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密码》第三章 望女儿常有锦书来
大汉与西域，迩来亦战亦和，亦安亦乱。西域佛僧东来，中土信徒西往，皆为增进友谊之举。先帝初年，匈奴分裂，其中南部，接受册封，依附我朝，北匈奴者，继续对抗，劫掠骚扰，长久为患。北匈奴骑兵焚烧城邑，杀戮百姓，竟致边境白天也须紧闭城门，黎民受害甚重。今者我朝已经派遣大军数路，清剿西域地方。而瞿萨旦那国恰派使团前来求亲，朕已允准十三公主远适其国，不日成行。和亲队伍虽说位于大军之后，相对安全，然毕竟长驱险境，情形莫测。朕特请卿为汉家和亲大臣，率队西行。为保万无一失，和亲队伍扮作丝绸商队。以卿之学问智谋，必不负朕此番重托。
008
东汉洛阳城，已是繁华热闹的大都会。
官家的车杖人马，在宫城或王府间游动，或者迤逦赴往郊外，有的从郊外回来。行商贩夫，肩筐挑箩，在洛阳城的大街小巷进行农产品、畜产品交易。
餐馆酒舍是汉洛阳城一大特色。人们把酒坛放在店前高台上，由姿色艳丽的促销小姐当垆揽客。她们站在酒坛边，巧笑着把人们请进自家的店堂。侍酒女郎都是挑出来的交际花，既陪酒，又赔笑，叫做好妇。有位貌相西域化的女孩就正在一家大的酒肆门前高台上，向客人拜平安。
走来的客人更加西域化。前面的是青年商人、罗马男爵安德鲁·昆塔，他会说一些汉话。但他还是有一个语言翻译普拉斯，普拉斯是希腊人。跟随昆塔的是他的从人菲利普和迈克尔，他们均来自遥远的罗马波河岸边，比瞿萨旦那不知要往西多远了。
有趣的是，菲利普和迈克尔的衣服背上有字和画组成的广告。字是一个大大的购字，字之下是画出来的丝绸，好几匹叠在一起的样子。正因为这个有趣的广告设计，一路上不停地有人上来跟他们对话，谈生意。
有官吏模样的认出他们，则说：“哦，我知道，你们是皇上接见过的，赏赐过的，来路最远的客人，祝你们好！”
昆塔就说：“是啊，大汉皇上是个十分温和的人，对我们很好，祝福我们发财。我们转致了罗马皇帝陛下对东国的问候，大汉皇上给我们题了四个字：‘使通万里’。”
官吏即刻行礼，念叨说：“使通万里，使通万里，我们伟大、圣明而荣誉的皇上。”
来到酒馆门首，昆塔说：“你好，美丽的女士！”
普拉斯翻译道：“上午好，你这位美丽动人的妇女！”
漂亮又热情的酒肆女招待员被逗笑了，伸腰祝福，说道：“客官的汉话很好听啊。本店温暖如家，服务周详，诸位请进！”
普拉斯向同伙翻译道：“女迎宾欢迎我们，说把这个店当自己的家就是啦。酒店女迎宾，中原人叫做好妇。好妇，好的妇女。”
几个人进店，选了个几案，坐下。这时候已有另一位服务女子过来接应。
昆塔吩咐接应服务的好妇：“好妇，好酒。”
普拉斯进一步强调：“我们的主人要好的酒。美酒，香酒，请尽管端出来吧。美丽可爱的人儿！”
昆塔坐了，说菲利普和迈克尔：“你们心存疑惑，这是难免的。前几天，我也在担忧，我真的在担忧。从罗马来到东国，路上经历的一连串艰险，还让人心怀余悸啊。”
是啊。漫长的路途，叵测的行程，干旱，饥饿，凶恶歹毒的劫匪，挡道的国家，不讲理的军队，这一切一切，组成巨大的障碍和担忧，让来自遥远西方的客商不敢放手采购货物，怕辎重拖累了西归的脚步，怕财物成为商路上的灾难，担心走不回罗马。
“走到中原，我们明显感觉到国泰民安的美好。”
“汉家皇上接见了我们，把远道而来的客商当作贵客，爱好和平、珍重友谊的中原汉家……”他们伸出了拇指。
“现在，大汉朝廷又动用了武力。”安德鲁·昆塔说，“向西域派遣大军，开拓通道，这是我们远途商人的福音。”
菲利普说：“汉家的大部队开路，后面跟着皇家的商队，我们抓住机遇，跟进，跟进，最难通行的地段就走过去了。”
迈克尔说：“我们幸运。前几天，还在发愁，不敢多购货物呢。”
“无法充分使用我们这次卖货挣到的钱，心里一直觉得不好，感谢大汉皇上，接见我们之后，为我们送来了财运，财富来敲我们的门了。”
这时酒肆好妇送上了美酒和牛肉，恭请昆塔他们慢慢享用。
009
在昆塔一拨人豪饮美酒的时候，邻席有两个汉人在注意他们。看到他们背上采购丝绸的广告，趋过来相问：“我们有上好的丝绸，客官可乐意采购？”
“当然，当然。”昆塔说。
菲利普说：“你们若有上好的丝绸，我们会出个你们乐意的价钱。”
迈克尔道：“有好多人都回家搬丝绸去了，你们若有，可快快拿来。”
普拉斯把地中海客商的话翻译给洛阳人听。
洛阳人说：“说上好的就是上好的，很快就让你们看到好货了。”
对方去取货，昆塔他们继续喝酒吃肉聊天，期间又有几拨想出售丝绸的前来咨询，昆塔高兴地拂一拂坐席，请他们坐下喝一杯。
昆塔他们的酒肉用得差不多，销售丝绸的洛阳人陆陆续续来了。
菲利普和迈克尔在酒肆外面的街头收购货物。
没多大工夫，几匹上好的丝绸就来了。
放到席子上验看。啊呀，确实是优质货。色泽亮丽，光滑细腻，像流水一般，没有一星儿瑕疵，而且布幅比他们曾经收购到的都要宽。
昆塔查看丝绸的平滑度和色彩等质量之后，用掌尺和腕尺大致测量丝绸的宽度。掌尺是他的四个手指，腕尺是中指尖到肘跟。然后他拿出了一个有刻度的金属棒——罗马尺，具体地测量。
昆塔非常高兴，用纯粹的罗马语对普拉斯说：“我们又遇到好货了。”
但作为聪明的商人，昆塔并不向人表现出自己的态度，他不卑不亢地问：“这个是哪儿出产的？”
“哪儿出产的说不清楚，但是我家主人得到的赏赐，是皇上赏赐给我家主人的。我家主人勤俭惯了，不愿裁剪了做衣服，吩咐出售了，换成钱贴补家用。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家用还是很大的。”
“我们已经收购不少了，只是想适当增加一点。你们有多少匹这样的丝绸？”
“现有六十匹可以卖给你们，先生。”
菲利普和迈克尔在验看和褒贬纷至沓来的货品。
昆塔把跟他对话的人请到一边，让普拉斯告诉那人说：“我们想帮你家主人的忙，把六十匹全买了。如果真心实意要成交的话，你想要多少钱一匹？”
那人说：“我家主人是一位大夫，这些丝绸是进谏有功受皇上赏赐的，为了物尽其用才忍痛销售。至于价钱嘛，你想想，来自宫中……”
菲利普和迈克尔背上的广告在刚才招摇过市的路程中确实起了作用，加上人们的奔走相传，又有不少人来出售丝绸。
洛阳人在相互议论：“金币，他们是有金币的。老远老远来的，你看它们长的模样，比西域胡人还要高大。”
“金币跟咱们的五铢钱大小差不离，兑换五铢，那可兑换得多啦。”
菲利普说：“我好像看到，春天的农家，到处都是肥滚滚的蚕，他们在吃桑叶，在忙碌地吐丝。”
菲利普说着，逗趣地做出蚕吃桑叶和吐丝绕茧的模样。
周围的人都笑了。“是啊。”迈克尔说，“卖家这么踊跃，该是个多大的丰收年啊。”
小酒馆前面本是个集市，罗马客商身背广告的丝绸收购引来大量卖家和看客，愈显热闹。时光过午的时候，昆塔他们已经收购了很多丝绸。几个遥远的西方客商和他们的翻译高兴得手舞足蹈。
菲利普说：“感谢中国朝廷，为我们题词，使通万里，在我们要走的时候，决定派大军开路、护航，让我们敢于放开手收购，把我们回欧洲的货车装得足足的，足足的。”
普拉斯说：“明帝，明白的皇帝，大汉明帝，一位明白的皇帝。”
迈克尔激动地接说：“是啊，好好干吧！”转身招呼等在周围预备给他们运货的独轮车手，“来啊来啊，你，你，装车，装车。”
安德鲁·昆塔，他在微笑。
最后，装满了十二辆小小的中式独轮推车，由十二个中国汉子驾着，送昆塔他们回宾馆。
十二个驾车汉子屁股扭得十二分欢快。
010
此时，在深深的大汉后宫，安静的一处院落里，刘小丝和生身母亲在水边的花亭下执手拉话。
花坛中，珍贵的汉牡丹在春风中含苞欲放。
母亲说：“生在王侯之家，肩挑社稷重任，母亲难以像百姓家的母亲一样家常，女儿也难以像平民家的女儿一样自由啊。”
小丝公主说：“女儿知道。”
母亲说：“话说回来，平民百姓之家的女儿，也没有这个荣耀。”
刘小丝说：“因此母亲不要过于担心女儿，倒是女儿舍不得母亲，女儿因为路途遥远不能回来看望母亲的时候，请母亲万万保重。”
母亲说：“女儿如此知礼，母亲自是欣慰。泱泱大汉，慈悲皇上，女儿勿要担忧。西域偏远之地，万里之遥，天地不同，习俗有异，母亲自豪女儿担当大任，可这心怀深处，难免疼痛不已啊。”
小丝说：“瞿萨旦那国的祖赫热妈妈暗地里见女儿的时候，介绍了瞿萨旦那王的详细情况，听起来他也是个颇有作为的君主，女儿将来会做到应该做的，请母亲宽怀。只是她们提出秘密携带桑籽和蚕种的事情，恳请母亲帮助女儿。”
母亲说：“母亲支持，支持，关乎爱女的未来，必会安排知心人办好的。”
小丝说：“女儿知道母亲是多么喜爱丝绸这种美好的物品。”
尽管刘家秉承世传，崇尚简约，母亲更是出身淳朴，历来风格淡雅，但女儿知道，素色的丝绸是母亲之最爱。
“是的。女儿。华夏古国，古来及今，有两种宝贝：陶瓷和丝绸。陶瓷和丝绸也是外夷番邦仰视而不及的两座高山，所以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原，驼载车装，运输这两种宝贝，历尽艰难险阻，到他们那里卖大价钱。”
“女儿知道这些。还有，母亲的内心女儿是知道的。女儿喜爱母亲之所喜爱，思想母亲之所思想，常常一边读书，一边用心，想了很多很多。”
母亲说：“陶瓷，浑厚，沉着，粗犷，甚至笨拙，满身都是艺术的美质。丝绸呢，光洁、顺滑，飘逸，细软如水，又有珍珠样的光洁，月光般的清丽。陶瓷是男人，丝绸是女人。”
小丝公主说：“陶瓷，是好男人，丝绸，是好女人。”
母亲激动地拥起女儿：“未枉我的好女儿这么多年春秋苦读，学识一点也不弱于须眉男儿。母亲相信女儿远去西域，必能做好一个聪明贤惠的内助，恩遇一方，造福一方。”
女儿道：“听说西域之地，非常干旱，但也有不少河湖，涵养水分，形成绿洲，人们世代安居，女儿到得其地，将教其国人植桑养蚕，缫丝织绸，弘扬中原美好风习，也不枉了父皇和慈母的期望。”
母亲似乎想象到了远方和远期的美景，拥起女儿，连连夸赞：“好女儿，好女儿！”随后道：“望女儿常有锦书来，让母亲放心、高兴。”
“女儿记在心里啦。”小丝亲昵地说。
011
西宫之外，一所神秘的大院，工伕们在整顿车马，张设帷帐。
这是皇家和亲的车队，为了保障长途行动的安全，按照皇上的旨意，在被伪装成商贸车队。
监工的两个责任官吏大鸿胪卿走过来，将一些写着商号名称的菱形布块交给工伕，命他们张挂在车帷上。菱形布块，粗麻质地，上面画有一个圆圈，圆圈内四个字，构成仿佛货币格局的组合：“东城贩营” 。
老成持重的卿正说：“如此加以装扮，看起来是个真正的商队无疑了。”
年轻的卿副说:“沿途不会有人看出破绽的，前边有皇上派遣的大军廓通西域，后面，眼头明快的行商走贾看到经营赚钱的机会来了，收购丝绸和陶瓷向西域贩卖，顺理成章。”
“公主此去随行人员众多，生活所需自然不少，车队庞大，事务繁多，后勤配备，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在下已经通知沿途亭传、邮驿，对‘东城贩营’商队特殊照顾，优等支应。”
“此番皇上决心廓开西域商路，远在大漠之外的富庶之国必将携带珍异，露顶肘行，次第东向，来朝天子，商胡贩客，运输宛马、奴婢、金银、香料之属，亦必将络绎于路途，不绝于塞下了。”
“某常甚为奇怪，据说西域番邦，终年不雨，莫论稻麦五谷，就连荒草林木也难长成个模样，然其富庶前古未闻，金银珍宝多不胜数，凡长途往来与其做生意的，只要路上不为迷途所困，不为强盗所伤，均能发上大财，诱惑得众位亲朋好友不思守土，皆欲西去做一贩夫，奇也怪哉。”
“糊涂，糊涂。遥远的流沙之外，大片土地，不能生长，五谷既缺，桑麻也无。只是其地下有所埋藏，即吾中原所称金银珠宝，偶尔上天垂顾，也落下一两坨金石。然而，此类物属，当不得吃喝，做不成穿戴，吾中土缺乏，方才视其为宝物。若论富裕，西域哪里及得我中土啊。”
“正是如此，皇上才要拓开商道，沟通贸易？”
“若东西方不能互通，西域之人守着金银珠宝挨饿受寒，吾中土之民粮草过多，丝绸陶瓷等物涌流，也是终日发愁啊。”
“有所明白，仍存糊涂。吾大中原之丝绸、陶瓷，畅达西行，西域之金银珠宝，顺利东来，此本属于多方获利之好事。远途贸易，荒凉之处有强盗剪径，尚可理解，为何流沙之外，匈奴之辈，以大量兵马虎踞狼盘，不许畅通呢？”
“看你，明白是假，糊涂是真啊。你以为西域地方，到处都是金银，铸成金币银锭，即可换取吾天朝的丝绸和陶瓷吗？你错了。”
卿正为自己的副手上起课来：“西域很多地方是贫瘠无比的，譬如匈奴，譬如同类其他蕞尔小邦，习惯于骑马放牧，食肉饮奶，然而其草地虽然宽阔，却没有金银出产。他们看到吾中原天朝与西域诸国甚而至于与更加遥远的帕提亚、罗马商务繁荣，心生嫉恨，屡屡阻断，或想转手牟利，或想剥一层皮，商家以利润为上，不顺其意，自然出现屡屡阻断，甚至杀人越货之怪象了。”
“哦，原来如此。皇上送十三公主去瞿萨旦那国和亲，原来即是收复西域之地，巩固西域之治，怀远致久之略，令人敬服。”
“想一想吧，和亲西域，威服番邦，吾中原丝绸陶瓷，负载皇恩，迤逦西去，遥远异国之金银珠宝，汇聚向往，次第东来。一路一带，歌舞升平，黎民百姓，长远受益，岂非大圣大德之举吗。”
“感谢悉心指教，现已真正明白。督建和亲车队，自必更加尽心尽力。”
大鸿胪卿副提高了思想认识，志气顿时也上升了，大声呼和工伕们，大家加油，保质保量，提前完工，便可领赏啦！
工伕们回应：“噢，好啊，加油干，领赏啊……”
汉明帝刘庄是个为政勤奋、很有作为的皇帝，廓通西域的大军进发后，即命和亲使团作速准备，尽快跟着瞿萨旦那国的求亲者西行。
为了保障西域开拓万无一失，明帝又下诏书，命来苗为骑都尉，文穆为校尉，率太原、雁门、代郡、上谷、渔阳、右北平、定襄等七郡郡兵和乌桓、鲜卑部队，共一万一千骑兵，出山西平城塞，向西进击，以为前三路征西大军的接应。
这日早朝过后，汉明帝宣博士郑众上殿，拜为给事中，托以和亲大事。
郑众是开封人，十二岁跟着父亲学习典籍，广泛研读，渐而学识渊博，无所不晓。
刘庄谆谆说道：“大汉与西域，迩来亦战亦和，亦安亦乱。西域佛僧东来，中土信徒西往，皆为增进友谊之举。先帝初年，匈奴分裂，其中南部，接受册封，依附我朝，北匈奴者，继续对抗，劫掠骚扰，长久为患。北匈奴骑兵焚烧城邑，杀戮百姓，竟致边境白天也须紧闭城门，黎民受害甚重。今者我朝已经派遣大军数路，清剿西域地方。而瞿萨旦那国恰派使团前来求亲，朕已允准十三公主远适其国，不日成行。和亲队伍虽说位于大军之后，相对安全，然毕竟长驱险境，情形莫测。朕特请卿为汉家和亲大臣，率队西行。为保万无一失，和亲队伍扮作丝绸商队。以卿之学问智谋，必不负朕此番重托。”
郑众连忙俯身下拜：“谢主隆恩。臣本一介儒生，承蒙陛下厚爱，以和亲大事重托。微臣祈请陛下放心，为大汉，为社稷，必圆满完成使命，万难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