉准绳。指吏途于桉谳,遵文律于章奏。藻鉴之下,难逃陋容;炎凉载移,足见真态。
自违间左右,沈沦遐荒,岁月滋深,艰贞弥厉。缅想受谴之始,他人不知。属山园事繁,孱懦力竭。
本使有内嬖之吏,供司有恃宠之臣。言涉猜嫌,动碍关束。城社之势,函矢纷然。弥缝其间,崎岖备尽。始虑罪因事阙,宁虞谤逐!迹生智乏周身,又谁咎也?
伏以赵国公顷承顾遇之重,高邑公夙荷见知之深。虽提挈不忘,而显白无自。盖以永贞之际,皆在外方。虽得传闻,莫详本末。特哀党锢,亟形话言。
自前岁振淹,命行中止。或闻舆论,亦愍重伤。伏遇相公秉钧,辄已自贺。
傥重言一发,清议攸同。使圣朝无锢人,大冶无废物。自新之路既广,好生之德远形。群蛰应南山之雷,穷鳞得西江之水。指顾之内,生成可期。
伏惟发肤寸之阴,成弥天之泽;回一瞬之念,致再造之恩。诚无补于多事之时,庶有助于阴施之德。无任恳悃之至……
致信老上司之后,意不能尽,刘禹锡又修书李绛,不平而鸣,毫不隐讳——
去年国子主簿杨归厚致书相庆。伏承相公言及废锢,愍色甚深。
哀仲翔之久谪,恕元直之方寸。思振淹之道,广锡类之仁。远聆一言,如受华衮。伏自不窥墙仞,九年于兹。高卑邈殊,礼数悬绝。虽身居废地,而心恃至公。
伏以相公久以纡谟,参于宥密。材既为时而出,道以得君而专。令发于流水之源,化行犹偃草之易。习强伉者自纳于轨物,困杼轴者咸跻于仁寿。
六辔在手,平衡居心。运思于陶冶之间,宣猷于鱼水之际。
然能轸念废物,远哀穷途。嗟哉小生,有足悲者。内无手足之助,外乏强近之亲。为学苦心,本求荣养。得罪由已,翻乃贻忧。扪躬自劾,愧入肌骨。祸起飞语,刑极沦胥。心因病怯,气以愁耗。
近者否运将泰,仁人持衡。伏惟推曾、闵之怀,怜乌鸟之志;处夔、龙之位,伤屈、贾之心。沛然垂光,昭振幽蛰。言出口吻,泽濡寰区。昔者行苇勿伤,枯骼犹掩。哀老以出弊,愍穷而开怀。
无情异类,尚或婴虑。顾惟江干逐客,曾是相府故人。言念材能,诚无所取。譬诸飞走,庸或知恩。
呜呼!以不驻之光阴,抱无涯之忧悔;当可封之至理,为永废之穷人。闻弦尚惊,危心不定。垂耳斯久,长鸣孔悲。肠回泪尽,言不宣意……
谋求量移,刘禹锡一直在尽力,一直在受挫,精神苦闷之中,惟于楚地遥望北方,然“眸子不运,坐陵虚无。岁更周流,时极惨舒”……
刘禹锡名为朗州司马,实无任何执掌,这倒利于他多方思考,而不一味地困厄于某侧。
官曹归来,教导允郎识字,逗弄仑郎玩耍,或者摊开自己的新作如《砥石赋》者,吟咏一番,求得精神的自强。
确实,刘禹锡的贬逐之难,不过是宝刀蒙垢,不足为耻,宝刀经过磨砺将重新变得锋利。
在对朝廷的无理责罚投以蔑视的同时,刘禹锡砥砺风骨、培植雄心的志节不改,乐观向上、不甘沉沦的德操不散,保持精力、继续斗争的性格不移。
实在无聊时,与朋友们相聚,采制、品饮西山寺背荫处生长的好茶,或缄封寄赠,也不失为散心蓄志之方——
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嘴。
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沏下金沙水。骤雨松风入鼎来,白云满盏花徘徊。悠扬喷鼻宿酲散,清峭彻骨烦襟开。阳崖阴岭各殊气,未若竹下莓苔地。
炎帝虽尝未辨煮,桐君有录那知味。
新芽连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顷余。木兰沾露花微似,瑶草临波色不如。僧言灵味宜幽寂,采采翘英为佳客。
不辞缄封寄郡斋,砖井锅炉损标格。何况蒙山顾诸春,白泥赤印走风尘。欲知花乳清泠味,须是眠云跂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