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传》第九章 前度刘郎今又来
十有四年之后之今日,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莫说不见满观红霞绯云,竟荡然无复一株,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
满目凄凉的景象,与当年红桃千树如霞,观花人涌如潮的盛况,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刘禹锡触景生情,再题二十八字,反问与感慨: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若说前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诗,原不过是抒发一时感慨,那末这首“再游玄都观”诗,面对桃尽苔生、荒芜冷落的玄都观庭院,则是有意重提旧事了。
24 沉舟侧畔
和州百姓的生活牵挂在刘禹锡的心里,公务之余,休沐日,觅得时光走一走和州的名胜古迹。
天下著名的寺庙有数十等,而吉祥寺名气最大。
吉祥寺傲立名山,俯瞰长江,西为荆州山水,东南是吴地风光,山水交织,灿烂如锦绣。
起初, 以没到过这里为欠缺,今天来了,才满足了愿望,弥补了遗憾。
在山上四处游览观赏,只有赞不绝口,而在竹石之间最佳处寻到新亭,红彤彤的,仿佛能工巧匠所画的鳌背上的神物。
该亭取地盘曲高耸,气象万千,山中景象,尽收眼底。
登亭四望,远近大小景物纷纷呈现在眼前,优美的风光确实目不暇给。
建吉祥寺的经过和始末,有的人说:有僧义然,发动僧侣一起动手,因势象形,就地取材,成亭于此。
巨石上悬挂着钟磐的木架,蛟龙像藤一样蟠据在高大的乔木上。还有修竹万竿,夏季依然舒爽清凉……
僧侣置身此地,随遇而安;词人置身此地,意境常新;忧郁的人置身此地,一切烦恼永远消失。
飞鸟思归,猿猴依恋,在亭子的梁椽之间,鸟飞猿攀随处可见。
继而,明月照在松林及雕镂的窗户和台阶上。
刘禹锡办公的郡楼,面朝大江,山川景物,一览无余。
江对岸的当涂县,正对和州郡楼,矗立着望夫山。
有位古时妇女,思念远出的丈夫,立于山巅守望,天长日久,竟至石化。
望夫石,“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
何代提戈去不还,独留形影白云间。肌肤销尽雪霜色,罗绮点成苔藓斑。江燕不能传远信,野花空解妒愁颜。近来岂少征人妇,笑采蘼芜上北山。
刘禹锡与白居易的交谊与日俱深,在和州,他寄给白居易《郡斋书怀寄江南白尹……》诗,诗中相约,退归后,同吟,同醉——
“还思谢病吟归去,同醉城东桃李花。”白居易读诗后,立即挥笔作答:“我亦思归田舍下,君应厌卧郡斋中。好教收拾为闲伴,年齿官班约略同。”
和州离金陵不远,刘禹锡在郡内曾写下了石头城五题。
石头城五题,是刘禹锡刺和州期间重要的怀古诗作,沉着稳健,风格自然,格律精切,脍炙人口——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唯见秦淮碧。池台竹树三亩余,至今人道江家宅。
《石头城》,《乌衣巷》尤其成了传诵不衰的佳作——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在和州刺史厅事堂西侧构建了一座小斋,以为公余退息读书之所,题名“陋室”。
陋室前有小院、石阶,背依小山、龙池,周围有翠林绿茵。
刘禹锡十分喜欢这处陋室,欣然援笔,为作《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长庆四年十二月,刘禹锡的老友韩愈于病故于长安。
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均系文坛巨匠,刘、柳情同手足,有莫逆之交,韩愈与他们两人的关系既有误会又有谅解,既有分歧又有合作,对于韩愈的去世,刘禹锡深感悲痛。
韩愈提倡古文,声望很高,刘禹锡对韩愈的文章是推崇的。
刘禹锡在悼念韩愈的《祭韩吏部文》中写道:“贞元之中,帝鼓薰琴。奕奕金马,文章如林。君自幽谷,升于高岑。鸾凤一鸣,蜩螗革音。手持文柄,高视衰海。权衡低昂,瞻我所在。三十余年,声名塞天。”
唐敬宗李湛即位后并无立即改元,次年正月改年号为宝历。
刘禹锡在和州任职二年多,宝历二年秋,奉召卸任回洛阳,途经扬州时,与因病罢了苏州刺史回洛阳的白居易相遇,悲喜交集。
白居易偕夫人杨女士、女儿阿罗、仆佣、家妓并一对幼鹤,乘船缘运河经扬州返洛阳。
白居易以“国手”喻刘禹锡诗才,对刘禹锡迭遭贬逐深致惋惜和感慨——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你合当遭到不幸,谁叫你的才名那么高呢!可是二十三年的不幸,未免太过分了。
在相聚宴会上,白居易情绪较为低沉,刘禹锡发现了,即席做诗《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是不幸的,先后被贬在朗州、连州、夔州、和州等处,在这些偏僻、荒凉的贬所生活了近二十三年的时间。
昔日志同道合的朋友,王叔文、王伾、柳宗元、韦执谊、陈谏、凌准、吕温等人,已相继死于贬所,如今,刘禹锡只身北返,人事全非,恍如隔世,在怀旧悼亡的沉痛中透露出内心的愤感。
但,刘禹锡以坚忍不拔的志节,感谢白居易的关怀,悲痛中有乐观,沉郁中见豪放。
“沉舟”、“病树”,都无碍于千帆竟发、万木争春。不能沉浸在个人的嗟病伤往之中,让我们忘却不幸,以乐观进取、奋发向上共勉吧。
白居易从任地带回的一对幼鹤,翔舞调态,为他们的闲暇时光增添了无穷乐趣。
刘禹锡和白居易在扬州逗留半月,共游大明寺,同登栖灵塔,赋诗唱和,以记游兴。
兴而未尽,遂又结伴前往楚州。
楚州刺史郭行余,对两位名满海内的大诗人结伴前来,表示热切欢迎,日日殷勤相陪,觥筹高会,并一再挽留,所以刘禹锡和白居易在楚州一直待到当年年底,方才离开楚州,经汴州,往洛阳……
次年春上,刘禹锡与白居易一起抵达洛阳。
到洛阳之时,子女们已先期在洛阳迎接。
人已接近老境,子女也都大了,允郎二十出头,仑郎也近二十。
一直遭受贬谪,不得改变命运,老母的赡养,子女的生活、教育等等,一概没有尽到责任,枉存一腔报国宏愿,对自己的家庭呢?有愧,有歉,有太多的愧,有太多的歉,可是,愧也难补,歉也难还啊!
是年为宝历三年,唐敬宗李湛干皇帝也三年了。
李湛处理朝政,本事一般,骄奢淫逸的性格却胜过老爹,这年十二月初八日,被宦官杀死,只活了十八岁。
唐敬宗遇害后,宦官刘克明、苏佐明等伪造遗诏,胁迫宪宗李纯的第六个儿子绛王李悟入宫为帝。
仅仅两天,宦官王守澄、梁守谦、杨承和、魏从简等四人率禁军入宫,杀死绛王,拥立敬宗的弟弟李昂即位,是为唐文宗。
更换皇帝,改元大和,又到了朝廷用人之时。
唐文宗李昂似乎较其兄长大有区别,期望励精图治,重振朝纲。
应召归回东都待命的刘禹锡和白居易看到了希望。若说离开贬地归来,希望还是有点渺茫的话,如今随着新皇上的即位,已经越来越具体化了。
没过多长时间,白居易被征为秘书监,赴长安任职。
刘禹锡仍赋闲洛阳——
十年江外守,旦夕有归心。及此西还日,空成《东武吟》。花间数残酒,月下一张琴。闻说功名事,依前惜寸阴。
十多年贬逐僻野,无时无刻都怀着归心。回来了,不安排,对于胸怀报国之志的刘禹锡而言,太寂寞——
借问池台主,多居要路津。千金买绝境,永日属闲人。竹径萦纡入,花林委曲巡。斜阳众客散,空锁一园春。
同时归来,一起抵达洛阳,老白已赴京师任职,刘子却仍然“花间数杯酒,月下一张琴”,只有鲍照《代东武吟》句“少壮辞家去,穷老还入门”在心中共鸣。
没办法,只好寄情琴酒,虚掷日月了。
此间情状,与以往在艰难困苦的任何条件下都那样珍惜光阴又是何其矛盾啊。
东都洛阳,排解内心的苦闷和焦急的去处也不是没有——
故城古墙,粉落椒飞,风吹雨洒,旋成泥尘,莫言一片危基在,犹过无穷来往人。
转悠转悠,看看风景吧,或者,写点诗句,寄给友人——
远谪年犹少,初归鬓已衰。门闲故吏去,室静老僧期。不见蜘蛛集,频为佝偻欺。颖微囊未出,寒甚谷难吹。濩落唯心在,平生有己知。商歌夜深后,听者竟为谁。
赋闲半年之后的六月,皇上的诏书来了,任命刘禹锡为东都尚书省主客郎中。
东都尚书省主客郎中是个闲职,当然应该积极地看待,或许是个过渡。
大和元年,六月十四日,韩泰被朝廷起用为湖州刺史,韩泰赴任湖州,七月途经洛阳,与刘禹锡久别重逢——
昔年意气结群英,凡度朝回一字行。海北天南零落尽,两人相见洛阳城。自从云散各东西,每日欢娱却惨凄。离别苦多相见少,一生心事在书题。今朝无意诉离杯,何况清弦急管催。
自从柳宗元去世后,韩泰是“八司马”中与刘禹锡一直保持联系的好友。
当年,“永贞革新”时群英荟萃,意气风发;如今,群英凋零殆尽,只是“两人相见”,既有久别重逢的兴奋,又难免有些凄凉冷落——
本欲醉中轻远别,不知翻引酒悲来。骆驼桥上苹风起,鹦鹉杯中箬下春。水碧山青知好处,开颜一笑向何人。溪中士女出芭篱,溪上鸳鸯避画旗。何处人间似仙境,春山携妓采茶时。
两人相见时的心情,难以描述,与湘江二度别子厚一样,此番送走韩泰,两人也是未有再见机会了。
韩泰前脚走,杨归厚的贺书后脚到,祝刘禹锡和韩泰“同迁”,刘禹锡依其原韵和道——
这是遇上圣明朝代了嘛,才有雁行九霄之景象啊。
文轻傅武仲,酒逼盖宽饶。舍矢同瞻鹄,当筵共赛枭。琢磨三益重,唱和五音调。台柏烟常起,池荷香暗飘。星文辞北极,旗影度东辽。直道由来黜,浮名岂敢要。
三湘之北的雨停息了,百越之南的云飘散了。
远守惭侯籍,征还荷诏条。悴容唯舌在,别恨几魂销。
满眼悲陈事,逢人少旧僚。烟霞为老伴,蒲柳任先凋。虎绶悬新印,龙舼理去桡。断肠天北郡,携手洛阳桥。
幢盖今虽贵,弓旌会见招。其如草玄客,空宇久寥寥。
安国观听笙,也是打发时光的乐事之一——
织女分明银汉秋,桂枝梧叶共飕飗.月露满庭人寂寂,霓裳一曲在高楼。月明夜静,笙曲悠扬,沉重的心思被抛却,轻松一宿也好啊。
这年夏天,令狐楚也被委任为主客郎中分司东都,邅回二纪重为郎,洛下遥分列宿光。不见当关呼早起,曾无侍史与焚香。三花秀色通春幌,十字清波绕宅墙。白发青衫谁比数,相怜只是有梁王。
令狐楚,是可以交游的知心朋友。来到洛阳时,秋菊正绽放,两人相约赴汴京游赏。
黄菊,几乎到处都是,惟有梁菊雪白如霜。莹静真琪树,分明对玉堂。仙人披雪氅,素女不红妆。粉蝶来难见,麻衣拂更香。向风摇羽扇,含露滴琼浆。高艳遮银井,繁枝覆象床。桂丛惭并发,梅蕊妒先芳。一入瑶华咏,从兹播乐章……
友人白居易去年罢吴郡刺史,带回来的一对幼鹤,长得有点模样了。
刘禹锡和白居易相遇于扬子津时,闲玩终日,幼鹤翔舞调态,乐趣很多。现在鹤渐渐长大了,白居易任职秘书监,把鹤留在洛阳,刘禹锡则常到履道坊白宅,一旦入门问讯其家人,鹤便轩然来睨,如记相识,徘徊俯仰,似含情顾慕填膺而不能言者——
寂寞一双鹤,主人在西京。故巢吴苑树,深院洛阳城。
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谁怜好风月,邻舍夜吹笙。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爱池能久立,看月未成栖。
一院春草长,三山归路迷。主人朝谒早,贪养汝南鸡。
白居易回洛休假时,刘禹锡把鹤之趣说与白居易时,一双白鹤正来殷勤,直使两人乐不可支。
刘禹锡向白居易回顾了汴梁赏菊经历,又将“逢白监同话游梁之乐”寄给令狐相公——
曾经谢病各游梁,今日相逢忆孝王。少有一身兼将相,更能四面占文章。开颜坐上催飞盏,回首庭中看舞枪。借问风前兼月下,不知何客对胡床。
梁园不到一年强,遥想清吟对绿觞。更有何人能饮酌?新添几卷好篇章?马头拂柳时回辔,豹尾穿花暂亚枪。谁引相公开口笑,不逢白监与刘郎?
刘禹锡曾经在武昌遇到过一个面貌酷似乙姝儿的湖北歌妓,也是琴棋书画比较精通,人又乖巧,惟命途多舛,不幸丧生,刘禹锡为作《有所嗟》,哀叹之——
庾令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笑尽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鄂渚濛濛烟雨微,女郎魂逐暮云归。只应长在汉阳渡,化作鸳鸯一只飞。
哀叹之辞给白居易看了,白居易和道:不独君嗟我亦嗟,西北风雪杀南花。不知月夜魂归处,鹦鹉洲头第几家?
唐文宗大和二年初春,宰相裴度、窦易直推举,新任淮南节度使段文昌到淮南,耳闻和州吏民褒扬刘禹锡任刺史时的政绩,也大力表荐,刘禹锡因之被唐文宗召回朝廷,平调主客郎中。
严寒消退,和风徐来,腊梅悄然谢去,桃李竞相开放。
三月的大地生机盎然,使人一时忘却了严冬的阴暗与苦楚。
十四年后,再回京师,刘禹锡年龄已近花甲,而世事变幻更其巨大。昔日同辈中人,大多长眠于九泉了。
王叔文、陆质、王伾刚刚遭贬即离世而去。
凌准二十年前因母丧也不能回乡,哭泣无度致使失明,病逝于连州司马任上。
吕温自吐蕃归来后先任刑部郎中,后遭贬衡州,十七年前病逝于刺史任上。
韦执谊在崖州,协助刺史李甲修水利、教垦殖、兴教育,十年前得到宪宗皇帝的赦免,可他已故去六年了。
韩晔、陈谏也在被贬十余年后相继故于永州刺史和道州刺史任上。
李景俭升任谏议大夫,却因醉酒中指责当朝权贵,又被贬官,六年前也已辞世。
如今还在世的,除他刘子这饱经沧桑之人外,只有仍在外州的韩泰了……
25 前度刘郎
在大唐朝局每况愈下之时,唐文宗李昂去奢从俭,勤勉听政,艰难地培植着希望。
王守澄、梁守谦、杨承和、魏从简本是昔日的宫中亲信,四人又拥立文宗即位有功,手握重权,号称“四贵”。
阉宦们除控制神策军左右中尉外,又设枢密使两名,盘根错节,互相倚恃,权势远炽于顺宗李诵年间。
大唐穆宗、敬宗、文宗三朝,天子皆为宦官所立,或昏或懦,致使丑类更加嚣张,唐敬宗和只做了一天皇帝的绛王李悟又先后死于阉党之手。
在宪宗年间一度臣服的河北三镇无人可制,故态复萌,自立统帅,自征赋税,与朝廷只剩下表面的君臣关系了……
刘禹锡回到长安,十分凑巧,又逢春天桃花盛开之时。许是某种奇怪的情绪驱使,他又走到了玄都观。
进得玄都观时,刘子简直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灿若朝霞的千朵桃花没有了,举目皆是野花荒草,灰白的兔葵得意地摇头扭腰,黄绿色的燕麦顾自地前摆后舞,它们早已成了这里的主人。
原先辛勤侍弄桃树,热情迎候游人的道士师徒一个也不见了。只有一个蓬头垢面,五十上下的老道士蹒跚着,提着一瓦罐水。
刘禹锡上前恭敬地道:“敢问道长:昔日观中种桃道士往何处去了?千株桃树又怎样毁去了?”
老道士迟钝地看看他,半晌才说:“施主多年没来长安了吧?施主所问,一言难尽哪。”
穆宗、敬宗两朝,玄都观就没消停过。
先是,皇上要打制精美木器,把桃树伐去一大半,老师父下跪苦求也无济于事。
后来,宫里的小公公常来这里吃桃,尽情玩闹,道兄们劝了几句,不光挨了打,桃树也给砍了不少。
前年横海地方作乱,朝廷调大军讨伐,京里神策军的军爷说他们也候命开拔,把剩下的桃树全劈倒做烧柴去了。
老师父不敢劝阻,军爷一走,他也连夜走了,师兄弟没了领头人,也各奔东西了。
老道士介绍完后,叹口气说:“只有我和大师兄,又老又病,无处可投,只好在这里种点燕麦,糊口度日。”
刘禹锡听得喉头发酸,连忙放下马鞭,长长一揖:“道长请自便吧。在下心中烦闷,在这里散散步。”
老道士道声“无妨”,便自顾给角落的一片菜地浇水去了。
十四年前的春日,刘禹锡和柳宗元、韩泰、韩晔、陈谏一同奉召入京,来游玄都观,一时触景生情,戏赋绝句一首——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一传出,便触怒了唐宪宗李纯和宰相武元衡等,同辈五人又被贬职,自己被贬为比朗州更偏远的播州刺史。
播州属最低一等的“下州”,居民尚不足五百户,他还有年过八十的母亲,一同跋涉数千里,艰危难以想象。
当时柳子厚挺身而出向宪宗进言:“播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万无母子俱往理。”请求调换贬所,将地域稍好的柳州让给自己。如此气概,怎不令人感激终生。
御史中丞裴度也向宪宗劝解,龙颜和缓,刘禹锡这才改往岭南的连州任刺史,但此后与子厚再无缘相见。
直到九年前的冬季,母亲病逝,他卸任回乡守孝,刚接受子厚的吊唁,路过衡阳却遇到柳州信使,告知子厚已于十月间与世长辞,年仅四十七岁。他震惊惨呼,几乎晕厥,三度撰写祭文并作悼亡诗,接受子厚托孤遗愿……
刘禹锡眼中不觉已是泪花闪闪,他又想起了朋友王叔文,程异,韩愈,韦执谊、陈谏、李景俭、程异……
程异。这个幸运儿被贬四年便受盐铁使李巽举荐进京,出任侍御史、盐铁扬子院留后。其时,刘禹锡曾向其赠诗,勉励他切勿忘友,并托他向淮南节度使李吉甫寄信、赠诗。
可是,这个当初信誓旦旦“定当竭诚相助诸兄早离荒野,天地为证,决不相背”的程异是怎么做的呢?
九年之长,只有空口许诺而已。
当武元衡两度阻止起用同辈时,程异更无一言相助往昔老友,甚至……
武元衡为何仇视同辈到如此地步?竟要将我刘禹锡贬往不毛之地?难道仅仅是当初被王叔文降职吗?
唉唉,不想不想。程异可能自有他的难处。
那么吕温,哦,吕衡州。子厚在吕温故世后,无尽哀痛浪涛一般爆发,子厚岂不是想及所有的永贞故友吗?
刘禹锡站定,想稳一稳心神,但挚友子厚哀祭吕衡州的声音犹在耳际环绕——
海内甚广,知音几人?自友朋凋丧,志业殆绝,唯望化光伸其宏略,震耀昌大,兴行于时,使斯人徒。知我所立。今复往矣,吾道息矣!虽其存者,志亦死矣!临江大哭,万事已矣!
大业败灭不够,又要断根绝念。执掌朝政五月,苍天无情降祸;那些强藩、阉宦、奸佞罪行罄竹难书,却没有连同道也逐一受罚的。
天,有知觉吗?天,有公道吗?
今复何为乎?止乎行乎?昧乎明乎?
岂荡为太空与化无穷乎?将结为光耀以助临照乎?
岂为雨为露以泽下土乎?将为雷为霆以泄怨怒乎?
岂为凤为麟、为景星为卿云以寓其神乎?将为金为锡、为圭为璧以栖其魄乎?
岂复为贤人以续其志乎?将奋为神明以遂其义乎?
不然,是昭昭者其得已乎,其不得已乎?抑有知乎,其无知乎?
彼且有知,其可使吾知之乎……
悲泣,不仅仅是为知己阴阳两隔。
痛哭,更是为同辈中人曾满怀憧憬、竭尽全力的大业霍然凋零。
唉,即使天子,不也抱憾驾崩了吗?自己虽还立于人世,又夫复何为呢?
刘禹锡越想越气愤,悲凄、绝望无形中一扫而空:
子厚可以悲呼“今复往矣,吾道息矣!虽其存者,志亦死矣!”我能这样想吗?
不!这次荐他入朝的宰相裴度,不仅是母家的世交,也是平淮西、定天下的贤才。新任宰相李宗闵曾与牛僧孺在应考时策文中斥责专权宦官,又受过裴相拔擢,定能与裴相戮力同心。
当年受过自己接待、韦执谊看重的牛僧孺已得任淮南节度使。还有白居易、李绛、崔群等人,也堪称当世俊杰,他们都是自己的好友啊。
王守澄及新任右军中尉韦元素这些阉宦气焰再盛,终归有一天,会像当年的刘贞亮、薛盈珍、武元衡、窦群那样,成为过眼云烟,不,应是罪有应得以至于遗臭万年。
想及此,刘禹锡精神为之一振,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盛世气象,向呆呆的老道士道声“叨扰”,像轻捷少年一样纵身翻上马背,望了一眼被西斜阳光照得一片金黄的玄都观,策马而出,高声吟道——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在唐德宗李适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的时候,玄都观尚未有花木。
“永贞革新”后,刘禹锡被贬连州刺史,很快改贬朗川司马。居朗州十年,召至京师,长安人人皆言,玄都观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绯云。
于是刘禹锡与友人共游之,遂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句,以志一时之事。
因所云有讥讽当朝之嫌,诗句一出,触怒龙颜,刺痛新贵,旋又被贬,出牧连州。
十有四年之后之今日,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莫说不见满观红霞绯云,竟荡然无复一株,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
满目凄凉的景象,与当年红桃千树如霞,观花人涌如潮的盛况,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刘禹锡触景生情,再题二十八字,反问与感慨: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若说前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诗,原不过是抒发一时感慨,那末这首“再游玄都观”诗,面对桃尽苔生、荒芜冷落的玄都观庭院,则是有意重提旧事了。
昔日炙手可热的政治势力好景不长,刘禹锡表示了极大的蔑视,毫不妥协的壮士品性一如既往。
裴度时任集贤殿大学士,他很器重刘禹锡的才干,休沐日常常邀刘禹锡,和其他友人,或郊游,或赋诗,赏玩风光,宽放心情——
闲余何处觉身轻?暂脱朝衣傍水行。鸥鸟亦知人意静,故来相近不相惊
白居易和曰:“行寻春水坐看山,早出中书晚未还。 为报野僧岩客道,偷闲气味胜长闲。”刘禹锡和道:“为爱逍遥第一篇,时时闲步赏风烟。 看花临水心无事,功业成来二十年。”
二十年来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
对于刘禹锡这样的戏叹,元稹和道:“刘郎不用闲惆怅,且作花间共醉人。算得贞元旧朝士,几人同见太和春。”
张籍曰:“一去潇湘头已白,今朝始见杏花春。从来迁客应无数,重到花前有几人。”
白居易道:“怪君把酒偏惆怅,曾是贞元花下人。自别花来多少事,东风二十四回春。”
裴度还邀请朋友们欢聚其居所兴化里,共为联句诗作——
刘禹锡当先道:“凤池新雨后,池上好风光。”
裴度接句:“取酒愁春尽,留宾喜日长。”
崔群夸奖裴度池亭曰:“柳丝迎画舸,水镜写雕梁。”
贾子美续:“潭洞迷仙府,烟霞认醉乡。”
张籍接作:“莺声随笑语,竹色入壶觞。”
刘禹锡再起一阙曰:“晚景含澄澈,时芳得艳阳。”
裴度续:“飞凫拂轻浪,绿柳暗回塘。”
崔群道:“逸韵追安石,高居胜辟强。”
贾子美接句:“杯停新令举,诗动彩笺忙。”
张籍收曰:“顾谓同来客,欢游不可忘。”
难得回到京师,刘禹锡和朋友们不断地交游聚会。大家以裴度为核心,像这样的唱和时常举行,每次都有新颖的话题,增进了友谊,舒畅了心胸。
这年夏季,举荐刘禹锡为知制诰,但有人奏报朝廷说刘禹锡作了《再游玄都观》诗,皇上知道了“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讥讽之句,事未成功。
裴度再次荐举刘禹锡为集贤殿学土。先做个安排,以便有机会时,好加以重用——
树含秋露晓,阁倚碧天秋。灰琯应新律,铜壶添夜筹。商飙从朔塞,爽气入神州。蕙草香书殿,愧花点御沟。山明真色见,水静浊烟收。早岁忝华省,再来成白头……
时任刑部侍郎的白居易特别为朋友高兴,热情祝愿刘禹锡振翮从此,一飞摩霄——
暂留春殿多称屈,合人纶闱即可知。从此摩霄去非晚,鬓间未有一茎丝。
集贤学士之职,掌刊缉古今之经籍,以辨明邦国之大典。凡天下图书之遗逸,贤才之隐滞,则承旨而征求焉。
图书的挑选、采买,于士子而言,也是个养精蓄锐的好差事。
位置有了着落,情况自然不同,跟裴度、白居易、张籍、韦行式等朋友们聚会,联句也摇柯有韵,花色生香了——
记得谢家诗,清和即此时。余花数种在,密叶几重垂。
芳谢人人惜,阴成处处宜。水萍争点缀,梁燕共追随。乱蝶怜疏蕊,残莺恋好枝。
草香殊未歇,云势渐多奇。单服初宁体,新篁已出篱。与春为别近,觉日转行迟。绕树风光少,侵阶苔藓滋。惟思奉欢乐,长得在西池。
似锦如霞色,连春接夏开。波红分影入,风好带香来。
得地依东阁,当阶奉上台。浅深皆有态,次第暗相催。满地愁英落,缘堤惜棹回。
芳浓濡雨露,明丽隔尘埃。似著胭脂染,如经巧妇裁。奈花无别计,只有酒残杯。
东阁听泉落,能令野兴多。散时犹带沫,淙处即跳波。
偏洗磷磷石,还惊泛泛鹅。色清尘不染,光白月相和。喷雪萦松竹,攒珠溅芰荷。
对吟时合响,触树更摇柯。照圃红分药,侵阶绿浸莎。日斜车马散,余韵逐鸣珂。
是年深秋,五谷丰收,皇上非常满意,诏书通知百官前往长安西郊,观赏遍地秋禾丰熟的大好景色。
刘禹锡和白居易同路,见秋风吹拂,车仗连绵,马鸣萧萧,互赋诗句以记其盛——
长安铜雀鸣,秋稼与云平。玉烛调寒暑,金风报顺成。川原呈上瑞,恩泽赐闲行。欲反重城掩,犹闻歌吹声。
清晨承诏命,丰岁阅田闾。膏雨抽苗足,凉风吐穗初。早禾黄错落,晚稻绿扶疏。好入诗家咏,宜令史馆书。散为万姓食,堆作九年储。莫道如云稼,今秋云不如。
此番居官长安,刘禹锡和白居易交往最是频繁,唱和也多,加深了一对“文友诗敌”的深厚友谊。
为了诗酒高会,白居易曾经拿一面百炼菱花镜,以换觥筹之娱——
欲将珠匣青铜镜,换取金尊白玉卮。镜里老来无避处,樽前愁至有消时。茶能散闷为功浅,萱纵忘忧得力迟。不似杜康神用速,十分一盏便开眉。
把取菱花百炼镜,换他竹叶十旬杯。
嚬眉厌老终难去, 蘸甲须欢便到来。妍丑太分迷忌讳,松乔俱傲绝嫌猜。 校量功力相千万,好去从空白玉台。
当时,他们的另一好友元稹在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任上,带领所属七州百姓,固筑陂塘,兴修水利,发展农业,颇有政绩,深得百姓拥戴,元稹自己也甚有成就感,将自己近期诗作四十三首一并寄来,请刘禹锡和白居易欣赏、继和。
刘禹锡和白居易欣喜于元稹小老弟的诗作,尤喜其中之《生春二十首》,韵剧辞殚,瑰奇怪谲,遂各自依韵奉和,每首以“何处深春好”开局,以“家”“花”“车”“斜”收韵,二十余首几乎尽列世态人情,洋洋洒洒,蔚为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