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传》第七章 玄都观桃花招祸殃
刘禹锡与柳宗元,十多年患难与共,友谊真挚,但自此之后,他们两人只能借助歌吟酬唱来表达思念,来切磋文学了,再也未能会上一面,二度湘乡之别,事实上成了永诀。
夏末之季,刘禹锡到达连州,作了《谢上连州刺史表》,同时也给宰相裴度、武元衡和张弘靖各写了一封感谢信,正所谓“无任感激兢惶之至”也。
19 秋情无涯
贬官遇秋,愁上加愁。刘禹锡不然,极其不然——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请入骨,岂知春色嗾人狂。
历代士大夫遭受打击之后,往往以悲秋之作来宣泄灰心失意的感情。刘禹锡的《秋词》却一反这种萧瑟凄凉的旧调,“自古”、“我言”,对举成文,唱出了“秋日胜春朝”的新声。
在如椽诗笔下,那一碧万里的晴空,一只纯洁的白鹤排云而上,直冲九霄,意境十分开阔。
而与晴空,碧霄、白鹤相应的,则是景色壮丽和谐的明山、净水、红叶。
山朗水清的深秋郊野,又经过一夜严霜,数树璀璨的红叶,突现在一片浅黄之中,生机依旧盎然。
深秋的明净肃爽、绚丽动人,岂不胜过春朝?
此种彻底摆脱悲秋俗套,别开生面的精神境界,谁人可有?后山曰:惟禹锡刘子独步也。
富有骨气与精神的朋友,还有元稹。
元稹年龄小刘禹锡七岁,但为官的刚烈气盛、勇作敢为,堪为一时楷模。
元稹早年任左拾遗时,即不断上书论政,计献《教本书》、《谏职》、《论事》表十数通。
唐宪宗元和四年,早春二月,监察御史元稹不畏强权,不徇私情,对贪官污吏毫不手软,查办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等大案,得罪权贵,被降职分司东台。
到洛阳后,元稹仍然恪尽御史职守,又弹劾一连串违敕不法人事——
公安部门械系嫌疑人查问不清却逾年不放;
河南尉擅离职守竟去从军捞钱;
武宁节度使王绍传送监军使孟升进丧柩,给券乘驿,仍于旅舍内安丧柩;
浙西观察使韩皋杖打湖州安吉县令孙澥至死;
河南尹杜兼诬奏书生尹泰阶;
飞龙使诱赵实家奴为养子;
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盗娶洛阳衣冠女;
判度支李元素误命河南府、郑滑、河阳等道科配牛车四千余乘为镇州行营搬运粮草……
这些案件,或贪赃枉法,或草菅人命,或玩忽职守,或挟嫌报复,元稹均不避不畏,予以揭露。
河南尹房式弄虚作假,诖误朝廷,元稹欲追摄其虚造诈谖之严重后果,先令停止职务。
有人飞表闻奏,朝中与被查办者私交密切的豪强权贵们坐不住了,趁机和宦官勾结,纷纷向皇上奏劾元稹。
奏劾一多,弄得唐宪宗也认为元稹处事失当,行事越权,先扣三个月俸禄,并下令让他放下手中公务,回长安述职。
元稹还京途中,路过华州。于华阴县敷水驿住宿时,发生了事故。
元稹天将暮时到敷水驿,被安排入住上厅。
半夜里,宦官仇士良也来了,仇公公仗着自己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要求元稹让出上厅给他住宿。
元稹本就性情刚烈,又最讨厌宦官,当然不肯。于是一言不合,仇士良指使手下砸开元稹的房门,另一宦官刘士元使马鞭对元稹大打出手,打得元稹满头是血,穿着袜子逃出上厅。
宦官们可不是见好就收的人,仍是追打不舍。
仇士良、刘士元一帮宦官绝非善类,曾经杀过一个公主两个亲王还有四个宰相,连皇帝都畏惧三分,元稹跟他过不去,实在错了对象。
加之元稹身为监察御史,得罪众多朝廷大员,他们借机纷纷奏劾。
回到长安,唐宪宗不但不责骄横跋扈的家奴,反而“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与宦官厮打有辱身份为由,贬元稹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为官京师的白居易、李绛、崔群等人,全力谏诤,佑护元稹,以张直气,以扶壮心,但没有收效。
刘禹锡听说此事,对朝廷如此包庇宦官感到气愤,为褒奖和鼓励元稹不屈从于阉竖淫威的气势,特意赠给他一只花纹十分美丽的文石枕和一首诗——
文章似锦气如虹,宜荐华簪绿殿中。纵使良飙生旦夕,犹堪拂拭愈头风。
元稹得到刘禹锡的石枕与赠诗以后,十分感激刘禹锡的及时声援,很快回赠了壁州产的马鞭和一首答谢诗《刘二十八以文石枕见赠,仍题绝句以将厚意,因持壁州鞭酬谢,兼广为四韵》——
枕截文琼珠缀篇,野人酬赠壁州鞭。用长时节君须策,泥醉风云我要眠。歌盼彩霞临药灶,执陪仙仗引炉烟。张骞却上知何日,随会归期在此年。
刘禹锡接到元稹的酬赠后,又为《酬元九侍御赠壁州鞭长句》——
碧玉孤根生在林,美人相赠比双金。初开郢客缄封后,想见巴山冰雪深。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何时策马同归去,关树扶疏敲镫吟。
元稹的品格,确实值得咏唱,刘禹锡自己身处逆境,还十分关心朋友的遭遇,确实也有咏物励志、和唱共勉之意。
刘禹锡与元稹共同具有的正直不阿的品性和高尚的人格,使两人心心相印,友谊一直保持了下来……
不畏艰险、射虎斩蛟、为民除害的壮士,是刘禹锡在朗州期间塑造的一个艺术形象,再一次表达了刘禹锡在“永贞革新”失败后不悔恨,不妥协,仍然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并为之斗争不息的顽强精神——
阴风振寒郊,猛虎正咆哮。徐行出烧地,连吼入黄茆。
壮士走马去,镫前弯玉弰。叱之使人立,一发如铍交。悍睛忽星坠,飞血溅林梢。
彪炳为我席,膻腥充我庖。里中欣害除,贺酒纷号呶。明日长桥上,倾城看斩蛟。
刘禹锡以周处南山射虎、长桥斩蛟的典故,表达了自己要继续铲除邪恶势力的决心。
“永贞革新”失败后,王叔文、刘禹锡等人,在政治上受到贬谪的迫害,在舆论上,受到谣言的攻击。“吠声者多,辨实者寡。飞语一发,胪言四弛”。
但王叔文的形象和节操几乎一直活在刘禹锡的意识深处,刘禹锡对王叔文的怀念之情,在诗文中多次流露。怀念王叔文,也是与其他永贞志士共勉,也是对自己坚定心智的磨砺。
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非。
“永贞革新”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百四十六天,但这一百四十六天的执政方向是正确的,流言蜚语只能是保守派恶语中伤。
周处已经除掉了为祸一方的猛虎,明天早上,还要斩杀伤人害命的恶蛟!
吕温,贞元末年的进士,是最为王叔文看重的人才之一。王叔文陪侍东宫时,向太子推荐人才,吕温和韦执谊属于一组。
吕温的政治主张和王叔文、刘禹锡等一致。
王叔文、刘禹锡力行改革,大刀阔斧除旧布新的时候,吕温被派出使西凉。因而王叔文、刘禹锡十人遭难,吕温得以幸免。
吕温回到长安已是唐宪宗元和元年了,官拜左拾遗。永贞志士们寄希望于吕温,谁知吕温后来也因故一贬再贬。
元和五年夏,吕温被贬为衡州刺史。到衡州就给刘禹锡寄来消息——
朱邑何为者?桐乡有古祠。我心常所慕,二郡老人知。
刘禹锡高兴地戏和道——
文苑振金声,循良冠百城。不知今史氏,何处列君名。文才既金声玉振,武略亦十分出众,做史的人也不知道把先生列入那一卷才好呢。
那料翌年吕温竟逝世于衡州贬所,知心朋友再获相见的可能性霍然归零,令刘禹锡悲痛不已——
一夜霜风凋玉芝,苍生望绝士林悲。空怀济世安人略,不见男婚女嫁时。遗草一函归太史,旅坟三尺近要离。朔方徙岁行当满,欲为君刊第二碑。
柳宗元忍不住也和刘禹锡一起痛哭远在北方的吕衡州——
衡岳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只令文字传青简,不使功名上景钟。三亩空留悬磬室,九原犹寄若堂封。遥想荆州人物论,几回中夜惜元龙。
元稹是真正同情与支持“永贞革新”的官员之一,吕温的突然殁去,性情刚烈的元稹也难以抑制深深的悲痛——
气敌三人杰,交深一纸书。我投冰莹眼,君报水怜鱼。髀股惟夸瘦,膏肓岂暇除。伤心死诸葛,忧道不忧余。
望有经纶钓,虔收宰相刀。江文驾风远,云貌接天高。国待球琳器,家藏虎豹韬。尽将千载宝,埋入五原蒿。
白马双旌队,青山八阵图。请缨期系虏,枕草誓捐躯。势激三千壮,年应四十无。遥闻不瞑目,非是不怜吴。
雕鹗生难敌,沉檀死更香。儿童喧巷市,羸老哭碑堂。雁起沙汀暗,云连海气黄。祝融峰上月,几照北人丧。
回雁峰前雁,春回尽却回。联行四人去,同葬一人来。铙吹临江返,城池隔雾开。满船深夜哭,风棹楚猿哀。
杜预春秋癖,扬雄著述精。在时兼不语,终古定归名。耒水波文细,湘江竹叶轻。平生思风月,潜寐若为情……
元和七年,刘禹锡常有往来的朗州朋友董侹和顾彖也都逝世了,刘禹锡作诗哭之,又为董侹撰写墓志,为顾彖撰写墓表。
人到中年,命运坎坷,友情家事一样难料。
元和八年,妻子薛氏为刘禹锡生了个女儿。
儿女基本上成行了,刘禹锡夫妻十分快慰,盼着他们长大,谁料想次年秋季夫人却撇下两个儿子和一岁的女儿,不幸病故。
伉俪九载,分离的日子不少,舒心的日子不多,一夕撒手去了,留下刘禹锡和年幼的子女,共同咀嚼无边的悲伤——
悒悒何悒悒,长沙地卑湿。楼上见春多,花前恨风急。猿愁肠断叫,鹤病翘趾立。牛衣独自眠,谁哀仲卿泣。
郁郁何郁郁,长安远于日。终日念乡关,燕来鸿复还。潘岳岁寒思,屈平憔悴颜。殷勤望归路,无雨即登山。
人之所以取贵于蜚走者,情也,而诞者以遣情为智,岂至言耶?
予授室九年而鳏,痛若人之夭阏弗遂也,作赋以伤之,冀夫览者有以增伉俪之重云。
叹独处之悒悒兮,愤伊人之我遗。情可杀而犹毒,境当欢而复悲。
人或朝叹而暮息,夫何越月而逾时。太极运乎三辰,转寒暑而下驰。有归于无兮,盛复于衰。犹昧爽之必暮,又安得而怨咨?
我今怨夫若人兮,曾旭旦而潜晖。飘零日及之萼,倏忽蜉蝣之衣,川走下而不还,露迎阳而易晞。恩已甚兮难绝,见无期兮永思。
我行其野,农民桑者,举案来馌,亦在林下。
我观于途,裨版之夫,同荷均挈,荆钗布襦。羽毛之蕃,鳞介之微,和鸣灌丛,双泳涟漪。薨薨伊虫,蠢蠢伊豸,游空穴深,两两相比。何动类之万殊,必雄雌而与俱!物莫失俪以孤处,我方踽踽而焉如!
我复虚室,目凄凉兮心伊郁,心伊郁兮将语谁?
坐匡床兮抚婴儿,何所丐沐兮,何从仰饴?襦裤在身兮,昔围蹉跌;褩囊附臂兮,余馥葳蕤。
诚天性之潜感,顾童心兮如疑。哓然有难继之墓,漠然减好弄之姿。指遗袿兮能认,溯空帷兮欲归。
我入寝宫,痛人亡兮物改其容。宝瑟偃兮弦柱绝,瑶台倾兮镜奁空。
寒炉委灰,虚幌多风。隙驹晨转,窗蟾夜通。步摇昏兮网粘翡翠,芳褥掩兮尘化蛩蛩。阅刀尺之余泽,见巾箱之故封。玩服俨兮犹具,繁华谢兮焉从!
想翩跹于是非,求悉索与冥蒙。信奇术之可致,嗟此生兮不逢。徒注视以寂听,恍神疲而目穷。还抱影以独出,纷百哀而攻中。
系曰:龙门风霜苦,别鹤哀鸣夜衔羽。吴江波浪深,雌剑一去无遗音。
悲之来兮愦予心,汹如行波洊浸淫。怅缘情而莫极,思执礼以自箴。
已焉哉!苒苒生死,悠悠古今。乘彼一气兮,聚散相寻。或鼓而兴,或罢而沈。
以无涯之情爱,悼不驻之光阴。谅自迷其有分,徒终怨于匪忱。彼蒙庄兮何人!予独累叹而长吟……
刘禹锡与薛女士结婚,算来十年不足,九年有余。
永贞革新期间,新婚燕尔,可惜刘禹锡忙得不可开交,接着成了逐臣,流落朗州,两地分居多载。接妻子到朗州后,生养子女,才得天伦之乐。
由于地理上不大适应的原因,刘禹锡能在朗州度日,也靠妻子时常宽慰。
刘禹锡和妻子挂怀远在北方的长辈,尤其是老母亲已入高龄,妻子前不久还在跟刘禹锡商量,留允郎和刘禹锡在朗州,她带着仑郎和幼女返回北方,好对老人有个照应,想不到贤明的妻子竟然不幸辞世,想不到啊,命运啊!
夫人故去之后,刘禹锡一得照看子女,二来也实是心伤,操持家事,谢绝交游,过了很长时间。
渐渐地,哀痛有所消减,仍无文思,那就把近年的诗文简单规整一番吧。
《天论上、中、下》,《谪九年赋》、《望赋》、《何卜赋》、《砥石赋》、《楚望赋》,诗《武陵书怀五十韵》、《游桃源一百韵》、《桃源行》、《泰娘歌》、《竞渡曲》、《采菱行》等,确乎不少。
20 紫陌红尘
刘禹锡的诗,上源诸《诗经》,下汲养于民间,西南州郡,民间迎神鼓舞所唱,“率多禹锡之辞”,而朝野士子为诗,也“多以禹锡为活谱”。
京口贵公子,襄阳诸女儿,折花兼踏月,多唱刘郎词。
京口和襄阳,均非刘禹锡宦游和居住之处,但那里的青年男女,不分贵贱,都爱唱刘禹锡的诗歌,其它地方就更不用说了。
刘禹锡之句,词意高妙,奔轶绝尘,道风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不仅大量使用比兴与谐声双关、重叠回环等艺术手法,而且还把民歌特有的清新刚健的语言和悠扬宛转的节拍吸收入诗,故而他的诗文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刘禹锡的文人诗,至此也进入高蹈、出俗的胜地,立意之美,取境之妙,少人及之——
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殿。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上有乘鸾女,苍苍虫网遍。明年入怀袖,别是机中练。
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洞庭秋月生湖心,层波万顷如熔金。
孤轮徐转光不定,游气濛濛隔寒镜。是时白露三秋中,湖平月上天地空。岳阳楼头暮角绝,荡漾已过君山东。
山城苍苍夜寂寂,水月逶迤绕城白。
荡桨巴童歌竹枝,连樯估客吹羌笛。势高夜久阴力全,金气肃肃开星躔。
浮云野马归四裔,遥望星斗当中天。天鸡相呼曙霞出,敛影含光让朝日。日出喧喧人不闲,夜来清景非人间。
刘禹锡所推崇的诗的理想境界是言外之义、象外之境。
刘禹锡与僧人交往较多,其诗论显然有佛学的影响。按照佛学认识论,无论是客观外境,还是内心之境,都不是实存的,一切境相都是非有非无、虚幻不实之像。
诗僧皎然较早用佛学观点来探讨诗的意境虚实结合的二重性问题,他在《诗议》中指出:“夫境象不一,虚实难明。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闻而不可见,风也。虽系乎我形,而妙用无体,心也;义贯众象,而无定质,色也。凡此等,可以对虚,亦可以对实。”
这就是说,“境象”是一种虚实结合体。实,使意境具有鲜明的形象性;虚,则可以蕴含无穷的意义,给人以想象的余地。
权德舆曾说:“凡所赋诗,皆意与境会。疏导情性,含写飞动,得之于静,故所趣皆远。”
皎然、权德舆关于虚静成诗的思想,堪为刘禹锡诗歌认识的基础。
刘禹锡说,诗为“文章之蕴”,诗比一般文章更凝炼、更含蓄、更微妙,“心之精微,发而为文;文之神妙,咏而为诗。”
“义得而言丧”,“境生于象外”,即是诗的意境。
“意”是诗中表达的思想感情,“境”是诗中描绘的景物形象。“意”与“境”的完美统一,就是意境。
刘禹锡认为,“义”不能离开“言”,“境”不能离开“象”;但“义”与“境”又远远超出“言”与“象”,“言”,“象”有尽而“义”、“境”无穷。“义”“境”是实与虚、有与无、有限与无限的统一——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桃蹊柳陌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歌。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日暮江头闻竹枝,南人行乐北人悲。自从雪里唱新曲,直到三春花尽时。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香草雨中收。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闻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世路山河险,君门烟雾深。年年上高处,未省不伤心。
刘禹锡在给老上级杜佑的信中认为韩非的文章是最善于表达内心激愤的了,但那些逢时遇台之人看了并不觉得和其它书有什么区别。唯独司马迁看了特别悲愤,如果不是由于自身遭受不幸,是难以体会韩非文章的深刻之处的——
昔称韩非善著书,而《说难》、《孤愤》,尤为激切,故司马子长深悲之,为著于篇,显白其事。
夫以非之书可谓善言人情,使逢时遇合之士观之,回无以异于它书矣,而独深悲之者,岂非遭罹世故,益感其言之至邪?
吕温去世后,朋友们为吕温编选文集,刘禹锡撰写《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纪》,说古代著书立说的人,都是把“立言”放在“体物”之前的。
刘禹锡的确也是有感而发。他自己的文学活动与政治斗争紧密相联,“永贞革新”使他受到排斥和打击。他的大量诗文,都是被贬期间的发愤之作。
正是被贬谪的生活,使他居巴、楚而有瘴厉之叹,守朗、夔而有拘囚之思。
“谪于沅、湘间,为江山风物之所荡,往往指事成歌诗;或读书有所感,辄立评议。穷愁箸书,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长剑之比耳。”
刘禹锡的政治思想以“致君及物”为根本。
刘子称赞裴度“致君及物,其德两大”,称赞吕温“重气概,核名实,歆然以致君及物为大欲”,称赞韩愈“以推贤尽材为孜孜,故人心乐其道行,行必及物”,其文学思想与政治思想也是一致的,即把辅佐皇帝治理国家与关心民生结合起来,“致君”与“及物”二者合一。
韩愈主张“文以载道”,柳宗元强调“文以明道”,“以辅时及物为道”,刘禹锡则说“文之细大视道之行止”,关键在于“文章之用”,即“有为而为之”。
刘禹锡还将“道”与“志”加以区别。
刘子划分“道”与“志”的标准是:前者为得位者,非空言,施于人:而后者为尚未得位,是空言,尚未施于人。
刘禹锡认为,“道”是已实现的“志”,而“志”是尚未实现的“道”。
刘禹锡明确提出,文章应该是“见志之具”,这个“志”就是在“大中之道”指导下的“致君及物”、刷新政治之“志”。
刘禹锡反对“笃好其章句,泥溺于浮华”的骈文,不过他的骈文写得很好,特别是写给皇帝的“谢表”,最为得体。
“少时,亦尝以词艺梯而航之,中途见险,流落不试。而胸中之气伊郁蜿蜒,泄为章句,以遣愁沮,凄然如燋桐孤竹,亦名闻于世间。”
刘禹锡对朋友诗文的评点、解析,也是十分精到的。因为他本身是位大家,理解朋友,更注重社会现实生活的反映与表达,尤明辨于事、理、情、致等文学要素。
好了,唐宪宗李纯元和九年,冬天,朝廷预备起用人才,颁发了召回刘禹锡、柳宗元等人的诏书。
十二月,刘禹锡带着家小,启程北上。
到得湘江,刘禹锡跟柳宗元相会了。
十年前分手之处,如今已然面目全非。你我相顾,也再无当年风采,只见鬓毛有衰了。
召回京师,结伴同行,苦闷和期待早已远遁,希望回朝廷后重新大干一番事业,刘禹锡和柳宗元的情绪愉快轻松。
柳宗元对前程的估计更为乐观。
在《汨罗遇风》中,柳宗元寄语汨罗江的风浪,不要耽误了他效力于“明时”的大事:“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元和十年,新正,刘禹锡和柳宗元抵达长安东郊。
在驿亭中,刘禹锡想到韩泰等其他几位友人也即将回到长安,就在壁上题了一首诗,《元和甲午岁,诏书尽征江湘逐客,余自武陵赴京,宿于都亭,有怀续来诸君子》——
云雨江湘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
刘禹锡何尝不是跟柳宗元一样,满怀宏图再展的希望呢?
诗中以沉居江湘多年的“卧龙”自况,以“蹑仙踪”即重返尚书省为郎官自期,表明他对这次承召还京的期冀心态。
以“十年”被贬的痛苦来衬托“今夜”闻钟的兴奋,悲喜交集的心情可见也。
到达长安后,刘禹锡拜奉母亲,偕允郎、仑郎并小女儿为母亲请安,苍老的母亲,为儿孙叹息,为失去的儿媳悲戚不已……
安顿好子女,刘禹锡相继与故友重逢,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但最感到惋惜的,是岁月的迁转,时光的流逝——。
彩仗神旗猎晓风,鸡人一唱鼓蓬蓬。铜壶漏水何时歇?如此相催即老翁。
他们的心灵虽然受到很深的创伤,但并未失去生活的信心。
他们盼望阳春三月长安百花盛开的时节,能在新的职位上重新发挥自己的才能。
他们多么想把逝去的岁月补回来,尽快地实现自己的报国宏愿啊。
刑部侍郎杨凭是柳宗元的岳丈,对刘禹锡和柳宗元寄予厚望。刘禹锡和柳宗元先后和诗感谢——
贞一来时送彩笺,一行归雁慰惊弦。翰林寂寞谁为主,鸣凤应须早上天。
翔鸾阙底谢皇恩,缨上沧浪旧水痕。疏傅挥金忽相忆,远擎长句与招魂。十年毛羽摧颓,一旦天书召回。看看瓜时欲到,故侯也好归来……
十年前,刘禹锡在监察御史任上还兼领监祭使一职,当时的奉礼郎是权德舆的门婿独孤郁,独孤郁与刘禹锡相处很好。宗庙典礼,郊野祭祀,不仅都要同往,而还变成了乐事。
西皞司分昼夜平,羲和亭午太阴生。铿锵揖让秋光里,观者如云出凤城。
后来独孤郁做中书舍人,秘书少监,十年后的今天,独孤郁却不幸卧病在床,令刘禹锡伤感——
昔别一年少,今悲丧国华。远来同社燕,不见早梅花……
唐宪宗元和年间,朝局变化颇有戏剧性。宪宗虽为宦官所拥立,也重用宦官,但还不是被宦官操纵的傀儡,元和十年以前,宪宗任用的宰相如杜黄裳、武元衡、李吉甫、裴垍、李藩、权德舆、李绛、韦贯之等,都确实有些才干。
多名宰相中,杜黄裳、武元衡两人与王叔文的永贞革新派观点不偕,但在限制宦官权力、削减藩镇割据、加强中央集权等方面,与革新派也比较一致。
刘辟是王叔文早就想除掉的代表藩镇利益的凶徒,西川节度使袁皋死后同向梓州进发。月末屡蓖樘嬉跫字铎咴,支度副使刘辟要求自领“三川”,唐宪宗不允,刘辟兴兵成乱。在平定刘辟之乱时,杜黄裳力主用兵,并决策正确,择将得人,奏请不以宦官监军,尤具胆识。
裴垍平日“小心敬慎,甚称中旨”,“齐整法度,考课吏理,皆蒙垂意听纳”。但反对宦官专权,“吐突承璀自春宫侍宪宗,恩顾莫二。承璀承间欲有所关说,宪宗惮垍,诫勿复言”。
“守正不受请托,考核皆务才实”的裴垍,所荐举过的官员如李绛、崔群、韦贯之、裴度等人,后都相继入相,并均颇有政绩。
刘禹锡、柳宗元等人还京待命之际,武元衡为门下侍郎,韦贯之为尚书左丞,井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度为御史中丞,李绛为礼部尚书,权德舆为刑部尚书,崔群为户部侍郎。
除武元衡政治观点略异外,应该说,韦贯之、裴度、李绛、权德舆、崔群等对刘禹锡都是怀有好感的。
崔群、李绛是刘禹锡的好友,权德舆是刘禹锡的父执,裴度与刘禹锡母系中的卢璠、卢顼兄弟同为刘太真的门生,因而两人的交谊很深,从当时他们与刘禹锡的关系和对刘禹锡的态度来看,刘禹锡重回尚书省是指日可待的。
谁知道,春三月的题诗一首,突然又改变了刘禹锡的命运。
长安春天,有看花风俗。春时,长安百姓观牡丹,“车马若狂”,赏百花,“不以耽玩为耻”。
刘禹锡同柳宗元等朋友相携去长安玄都观看花。
玄都观里,桃花满园,刘禹锡触景生情,挥笔写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虽然桃花诱人,但其花品不高,刘禹锡曾有句:“城东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杨无限时”,表现出他对桃花的轻蔑。
以桃花喻权贵,已有低看之意,而“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字里行间之戏谑、讽刺,绰然有似。
玄都观里轰动一时的桃花是在刘郎去后栽的,朝堂之上芸芸众官,是刘郎被排挤出朝之后才被提拔起来的。
刘禹锡的诗,非同别家,既出,轰动京师,广为流传。
《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触动了十分敏感的唐宪宗。
唐宪宗是通过逼宫方式登上皇位并涉嫌不久就谋杀自己父亲的人,他本来就对永贞党人抱有夙怨,刘禹锡的诗又使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损害,被深深地激怒了。
十年前,宪宗为“二王八司马”定案,“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十年过去,时间不算短了,“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刚刚召回,待命之时,刘禹锡便诗涉讥刺,不悦执政,这样的人,还能任用吗?
刘禹锡诗,尖锐无比,朝中对这首诗恼怒的人还不在少数,所谓“一坐飞语,如冲骇机”,刘禹锡在长安,还待得下去吗?
21 万货明珰
唐宪宗李纯元和十年三月,“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不再用作朝官了。
正月召回京师的,有朗州司马刘禹锡,永州司马柳宗元,虔州司马韩泰,饶州司马韩晔,台州司马陈谏等。
三月,诏书颁布:刘禹锡为播州刺史,柳宗元为柳州刺史,韩泰为漳州刺史,韩晔为汀州刺史,陈谏为封州刺史。
不再用作朝官,但也不是贬谪,人人都有所量移,职位略高了一点,但几乎都比原先的贬地更为僻远。
当然,公正地讲,“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没有这么大的威力。
引致这么多人待命三个月之后又复出远就,也不在于刘禹锡的不同政见者武元衡等人“争言其不可”重用,本质的原因还在于他们是“叔文之党”,唐宪宗李纯又有所犹疑了。
刘禹锡是“语涉讥刺”之诗的作者,是使皇上恼火的根源,因此他遭到的是比柳宗元等人更重的打击,置他于最为偏远的穷山恶水播州。
播州位于贵州北部大娄山区,属下下之州,州民总数不足五百户,非常穷瘠,非常荒凉。
刘禹锡的老母已到风烛残年,体弱多病,刘禹锡此番离京,势必要带着老母同行,让八十多岁的老年人同其子一起跋山涉水远赴播州去过日子,是很难想象的。
昨者诏书始下,惊惧失次。叫阍无路,挤壑是虞。草木贱躯,诚不足惜。乌鸟微志,实有可哀。
伏蒙圣慈,遽寝前命。移莅善部,载形纶言。凡在人臣,皆感至德。凡为人子,同荷至仁。岂惟鲰生,独受其赐?
庆垂胤祚,言成春秋。神理孔昭,报应斯必。身侔蝉翼,何以受恩?死轻鸿毛,固得其所。卑守有限,拜谢末由……
正在刘禹锡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好友柳宗元说:“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有亲在堂,年高体衰,万无母子俱往之理。某将上疏,愿以柳州易播州。”
柳宗元这位知心朋友不忍心刘禹锡偕母亲去荒僻的地方,但又没有别的办法,他觉得柳州条件要好一些,于是决意拿自己当去的柳州和刘禹锡交换,也不枉了挚友一场。
御史中丞裴度与刘禹锡的母亲卢家素有交谊,他不忍心年高的卢氏簸迁远途,也向唐宪宗谏言道:“禹锡诚有罪也,然母老迈,与其子为死别,良可伤也!”
宪宗李纯道:“为人子者尤其应当做事谨慎,不能让他的亲人担忧,故而刘禹锡要承担他应当承担的责任。”
裴度说:“陛下提倡孝敬,并且以身作则,臣以为刘禹锡的贬所还是应当再予考虑,以免伤及陛下孝理之风。”
李纯沉吟良久,说:“朕所主张,在于责备那些为人子者,当然不愿意伤害他们亲人的心。”
其他几位宰相如武元衡等,关于这一点,也表示支持裴度的意见。
退朝后,唐宪宗感叹:裴度爱朕还是深切啊。
第二天,重新颁布诏书,改授刘禹锡为连州刺史。
裴度为刘禹锡求情有效,刘禹锡以老母羸疾,得移善郡。
连州曾是刘禹锡第一次遭贬的处所,后来改贬了朗州,仍然是十分偏远的,比柳宗元的柳州还是要弱一点,不过此次赴任,两人又可以结伴而行了。
刘禹锡遵从老母的意愿,将老母和儿女们安置在洛阳,再三叮嘱家仆,善加服侍与照料,然后依依惜别,和柳宗元一道前往任所。
虽然未做朝官,毕竟属于量移,有所升迁,除了放心不下各自的老小,两人的心情尚非那么灰暗,并辔而行,时有激情谈论。
路过宜城县北的善谑驿,两人去谒奠驿后的智臣淳于髠的墓地——
生为秦赘婿,死作楚先贤。应以客卿葬,故临官道边。寓言本多兴,放意能合权。我有一石酒,置君坟树前。
路过江陵府,为这一千古必争的名城来了一番歌咏——
渚宫杨柳暗,麦城朝雉飞。可怜踏青伴,乘暖著轻衣。今日好南风,商旅相催发。沙头樯竿上,始见春江阔。
十年前,两人湘江作别,此番分手,在南岳衡山脚下,两人互相赠诗。
刘禹锡写了《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柳亲元写了《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刘禹锡又写了《重答柳柳州》——
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行行便濯缨。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刘禹锡与柳宗元,十多年患难与共,友谊真挚,但自此之后,他们两人只能借助歌吟酬唱来表达思念,来切磋文学了,再也未能会上一面,二度湘乡之别,事实上成了永诀。
夏末之季,刘禹锡到达连州,作了《谢上连州刺史表》,同时也给宰相裴度、武元衡和张弘靖各写了一封感谢信,正所谓“无任感激兢惶之至”也。
此后便进入工作状态了。
到山区调查研究时,发现五岭山高峰陡,人烟稀少,但所见百姓还是相当勤劳的——
桂阳岭,下下复高高。人稀鸟兽骇,地远草木豪。寄言千金子,知余歌者劳。
就在刘禹锡等被再度踢出朝廷、斥逐远郡的同时,淮蔡节度使吴少阳卒。其子吴元济隐匿消息,径自接掌军务,拥兵自立。
朝廷加紧部署,向反叛大唐的淮蔡节度使吴元济用兵。
吴元济遭受唐军四面围攻,派人向成德王承宗、淄青李师道求援。
王承宗和李师道一面上表请求赦免吴元济,一面出兵策应淮西,派人进攻河阴物资转远院,烧毁大量钱帛谷物,威胁朝廷罢兵,以解吴元济之围,但唐宪宗不为所动。
朝廷的用兵引起割据称雄的巨镇强藩的恐慌,担心最终被各个击破。
王承宗和李师道,在唐宪宗命令宣武等十六道进军讨伐吴元济的时候提前发难。
六月初三日,天尚未亮,武元衡早起入朝,由住所走出靖安坊的东门时,突然有贼从黑暗处以箭射之,随从们吓得一哄而散,贼人抓住武元衡的马而杀死了他。
贼人割下武元衡的头颅逃走。
大约也在同时,另一伙贼人在通化坊击伤主战大臣御史中丞裴度的头部,裴度从马上摔到沟里,幸亏毡帽较厚,阻挡了刀锋,才得以不死。
血案发生,京城大骇,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消息传到连州,刘禹锡心情哀痛而又复杂,曾在御史台共过事,个人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政治见解有异但也不曾剑拔弩张,反对宪宗再次启用刘禹锡,也难说就是个人恩怨。如今,武公为国捐躯,薨于墙下,前不久写去的感谢信他还没有收到呢,刘禹锡终是觉得十分难受——
“初,公为郎,余为御史,繇是有旧故。今守于远服,贱不可以诔,又不得为歌诗声于楚挽,故代作《佳人怨》,以裨于乐府云。”
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华堂歌舞人。
秉烛朝天遂不回,路人弹指望高台。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流萤飞去来。
刘禹锡的好友元稹,也是元和十年正月被召回京师待命的,但三月二十五日,又被贬为通州司马,远赴蜀地。
当时刘禹锡等还在长安,曾经想有朝一日帮助元稹离开蜀地重返朝堂,但仅仅过了两个多月,所有的“永贞革新”人士又都被宪宗皇帝踢出了京城。
还有白居易。武元衡被杀于上朝路上,白居易当即奏表要求严惩杀害武元衡的凶手,却以越级言事等莫须有罪名被贬为江州刺史。
白居易临行之际,中书舍人王涯又上书谏阻,论以“居易所犯状迹,不宜诏授州郡”,于是朝廷又追回诏书,七月三十日,改贬白居易为江州司马。
刘禹锡等“永贞党人”和元稹、白居易等同情支持“永贞党人”的朝臣皆被远逐,而且他们都已人过中年,唐宪宗这下该放心了吧?
连州地处南方,靠近大海,物产丰富,州民十余万人,比“西南极远,猿狖所居,人迹罕至”的播州好多了,到连州后,走了几处地方,刘禹锡对此地的印象也还不错。
作为刺史,长官,上任以后自然得对连州的基本情况进行掌握。
刘禹锡不仅调查了这一地区的山川、地形、物产、岁贡、气候、疾病等情况以及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惯和生产情况,还对历届郡守的政绩作了大致考察——
山秀而高,灵液渗漉,故石钟乳为天下甲,岁贡三百铢……
林富桂桧,土宜陶旊,故侯居以壮闻。
石侔琅玕,水孕金碧,故境物以丽闻。
环峰密林,激清储阴,海风驱温……化为凉飓……信荒服之善部,而炎裔之凉墟也。
对那些前任,“或久于其治,功利存乎人民;或不之厥官,翘颙载于歌谣”的郡守功臣,如“宰臣王晙、幸卿刘晃、儒官严士元、闻人韩泰”等,刘禹锡表示敬仰,自谦“余不佞,从群公之后”。
刘禹锡童年时期生活在江东地区,“网鱼漉鳖,在河之洲,咀嚼菱藕,捃拾鸡头,蛙羹蚌臛,以为膳饈,布袍芒屐,倒骑水牛”,对南方的农民生活是有所了解的。
“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被一贬再贬,长期沉落下僚,远居边荒,使他有了更多的接触社会下层的机会。因而对农民的疾苦,体察格外深刻,见有灾荒,边当先设法蠲免税赋和进行救济……
连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楼,适有所感,遂书其事为俚歌,以俟采诗者。
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农妇白纻据,农夫绿蓑衣。齐唱田中歌,嘤仔如《竹枝》。
但闻怨响音,不辨俚语词。时时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烟火生墟落。黄犬往复还,赤鸡鸣且啄。路傍谁家郎?乌帽衫袖长。自言上计吏,年初离帝乡。
田夫语计吏:“君家侬定谙。一来长安罢,眼大不相参。”
计吏笑致辞:“长安真大处,省门高轲峨,侬入无度数。昨来补卫士,唯用筒竹布。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
南方稻农春天插秧劳动的图景,何其美好动人啊,农民以田间劳动为乐,在插秧的同时不断发出爽朗的笑声。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朝廷统计署的官吏——计吏的小丑嘴脸。
农民期冀的是勤劳换取丰收,计吏所渴求的是“吏职”爬到“官位”。
农民鄙视计吏浮夸吹嘘的恶劣品质,计吏所炫耀的却是出入省门、行贿补卫士等一套钻营的伎俩。
农夫的淳朴和计吏的无耻,形成鲜明的对比。
计吏恬不知耻地吹嘘他在京城如何行贿,如何得逞,可见朝政腐败已是全方位的了,连度支司也不例外。
“永贞革新”时,王叔文曾亲自任计相——度支副使,刘禹锡、韩晔、凌准等人都在计司任职,由于他们坚守清正,执法严格,一度使“奸吏衰止”。
“永贞革新”失败后,各级奸吏故态复起。
对连州计吏以浮夸虚报为能事的丑恶表现,刘禹锡深为愤慨,作诗讽咏之,想引起执政者的注意而对不良现实加以匡正,这当然不会有效。
连州是汉族和其他民族杂居的地区,其他民族曾多次举行反抗官吏的压迫与剥削。
刘禹锡到任连州后,注重民族关系,与当地主要的少数民族莫徭族相处得很好,对他们在艰苦条件下顽强生活的坚毅精神,表示敬佩——
莫傜自生长,名字无符籍。市易杂鲛人,婚姻通木客。星居占泉眼,火种开山脊。夜渡千仞溪,含沙不能射。
海天杀气薄,蛮军步伍嚣。林红叶尽变,原黑草初烧。
围合繁钲息,禽兴大旆摇。张罗依道口,嗾犬上山腰。猜鹰虑奋迅,惊鹿时跼跳。瘴云四面起,腊雪半空消。箭头余鹄血,鞍傍见雉翘。日暮还城邑,金笳发丽谯。
莫徭族狩猎经验丰富,彪悍劲捷,技巧娴熟,不仅使用弓箭、罗网,使唤猛犬、猎鹰,而且齐心协力,配合默契,忙而不乱,表现出高度的智慧和严密的组织性。
作为刺史,刘禹锡对于被历代封建统治者诬蔑为南蛮鴂舌之人的莫徭族深为关心了解,以赞扬的笔调和浓厚的兴趣,而不是歧视的态度,描写他们的生活、婚姻状况、生产和狩猎活动……
元和十二年, 柳宗元寄给刘禹锡一篇《筝郭师墓志》,刘禹锡读后作《与柳子厚书》作答——
“嗟夫!郭师与不可传者死矣!弦张柱差,枵然貌存。中有至音,含糊弗闻。噫!人亡而器存,布方册者是已。余之伊郁也,岂独为郭师发邪?想足下因仆书重有概耳。”
刘禹锡对郭师本不了解,但读柳宗元为郭师撰墓志后“能令鄙夫冲然南望,如闻善音,如见其师。寻文寤事,神骛心得。倘佯伊郁,久而不能平。”
这是因为,他们两人的心里都深藏着一曲悲悼王叔文的哀歌,当柳宗元轻轻拨动郭师遗下的筝弦时,刘禹锡便感到弦外有音,立刻引起心灵的共鸣。
“岂独为郭师发邪?”
显然不是。他们都同时在默默地悼念着王叔文,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刘禹锡和友人们追编王叔文的文集,并不避讳时人的闲言,因为他的作为寄托着对王叔文被杀的不平与悲叹,因为他们坚定地认为,王叔文他们之所以被杀被贬,并非有什么过错,而因为他们是“万货”之中的“明珰”。
市场上的百货琳琅满目,贪婪的人首先注意的是贵重的珠玉。
名望高了,就成为诽谤的目标;谣言中伤,聪明智慧的人也难以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