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传》第五章 桃红馆里柔媚的笑容
乙姝儿轻轻牵住刘禹锡的衣袖,柔声道:“天黑路暗不好走,还是在此安歇吧。”
刘禹锡看到乙姝儿柔媚的笑容,不由心旌卷动,想到眼下身处险境,不如将顾虑远远抛开,得过且过,及时行乐,于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挽住佳人一同上楼而去。
睡到日上三竿,刘禹锡才起身离去。
傍晚时分,有一名青衣仆人来到桃红馆,点名送给乙姝儿两枚各重五两的银锭。
乙姝儿手抚银锭,思绪万千,昔日对刘禹锡的感恩之情忽然化作离情别绪。果然从此再也见不着禹锡了?
13 兰摧蕙折
刘禹锡和其他同道一起陷入深深的忧虑恐惧之中。
上班时,公务常常推却不理,在家中则杯不离手,酒醉之余便倚门呆立,时而吟出悲凄的诗句——
沉沉夏夜闲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嘈然歘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聪者惑。露华滴沥月上天,利嘴迎人看不得。
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鸢鸟飞藏在杳杳的青云间,鸢鸣杂揉萧萧四起的风声里。尾巴分叉,若似旗尖,叫鸣像箭头刺破空气。
长空悠悠霁日悬,六翮不动凝飞烟。游鹍翔雁出其下,庆云清景相回旋。
忽闻饥乌一噪聚,瞥下云中争腐鼠。腾音砺吻相喧呼,仰天大吓疑鸳雏。畏人避犬投高处,俯啄无声犹屡顾。
青鸟自爱玉山上的木禾,仙鹤看重华亭谷的露水。朴木敕危巢向暮时,毰毸饱腹蹲枯枝。游童挟弹一麾肘,臆碎羽分人不悲。
众多的禽鸟,天生分成各类各样,凤凰的美丽,在于它的羽纹都象征仁义。鸢鸟有鹰隼的仪形,却怀藏蝼蚁之心,虽能飞在高天戾叫,其实何足畏哉!
薛女士见刘禹锡痛苦情状,心中也觉凄楚,便规劝道:“夫君,酒入愁肠愁更愁,何苦自伤其身呢?”
刘禹锡苦笑道:“我早通医理,岂有不知?只是如今朝中一日比一日凶险,性命也不知将在何处,调养此身又有何益?”
“天无绝人之路,难道王侍郎、柳员外也无对策吗?”
刘禹锡又是一声苦笑,“他们也怕是自身难保啊!”
刘禹锡回想起与柳宗元、韩泰上门拜会王叔文的情景。
穿着孝服的王叔文出来相会时几乎把他们吓了一跳:面孔瘦得像骷髅一样,颧骨高突,眼窝深陷,目光也由威严逼人变为凶恶瘆人。
待坐下相谈,刘禹锡才知道,王叔文回府之后,曾屡次致信韦执谊,请他设法将度支巡官李谅擢拔为郎官,并擢拔京西行营推官李位为支度副使,以便在同辈遭到排斥之后,这两个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还能与将来回朝的吕温、李景俭一同继续同辈大业。
另外,王叔文还托韦执谊说情杜佑,希望临危能说上几句话。
韦执谊起初还回信诉说“事体难办”,后来便片纸不来了。
“当政之时,未杀一人,连李实那等恶贯满盈之辈也逃却一死!”王叔文满面愤怒地道,“一定要设法起复!一旦回朝,第一个便要究办韦执谊!”
刘禹锡等都吃了一惊,但听王叔文自顾说下去:“然后诛杀刘贞亮、薛盈珍、杨志廉、孙荣义那帮阉宦,接下来是郑文明、卫次公……”
众人端茶的手颤抖起来。
刘禹锡慌忙劝阻道:“王公!当下不是武后、李林甫之时,切切三思!”
“韦执谊和阉宦绝不能饶。其他人至少要贬官,杜佑若是效法韦执谊,也不能放过!”
王叔文说得太累,口气才缓和下来。
但是,谈到如何起复,众人计议了一日一夜,次日出得官署又去王府熬了半夜,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只能试着去杜佑和曾经赏识、拔擢柳宗元的东都留守韦夏卿那里求助。
连杜佑都指望不上,韦夏卿更不用说了,现在朝中人人对“王党”避之惟恐不及,哪里来的希望?
刘禹锡心中一片茫然,抓起酒壶灌了一大口。
夫人小薛忙上前夺下酒壶,苦劝道:“纵有再大的灾祸,妾身和夫君一同担着便是!天无绝人之路……”
“好,好,不喝,不喝……”刘禹锡苦笑着放下酒壶,向门外呆呆地望着。
薛女士看看丈夫,犹豫一下,问道:“还有一条救急之路,不过只能保得夫君自身,不知夫君可愿一试?”
刘禹锡回过神来:“夫人请讲。”
“家父近日闻得要出任殿中侍御史,入朝谢恩。夫君若肯,可恳请家父走宫中门路,留朝任事,颇有希望……”
原来如此!刘禹锡早闻岳父薛謇是宫中大宦官薛盈珍的族人,有所迎合薛盈珍,自己心有嫌恶,只是身居晚辈不好说什么,好在自与小薛成婚以来未与岳父怎么会面,少了些尴尬。
妻子平素称赞父亲的为事有方,从刘禹锡神态中看出不然之意,深知他一向厌恶宦官乱政,因此这时连“宦官”二字也不敢说。
刘禹锡垂下眼睑:“岳父大人那种处世之术,我不愿学!”
薛女士神情黯然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保住官职,万事都可有为。夫君应当细加思量。”
“折腰摧眉,壮士不为。”刘禹锡态度坚决地道,“此事休要再提。”
夜色深沉,虫鸣吵人。小薛暗自叹息一声后,翻身进入了梦乡。
刘禹锡心躁不安,睁眼望着黑魆魆的房梁。
妻子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也许求助岳父,留在朝中,日后升迁,可以解脱同辈诸君之难?那么,忍一时之辱,未必不是良策?
不!他又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谋划失算,同道蒙难,本已被人视为奸党。何况平心而论,昔日私下所想,不是没有名利之心。再去摇尾乞怜阉党,不仅遭世人唾骂,还让“奸恶”的猜测得到证实,纵然厚颜苟活于一时,又如何评说于千秋万世?
那么,就坐等贬诸荒野,甚至更悲惨的命运吗?
想到这样的命运,房顶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口,直压下来。
不,太子也非平庸之辈,铲除藩镇、振兴朝纲的事定会谋划,谋划,就需要人才辅弼。
太子所恨,不过二王、韦相,不至于赶尽杀绝,凭自己与子厚的政务历练,凌准的超群史才,韩泰的通晓兵机,陈谏的理财能力,不至于……埋没一世吧?
次日公务,心不在焉,早早回到家中,才吃了几口饭,刘禹锡想到命运久日不定,加上作息失度,觉得无精打采,又搬出酒壶,一杯连一杯地喝将起来。
薛女士看在眼中,痛在心里,忍不住过来劝阻:“夫君,贪杯伤身……”
刘禹锡无名火腾起,把酒壶朝桌上一敦:“闷人!”
拂袖出门,喝退家仆,刘禹锡跨马上街,跑了一里多地才停下来。
茫然四顾,无所凭依,心中想起“乙姝儿”三字,便纵马向平康坊驰去。
夜幕渐渐降落,平康坊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此时酒力上来,刘禹锡竟然忘了桃红馆之所在,模模糊糊找了半晌,才见三只奇大的红灯笼,“桃红馆”三字被映得分外清晰,便打马上前。
刘禹锡一进桃红馆就要乙姝儿。
随后拣了一处僻静处坐下,又要了一壶酒,一盘豆腐干和一盘炒肉花,先自斟了一满杯。
乙姝儿翩然而来,身着刘禹锡喜欢的轻薄蓝纱,抿嘴儿给刘禹锡笑。然后问要听点什么,刘禹锡随口答道:“《绿腰》吧!”
乙姝儿调整丝弦,弹奏起来,到得下半阙时,急切迅疾的乐声令刘禹锡更加焦躁不安,他不禁嚷道:“烦人!换一首。”
乙姝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换奏较为舒缓的《杨柳枝》,刘禹锡这才安静下来。
饮了两杯后,刘禹锡觉察到方才的失态,便示意乙姝儿停奏。
他语调沉重地说:“乙姝儿,某在朝中的日子不会久了,这恐怕是最后一次相见。”
随后,刘禹锡在怀中掏了半天,摸出几十文钱,一齐放在案上,“今日带钱不多,来日托人再送些,权作留念吧。”
乙姝儿惊道:“大人是扶危济困的好官,怎么会突然离朝呢?”
刘禹锡叹口气,“官场险恶,一言难尽。”
“街巷传说,韦大人做宰相,尽心扶助百姓,惩治贪官和那些作恶的公公,虽说朝中又出了个姓王的奸臣,与他为难,听闻近日也被赶出朝廷了。大人在韦相手下,怎么会没有容身之地呢?”
刘禹锡听得乙姝儿之言,不禁一怔,心中像倒了五味瓶一般,不知是什么滋味:王公筹划多年,辛苦数月,却不过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刘禹锡心中一阵空虚,转头望望窗外,说:“我要走了。”
乙姝儿轻轻牵住刘禹锡的衣袖,柔声道:“天黑路暗不好走,还是在此安歇吧。”
刘禹锡看到乙姝儿柔媚的笑容,不由心旌卷动,想到眼下身处险境,不如将顾虑远远抛开,得过且过,及时行乐,于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挽住佳人一同上楼而去。
睡到日上三竿,刘禹锡才起身离去。
傍晚时分,有一名青衣仆人来到桃红馆,点名送给乙姝儿两枚各重五两的银锭。
乙姝儿手抚银锭,思绪万千,昔日对刘禹锡的感恩之情忽然化作离情别绪。果然从此再也见不着禹锡了?
不知不觉,珠泪从乙姝儿的脸蛋儿上滚落下来……
贞元二十一年,七月,在刘贞亮等人及郑文明、卫次公一再地趁热打铁,甚至太常卿杜黄裳、太子右庶子武元衡也上书劝谏之下,唐顺宗终于无奈地发布诏书,同意由皇太子李纯监国主政。
唐顺宗身边的宦官李忠言忽然消失了,整日随侍,已晋升为“修媛”的牛氏也消失了。
环顾空荡荡的内殿,顺宗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这个李纯,牛修媛还是他的庶母呢,怎么敢这样对待她!
既然可以任意处置庶母,岂不也可以任意处置父皇吗?顺宗心中不禁战栗起来。
算了,他不就急着要那个名分吗?若是到手了,他该不会自毁名声,再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吧?
八月初,当刘贞亮、薛盈珍等人联名呈上密奏后,唐顺宗允准了“内禅”。
于是,太子李纯在监国五日后,依照顺宗的制书即位,是为唐宪宗。
第三日,变成“太上皇”的李诵迁居兴庆宫,颁布诰令将“贞元二十一年”年号改为“永贞元年”。
尚未举行登极大典的唐宪宗,急不可待地颁布制书,声称奉“上皇之旨”,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参军,贬王伾为开州司马,即刻派遣宦官押送,兼程出发,不得延误。
刘禹锡和柳宗元不畏祸难,为王叔文和王伾送行,请他们各自保重——
天涯升起了浮云,先要遮蔽日月的光辉。长巷卷起了秋风,先要摧残兰蕙的芬芳。万货列旗亭,恣心注明珰。名高毁所集,言巧智难防。勿谓行大道,斯须成太行。莫吟萋兮什,徒使君子伤。
“二王刘柳”的政治革新霍然落幕,严酷的朝局,令刘禹锡忧悸难抑。但他毕竟是一位胸襟不凡的人,仍然坚持认为,黑云压城,掩不住哪怕微弱的正义之光——
汉陵秦苑遥苍苍,陈根腐叶秋萤光。夜空寥寂金气净,千门九陌飞悠扬。纷纶晖映互明灭,金炉星喷镫花发。
露华洗濯清风吹,低昂不定招摇垂。高丽罘罳照珠网,斜历璇题舞罗幌。曝衣楼上拂香裙,承露台前转仙掌。
槐市诸生夜读书,北窗分明辨鲁鱼。行子东山起征思,中郎骑省悲秋气。铜雀人归自入帘,长门帐开来照泪。
谁言向晦常自明,儿童走步娇女争。天生有光非自衒,远近低昂暗中见。撮蚊妖鸟亦夜起,翅如车轮而已矣。
历寒涉炎,志节不屈,才是丈夫本色,刘禹锡迎着危难,与柳宗元相互勉励——
贾生明王道,卫绾工车戏。同遇汉文时,何人居贵位。骠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14 荒草悠悠
仅仅过了一个月,秋风甫起,制书又下——
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韩泰为虔州司马,陈谏为台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凌准为连州司马,程异为郴州司马。
以刘禹锡的分量,本来先是贬为连州刺史的,后来唐宪宗李纯改变主意,贬他为郎州司马。
柳宗元也是先贬为邵州刺史,再降改为永州司马的。
暑气略退,凉意渐生,然而,贬谪罪臣丝毫不觉得舒适,反却好似身受严冬寒风,几乎要打战。
满腔的凌云壮志、雄伟抱负,九个月位列朝班、发号施令的风光生涯,随着一纸诏书化为乌有,他们此时才感到皇权意志的变化莫测。
可由同辈随意支配时,简直有叱咤风云的效果,但当操于他人之手时,又如泰山压顶般可怖。
贬书只要下达,贬官必须当即启程,赶赴贬所,不得迟误,家眷从人稍可延后,因为他们需要整理和交代家事。
“此去各人迢迢阻隔,不知何时能相见,诸兄一路保重!”刘禹锡与众友道别。
程异说:“刘兄请勿过忧,若有回朝之日,定当竭诚相助诸兄早离荒野,天地为证,决不相背!”
王叔文在政时,程异曾经对天发誓,永不纳贿。
程异跟江西观察使李巽相识,李巽精于财政事务,又得到杜佑的赏识,自信必有掌天下财权之日。李巽许诺如若入朝,定向皇上举荐程异。此次程异的贬所又与李巽任所较近,他自是满怀希望。
柳宗元说:“梦得勿须过忧,当今皇上刚一即位,便差要员监视骄横藩臣,显然是位有道之君,想必也不会无容人之量。”
刘禹锡听说,上月韦皋在成都暴病亡故,刘辟自封留后,并向朝廷请求节度使名号,却被断然拒绝。
新皇上又命宰相袁滋为剑南东西川等处安抚大使,赶往川中,显然是想相机夺取川中军政大权,看来确非平庸之君。
也许忽有大赦,同辈诸人又有出头之日?
于是,刘禹锡向柳宗元说声“子厚保重!”便欲打马而去。
柳宗元忙道:“梦得且慢!待愚弟与兄同行。愚弟跟中官说了,你我可以同行,到了湘水,再分赴贬所。”
柳宗元的深情厚谊,令刘禹锡心酸肠热!
刘禹锡、柳宗元并马而行,马蹄迅速加快,消失在南天相接处。
宦官们催促仍在话别的凌准、韩泰等人:“行了行了,没那么多废话,快上路吧!”
他们只得各自散开,互相望了一眼背影,打马望不同方向而去……
在坎坷不平的贬谪道路上艰难跋涉,刘禹锡一路上眉头紧锁,忍受和消化着深重的精神痛苦。
柳宗元见状,便总想来一些文坛趣事,市井笑话解闷,并提起白居易已入朝为官,牛僧孺也已中了进士,两人都是一时俊才,不愁无人继承宏愿。
刘禹锡是明白政事之人,心知白居易、牛僧孺荣升要职希望渺茫,子厚不过是权且安慰他罢了,当世“管周伊葛”尚且不能成事,何况他人?
唉,还说什么“管周伊葛”?
一帮书生,缺谋少略,又没有真正雄才大略的带头人,一心只想掌重权做大事,把官场风浪看得太轻了,能不一败涂地,为天下耻笑吗?
王叔文力求自保也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可以怪罪的呢?
刘禹锡想到远贬辟地的王叔文、王伾,忧从中起,他们能侥幸保住头颅吗?
而此时,在大内之中,退朝后,内常侍吐突承璀正小心翼翼地的低语于宪宗李纯。
“刘贞亮、薛盈珍等几位公公托小的代奏皇上:二王虽然打掉了,韦执谊还在朝中,保不准就会成为第二个祸患,而今日的锄奸忠烈,到时难免就会落得悲惨结局。”
几个阉宦扳倒了几个文人,自称忠烈,李纯觉得有点恶心。
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依靠宫奴逼父退位方才登基的,韦执谊确实也是人所共知的王叔文同党,留在朝中毕竟是个隐患。
次日上朝,突然有贬诏宣示——
正议大夫、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崇文馆大学士、修国史、赐紫金鱼袋韦执谊——直谅无闻,奸回有素,负恩弃德,毁信废忠,言必矫诬,动皆蒙蔽。官由党进,政以贿成。朕初临万邦,务于宏大。每存容恕,冀有悛心。而乃不顾宪章,敢行欺罔。宜投荒服,以儆无良……贬为崖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
惊恐的韦执谊慌忙拖着发软的双腿,出列跪下受诏,重重叩头:“臣谢主隆恩。”
李纯冷冷地扫了一眼丹墀下的韦执谊,一字一顿对群臣道:“韦执谊之惩,不仅为申明律法,也为今后徘徊观望、反复无常者鉴。”
散朝后,韦执谊心乱如麻。
早料到,与王叔文亲近也好,疏远也罢,同样会招来怨恨,那又何苦蒙受两重羞辱?倒不如当初患难与共,同生共死,开创新局面的好……
杜黄裳下朝后也赶来,拍拍韦执谊的肩头,和颜悦色地道:“贤婿不必过忧,只是皇上怒气太盛,能免死流放已属万幸,老夫实在无力回天。今后圣意稍有回转,老夫定当尽力相助,使你重返京师。”
位于岭南道的崖州,天涯海角,至为荒蛮。
百年前,拥戴中宗复位重建大唐的“五王”,被诬陷贬官后,其中之一的敬晖就是贬往崖州,在路上被奸人剐死的。
宰相杨炎,二十多年前遭奸臣卢杞诬陷,德宗“义切始终,顾全大体”的处置他,也是贬往崖州,可杨炎刚刚登上荒岛,便遭赐死厄运。
不过,韦执谊到达崖州后,幸运地碰上了一位并不势利、“谪官犹作贵人看”的地方官李甲。
李甲支持“州事衙推”,以刺史职权委派韦执谊协助管理政务。
分遭远贬的“永贞志士”们并不知道,冷酷的宪宗李纯已在酝酿“赐死之诏”了,被赐死者将是他们的政治首领王叔文。
路过敷水驿,刘禹锡和柳宗元得以歇息。
敷水驿是东出长安后的第一个大驿站,来往官贵和客商络绎不绝。
贞元十年春上,刘禹锡以新科进士身份到京师就官,经过这里,特意看望时任华州刺史的表舅舅卢徵,还做了一阕《华山歌》寄托情怀呢。
天下岭峦太多太多,无可尽数,然而惟此方可称为山岳。
其如男子丈夫,若无高尚的品德和出众的才干,纵然做上了高官显贵,也仍然属于碌碌之辈,无可圈点。
洪炉作高山,元气鼓其橐。俄然神功就,峻拔在寥廓。
灵异飘渺的形影和骨气凛然的棱角隐隐约约,这样的高峰,庸常的树木不敢生长,惟有神仙方可以前来依托。
华山雄伟非凡,当时的刘禹锡期冀自己的品格与抱负跟华山一样,洁美不群,高入云天,希望自己的未来不是一般人眼中的荣华富贵,而是为朝廷、为社稷、为天下百姓,干一番事业,谋一份平安和福祉。
当时好友张贾也对他表示了崇高的希望。
时过境迁,形势遽变,不能说没有执掌权柄,只是正待大展宏图,却遭到严霜酷寒,以至于惶惶兮今日矣。
伏下身子,细细查看舅舅大人昔日的题诗处,禁不住潸然落泪——
昔日股肱守,朱轮兹地游。繁华日已谢,章句此空留。蔓草佳城闭,故林棠树秋。今来重垂泪,不忍过西州。
繁华随流水般的日月远去了,空留章句在供后人凭吊。今天我重临此地,再非志得意盛的岁月了,惟有心间悸痛,垂泪不止……
次日,离开敷水驿。
按照律例,左降官量情状稍重者,日驰十驿以上赴任。小驿站就不能怎么停留了。晚间到湖城驿,于池上亭短坐解乏——
秋次池上馆,林塘照南荣。尘衣纷未解,幽思浩已盈。风莲坠故萼,露菊含晚英。恨为一夕客,愁听晨鸡鸣。
独上陕州百尺北楼,抬眼西望乡国杳渺,目力穷尽,思绪难收。
初日遍地露草,野田之上荒草悠悠。尘息长道白,林清宿烟收。回首云深处,永怀乡旧游……
到得东都洛阳,不同于途中驿站了,刘禹锡和柳宗元才可以歇息一日。
洛阳的朋友们,在职的和在野的,置酒为他们接风、话旧、饯行,使刘禹锡万端感慨——
谪在三湘最远州,边鸿不到水南流。如今暂寄樽前笑,明日辞君步步愁。
左降官是不能多停留的,在洛阳和朋友、邻居们小会之后重赴艰难的谪迁之路,夜宿晓行,半月后行至河南湖北交界之处。
早时辞别了官军驿,午间走到一片荒凉的河滩。向远方瞭望,应该是顺阳了。
横流的秋水冲刷着荒野的无主孤坟,肆虐的害虫啮噬着早已空洞的枯树。
刘禹锡叹道:“百姓的生活,到处一样,不忍相看。听说天宝末年,胡马自西南方掠地而至,此地的城守鲁将军夹着尾巴逃跑,直至今日百姓犹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接着痛惜革新的失败,“不能思,不能想。思前想后,愧悔难已。惜王公迟疑,怪我等软弱,何以未能抓住时机,大刀阔斧,一鼓作气,将革新进行到底呢?”
“王公迟疑,我等软弱,固然可怪,关键还在于顺宗摇摆不定,致我等被动失利。”柳宗元说,“事至今日,愧悔无益,且将乱愁付与流水,多想一想未来吧。”
“是也是也,贤弟所言极是。”
行至宜城,越见荒凉。已然毁弃的城池,早没有百姓居住生活了,荒凉的流水绕着破败的城墙流过,只有孤独的驿站旁边,偶过马蹄,飘起一些尘烟。
楼台之侧,常年没人清扫,灌木已经长得人高,可以看见的,只有石碑上的额题,其他内容都漫漶了。
偶尔有个行人,步履迟缓,萎靡无神。惟野黍在风中摇动修长的叶条,似在款款挽留南下的迁客……
又半个月后,刘禹锡与柳宗元行至湖南地界,湘水已经在望。
进入三湘之地,首停站为岳州,刘禹锡、柳宗元二人临风洞庭,怀古君山——
属车八十一,此地阻长风。千载威灵尽,赭山寒水中。
贬官易地升职,谓之量移。是年,韩愈由阳山县令量移为江陵府掾史。韩愈的朋友窦庠是武昌韩皋幕府中的司直,权领岳州。韩愈过岳州时,与窦庠酬唱,留有《岳阳楼别窦司直》长诗。
作为岳州的长官,窦司直知道刘禹锡、柳宗元的学问水平,对他们优礼有加。
窦庠和韩愈交往,还知道韩愈和刘柳之间似乎有些不然,于是他把自己与韩愈的岳阳楼唱和诗歌请刘禹锡、柳宗元欣赏,并郑重地邀刘禹锡屈尊参与唱和。
刘禹锡表示对韩愈的敬意,说:“我与韩御史,彼此之间,磊落相与,无论何时何地,决不会出现些微妨碍之举。子厚贤弟,尤为直诚、良善,顾念友朋,我等不及。韩御史不该多心。韩兄此诗凡四十六韵,梦得不惟愿意追和,而且还愿多出一十六韵,以表诚心善意。”
在九州之间,至大的水泽属于谁呢?便是“南汇群崖水,北注何奔放”的洞庭湖。
韩愈的诗,描写湖水“潴为七百里,吞纳各殊状。自古澄不清,环混无归向”的浩瀚情状之后,以境入史,叹喟出官缘由,谓此祸最为无妄。
韩愈原有的猜疑和怨恨,似乎并无稍减:“奸猜畏弹射,斥逐恣欺诳。”追思南渡时,鱼腹甘所葬。严程迫风帆,劈箭入高浪。颠沈在须臾,忠鲠谁复谅。
生还真可喜,克己自惩创。庶从今日后,粗识得与丧。事多改前好,趣有获新尚。誓耕十亩田,不取万乘相。
细君知蚕织,稚子已能饷。行当挂其冠,生死君一访。
刘禹锡追和韩退之,足成六十二韵,恢宏大气,并不怪罪友人的误解,而慷慨地敞开胸怀,端出真诚——
观津戚里族,按道侯家子。联袂登高楼,临轩笑相视。
假守亦高卧,墨曹正垂耳。契阔话凉温,壶觞慰迁徙。地偏山水秀,客重杯盘侈。红袖花欲然,银灯昼相似。兴酣更抵掌,乐极同启齿。笔锋不能休,藻思一何绮。
伊余负微尚,夙昔惭知己。出入金马门,交结青云士。袭芳践兰室,学古游槐市。策慕宋前军,文师汉中垒。陋容昧俯仰,孤志无依倚。卫足不如葵,漏川空叹蚁。
幸逢万物泰,独处穷途否。锻翮重叠伤,兢魂再三褫。蘧瑗亦屡化,左丘犹有耻。桃源访仙宫,薜服祠山鬼。
南台旧交故友,京师一别,流光如弦矢飞逝。今朝相会于荆峦之间,斗酒相宴喜。为余出新什,笑抃随伸纸。晔若观五色,欢然臻四美。委曲风涛事,分明穷达旨。
洪韵发华钟,凄音激清徵。羊濬要共和,江淹多杂拟。徒欲仰高山,焉能追逸轨。湘洲路四达,巴陵城百雉。何必颜光禄,留诗张内史。
刘禹锡期待与韩愈相见,譬喻之为“仰高山”,诚谓虚怀如谷,能容诟病者矣。
15 陶令奈何
秋风萧萧,湘水汤汤。刘禹锡与柳宗元到了分别的地方。
在所有的“永贞故友”中,刘禹锡和柳宗元是名副其实的铁杆交情。他们一起进京应试,同榜登进士第,两人诗文同样出众,趣味相投,不分伯仲。
在文学理解和政治观念上,两人尤有太多相似之处。
他们以诗歌相互唱和,相互勉励,还以时论相互策应,相互声援。
永贞革新,两人在“树德风”与“建功业”的大志引领下,共同将生死置之度外,并肩战斗,协助王叔文除旧鼎新。
遭到贬黜也是一样,刘禹锡先贬为连州刺史,柳宗元先贬为邵州刺史,旋即均再贬司马,梦得朗州,子厚永州。
共同的志向,共同的趣味,共同的遭遇,使他们结下了非比寻常的深厚友谊。
“在京师多年忙碌,回想起来,只觉你我兄弟谈论甚少。”刘禹锡说。
“出长安,过洛阳,历经湖北,到达湖南,这一路上,虽说贬途压抑,把多年欠下的谈论补出来了,也是不幸中之快事。”柳宗元道。
“顺境时相互支持,相互砥砺,易于做到,如今,你我二人天涯沦落,系于生死未卜的逆境之中,惟真挚友谊不因事业遭挫、空间远隔而有丝毫消减。如今作别,愿子厚贤弟善自为之,以期后会。”
“在以往的岁月,共同志趣、纯真友谊给我们以鼓励,给我们以支撑,给我们以勇气。到得贬所,勤谨所任政事,更不荒废诗文。相信患难岁月,必将激发文思。勿忘互寄,湘水为证。从兹别了,梦得我兄!”
刘禹锡和柳宗元揖别湘江畔,各自奔赴行程。
朗州绝非什么富庶之地,甚至因为南接夜郎诸夷荒蛮之所,其声怆仟碍耳,其风俗陋尤甚。
正值人生壮年的刘禹锡,虽心情郁闷,但毕竟不同于其他一般贬官,在别人望秋而生悲凉的时候,他却能苦中作乐,笑释贬怨——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桃花源是朗州西去不远一处胜境,位于武陵山脉纵深处,四季山环水抱,幽深宁静。
晋人陶渊明曾记载,太元年间,武陵郡有个打渔为生的人沿着溪水划船,忘记了路的远近,恍惚进入其间。
数百步宽的桃花林,夹在溪流的两岸。
没有其他杂树,花朵、青草鲜艳、美丽,坠落的花瓣繁乱交驳。渔人感到很惊奇。继续往前走,往前走,想走到林子的尽头。
尽头是溪流的源头,出现了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小洞,隐隐约约好像有些光亮。
渔人于是离开船,从洞口进去。
刚开始很狭窄,仅容一个人通过。走了几十步,突然变得开阔明亮,原来别有天地。
土地平坦宽阔,房屋整齐有序,还有肥沃的田地、幽美的池塘、桑竹。
田间小路交错相通,村落间可以互相听到鸡鸣狗叫之声。人们往来耕作,无事的老人和小孩,也都逍遥快乐。
桃花源里的人见到渔人,都非常吃惊,问渔人从哪里来。
渔人详细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有人便邀请渔人到自己家里去,杀鸡摆酒来款待。
村中的人听说有这样一个人,都来打听消息。
他们自己说,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带领自己的妻子儿女及乡邻们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不再出去了,于是就与外面的人断绝了来往。
桃花源里的人问现在是什么朝代,他们竟然不知道汉朝已成过往了,更不必说魏朝和晋朝了。
渔人把自己所知道的外面的事详细地告诉了村中的人,他们都很惊叹惋惜。
桃花源中人又各自把渔人请到自己的家中,都拿出酒食来款待他。
渔人逗留了几天以后,告辞离开。
村里的人对渔人说:“这里的情况不值得对外边的人说啊!”
渔人离开桃花源以后,找到了他的船,顺着从前的路回去,处处都做了标记。
渔人到了郡城,拜见了太守,说了自己的这番经历。太守立即派人跟随渔人前往。
他们寻找以前做的标记,竟然找不到,再也找不到通往桃花源的路了……
朗州司马新到,刘禹锡接受刺史建议,休息几日之后,在小吏陪同下,前往桃花源,以观州境民事,以娱长路疲惫——
渔舟何招招,浮在武陵水。拖纶掷饵信流去,误入桃源行数里。清源寻尽花绵绵,踏花觅径至洞前。
洞门苍黑烟雾生,暗行数步逢虚明。俗人毛骨惊仙子,争来致词何至此。
须臾皆破冰雪颜,笑言委曲问人间。因嗟隐身来种玉,不知人世如风烛。筵羞石髓劝客餐,灯爇松脂留客宿。
鸡鸣狗叫,都听得真切,在晨光熹微中,抖抖衣襟,走出门扉,满庭无路,惟见落花纷纷。翻然恐失乡县处,一息不肯桃源住。
桃花满溪,水清似镜,单尘心如垢,洗不清净啊。
在内如神仙,一朝出去,再回首,仙境就寻无踪影了,止余流水悠悠,山峦重重……
桃花源,实际上是梦中的一处胜境。
人在梦中,尽可畅情娱游,不醒犹然,一旦醒觉,平坦宽阔的土地,整齐有序的房屋,肥沃的田地、幽美的池塘、桑竹,交错相通的田间小路,村落间的鸡鸣狗叫之声,以及往来耕作的农人,逍遥快乐的老人和小孩……一概都无可寻觅了。
梦境有尽,现实无情,历朝历代,莫不如是,陶渊明能不知道吗?
陶渊明更清楚,更明白。
陶渊明是无人能比的清楚人,明白人,他若非清楚明白,不会只作了两个多月的彭泽令便不远为五斗米折腰,挂印离去,醉心田园,寄兴诗酒。
唉!刘禹锡喟叹一声,谁人不知道官场险恶,仕途无常,只是我辈寒窗苦读,求取功名,原本就是为了实现清明吏治、平安社稷啊!
要不,我刘子怎么到得今天这步境地,犹是放不下这颗虽受创却不死的心呢?
陶令,陶令,恕我直言,你是不好追随的啊!
清悠悠的沅江,回流处皎然如镜,映照着岑寂寂的连绵群山。
昏旦递明媚,烟岚分委积。香蔓垂绿潭,暴龙照孤碛。渊明著前志,子骥思远跖。默默然,无可寻找,叠峦如壁,隔开了俗人的天地。
金行太元岁,渔者偶探赜。寻花得幽踪,窥洞穿暗隙。
依微闻鸡犬,豁达值阡陌。居人互将迎,笑语如平昔。广乐虽交奏,海禽心不怿。挥手一来归,故溪无处觅。
五百年时光,眨眼间就过去了,你方唱罢我登场,朝代早已经过多次变换了。尽管有路在传说之中,也无人知晓地理和脉络了。
皇家感至道,圣祚自天锡。金阙传本枝,玉函留宝历。禁山开秘宇,复户洁灵宅。蕊检香氛氲,醮坛烟幂幂。
我来尘外躅,莹若朝星析。崖转对翠屏,水穷留画鹢。三休俯乔木,千级扳峭壁。旭日闻撞钟,彩云迎蹑屐。遂登最高顶,纵目还楚泽。
巉岩过多,也偶有宽敞之地。白璧湾,水面平平如湖,青草绿绿如茵,江岸难得宽阔一下,景色变幻,连接到遥远的晚霞……
幽寻如梦想,绵思属空阒。夤缘且忘疲,耽玩近成癖。清猿伺晓发,瑶草凌寒坼。祥禽舞葱茏,珠树摇玓瓅。
仿佛有仙人下凡,童颜白皙,霓裳飘飖,望着我微微发笑,劝我解开马车的横轭……
重岩是藩屏,驯鹿受羁靮。楼居弥清霄,萝茑成翠帟。
仙翁遗竹杖,王母留桃核。姹女飞丹砂,青童护金液。宝气浮鼎耳,神光生剑脊。虚无天乐来,僁窣鬼兵役。
丹丘肃朝礼,玉札工紬绎。枕中淮南方,床下阜乡舄。明灯坐遥夜,幽籁听淅沥。因话近世仙,耸然心神惕……
我出身孤寒微贱,好在世世代代重视学问,纷纷九流终有一归,嚷嚷百家也终有合并。权德舆先生偶然举荐,乡里荒谬地推送为贡试。
功名,期望靠自己的实力取得,仕途,也得由自己亲历,探知其中秘笈。
不负父母教诲,不负多年苦读,带着笔砚进入考场,居然一发中的,一举拿下进士名分。
杜佑府,御史台,乃至萧韶宫廷,庙堂掌祭,尝闻履忠信,可以行蛮貊。自述希古心,忘恃干时画。巧言忽成锦,苦志徒食蘖。
平地也能生起峰峦,人心深处藏有矛戟。朝局忽然发生震荡,皇上软弱,大事竟然成了扶不起来的弱小藤条……
北渚吊灵均,长岑思亭伯。祸来昧几兆,事去空叹息。
尘累与时深,流年随漏滴。才能疑木雁,报施迷夷跖。楚奏絷钟仪,商歌劳甯戚。禀生非悬解,对镜方感激。
自从遭遇网罗,贬黜路上也偶尔求问龟卜。
既然不能建功立业,书于竹帛,若不得宽赦,做个平民百姓,买片地方,开间馆舍,讲学课徒,也算有所作为。要不,跋山采药,悬壶济民,也不枉了当年志向……
朗州属于一个下等小州,只有武陵、龙阳两县,辖区甚为狭窄,民户甚为稀少。
州司马这个官职,就是用来安置被贬逐官员的,没有什么实际执掌,也没有什么牵绊公务,事体不多,俸禄不怎么少,时光基本上全由自己支配,从某个角度而言,亦非坏事,因此,刘禹锡有较多的时间来游历和作诗了。
朗州城池位于沅江之畔,潮湿不堪。这年夏天,又降雨成灾,沅水泛滥。坏及庐舍,几盈千室,生人禽畜,随流逝去。
刘禹锡到达朗州已是深秋,大水早已退去,但水灾所造成的破坏仍然未及修复,四处景象凄凉。
刘禹锡选择了沅江之滨更鼓楼旁一处高地,一个与招屈亭相邻近的地方,筑起一座小屋,居住下来。
弄过《谢上表》之后,逐地岁月便开始了。
江水边上,除了恼人的潮湿,平日所有,便是枫林、桔树和声声鹧鸪了。
刘禹锡居朗州期间,写了不少抒情好诗。大多托物言志,从不同的角度,记录了情绪和生活状态。
同永贞以前的作品比较起来,朗州诗歌不仅内容充实、深刻,而且感情深沉、丰富。凝聚着在朝堂斗争中得来的经验教训,抒写着贬而不屈、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
此一重要时期,刘禹锡有《百舌吟》、《聚蚊谣》、《飞鸢操》及大量政治讽喻诗。
百舌鸟在春天的得意歌唱,实际上是当时政治生活中某些人的巧言善变、自矜自炫——
晓星寥落春云低,初闻百舌间关啼。花柳满空迷处所,摇动繁英坠红雨。
笙簧百啭音韵多,黄鹂吞声燕无语。东方朝日迟迟升,迎风弄景如自矜。数声不尽又飞去,何许相逢绿杨路。绵蛮宛转似娱人,一心百舌何纷纷?
酡颜侠少停歌听,坠珥妖姬和睡闻。可怜光景何时尽,谁能低回避鹰隼?廷尉张罗自不关,潘郎挟弹无情损。
天生羽族尔何微,舌端万变乘春辉。南方朱鸟一朝见,索寞无言蒿下飞。
害人的蚊子在夏夜的昏暗中喧嚣,毒辣、阴险而又丑陋——
沉沉夏夜闲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嘈然歘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
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聪者惑。露华滴沥月上天,利嘴迎人看不得。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
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飞鸢,鹰隼之仪,形蝼蚁心——
鸢飞杳杳青云里,鸢鸣萧萧风四起。旗尾飘扬势渐高,箭头砉划声相似。
长空悠悠霁日悬,六翮不动凝风烟。游鹍翔雁出其下,庆云清景相回旋。忽闻饥乌一噪聚,瞥下云中争腐鼠。腾音砺吻相喧呼,仰天大吓疑鹓雏。
畏人避犬投高处,俯啄无声犹屡顾。青鸟自爱玉山禾,仙禽徒贵华亭露。朴樕危巢向暮时,毰毸饱腹蹲枯枝。
游童挟弹一麾肘,臆碎羽分人不悲。天生众禽各各有类,威凤文章在仁义。鹰隼仪形蝼蚁心,虽能戾天何足贵。
已届中年的刘禹锡,在朗州才有机会细心回忆父亲刘绪在他小时候对他的教诲——
你觉得百姓的歌好听,那就尽管去听好了。非但可听,还可以记下来,让它更远地传播出去,让更多的人听,更多的人唱。而且你写诗作文,也是为百姓写、为百姓作的。
你的诗文,天下百姓不喜欢,就好比树木失却了土地、肥料和水分,最终会干枯而死。百姓喜欢了,它就好比种子,有了生根、长大的条件。
刘禹锡在攀登诗歌艺术高峰的同时,真正贴近下层民众的生活和情怀,是从朗州开始的,贬居朗州,是刘禹锡诗文创作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朗州是个文化荒凉的蛮夷之地,百姓以极端落后的方式生产和生活,极少的赋税也缴纳不起,别说念书识字了。
但特例还是有的。武陵人顾彖,是个在沅水上划船的力夫,但他非常喜爱学习,尤其是《易》,终日不离手头。还有个董侹,武陵县令的宾客,坟、典、数等百氏之学均及之,刘禹锡与他们谈《易》论学,也觉有味。
冬天降临,朗州比之长安,寒意略弱,但正月里就传来了太上皇李诵驾崩的消息。
唐顺宗到底是怎么死的,谁也弄不清楚。
也许只有其子宪宗清楚?
刘禹锡在顺宗朝受到重用,得展宏图于一时,对顺宗有特殊的感情。顺宗突然死亡,而且死因不明,使贬在蛮荒的刘禹锡感到十分悲痛——
按《天官书》,武陵当翼、轸之分,其在春秋及战国时,皆楚地。后为秦惠王所并,置黔中郡。汉兴,更名日武陵,东徙于今治所。
常林《义陵记》云:“初,项籍杀义帝于郴,武陵人日:‘天下怜楚而兴,今吾王何罪,乃见杀?郡民缟素,哭于招屈亭。高祖闻而义之,故亦曰义陵。”今郡城东南亭舍,其所也。
永贞元年,余始以尚书外郎出补连山守,道贬为是郡司马。至则以方志所载,而质诸其人民。顾山川风物,皆骚人所赋,乃具所闻见而成是诗,因自述其出处之所以然。故用书怀为目云。
曾记得,拂晓的灯烛罗列于驰道,初升的阳光照亮了宫禁的正门。
亦难忘,每年正元和冬至,每月初一和十五,传呼呵导,百官列朝。
谁知御历昌期远,击鼓传花,宝祚易人……
叹只叹,临风听之,惟有楚音,登高盼之,独见日头,北望长安,京师渺远,哭之吊之,其奈之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