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第十章 欲情燃烧和花钿妆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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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节降临。这年是神功元年，公元697年。
武曌在冬至节“享通天宫” ，在通天宫祭祀，又改了个年号，叫“圣历” ，变圣历元年了。
在这个晚会上，武曌让新面首张昌宗大大方方地出了个场，扮作先周太子姬晋，骑着一头大鹤，忽悠忽悠地上来，给众人表演了一场“鹤之舞” 。
那头大鹤，是竹子的骨架，外面粘贴的是丝帛假造的“羽毛” ，在烛光下远看，极有真鹤的风采。
“鹤之舞”为宫廷带来了神仙气息。武曌当场颁授谕旨：设立大周宫廷“控鹤府” ，以张昌宗为控鹤监，以张易之为副监。为这两个面首正大光明地住在后宫确立了理由。
冬至之后，太阳逐渐南移，坐在背风之处，暖洋洋的，甚为舒适。太监们服侍武曌晒太阳。武曌邀来了新近提拔的鸾台侍郎、副监察长狄仁杰聊天。
武曌前不久罢免了武家班主力武承嗣、武三思的宰相职务，把“二武”罢出心病来了。
“长房长孙”武承嗣，看到功亏一篑，不断地面谒姑母，说到动情处，痛哭又流涕。
武三思，走的是太平公主李令月的路子。李令月把原先的情郎张昌宗送给母皇武曌，榻上空出位置了。李令月喜欢武三思的本钱和手段，他便顺风驾云，大肆许愿，怂恿着李令月去她老妈面前摆好，建议。
皇位继嗣，陷于两难，武曌无法定夺。
传位给武家子孙，武承嗣、武三思一帮小子，自己一闭眼一伸腿，他们指定保不住天下；再传位给李家，那自己这一辈子拼着老命打打杀杀，为了这个皇位，连自己的亲骨血都一个一个地干掉了，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武曌在许多紧要关头，力撑大船，举重若轻，至今却落入一个怪圈，一个继嗣选择的陷阱，怎么也无法解除困惑。
武曌示意狄仁杰，品味香茗，要狄仁杰把“继嗣”的建“说给朕听一听” 。
狄仁杰心中吃惊。这是一件比天还大的皇家要事，替人家拿主意，别说拿不好，便是话说得人家不顺心，也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武曌确实怀有诚意。
狄仁杰遂压住心头的不安，说道：“为臣才识浅薄，不足以面对如此重大的事情发表自己的意见。陛下非让臣说，臣就直说了，说错了请陛下治罪。”
武曌微笑道：“朕愿意听，卿就只管说好了。”
“文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矢，以定天下，传之子孙。大帝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无乃非天意乎！且姑侄之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姑于庙者也。”
先皇一生，不避风雨，亲自冒着刀枪箭镞，平定天下，传给子孙。大帝又将两个儿子托付陛下，足见信任。陛下现在如果将皇位移赠武氏一族，大概既不顺应天意，也不合乎两位先帝在天之灵的期望吧？
而且，姑妈与侄子，母亲和儿子，孰亲孰疏，不言自明。
陛下立儿子为皇嗣，宝座由儿子继承，陛下千秋万岁之后，配祀太庙，陪伴先皇、大帝，香烟共享，世代无穷，直至永远。如果立了侄子，那就完全变作另外一种情况。因为有史以来，没有侄子当了皇帝而把姑母祭到太庙里的。
狄仁杰所称的“文皇帝” ，是李世民，武曌的首任丈夫，所誉的“大帝” ，是李治，武曌的第二任丈夫。
“当年，李昭德，也是这样对朕说的。”武曌说，又问：“那么，卿认为，朕的哪个儿子更加合适呢？”
狄仁杰说：“陛下这样信任臣下，臣下万分感激，愿意捧出肝膈之言：臣认为，召回庐陵王是合适的。”
庐陵王李哲，作为武曌的亲生儿子，比现在东宫的儿子武轮年长，古来以长幼为序，故而狄仁杰建议武曌召还庐陵王，妥善安排。
公元698年，“圣历”元年三月九日，朝会，武曌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托言“庐陵王有疾” 。
庐陵王有病了。于是，在朝臣们的支持下，武曌派遣职方员外郎——朝廷政务院图籍司副司长徐彦伯，前往房州，召庐陵王李哲和他的妃子、儿女们回来“治疗” 。
三月二十八日，庐陵王一家归还神都洛阳。
李哲，即李治和武曌的第三子李显，在王妃小韦鼓舞下埋首流放地艰辛等待，终于熬出了头，一家人的命运翻盘了，回到了神都洛阳。这年，他四十二岁了。
李哲已有子女一大群了。长子李重润，系韦妃所生，次子李重福，某宫女所生，三子李重俊，某宫女所生，四子李重茂，某宫女所生。李裹儿上面有六个姐姐，三个大的均系宫女所生，三个小姐姐和李裹儿自己，母亲都是韦妃。
回到洛阳时，七姑娘李裹儿已十四岁，成个大姑娘了。
母亲韦女士艳色四射，女儿更是娇媚出众，一到神都，朝野惊动，人人惊叹：这姑娘真是天朝第一美人了。
庐陵王李哲光明正大地回到洛阳宫之后，皇嗣武轮上表请求退位，把皇帝接班人让给兄长李哲。
武曌在九月十五日的朝会上，公开批准了武轮的逊位请求奏章，立庐陵王李哲为皇太子，恢复李哲原来的名字“李显” ，大赦天下。
同时，封原皇太子武轮为相王。
庐陵王李显被召回洛阳之前，武三思和其堂兄武承嗣是两个“候补太子” ，也是一对竞争选手。
对武家兄弟而言，最大的威胁，变成新太子李显了。朝臣中很多人仍然坚持认为李家是正统，所以一个李显足以挡住他武家两兄弟。
必须赶快抓住时机，俘获未来的皇帝之位。无所作为，不进则退，机会失掉，未来难料。
如何有所作为？走什么路子？武三思和李令月在密室之中商议来商议去，认为可以走宫中内史上官婉儿的路子。
上官婉儿的母亲在宫中有个住处，做女儿的休沐日陪母亲，一般也不出来乱走，去宫中拜访当然不妥。怎么会见她呢？
李令月送给上官婉儿的有个园子，就在公主的尚善坊府邸北园的西边，五十亩大的“逸洛园” ，李令月说：“可以安排在那个园子里议事。”
“甚好甚好。如此甚好。”武三思说，“本人准备礼物和好酒好菜便是了。”
商议过了，两人心情十二分畅快，遂拥上榻头，“给予”和“承接”一番，久久不散。
过了两天，李令月遣人邀请上官婉儿赏牡丹。
很快是一个休沐日，上官婉儿骑一匹小马，跟着两个小侍女，过了洛水，到尚善坊来了。
尚善坊公主府邸北园，牡丹确实开得正艳。
赏了一会儿牡丹，走过两家园子中间的大门，到了逸洛园。逸洛园中也有不少牡丹，是李令月送给上官婉儿之前所栽植，平日有公主园子的花丁代管，现在也都在盛开。
据记载，洛水之南这片宝地，已有月宫花、小黄娇、雪夫人、粉奴香、卵心黄、御衣红、紫龙杯、三支艳、百药仙人、蓬莱相公等牡丹品种，不过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弄不清楚，只觉得入眼便是了。
李令月告诉上官婉儿，今日午餐，梁王想搞个小宴，“你看是在这边，还是我俩回到东边，再邀他来？”
上官婉儿说：“你的那边，我的这边，反正是一样的，这边的守园人也甚为勤快的，是处一样拾掇得宜人。”
“那就让他来这里好了。”李令月说，吩咐从人到府邸门首候着，梁王到时请到这里来。
一会儿，便有梁王的三辆车马进来了。
武三思一见面就笑着向李令月请安，向上官婉儿问好。然后由李令月选择了园中的“簇香亭” ，在亭子下面设宴。
见面，介绍，问候，相互客气的话语。
武三思带来的婢女们，穿得风姿绰约，眨眼间摆好了茶水点心。武三思轻轻扬手，婢女们像似彩色的云朵般，悠然散去。
上官婉儿随口感叹道：“殿下府上，可真是繁花耀眼哦。”
武三思答说：“庸脂俗粉而已。公主和内史赏光，十分欢喜，若有不周，请多海涵，因为越是想做好越容易疏漏。”
武三思将两盏干果分别推到李令月和上官婉儿面前，“味道特别的杨梅干，尝一尝。甜中带酸，酸中有甜。以前，某在岭南远乡，偏僻荒凉，跟长安和洛阳相比可算天上地下，但有一样好，就是果品丰富，新鲜。倒是回到神都以后，南边运来的果子始终不尽如意。”
李令月道：“路途太过遥远，快车快马也总嫌慢。洛阳春日樱桃，秋来大枣，时令供应，聊可替代。”
武三思的一辆马车上装了两幅食箩，一个食箩有六层，一层一层地扣起来，由两侧的框架规范，合为一个大物件。
侍女们从车上抬下食箩，在亭子中摆设宴席。亭子中间的几案偏小，又从车上搬下模板来拼接在两边。
另一个食箩中装的是给下人们预备的食物，她们抬到远处的树林中，铺开席子就开餐了。
武三思请李令月和上官婉儿饮葡萄酒，说是西域来的新品。
宴席之中，武三思表示想为大周朝廷更多地尽心尽力，请求公主和内史指教一二。
上官婉儿不敢乱说话，接道：“为大周尽心尽力，是大家共同的心愿。”
李令月说武三思：“为朝廷努力是没有错的。殿下一方，与李唐宗室一方，表面上看，桥归桥、路归路，但对朝廷而言，均为继嗣人选，朝臣们也是各自支持一方。无论哪一方，人选必须是母皇信得过的。”
“甚是甚是。此言甚是。”武三思说，“某本一介粗人，所以请公主和内史指教。”
武三思未再多说。单独和李令月在一起，他有话就直说了。假若单独和上官婉儿在一起，他或者也会直说。三人在一起，便把一些话留住，等待往后合适的时机与场合了。
这天趁着李令月到旁边去，武三思约上官婉儿下个休沐日再会，请上官婉儿出宫后先到逸洛园来，他派车来接走。
唐朝干部的休沐日是五天一个。五天后，上官婉儿应约到了自己的逸洛园，武三思也适时派车接她到了自己的府邸。
在刚刚过去的五天中，武三思把预备约见上官婉儿的事也大致告诉了李令月。
在梁王府密会，武三思介绍了他和武承嗣的情况，然后直说：“需要内史的指教和帮助。”
上官婉儿说：“指教谈不上，其实我也需要殿下的帮助。”
武三思说：“眼前形势非常紧急。敢问内舍人到底在哪一条船上？衷心期望捎带武某一程。”
上官婉儿微微笑道：“不在任何一条船上。”
武三思说：“不在任何一条船上就好了。可以选择一条船。哪条船上有了内史，哪条船会航行得更好，这个没有疑问。”
“你太高看这个内史了。”上官婉儿说。
“本来如此。皇帝大人的心思，只有内史能看出眉目，皇帝大人的决定，也只有内史能够影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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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上官婉儿被武三思招待得开心，饮酒也放开了，搞得自己双颊绯红，星眸朦胧，武三思越发夸她好看。
武三思拈了一颗果干，送进上官婉儿口里。
上官婉儿说自己从小在掖庭长大，甜甜的滋味在童年和少年时期太少了，所以长大后，尝到甜美的滋味总好像有点不切实际似的。“奇怪吧？”
武三思说：“太理解了。内舍人的心，从来没有在掖庭安放稳当过，太理解了。”
“岭南那么大的地方，留不住殿下。掖庭这么小，自然也困不住婉儿。一颗心，一直都在掖庭外的天空游荡。”
“所以我们志同道合，有什么道理不坐在一条船上呢？”
武三思故意往后靠一靠，让长长的手臂从上官婉儿背后滑下来，滑到了她的腰间，说：“我不清楚你到底在挑选哪条船。你在宫中长大，从情感上，倾向于李家皇子的船只。而且，毕竟你与故去的太子李贤，还有特别的渊源。”
武三思故意加重了“特别”两个字音，试探上官婉儿。
很久没人在她面前提过李贤的名字，甚至几乎从来就没有人提到过，上官婉儿不由得心中一涩，冷冷地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胜出者往往让人心仪，败落者当然只有无奈了。”
武三思眼睛里闪着光辉，说：“凭你深受皇上器重，助我胜出，三思知恩必报，决不辜负。”
武三思不再口口声声尊呼“内史” 、“内舍人” ，直接以“你、我”相称了，依此将他和上官婉儿的内心距离拉得更近。
上官婉儿的酒量还是小，超了，就嗨了，让武三思抱进了内室。
“现今的皇嗣，迟早不再是皇嗣。大周储君之位，就看谁可以得到了。”她说，“预祝殿下早成大事。”
武三思问：“你不选一条船登上去，就不担心这般钻营取巧，落到水里？”
上官婉儿酥酥软软地仰面一笑，“这不是来选船了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武三思伏在上官婉儿的身子上，饶有兴味地探索。
“你不担心吗？宫里有人私下说我是个灾星。”
武三思宽大的手掌在摩挲着上官婉儿的面颊，最后落在她的锁骨凹陷里，脸贴着她的脸说：“我偏喜欢。”
上官婉儿不推也不就，冷冷地道：“世上的人，有的为了相聚而相聚，有的却是为了离别而相聚。情感热烈，让人快乐，但是它冷却的时候，却让人痛苦、害怕。”
武三思几乎将嘴巴贴到了上官婉儿的耳朵上，以从来没有过的智慧，以没有对任何人展示过的温柔，说：“我会慢慢地捂暖你，慢慢地捂化你……”
说着就开始吻了，吻得上官婉儿的呼吸越来越颤。
但她还没有发昏，喃喃地说：“梁王殿下太过自信了。婉儿希望，这份自信，为你为我，带来益处，而非矛盾和纠葛。何况现在，一切都还在未知之数，谁知道，值不值当呢。”
武三思肆意地揉搓起来，说：“我有诚意，将来你会觉得值当……”
此后，上官婉儿和武三思，不仅到了一条船上，而且拥在了一张榻上。
圣历二年，公元699年，武曌依例举办通天宫祭祀，武三思是春官尚书、祭祀总管，部署太监和后宫侍女们日夜排练节目，心里仍是堵得慌。
有件好事，是堂兄武承嗣，强势的竞争对手，生病而死。没想到武轮奉出太子名分，武曌老姑母转手就给了李显。狄仁杰等老干部，也都在替李家老唐朝说话。
寄希望于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可是，两个女流人家，在圣神女皇帝面前吃不开。她们不是俊哥儿呀，只能跟俊哥儿派对。
要让女皇帝称意，舒心，那得是她的枕头伴侣张易之、张昌宗，她所昵称的五郎、六郎。
祭祀之后举办了开年第一个大朝会，部署什么农村、农夫、农事等所谓“三农”大战略，然后，二月初四，武曌忽发奇想，要到缑山去看“仙人” 。
以前曾经慧眼独具，看到前周太子姬晋，在缑山顶巅的云雾中飘飘悠悠，而上官婉儿和李令月竟然看不到。仙人是专门献身给有缘人的啊。
二月初五傍晚，大队人马走到缑山脚下，刚刚停下车马，武曌跨下皇驾，便要找个位置，观赏缑山。
此时乃是最为寒冷的节令，北风砭骨，滴水成冰。原先太子姬晋出来“接见”的地方，似乎被冻成了冰板。灰蒙蒙，白茫茫，看不透，看不清。加之冬日短促，暮色早临，一会儿便暗下来，越看越模糊了。
武曌在心中呼唤神仙情郎：出来啊，出来吧。
看不到。看不到。武曌恭恭敬敬地，远远站立在缑山前面，谁劝她离开也无效。而寒风不管皇帝乞丐，一律无情地肆虐，把她整感冒了。
次日，又挥笔撰写了《太子升仙碑记》 ，把个感冒弄得更重了，休养治疗无果，只好离开缑山，回到洛阳宫。
直到天气暖和，感冒才痊愈。心情也甚好，主要是回想缑山之行，为《升仙太子碑记》沾沾自喜。
总算跟这辈子的梦中情人姬晋有所“沟通”了，想表达的情怀敞开给他了，需要总结的治世功劳也禀报给他了，向往神界的心迹和殷切的期望表达给他了，就看他将来如何提携，助我升仙了。
自缑山回洛阳后，贴身秘书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李令月，不断地请安，问候病情，痊愈之后，仍多次“巩固”晋谒。
病得身体不舒服的那些天，她们的重点在于奉请汤食，祷祝康复。好转了，主要是陪着聊天。她俩都在帮着武三思说话。
武曌觉得，选了李家的儿子做了皇位继承人，却将其改姓为“武” ，是非常智慧的操作，既让朝廷中的“拥李”派接受了，又让朝廷中的武姓得以传续下去。
但是，上官婉儿和李令月从侧面提醒，改姓所来的武姓和原本的武姓，在本质上是分离的。且不说改姓的“武” ，皇上和亲王完全可以在合适的时机重新改回去，即便不改，内心也难保已经完全“归顺” 。
李令月说：“母皇的旨意，后辈会遵从，但无法保证长久遵从。”
上官婉儿说：“陛下既然已定大局，安抚真正的武姓人士就是必要的。”
两个女流人家，提出的问题，表示的担忧，是实际存在的，建议也是有价值的，武曌不由不重新考虑起来。
她采取了几步走的策略，来平衡、稳固自己的政治布局。
首先提拔武三思为内史、朝廷内宫大秘书。
其次，结束太子武显——已改姓“武”了、相王武轮的儿子们的幽禁，使其出宫，册封他们为王。
平衡、稳固政治布局的第三步，最有“分量” ：铸造和谐铁券，藏于朝廷史馆。
这个“和谐铁券” ，又叫“誓书铁券” ，形如筒瓦，青铁铸就，子孙们发誓后将誓言镌刻在上面，字迹填银粉或金粉，藏于史馆。
上官婉儿在身侧侍奉时，武曌说：“朕左思右想，决定铸造誓书铁券，让太子、相王、太平公主与诸武，面对誓书铁券，祭告天地，以后谁也不准加害对方，保朕百年之后，他们都能同存共荣。”
上官婉儿文史皆善，又素有识见，听了女皇帝武曌的话，觉得难以回答。
漫说誓书铁券，就是金券，也保不定萧墙之下不起纷争。
回望历史，铁券的笑话不是没有。有的功臣被皇帝赐了免死铁券，供奉在家中正堂，最后也有被砍头了的。赐了太子武姓，成了武显，他就不会再改做李显吗？一部铁券，能约束得了吗？
直到武曌追问，上官婉儿才回答说：“陛下这个主意太好了，实为两全之策，既可保持大周长久，又可让子孙后代和平共处。”
圣历二年，公元699年，四月十八日，上午，在通天宫宽大的祭台前，武周朝廷举行赌咒告天仪式。
昊天大位前，摆着装满五色粮米的大铜鼎，粮米中插着三炷拇指粗的天竺香。香烟袅袅上升，气氛庄严肃穆。
长案上，摆着牛头马面、剃光洗净的猪羊，金银杯中，是高级的御酒。
二十多个设誓人，按长幼次序分作两路纵队，分别由太子武显和梁王武三思打头，缓缓行进，走至案前，停下。
太子武显和内史武三思带头起誓，日后和睦相处，保证永不触犯，千百年月，一如既往。之后，依序盟誓，收集誓词，铭刻在铁券上。
完工后的誓书铁券，再次置于通天宫的昊天尊位之前祭奠。
大概上官婉儿的提醒之言总是在意识深处缭绕，镌刻了“铁券丹书” ，命太子、相王、梁王、公主，立下毒誓，永远和平共处之后，武曌仍然存着不安。
孤军奋战，苦斗数十年，不知挫败为何物，如今却常常在深夜，刚刚入眠，噩梦即来，在痛苦中惊醒，眼角不仅流下泪水：“武氏大周朝廷，莫非只有一代？”
侍立守候在武曌身边的青年太监高力士，在极端安静中，调动着绵密应对的神经，及时地奉一盏茶，递一方锦帕。
圣历二年，公元699年，正月二十八日，武曌改任武三思为特进、太子少保。
特进是正二品朝廷顾问官。太子少保是东宫“三少”之一。
东宫三少，除了少保，还有少师、少傅。少师教知识，少傅管监督，少保负责身体。合起来大致就算“智、德、体”吧。
武曌愈来愈信任的宰相狄仁杰，被任命为内史，朝廷事务高级顾问。
在朝廷政治方面，狄仁杰早已成为事实上的首席重臣，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名实相副罢了。
擢升狄仁杰的同时，武曌开始称呼他为“国老” 。
狄仁杰比武曌还小两岁，受到皇帝如此尊称，绝对是朝中最高的荣誉了。
门下有司建议修葺嵩山宫，用于皇上所用。武曌准许，名之为“三阳” 。
三阳宫在告成县石淙山。告成是今天河南登封的告成镇。石淙山旁边有石淙河，山、河，皆闻名于时。
石淙山峰峦秀丽，溪水环绕。发源于嵩山九龙潭的石淙河，流经告成地面时，独特的岩溶地貌造就了奇特的风景。
河流两岸，崖壁高耸，险峻如削。涧中有巨石，岸边多洞穴，水击石响，淙淙有声，故名石淙河。
今天的石淙山，变秃了。今天的石淙河，是一道若断若续的污水。但李唐和武周时期，石淙山水，风景优美，潭碧，洞幽，峰奇，石怪，林茂，谷深，称为“天中胜景” 。
唐朝初年和中唐时期，石淙山水间，是人们祓禊、祭祀、踏青之地，也是文人学士避暑消夏的好去处。
为什么把石淙行宫取名为“三阳”？
有一个说法，谓曰女皇武曌自知日暮西山，大限将至，贵为帝王，终不能长生不死，百年身后，是还政于李唐子孙，抑或传位于武氏后裔，必须在生前作出抉择。
有人猜测，武曌的儿子武显、武轮和她的侄儿武三思，是她心目中的“三阳” 。武曌希望他们三人能够和睦相处，出现所谓“三阳开泰”的和谐政局。
“三阳开泰”是个比较古老的汉语俗词，意思是“动则升阳、善能升阳、喜能升阳” 。古人认为“阳”是和暖的意思，美好的象征。
新任特进、朝廷高级顾问武三思，曾经主持过嵩山奉天宫的修建，此次应命三阳宫的修葺、扩建，规格档次提升。
武三思是武家班目前位次最高，最受武曌看重的人物，虽说在争夺皇嗣中挫了锋芒，但老姑母还是给了他超越“三公” 、高于亲王的待遇。这样一个时间紧任务重的“献礼”工程，又交给了他，精神振奋，立马动工。
时间紧，要求高，任务重，责任大，工程总指挥长武三思、副总指挥长柳佺，驱赶急迫，工匠疲劳致死者，十有五六。
百日之后，三阳宫如时完竣，武三思奏请姑母尊驾莅临，验收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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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年夏日的太阳，空前明亮。
上了年纪的武曌，已经特别厌烦阴气。阳光带来御意大悦，招呼全朝大臣：“走，到石淙山云诗去。”
这次要在石淙山三阳宫建个临时朝廷，于是文武百官、太监宫婢，大搬家。
五天后，皇驾和朝廷大队人马走到了三阳宫。
武三思确实干得不错，当然朝廷也舍得花钱投资。三阳宫宽绰大气，重重殿堂不用说了，两侧跨院偏房，安置随从也足够用。
早夏时节，嵩山一带比之洛阳清凉爽快许多。
这次在石淙山，武曌非常轻松愉快，特别举办了一场规模盛大的诗会，史称“石淙山诗会” ，参会者全是武氏周朝的重要人物。
太子武显、相王武轮、太平公主李令月，显亲武三思，宠臣上官婉儿、面首张易之和张昌宗，朝廷要员狄仁杰、李峤、苏味道、姚崇，文界显赫知名之士崔融、薛曜、杨敬述、沈佺期等，蓊蓊郁郁，毕至咸集。
在石淙山水优胜之处，建造了“会诗台” ，风姿高雅的女史上官婉儿，被指定为朗诵员和点评人。
太子武显《石淙》诗云：“三阳本是标灵纪，二室由来独擅名。霞衣霞锦千般状，云峰云岫百重生。水炫珠光遇泉客，岩悬石镜厌山精。永愿乾坤符睿算，长居膝下属欢情。”
其“二室”者，嵩岳太室山和少室山。
三阳灵宫，二室圣峰，在这美丽的地方，欣赏锦绣云霞，重山叠岭，水滴像珍珠，岩石如明镜。
愿圣朝千秋百代永不改色，我等永远在圣神皇帝膝下承接欢情。
相王武轮诗《石淙》曰：“奇峰嶙峋箕山北，秀峨岩蛲嵩镇南。地首地肺何曾拟，天目天台倍离惭。树影蒙笼障叠岫，波声汹涌落悬潭。但愿紫宸居得一，永欣丹依御通三。”
箕山是嵩山之一脉。箕山南北，奇峰高耸，景色秀丽。
大地的头脑，肺叶，昊天的眼睛，额头。朦朦胧胧，全是树影，瀑布落潭，水声汹涌。
但愿紫宸殿永远理政，天地人长久通融。
梁王武三思的诗，题谓《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 。
此地岩壑数千重，吾君驾鹤犹乘龙。掩映叶光含翡翠，参差石影带芙蓉。白日将移冲叠巘，玄云欲度碍高峰。对酒鸣琴追野趣，时闻清吹入长松。
这个地方，岩壑有千百层，皇上来游玩，驾鹤复乘龙。
树叶散发翡翠的光辉，岩石错落，带着芙蓉的影像。太阳光慢慢地移过重叠的山峰，乌云走着走着被高峰挡住了。
对酒弹琴，野趣横生，忽有清风，吹过松中。
内史狄仁杰的诗，也是同题，奉制而作。
宸晖降望金舆转，仙路峥嵘碧洞幽。羽枝遥迎鸾鹤驾，惟宫直坐凤麟洲。飞泉洒液恒疑雨，密树含凉镇似秋。老臣预陪悬圃宴，余年方供赤松游。
狄仁杰忙于工作，很少写诗，这首《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是他惟一传世的作品。
晨光烂漫，圣上车驾金轮飞转，道路崎岖峥嵘，路边山洞幽静。
树枝像羽毛，闪动着迎接皇上，圣辇帷帐直上凤凰麒麟之居。
泉水飞溅，好似小雨儿。树林清凉，疑惑入了秋。
老臣有幸，参与皇上在悬崖边花圃旁举办的诗歌盛宴。老了老了，做一回伴随神仙赤松子的游览，难忘，难忘啊。
张易之也来了一首诗：六龙骧首晓骎骎，七圣陪轩集颍阴。千丈松罗交翠幕，一山秀水当鸣琴。青鸟白云王母使，垂断藤葛野人心。山中日幕幽岩下，冷然香吹花落深。
张昌宗不甘人后，亦作句曰：云车遥裔三株树，帐殿交阴八桂丛。涧碱泉声疑度雨，川平桥势若晴虹。叔夜弹琴歌白雪，孙登长啸韵清风。即此陪欢游阆苑，无劳辛苦向崆峒。
宰相姚崇、李峤、苏味道，其他官僚崔融、阎朝隐、薛曜、杨敬述、沈佺期、宋之问、于季子、徐彦伯，也都展示了文辞水平。
上官婉儿为石淙诗会做总结。感叹，天下有一位文艺皇上、艺术陛下，是千年万载的幸运；夸赞，所有踊跃献诗的才子，文采煌然，词章靓丽。
上官婉儿扎着祥云高髻，比一般的祥云髻高好多，只有她这样的鹅蛋面颊配上高髻好看。高髻后头，别有素钗一只，清凌凌的步摇一串，让大臣们心身之处悄自发痒。
上官婉儿天生丽质，基本上不靠脂粉增色，这日只是轻微做了“点唇” 。明艳的红唇和黑亮的大眼睛，使她充满夺目的光彩。
上官婉儿穿的是领口低低的对襟“半袖裙襦” ，露着玉藕般的臂膊，腰身收束，脚蹬小头高脚红锦履，清楚利落。
上官婉儿说：“运用文学，启发思路，推动朝廷工作，是陛下长期以来的主政之道。厚爱文士，倡导新诗，是陛下温馨情怀的反映。文惟邦本，本固邦宁，文学艺术是大周健康发展的强大支撑。”
上官婉儿提出期望，期望众位官员，众位文艺大家，紧密跟随皇上，展现大周的文化飞翔。
武曌称赞婉儿总结得好，肯定了所有参与者的诗作，并乘兴创作了《夏日游石淙诗并序》 ，展示了超凡的文才，体现了愉悦的心境。然后命书法家薛曜书丹，镌刻在坐北向南的天然劈立大崖石上。
术士胡超，前年曾秘密为武曌制作“除罪金简”一式三片，投放嵩山，之后已然成为武曌的私密友好，此时来到石淙山拜访圣驾，呈献长生仙丹。
胡超被召进内宫内室，献上紫红色的锦盒。
打开锦盒，内中是十八粒黑色的炼丸。胡超说是不老神药。
胡超神神秘秘地禀奏说，他的这点丹药，已经炼了三年，比一般的丹药浓度和纯度都高。采办原料，严上加严，置入最新型的水火鼎内，日夜烧炼。赤砂成珠之后，继续提炼，逐步成为“太精” ，然后以数十味名贵药材炼膏，最后由“太精”与“名膏”混合而成。
胡超炼制的丹丸，蒙混了大周女皇帝。
实质上，那是硫化汞，硫和汞的化合物，不溶于水，溶于浓硫化钠溶液和浓氢碘酸，是生漆、印泥、印油、朱红雕刻漆器和绘画等所用的红色颜料，也是塑料、橡胶和防腐剂的添加物。
如此毒物，千百年被术士们用来蒙哄高官显贵，真是昊天的绝妙安排。
幸好术士们炼成的丹药颗粒都很小，限制服用剂量，毒性不大。像胡超这样掺进各种植物药材，其他“催欲”成分，也是会起作用的。
胡超禀奏武曌说，此六粒“还丹” ，大小不一，陛下可先由女官试服小粒之一，验看效果。建议陛下也从最小的药粒用起，以免起效过猛，影响作息。
武曌想起年轻时的情景。
神功大师郭行真被太监巫蛮“偷运”进宫，闭门锁窗，与之日夜双修，服用了郭行真的神药，颜面发热，胸腹发胀，莲花亟欲弹动，口中不觉高呼长啸，身轻欲飞，不能自已。
记得，命当班的两个心腹侍女代服，两刻时辰后，汇报感觉：“很怪，很怪……服下之后不久，心慌慌的，想让谁抱在怀里，身体痒痒的，想让谁用力地揉搓……”
胡超申请款项，继续为皇上炼制“还春丹丸” ，武曌当即书写一份墨敕，让他向朝廷府库申领便是。
胡超走后，武曌想来想去，召来上官婉儿，说胡超进呈的丹药系“新方炼制” ，具“强身健体”之效，让她服食一粒。
上官婉儿只得服下一粒，服药后，君臣二人说话聊天，回顾石淙诗会的盛况。
大约两刻时辰，上官婉儿的身体发生了奇妙的反应：双颊泛红，身体微颤，眼睛水汪汪的，放射出极度期望的光焰……
上官婉儿借口去找梁王商议刻印《石淙诗丛》之事，获准后，扭着屁股，快速朝武三思住处去了。
武曌目送着上官婉儿欲情燃烧、急于求偶的背影，不由得笑了。
40
夏日的石淙山，石淙水，比其他季节，优美不知多少倍。
三阳宫位于石淙山下石淙水畔风月绝美之处，殿堂亭台，鳞次栉比。气温比山外低了很多。平原上燥热难耐，这里凉爽适宜。
武曌所居宝殿在宫后位置最高的地方，叫高阆殿，有点类似九州池畔怀深殿的格局，但是要大一些。
这日晚膳后，武曌召来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只用两名贴身侍女，品饮七珍梅子酒。
武曌自己存心服用胡超的青春不老丹，故而不怎么饮酒，只是一杯，小口慢慢啜饮，让“二张”放开喝。
七珍梅子酒里边浸泡有梅子和另外六样物事，都是利于男性的，也就是说喝了之后，会斗志昂扬，或者能坚持战斗。
小侍女很是聪明，知道这个晚上的准备工作怎么做。天还未黑，就把红烛摆好，把熏香燃起，把软榻上巨大的蒲草垫子也用香草液擦拭了。
夜色降临，武曌拿出胡超进献的锦盒，拈起一粒小小的赤黑色丹药，微笑地对“二张”道：“胡仙人进献的，说是夏日清身爽体之药，朕要服下了，汝二人作证。”
张昌宗乖巧地接过侍女手中的温水。张易之也不怠慢，扶住武曌的后肩，两人让武曌服下了。
武曌说：“朕早年，服用过一位神功大师郭仙人的丹药，颇有效验。”
那是郭行真的药。红蓝两类，男女各服一种，飞升不可言传。她和先夫李治都服用过。
“汝二人年轻力盛，不需丹药襄助，不用已是英雄，滥用反为不美。”
张易之说：“陛下所言极是。”
张昌宗也说：“每日每夜，尽在期待。”
说话之间，两个内殿侍女燃起了巨大的红烛，映照出武曌脸上亮红的色彩。
“二张”服侍在身后两边。武曌慢慢地仰靠到两人的肘弯，面孔朝着上方，呼吸也变得粗起来。
张易之和张昌宗在两侧，伸出手，各自摩挲一座春山。
武曌亦不消闲，略过一刻，便调动皇帝的伟大口术和英明手技，回应之。
高阆殿中，时光大好，彩云翩跹。
张易之和张昌宗抬着武曌到大榻上去的时候，武曌兴奋地说：“汝二人，是嫪毐。嫪毐，知道吗？嫪毐，前周时期秦地的大阴人。呵呵，嫪毐……”
嫪毐，读音“老爱” 。武曌正是这样发声的。
秦相吕不韦和秦皇嬴政的母亲、秦庄襄王的赵姬，是相识于赵国邯郸的老情人。秦庄襄王死后，赵姬寂寞，吕不韦年事也高，便设计让自己的门客之一嫪毐拔掉胡须，假扮太监，进入后宫，从事工作。
醪毐有一样可以说是值得他在天下所有男人面前炫耀的东西。司马迁在《史记》中惊叹地记载其“独门武备”有九寸长，两寸粗，特别受到妓女们的青睐，“夜御十敌”是醪毐的强项。据说嫪毐在表演中，以其武器插进小车的车栏，叫声“起” ，便硬生生地把整辆车挑了起来。
赵姬——赵太后，对嫪毐百般依赖，夜夜笙歌，竟然怀孕了。为了封锁消息，吕不韦安排赵姬与嫪毐躲到幽静而华丽的雍宫居住。
赵太后两年生下了两个儿子。和嫪毐密谋：若事情败露，就起兵造反，让两个私生子做继承人。
秦皇嬴政亲政后查明真相，将嫪毐五马分尸，诛灭九族，将两个私生子装入囊中，以棍棒打死。
当然武曌津津乐道的是这个连续剧的前几集，以主人公嫪毐风头正劲的情景激励“二张” 。
其实，不用嫪毐的历史剧煽情，张易之和张昌宗帮着武曌解带宽衣，已然看到感情的潮水汹涌澎湃，皇帝陛下完全成了一位万千期待的青春少女。
正如武曌所言，张易之和张昌宗年轻力盛，不需襄助，已是英雄，挥动两彪大军，轮番陷阵冲锋，武曌据守城池，呼声汹汹。
两个内殿侍女，恰值妙龄，青春正盛，听得不能自持，各自蹲在帷帐脚下，扭动自己的身影。
胡超的强性之药，武曌服用后，感受到最近几年未曾有过的轻松爽快，故而心情大好。
五月五日，端午吉期，武曌宣布改元为“久视” ，取意长久视朝执政。
大赦天下一般罪犯。每次朝廷有动静，罪犯们就有好处。
更为让人惊奇的是，武曌同时宣布废黜字迹的“天册金轮圣神”的尊号。
或许，胡超的丹药使她从荒渺的天间回到了地上，回到了人的境地，回到了女人的境地，对这个尊号的夸大意义，感到不堪重负吧？
武曌身心爽快了，对“二张”更是宠爱有加，几乎每天都会举办以“二张”为中心的酒宴。
“众乐乐”场面，比过去的皇家酒宴更加盛大。参加者，以武三思等武氏一族为次数最多，其次是经常围绕在“二张”身边的人们，有时宰相们也会到场。
后宫宴会，并非特别讲求官场礼仪，但毕竟级别最高，皇帝在座，往往在酒过数巡之后，或者比赛作诗，或者文雅行令，热闹之中，不失优雅。
武曌则暂时忘记年龄，沉浸于笑语喧哗。
看到张易之、张昌宗受到众人的阿谀和赞美，二人白皙的脸面上泛起阵阵红润，想到榻席之上的种种实际操作，武曌就会面露微笑，酣饮一杯。
酒宴时间一长，皇帝就会提前退席回到后宫，留给大家方便。
这样的话，酒宴的热闹混乱，则不亚于一般的市井酒馆。最后一定是赌博。
男人们的争斗性情为酒液所激发，纷纷撸下发簪，褪除手箍，摘掉腰带上的饰物，掏出兜里的金钱，作为赌注。
有时候，酒宴末期也讲一些荤味的段子，说一些淫秽的笑话，或者趁机嘲讽一番心中不满的官员，烘托戏谑的气氛。
在三阳宫的夏天，夏天的三阳宫，张易之、张昌宗居然成了朝廷的核心。
张昌宗以美貌著称，时人都称他面似莲花。坐下来后，有一个哈巴狗馅媚张昌宗：“六郎的脸真象一朵莲花。”
更大更老的哈巴狗宰相杨再思匆匆站起身，大声纠正道：“不是六郎似莲花，而是莲花似六郎。”
说得不对，是莲花像六郎的脸才对。
杨再思作为一个老臣，对“二张”及其亲属，像一只狗似的阿谀不休，令人不齿。他并非不懂事理，而是故意作践自己，临机应变，讨好武曌的面首。
这种在险恶的官场“生存”的所谓智慧，正是白发老宰相长久参加后宫谐谑酒宴，放肆吃喝玩耍的注脚。
七月初二日，武曌率领文武臣僚回到洛阳，设立后宫奉宸府，以张易之为奉宸令，张昌宗为副令。又选了很多貌美的少年、强壮的青年，充任奉宸府内的供奉人员，夜里分班轮流承担武曌的侍寝服务。
张易之和张昌宗的用心用力之所，在皇帝的寝殿。武曌需要他俩对侍寝服务的大少年、小青年进行“传、帮、带”呢。
夏季三阳宫的享乐丑闻，早已传扬得纷纷攘攘，洛阳市井都知道了：男人，本钱硕大，可得朝廷高位，日夜榻上享乐，子孙福荫不尽。
洛阳市井也都知道了：皇帝回到洛阳宫后，立马遴选美少年、壮青年，进入后殿，轮番上榻，风气腥臭，不可描述。
甚至，据说武曌还和内史上官婉儿、公主李令月秘密制定后代公主挑选驸马的规矩，其中最奇葩、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尺寸” 。
武曌说：“朕闻古时公主多行不端，此选驸马者之罪也。自今以后，命画工写昌宗上下形体为式，如式者方充驸马之选。庶几公主夫妻和乐，亦不虚生帝王家。”
古来有许多公主生活作风不好，这是选驸马的罪过。
合乎尺寸者，选作驸马，公主夫妻生活美满快乐，也不枉生在帝王家一场。
上有好之，下必趋之。军队中的武官，身强力壮的，夸耀自己的本钱胜过他人，洛阳宫的警卫人员也不甘低下，比试器官，谋取进入后宫服务的资格。
右监门卫长史侯祥就向人吹牛，说：“咱的文化棒子，比当年的薛师，比现今的六郎五郎，绝对不输。不信？到茅房验看。你瞧瞧，瞧瞧来，来瞧瞧！”
武曌，经历过李世民的雄壮，李治的文艺，郭行真的神功，薛怀义的疯狂，沈南璆的温吞，到了张昌宗、张易之的神仙之乐，以前追寻狂野带来的强烈反应，如今升格成了对如梦似幻的奇妙享有。
榻上需求旺盛，“二张”襄助获胜，胡超所献灵丹的加持，功不可没。
武曌以为胡超的还春之药正在使自己回还青春，于是，发送旨意，催促胡超加快炼丹速度，以更多的宝物进献。
胡超借机狮子老虎大开口，数月时光，索要朝廷府库金钱财物已逾千万。
武曌挂念臧女士的榻上之事，曾物色了凤阁侍郎、司法部副部长李迥秀，命其秘密承担任务。可是李迥秀不当回事，总是睡在自己家中。
十六岁的“大唐第一美人”李裹儿，太子武显的幼女，继承了母亲小韦的丽质基因，生得惊人美艳，嫁给了武三思的次子武重训。她喜爱李迥秀，而且并不忌讳，大事小情，搞个宴会，就要邀请李迥秀，还非得李迥秀为她作诗不可。
李迥秀非常困扰。他是有妻室的人，如果皇上赐予的是一个年貌相当的美女，譬如李裹儿，那就好了，或会兴致勃发。但是，臧大妈，哎呀呀。
武曌决定让李迥秀和阿臧成婚，便在一日朝会将结束时吩咐上官婉儿留下李迥秀。
上官婉儿乐颠颠地照办。因为，李迥秀也在上官婉儿心中占有一个重要的位置。
收朝之后，武曌坐在紫宸殿的偏阁，召见李迥秀。
上官婉儿陪着李迥秀走进来，李迥秀施礼后站在皇上的侧前方听命。上官婉儿站在皇上的另一侧前方，和李迥秀自然相对了。
诗书造诣深厚的上官婉儿，常常按压着心中的火苗，一旦有了个出口，便会喷发出来。一般来说，愈是不得自由，情火烧起来愈是炽烈。她似乎忘记了身在何处，看李迥秀看得出神入定。
阁外门口有三十名太监听命，后面有二十名侍女排列，旁边仅有高力士伺候，上官婉儿仿佛忘了环境。
这年已经三十六岁的上官婉儿，正在如狼似虎的年华，和张昌宗、武三思等都有榻上过招的经历。一夕失陷，所求无止，何况在大唐、武周这样浪漫的时代，在武曌这样情欲横流的朝廷后宫。时时有诱惑，处处可得逞，放纵情态也是自然的事情。
武曌何其敏感，何其独裁。在殿堂之内，陛下眼目之前，随便向男人大送秋波，成何体统！
看到上官婉儿不知觉悟，武曌的右手伸向脑后，拔下头上的金钗，挥手便投过去，一道金光，恍如流星，射向上官婉儿。
金钗正中上官婉儿额头。
好险啊，若是刺入眼睛，可就成瞎子了耶。
刹那之间，上官婉儿以手捂脸，忍着伤痛逃到阁角，手指间留下数条鲜红的血液。
武曌也不理她，自顾向李迥秀发布命令：“朕为汝计，可婚配阿臧。知汝所思，或以为不然。阿臧年岁并无过长，亦颇知生计，应为般配。”
本朕为你考虑，你可以跟“阿臧”结为婚姻。朕知道你的顾虑，可能认为不怎么合适。“阿臧”年龄并不太长，也知道过日子，应当算是好的婚姻。
李迥秀不敢违拗圣意，迟疑了一阵，说：“臣有家室。”
武曌道：“听说汝妻曾斥责奴婢，可以此理由休之。”
李迥秀唯唯地抗拒，自己有老婆和家庭。武曌说，你妻子平日呵斥过下人，用这个理由休掉她就是。
李迥秀只好答应，谢恩而退。
武曌起身，没看也没理上官婉儿，以惊人的干脆利落，虎虎生风地走出去。
高力士以飞快的脚步跟在武曌身后，接着又走到前面，引导皇帝回到怀深殿。
上官婉儿心中恐惧，担忧金钗之下埋藏的巨大危险。不由得想起自己未满周岁时，因惹怒武曌而死的祖父，以及连坐而死的父亲。思量再三，做了一首诗，写在亮黄色的锦帛上，端着武曌的金钗，去怀深殿请罪。
上官婉儿所作，叫做《谢金钗诗》 。
丽日煦皇庭，清风拂龙台。分明眼前事，依稀梦飘来。忽焉思散起，精移何神骇。罪奴当万死，还乞龙颜开。
送还金钗，附上诗句，字字珠玑，苦苦哀求，这才平息了武曌的怒火。
武曌说上官婉儿：“朕召李迥秀，乃是在为他作伐。你在那里不知羞耻，暗送秋水，难道还想偷偷地把他揽到榻上不成？”
上官婉儿向武曌承认错误，说往后再也不敢偷看男人了：“实在不敢。只是彼时糊涂而已。”
武曌说，你和男人的有些事情，做过了，或者正在做，将要做，朕也知道。女人嘛，需要男性的滋润。但是，不能看上一个就想要一个，那样的话，何时是个完结。男人太多了，他们不为你打架吗？
上官婉儿说：“陛下教诲，臣下谨领。再不敢搞得多了，以免他们打架。”
上官婉儿的额头，留下了一个疤痕。
无料之中，受了一个黥面之刑，是上官婉儿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额头上将留下一个丑陋的记号，耻辱的记号，如何是好？
这种奇特的处罚，是年老色衰对靓丽明珠的怨恨，是老皇帝对年轻佳人的嫉妒。破坏了美貌，使她变丑了，但是，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上官婉儿梳妆描面之后，剪一个小的金黄色“花子” ，贴在额头的伤疤上。
“花子”有各式装饰图样，每日不同，又称额黄、鹅黄、鸭黄、约黄等，宫中叫做“花钿妆” 。
美色如片片行云，额黄如纤月初上，腰如细柳，发髻如黛，眼眸晶亮，靥钿金黄。上官婉儿的“花钿妆”太美了，自宫内向宫外，居然流行起来。
武曌下令风流倜傥的李迥秀和颇知生计的臧女士结婚，李迥秀只好先行休妻，找借口说妻子崔女士生活态度不好，斥骂下人，离了婚，娶了臧大妈。
成婚当夜，李迥秀买醉不归，在酒馆里，躺地上睡。
阿臧等不及，就在侍女们服侍下洗个澡。一会儿，又洗个澡。一晚上洗了三次澡，竟然未等回新郎官。
后来，李迥秀竟日日买醉，每到傍晚就去喝酒，酩酊之后，逃避睡觉。
时日久了，李迥秀的身体真的出了毛病，臧大妈极是恼火，武曌只好同意他俩“离婚” ，同时把李迥秀贬逐为定州刺史。
定州，在今天的河北中部。
光棍汉，又成了地方官，撸起袖子加油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