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第八章 狐仙操笛和龙门记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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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曌天授二年,公元691年,女皇登基第二年。扳一扳,晃一晃,觉得权力稳固了。
李家宗室亲王被杀完了,自己的儿子也仅余两个,一个李哲,流放在房州,一个李旦,变成了武轮。文武官员中,地方刺史、都督中,反对者也没有了。
这么说吧:朝野、社稷,对女皇的统治,渐渐地都认了。
权力稳固了,酷吏,害人魔王,当然就用不着了。一个个地除掉他们。来俊臣就让周兴演了个“入瓮”的小品,然后,来俊臣也被流放了。
薛怀义也受到冷落了。和女皇的实操减少了。原先两三个休沐日之间,一旬时光,薛怀义总得立功三五个晚上。自从武曌筹备登基和登基以来,有时候,一旬时光一仗也不打了。
主持修建了明堂和天堂,穿着紫袍上朝,有什么意思?没有。他妈的,没有!
薛怀义无意中走到了上官婉儿的工作室内史办。
上官婉儿不在,两个侍女,一个叫允儿,身姿娇美,一个叫丰儿,肥厚敦实。暮春时节,都穿着薄纱,很是撩人。
两个宫婢赶紧向薛怀义施礼:“薛师吉祥。薛师吉祥。”
允儿搬过来一个胡凳,丰儿捧来茶台和香茶,招待薛怀义。
薛怀义饮了一口茶,观察观察上官婉儿办公室的内间,忽然想把丰儿支走,再把允儿拉进里间快速做一把好事。
只怕上官婉儿猛地回来,就问她俩:“内史出宫了,还是在附近?”
丰儿拧起眉毛似乎不知如何回话。
聪明的允儿微笑答说:“离开没有多大一会儿,走时也未留话。若是出宫去,或稍微走开远一点,时间长一点,内史会交代的,她是个细心人。”
允儿的言外之意,是上官内史没有远离。
其实做侍女的,主人一般不会把行踪告诉她们。允儿主要是出于本能的防护,才说主人可能没有真正离开的。
她在薛怀义的眼神里发现了燃烧的邪火。
薛怀义是个什么人?女皇的榻上大将军。纵然他在宫中无所忌惮,行径放肆,随心所欲,女子也是不敢轻易顺从的,否则不堪设想,说不定小命也会丢掉的。
薛怀义也便罢了,把茶盏一墩,起身离开,沿着水边向东走,走到了他自己的“官邸” 。
他为何在九州池畔有个官邸?原来,这个办公衙门正是皇宫建设局。
薛怀义在宫外,是白马寺的住持,若在宫中,便是皇宫建设局的长官——后宫建设局局长兼建设指挥部指挥长。
明堂建成了,又负责建天堂。武曌设立这个常驻机构,当然也是为了把薛阿师留在宫中。
允儿以上官婉儿“并未远行”的话术支走薛怀义,小心脏砰砰砰跳了许久,余惊不息。
其实上官婉儿参加完紫宸殿的朝会,交代说天晚才回来,便出了宫。
太平公主李令月新近装修了住宅,邀请最亲近的闺蜜共赏共贺。
李令月的新宅在尚善坊。她原来住在更远的正平坊,第二次婚后,住进了尚善坊——洛水南岸的一座大坊。
一到尚善坊,李令月就将坊中住宅之西的五十亩园林相送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给这片秀美的其中包括很多房屋楼阁的园林,起名“逸洛园” 。只不过她在宫中陪侍武曌习惯了,很是忙碌,再说,单身独影,并不适宜在宫城外面居住,“逸乐园”是闲置的。
出了则天门,即太初宫的南门,继而出了皇城的南门端门,前边即是洛水了。
尚善坊在洛水之南,隔水相望。春末夏初,气象氤氲,人尤其想在水岸路上穿行,上官婉儿没有要轿子,一人一马,走过洛水上的天津桥。
天津桥的北南桥头堡,皆是碉楼,上有兵卒岗哨,归御林军总部管辖。
南岸是个巨大的广场。这个广场,是南岸驿马栈,也是个菜市场,逢三六九日,居民们来赶集购买。
闹心的是,这个驿马场也常常是公开处决犯人的场地,地面早已被人的鲜血浸染,空气中不定什么时候,譬如天阴下雨,有冤魂的哀哭盘桓回响。
洛水之南,伊阙大道东侧的第一坊,便是尚善坊,与积善坊隔街相望。
尚善坊和积善坊内,有太史监、内仆局、宗正寺、崇贤馆等官衙府署,还有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的豪宅。
太平公主李令月和驸马武攸暨的新府邸,占有尚善坊北部大半地面,除了送给上官婉儿的五十亩园林,还有约近百亩之广。
尚善坊新宅购买到手后,李令月数次邀请上官婉儿参观。
由于圣神皇帝登基之事,整个朝廷忙得屁股乱飞,上官婉儿很少能抽出大块的功夫来,李令月赠送洛水南岸五十亩园林,也很抱歉地只来看过一次。
李令月迎到上官婉儿,亲自接过马缰交予下人,牵走马匹,笑着开玩笑道:“恭请内舍人大驾,实在不易,今日天气如此之好,运气也分外喜人呢。”
上官婉儿施礼笑道:“宫中奴仆们如此称谓倒也罢了,公主这般借用,不说教我无地自容,也是惭愧得紧。”
上官婉儿说着,将所带的礼物奉送给李令月,是两幅银钩翠帘。
李令月让四个侍女举起展开两幅翠帘,欣赏了,连声夸赞,说:“素雅大方,是我最喜欢的风格。”
出宫来,上官婉儿已经换了装束。头上是简约可爱的螺髻,插着一把小巧逗人的牙梳。素面洁净,峨眉浅淡。穿的是飘逸的大袖礼裙,只显得双臂修长,腰肢纤细。
李令月知道,上官婉儿的样貌身姿,是神都洛阳首屈一指的女性模特儿。加上才学性情,几乎是满朝文武大臣的梦中伴侣。赞扬道:“这套裙子,也是清淡素雅,太般配姐姐的非凡风致了。”
上官婉儿问:“驸马呢?公主还是不问驸马的动向吗?”
“不问,人家总会自报行踪的。今日上朝之后,跟建昌王相约去梁王府打马球了。”
武攸暨是定王,建昌王是其兄长武攸宁。兄弟俩是结伴去武三思那里了,武三思是梁王。
“哦?去梁王府了?想不到驸马居然如此心宽。”上官婉儿笑着说。
上官婉儿的玩笑,揭示了一个秘密关系:武承嗣与太平公主。什么关系?姑表兄妹关系。不。不仅仅是姑表兄妹关系呢。
太平公主的前驸马薛绍死后一年,武承嗣就打上了李令月的主意,甚至想求娶李令月,但是年龄大着十六七岁,让李令月不悦。
李令月不悦,武承嗣就不能得逞。武承嗣不能得逞,心中自然不悦。
武承嗣不悦,其堂弟武三思自然也会不悦。既然他们弟兄俩都为此不悦,“得尚”太平公主的武攸暨,作为武承嗣的情敌,最好就要避讳一些。
“你做了人家兄长的情敌,没事去人家弟弟那里打什么马球啊?”
上官婉儿的玩笑,若是别人来开,太平公主可能恼火,婉儿是闺蜜,无妨的。
李令月说:“无妨。几个堂兄堂弟,还不是都常常见面,喝酒,懒得管他们。”说着拉起上官婉儿的手,走入厅中坐了。
厅中的地板,是用抛光的“纹石”铺装的。
上官婉儿说:“咦?你这里好,这么光的纹石,居然不滑。”
“告诉你吧,是用蜂蜡打磨的。”李令月说,“用蜂蜡打磨,光可鉴人,又不打滑。”
李令月请上官婉儿欣赏她的卧室。开门之际竟就闻到香气蓬勃。
上官婉儿极表赞赏。李令月说是用沉香粉掺在红色胶泥里粉涂了墙壁的。
诶哟,李令月是武周时期朝野之中最为奢侈的人了,恐怕没有“之一” 。
皇帝后宫,用花椒粉和泥抹墙,就够奢侈的了。李令月豪宅的卧室,混在墙泥中的,竟然是沉香,能不让上官婉儿惊异吗?
这时李令月说,居殿之左的水榭风光甚好。遂引领上官婉儿出来,走到水榭之前。
两人在岸边的木台上席地而坐,不约而同地望向前方的水面。
清澈明净,波光粼粼,几株新苇,迎风起舞。
“好一个闹中取静的所在。”上官婉儿舒出一口气来,说。
“还算入眼吧。景致至简,则见清幽。浓墨重彩,反为恶俗。咱俩少女时期就一致认同的,岂能忘忽!”李令月说。
上官婉儿道:“山水清音,乃是人生最高向往。奈何皇城宫城之中,多为矫饰造作之景。到得公主新园,返璞归真,实属难得。”
李令月会心一笑,“右侧园子,尤其朴素,和你的‘逸洛园’多有相似。”
上官婉儿说不妨去走一走。
李令月忽然有点隐隐的兴奋,说还有珍藏着的极品葡萄酒,“走。淳朴草树,适宜好酒。我们也来‘露天聚饮’一番可好?”
上官婉儿立即表示同意。
李令月命仆夫侍女去安置坐席和美酒,然后勾着婉儿的手腕,有说有笑,转悠着走过去:“无需匆忙,我们绕一阵路,他们就预备好了。”
恰在此时,一个浓眉大眼的侍女匆匆奔过来,俯身道:“公主,小郎君醒了一会儿,见不到您,一直哭闹。奴婢等哄不住,实在无计可施。”话罢,又侧身向上官婉儿行礼。
上官婉儿赶紧说:“公主您快去看看小郎君要紧,不必分心招待我,我随意走走好了,一会儿回来饮酒。”
主仆急步而去,上官婉儿自己朝靠近洛水的方向走动。
春末夏初时日,很多晚季植物尚在开花。红红黄黄,偶尔还有一缕一缕不同的幽香飘拂过来。
在树林草地流连走动,忽而听得有轻悠悠的笛声从北边传来。
上官婉儿精通诗赋,对于音律,有点缺少感觉。但吹笛之人技艺高超,即使一窍不通的布衣白丁也会被感染,撩动。
吹笛之人并没有刻意炫技,只在自然而然地吹奏,已引得林中许多鸟儿、虫儿共鸣。
上官婉儿的听觉感触更是奇特,竟然觉得一片朦朦胧胧的胭脂之色没来由地罩着了自己。
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上官婉儿的脚步,不知不觉朝笛声缭绕的方向靠近了。
看到了一片樱桃林。樱桃的树棵不算高大,但是果实将熟,枝叶茂盛而又沉重。
上官婉儿站在浓荫中,伸出手将遮住视线的枝条轻轻拂开,看到了一名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白衣清秀,萧疏若神。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目光仿佛被钩住了似的,无法移开。
“玉树临风” ,上官婉儿忽然想起这个词语。
她找不到别的赞誉,只觉得眉眼触及了不远不近之处的男神,眼前的樱桃,林间的繁花,忽就变得黯然失色了。
笛声慢慢住了,男子缓缓收起玉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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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大约习惯了被人偷偷窥视,已然感觉到了上官婉儿的存在,轻轻地走过来几步,微微一笑,问道:“佳人春安!不知佳人以为小生这管玉笛如何?”
男青年忽然走来又忽然一问,竟让上官婉儿忽然一惊,心跳差点漏掉一拍,喘息中,镇定了,回道:“惊扰郎君雅兴,非常抱歉。”
男子说:“不惊扰,不惊扰。小生冒昧提出的问题,佳人还没回答。”
“天籁之音,仙乡之语,自然之趣,绕林不去。不懂音律,据实譬喻。”上官婉儿评述道。
男子送来一抹感激的微笑:“佳人莫非是樱桃仙女?请以真身赐示小生。”
请求加调情,野林逢野男,这话给上官婉儿带来少有的害羞与窘迫。
毕竟,她又是每日跟随圣神女皇升朝发令之人,最高的世面都见过了,落落大方地从樱桃树后走出来,简单施了一礼。
男子将长笛收入腰间的长袋,不轻不重地回了个礼,故意没话找话地道:“方才小生请教的并非吹奏之技,而是这管玉笛如何?”
上官婉儿平日很少遇到逗趣弄情的男子,听得他的话,不由一愣。
是啊,不知佳人以为小生这管玉笛如何?他方才是这样问的。自己心头慌乱,竟回话说的全是笛声。
瞬间,上官婉儿又揣度,这位青年小生或是在故意逗引自己多说话,想两人多聊一聊吧。报之一笑,说:“哦,上好质量,古朴典雅。”
但闻衣幅微响,男子修长的身影已经来到上官婉儿身前,贴得近近的。
怎么连脚步声也没有?莫非不是凡间中人?
莫非今日白昼做梦,遇上了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狐仙不成?
上官婉儿抬眼想将男子看得更清楚些,没承想一看连呼吸都屏住了。
男子果真是个“狐仙” ,面如脂玉,长眉入鬓,眼眉如水,鼻梁精致,唇角湿润……
上官婉儿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情舟暗度了。
男子仿佛洞穿了上官婉儿的心思,修长的手指拂上了她的发髻:“小佳人的梳子松了。”
男子不紧不慢地将婉儿发髻上的牙梳换了一种插法。
上官婉儿的小心脏一下子撞在胸腔上,因为男子的动作激活了她深藏着的一个记忆,一个秘不示人的属于自己的记忆。
那是前废太子李贤,在后宫中,一个诗情画意的傍晚,拥抱着她,也是这样拂动她的发髻,声音温柔,动作温柔,刺激得她脸儿温柔,心儿温柔。
现实和梦境,交织成一团。风声和鸟声,合奏成一片。
纷乱中,上官婉儿听到自己的心舟在“轧轧轧”地破冰。
上官婉儿走回来,李令月已安抚好了他的泼皮小儿,说酒席已然摆好:“走吧。”
在一片金镶玉竹林中,斑斑点点的阳光下,叶影里,有一个青石圆台,酒食都在上面摆好了。
圆台周围,本来有四个石凳,现在石凳的间隙里摆着几把软的胡凳。
在胡凳上坐了,李令月说:“难得没有外人,只我两个相聚。”
上官婉儿说:“品美酒,赏美竹,湛然成趣。甚好甚好。”
周围这片竹子,金黄色的竹竿上,于每节枝叶生长处,天然两道碧绿色的平行浅沟,位置节节交错,一眼望去,好像根根金条上镶嵌着片片碧玉,清雅可爱。
李令月说:“新购此园,竟有如此老竹,有的竹竿下部,还有‘之’字弯曲,颇为值得。难道此竹,却系名品?”
上官婉儿说:“新竹嫩黄,后渐成金。节间纵纹,绿色如碧。古籍中誉其为‘金镶碧嵌’ ,实为竹中珍品。”
“哦,金镶碧嵌,说得倒是。”侍女斟好了酒,李令月执盏邀上官婉儿共饮,“人道‘声色之娱’ ,自然而生的竹木,当为至美之色。”
上官婉儿忍不住说:“方才走在林中,真的听到了色中之声。清幽玉笛,颇有意味。”
“是吗?听到了笛声?遇着人了吗?”李令月并不忌讳,笑道,“那是本府的门客,六郎。亦可唤他过来,一同饮酒聊天。”
李令月随即命侍女去请那男子来。
一会儿就把男子唤来了。男子在李令月和上官婉儿面前,略有拘谨地施礼。
李令月让他坐下,说:“六郎,我来给你介绍,这位便是宫中鼎鼎有名的‘内史’上官婉儿。”又向上官婉儿介绍男子,“本府门客,张昌宗,在兄弟中行六,人称六郎。”
张昌宗立马站好,再向上官婉儿施行大礼:“内史春安!六郎不知,多有失敬,谨请谅解。”
上官婉儿应说:“春安。未知郎君大名,先识玉笛飞声。公主优美林苑,复有仙乐相伴,神都景色之最,实在令人艳羡。请坐下共饮。”
侍女持着银白色的长嘴酒注,将李令月珍藏的葡萄酒斟在几个白玉酒盏中,虽在白日,仍然闪动着血红的光辉。
李令月说:“此酒是突厥将军阿史那斛瑟罗归顺的时候孝敬的。又存放了差不多一年,色味愈来愈佳。”
去岁之中,阿史那斛瑟罗部受到吐蕃和后突厥的攻击,无奈投靠归附了唐朝。唐廷拜其为右屯卫大将军,武曌改其号为“竭忠事主可汗” 。阿史那斛瑟罗应当是自己有心,或者是听取了唐人官僚的建议,以西域美酒贿赂重臣,包括公主等要人。
“请。”李令月擎其酒盏,示意上官婉儿和张昌宗,几人便啧啧地品饮起来。
“好酒。”张昌宗说道,向上官婉儿和李令月颔首致谢。
放下酒盏,取食樱桃和点心。
樱桃是树上最高的向阳枝头的早熟果,晶莹透亮。
点心有小片的胡麻饼、胡油饼、胡糖饼,荆饧、扁饧、马鞍饧,等。
李令月说:“近年流行茶饮,有人好茶超过好酒。内史平日见到各地奏报较多,可知茶风现状,试为解读,可好?”
上官婉儿说:“略知一二。长安、洛阳,茶风渐盛,有目共睹。然而比起南方,尚属后起。至于西东京畿,或乡间地方,除佛家寺院等特殊场所,并无坐饮之俗。南方之人,称茶树为‘嘉木’,由山区到平地,转相仿效,多喜饮茶。”
张昌宗发问:“去年听说有‘清茶’,有人介绍‘其味既清且淡’,不知是何种样茶饮?”
上官婉儿回答道:“郎君想必知晓,长安和洛阳流行有年的‘茶’,皆由烹煮而成,加进诸类香甜或辛辣之物,其中茶树之叶,反在少量,且系老叶,故而富贵人家以茶磨粉碎之,茶萝过滤之,然后烹煮,成为茶羹、茶粥,尽皆食用,谓之‘稠茶’。新近南方流行之法,系鲜嫩茶叶,以沸水冲泡,滗其叶,饮其汤,此则‘清茶’,乃清淡之饮也。”
李令月道:“听说‘清茶’尤其讲究用水。”
“是的。‘清茶’去除了其他食物,惟用鲜嫩茶叶泡水饮之,其用水自然讲究了。”上官婉儿说。
“还是烹煮,有味道些。”李令月说,“来,密友相会,首推佳酿。我与婉儿,随意而饮,六郎得干尽一盏,方见豪情。”
张昌宗说:“祝福二位姐姐,六郎恭敬从命。”
这日林中宴饮,直饮到水果、甜点换成了草火炙肉、烧煎鲑鱼、肥鹿肩脯,张昌宗借酒发情,左手揽着上官婉儿,右手揽着李令月,吟咏又歌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呱呱呱,啾啾啾,雎鸠们歌唱在小洲,那河中的小沙洲,小沙洲。身姿窈窕的小美女,是小伙子的好配偶,好配偶,好呀么好配偶。
水中的鲜荇菜,乱呀么乱纷纷,左捞右捞哦,捞呀么捞不起。那美丽动人的小佳人,醒来睡去都让人入迷,都入迷,让男人……入……入……入呀么迷。
睡不着觉,翻来滚去,合不上眼,翻来滚去,抓摸不住,翻来滚去。
水中的鲜荇菜,长长呀短短,左揪右搂哦,采呀么采不到。那美丽动人的小女子,朝朝暮暮在我心里,在心里。弹琴鼓瑟,去亲近她,倾心爱慕,她接受了,哦呀呀么呀,她接受了。
水中的鲜荇菜,左右来采摘,左揽右拢哦,一会儿一大抱。那美丽动人的小东西,笑得真甜蜜,真甜蜜,真呀么真甜蜜。
打起鼓,敲起锣,小佳人小美女小东西,娶进我的窝,我的窝。烛火跳舞,软榻欢醉,浪漫享不尽,整夜不瞌睡,不瞌睡,不呀么不瞌睡……
张昌宗,张六郎,唱得动情,万般皆忘。
也可能是这个男人故意的,一手揽着李令月的腰肢,一手揽着上官婉儿的腰肢,摇头晃脑,前俯后仰。
李令月,因为六郎是她的小鲜肉,榻上榻下,实操虚练,常在状态,揽也好,摸也好,可能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上官婉儿就大不一样了。
上官婉儿素常待在圣神女皇身边,上朝中,很多官职高卓的男人动她的心思,下朝后却苦于找不到机会。只有武承嗣、武三思和薛怀义摸到过她的身体,也远不是这样大家均在半醉状态让男人抱住了。
这个六郎,手指又长,又在反应最敏感的部位蠕动,蠕动出上官婉儿一波一波的酥麻,一波一波的反响,一阵一阵地肺部收缩,全身微颤。
张昌宗的大手叉着,拇指抵着丰腴的“大山” ,杵着甜美的“山脚” ,随着歌唱和欢笑,时不时伸进被大山压住的地方。小手指则支在大腿和小腹交界的打褶处,再往里一点,就是锦绣的茅草地,期盼打搅的泉水湾。
上官婉儿感叹:这个王八蛋,手上有雷电啊。
恨不得为他所俘虏然后再俘虏了他才叫爽快。
上官婉儿几乎管不好自己的身体了,恨不得抓住张昌宗的大爪子让它朝上用力,在一对山丘上胡乱盘旋几把,又恨不得那抓住那大爪子让它干脆伸到下面去,强盗地来一番攻略侵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李令月的西域美酒劲道太足,上官婉儿是实实地被弄醉了,醉得忍不住直抽冷气。
小鲜肉张昌宗确是老手中的老手。
纤纤长指,既有功夫,又有节制,只是把玩上官婉儿的肋骨和小腹,不向上抹,也不向下插。
上官婉儿扭动了几下身姿,碍于闺蜜公主在侧,挣扎着逼迫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从迷醉中逃出来,说:“嗷耶,真个是好酒好歌醉人心了。”
这天,由于张昌宗的缘故,上官婉儿十二万分地不自在,婉拒了李令月的晚餐,骑马归回。到宫中已是晚膳时分,腹内一点没有食欲。
按照惯例,上官婉儿询问允儿和丰儿,自己出门之后是否有人来访,所为何种事情等。
允儿说:“那个薛师来过。看样子百无聊赖,也无什么事情,转了一脚也就走去了。”
“哦。”上官婉儿说。她近期看到武曌的忙碌,看到武曌宣召太医沈南璆次数的增多,也看到了薛怀义的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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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大规模修建基本完毕,武曌待薛怀义若即若离。
薛怀义终日无事,到白马寺转一遭便又来到宫中,带着他的那群喽啰花天酒地。陛下心情好时,薛怀义也不忘趁机谄媚取悦,陛下忙碌朝廷大事顾不上他时,他便只好自寻乐子。
男宠也是个“宠” ,薛怀义失宠日久,内火集聚,见到宫中女性,立马技痒,像头发情的公驴。对她上官婉儿,举止轻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有次餐后迟走,被他堵在膳堂旁边的偏僻过道里,动脚动手,又出言痴呆,高大的身量一时间显得形容猥琐,非要她去树林里草地上陪陪他不可。
薛怀义说:“内史身姿曼妙,颜色超众,举手投足,高贵娇艳,胜过牡丹,无人能比,让怀义闻一闻,嗅一嗅,可好?”
上官婉儿自然无法与薛怀义翻脸,挤出一点笑容,说:“婉儿可不敢造次,薛师是超凡脱俗之人,更是有功之臣,修建明堂、天堂,建树大周巨功,除了陛下,没人敢有资格与您接席而坐。”
薛怀义痴痴地望着上官婉儿,猛然勾住她纤细的腰肢,“正值大好年华,哪有恁多虚礼,何不快活任性,尝试尝试怀义的‘绝技’,也不枉来世上一遭。”
薛怀义随即紧紧凑在他的耳际,口吐热气,“看看陛下,满脸容光。想想榻上,一朝之君,欲仙欲死,你就一点儿也不动心?”
轻浮的肢体接触,露骨的言语挑逗,没有像张昌宗样地让上官婉儿内心激动,反而让她倍感厌恶。
也可能薛怀义他不提女皇还好一些,越提女皇——尽管武曌是个非凡的政治家,毕竟是个上了年纪的女性,越让上官婉儿抗拒了。
于是,她将薛怀义一推,正眼厉色地道:“薛将军万勿惹祸上身,欺君之罪,甚过谋反。”
薛怀义遭到了当头棒喝,诺诺地道:“表示心意而已,心意而已。”
允儿说薛怀义像是路过,很快被她给支走了。
丰儿说,今日还有冬官裴侍郎着人送来的短简,只有几句话。
丰儿拿来了冬官裴侍郎即工部侍郎裴行本的便笺。
裴行本写的内容,别人是看不懂的,即便识字,也不理解:“河曲明珠,东南遗宝,无辜遭陷,何得还朝。”
上官婉儿立马明白,这是关乎复州刺史狄仁杰命运的一个要害消息。
尽管不甚明了详情,不知道狄仁杰是否怀了二心,还是真的遭到构陷,危在旦夕,至少裴行本是不得已才私下透信儿且认为狄仁杰是受人污蔑了。
朝臣们时不时地有重要的事情求助,正在于她上官婉儿随时能够见到武曌。
若皇上已批转相关狄仁杰的奏本给明日重臣早会,就会被动了,因而必须第一时间面见她去。
上官婉儿说自己不饿,交代允儿和丰儿吃晚饭,自己得面见陛下去。
允儿和丰儿吃了三两口,就懂事地说天黑下来了,得陪着主人去。上官婉儿同意了,换穿了官服,由她俩陪伴,到了武曌休息的怀深殿。
武曌的晚膳早就用过了,超长的几案上,左端堆着许多案卷。
上官婉儿知道那是武曌下午阅处过的奏章。尚未阅处的会在右端。右端的对侧,有时候放着上官婉儿的座位,需要她代看奏章的时候,就坐在那里。
武曌悠闲地坐在西域进贡的最新式坐具“交椅”上养神。
交椅是“胡床”的扩大化物品,比胡床、胡凳、春凳都大,坐的部位是弯曲的和柔软的,后面有靠,前面下方有“脚踏” 。
交椅像“春凳”一样,后靠很长,人坐在上面,是个仰面朝天半靠半躺的姿势,非常舒服。
武曌示意上官婉儿坐在自己身边的胡凳上。莺子和燕子赶紧端来饮品。武曌说:“蜜水,品一品。”
上官婉儿执起饮盏,抿饮一小口,赞赏道:“托陛下洪福,好比大周天朝,曾经苦辣酸涩,终于尝到蜜甜。陛下圣神佛光,托身人间,百官幸运,万姓福祉,必是功在当代、百世扬名。”
武曌勾起头,回应道:“婉儿怎么说话越来越像那些滑头官员了,溜须拍马,一以当十。朕可知道,甜言蜜语不是饮品,逆耳忠言一语千金。”
上官婉儿并不在意武曌的褒贬,顺着话音说:“陛下喜欢说话难听的,婉儿斗胆为陛下举荐一个远贬地方的官员。”
武曌笑道:“忠言逆耳,不是难听。你就举荐一个吧。”
“陛下睿智。”上官婉儿适时地推出了自己“预备”的人,“婉儿举荐的是,狄,仁,杰。”
武曌定睛看了一眼上官婉儿,似乎在问你今晚此行的来意就是举荐这个人吗?不紧不慢地说:“此人爱民如亲、嫉恶如仇。在宁州,妥善处理民族关系,在豫州,正言斥责张光辅,朕是知道的。”
很多人都知道,宁州非常偏远,在今之甘肃庆阳,是个国家级贫穷州,且为多民族混居地区,民众缺吃少穿,还常常因为民族争执大打出手,官员们都不愿意到那里去工作。
宁州对于大唐朝廷非常重要,历来又是“屏蔽京畿”的军事前沿,在先先皇帝李渊时期,唐军即与北方草原的突厥等兵马在宁州境内多次交锋,战事频仍,杀掠横行。
很多官员前去宁州上任都苦不堪言,认为自己是被朝廷流放了,或者是不被重用了,气馁而无所作为。狄仁杰毅然决然地前往宁州上任,觉得治理宁州是一个可以大展身手的机会。
以前的刺史,都以强调军事为由,“调发烦重” ,大量兵役工役,使当地百姓“伤破家产,剔屋卖田” ,加之“官吏侵渔,州县科役,督趣鞭笞” ,“苛政猛于虎,杂捐多如毛” ,以致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狄仁杰到任后,严惩贪官污吏和地方豪强,积极疏通壅塞的河道,推行以“抚和戎汉”为重心的民族政策,扶持“好稼穑、植五谷”的农业生产风气。宁州各族杂居的百姓“相安无争” ,生活渐渐地好了起来。为人正直的狄仁杰也成了百姓心中的好官。
狄仁杰擢升为冬官侍郎、朝廷工程部副部长,晋级入朝时,宁州百姓喜形于色,奔走相告,但离任进京时,百姓们又依依不舍,失声痛泣。
狄仁杰离开宁州不久,州民就在城西的庙嘴坪为他立了一通“狄公德政” 碑。
两年后,狄仁杰转为豫州刺史。
前往豫州镇压越王李贞兵乱的唐廷所派凤阁侍郎、剿匪总司令张光辅,率领十万大军到得豫南时,李贞已兵败自杀。迟到的张光辅为了显示战绩,纵容部将大肆杀戮豫南民众,任意强奸妇女,掠夺财物,成了大害。
身为豫州刺史的狄仁杰愤怒不已,对在豫州地方犯罪的士卒大加惩处。
张光辅偏袒自己的士卒,狄仁杰毫无胆怯,杀气腾腾地逼视着他,斥骂道:“残害百姓,罪不容诛!恨不得尚方斩马剑,加于明公之颈,虽死如归耳!”
如此残害百姓,你已经是死罪了,若有尚方宝剑,本官就要砍下你的首级,即令被处死,也视作回家一般,那样才够爽快。
狄仁杰当场镇住了张光辅。
张光辅班师回到神都洛阳后,仍然羞辱难平,记恨狄仁杰,上奏武照,控告狄仁杰“拒不恭顺,出言不逊,侮辱宰相,漠视官军” ,武照听信了张光辅,把狄仁杰左迁为复州刺史。
复州是今天的湖北仙桃,距离神都洛阳一千五百多里。
遥远而又偏僻的地方,挡不住告密恶风的迫害。
武曌说上官婉儿:“你一说,朕倒想起来了,这个狄仁杰,新近受到地方的控告了。”
上官婉儿正是为了这个而来,听到女皇的话还是凛然一惊,赶忙问道:“怎么回事?”
武曌说:“地方刺史,如今还能有什么事?开罪了当地豪强,自然有人要控告了。”
上官婉儿紧张地说:“狄刺史是个清正官员,在任上颇有政绩,在百姓中甚有口碑,那一定是诬告他了?”
武曌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蜜水,呵呵笑了:“婉儿你得承认朕鼓励各地‘密告不法’的宏大战略是英明的吧?”
上官婉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英明?是啊,英明,睿智……”
武曌又笑了:“小滑头,顺竿爬。告诉你吧,这是个趣事,朕今日才看到:有一封奏章,是复州豪强控告狄刺史,后面却又有三封奏章,是控告那个豪强。全民参与监督,还是有效用的啊。”
上官婉儿这才明白,今晚武曌提起狄仁杰为何如此轻松发笑了。自己得到裴行本的情报,紧紧张张而来,到得此际,略可放下点心了。
但听武曌道:“朕当年贬逐狄仁杰,本系权宜之计,今欲擢用他为地官侍郎,明日即颁发制书,宣其入都。”
地官侍郎,即户籍、财政部副部长。
上官婉儿深深吸一口气嘘出来,说:“陛下圣明,婉儿敬服。”
32
新的武氏王朝,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吃肉喝酒,唱歌跳舞,等于连天连月大办喜事,酷吏们暂时收敛了动作,摇尾巴一族大得其道。
和谐时代,升平社稷,多美好呀。大周的天是明朗的天,大周的臣民好喜欢,圣神皇帝爱子女呀,武大奶奶的恩情说不完……
单是唱,不过瘾,还要搞活动。各种各样的活动,独角戏,双口词,三人行,四人抬,宣传武曌的“爱民”思想,弘扬大周的佛教文化。
民间杂耍,档次甚低,惟精神可嘉耳。官方要搞活动,一定是高雅的,譬如:赛诗会什么的。对,建议朝廷,举办赛诗会。
哈巴狗一建议,武曌就乐于拨款且乐于参与。
圣神女皇又会作诗,又会写大字,历来自以为自己是高级知识分子,也是以高级知识分子的形象出现在场面上的,诗,当然最合适了。
“到了婉儿你展示风采的时候了。”武曌说上官婉儿,“拟写制书,号召准备大型诗会,文武皆可参与,当场决胜,朕有大奖。”
上官婉儿很快拟写了圣旨。武曌看过,大笔一挥,批转天、地、春、夏、秋、冬各部,甚至洛州的官员们也鼓励参与,人头多多益善,声势大大益好。
恰好伊阙东山新建的望春宫将成,武曌要去验收,遂将赛事定在斯地。
南龙山,一水断开,两山壁立,是为洛阳龙门。
西山断崖上,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全是佛龛。奉先寺就在其中部偏上处。
东山与西山相似,惟其较之西山,略便登临,于是,修建有香山寺一所。
香山寺位于东山西坳。去岁武曌称帝后,多地申请为她修建离宫别苑,伊阙的东山监不甘人后,设计申报了望春宫,获得批准。拿到了朝廷府库的资金,行宫建造得很快。顺便还得到了香山寺的修葺拨款,寺院也整饬一新了。
望春宫,位于香山寺之上,和香山寺基本上连在一起。
此地清泉淙淙,松风阵阵,向下俯视,伊水激浪,蔚为壮观。
春官府即礼部接到朝廷敕令,命有司在香山寺石楼前搭建宏大的赛诗台。
运来好多木料,由民工“呼尔唉哟” 、“呼尔唉哟”地抬上东山。树立柱,架横梁,铺台板,弄出了一个大台子。
赛诗会将由圣神皇帝亲临。礼部想搞出“华丽丽”的效果,鉴于他们文化水较浅,也很谦虚,组织文人学士讨论装饰方案。
热心朝廷文化事务的“名人”都请到了,陈子昂、宋之问、沈佺期、东方虬、武三思等,还有上官婉儿。
是有上官婉儿在场,众人像打了鸡血一样振奋。
二十七岁的上官婉儿,接触男人有限,脸上尚有羞色。一个女子,羞色是她最美的姿色,把男人们眼都看直了。
哇哈,知诗断文不说,还生得如此娇柔,让男人们恨不得抱起来怜爱一番。
上官家遭受的大冤枉,被上天换成聪明和美貌,赏赐给了其后代惟一的女子,这大概就叫“命运”吧?
讨论,讨论,赶紧讨论赛诗台如何布置。
御座,高高在上。这是必须的。婉儿站在哪里?御座之侧,这似乎也是她在大周朝廷的位置。
御座后面,挂上大帷帐。什么颜色?紫红。大周以“红”为德,红得发紫自然最好。
帷帐上来个硕大的“诗”字吧?要得。谁人题写?必须得是大家。
大家?最大最大的……若论最大,自然非薛师莫属,但是,然而,这个玩笑开不得,开不得。
不要忘了圣神皇帝是书法第一人,这个“诗”字,奏请圣神皇帝出一墨宝,文武百官、天下万民自然欢呼雀跃,由衷叫好。
兹事体大,由婉儿轻松完成好了。
记得把“诗”字张挂得高些,再高些,莫让圣神皇帝身后的侍女、障扇遮住了。是啊,昭示出来,是必须的。
还有,大帷帐上方和两侧的装饰?这个好办。南龙山柏树遍地,折来柏枝,连缀一圈,绿入云团,多好看呐。
台子下侧的鼓乐手、丝竹队,也用柏枝遮蔽起来,好似神鼓仙乐起于大自然的胸怀,效果定会讨得皇帝陛下称善。
赛诗台的美化讨论完了,众人相互鼓励:届时夺奖,夺奖!
上官婉儿说:“诚恳希望诸位诗家在赛诗会上超常发挥,人人拔得头筹,个个获得大奖。”
众人欢笑:“婉儿吉言。人人拔得头筹,个个获得大奖,那才是大周奇迹啊。”
吉日盛期来临,武氏大周赛诗会这日凌晨,武曌早早起身化妆,用过膳食。上官婉儿也陪着早餐,然后,登上御驾。前呼后拥,咕噜咕噜南行。
从则天门、端门到定鼎门、龙门,沿途部署满了御林军兵士。服装华丽,佩刀侍立于大道两侧。
乘车的高龄大僚,骑马的文武百官,坐轿的宗室、命妇,外邦使节,佛界大德,呼呼隆隆,排出好几里路长。
看热闹的百姓就更多了,还随着跑呢。
半上午,武曌到了伊阙。
伊水自阙口破山而出,之后向北又斜着向东呼啸奔腾。故而武曌的皇驾从定鼎门出来,南行,先到了西山脚下。
后面的“大部队” ,哩哩啦啦,还得一阵才能到达。皇帝趁着机会,到西山石窟群落视察一番比较合适。
随驾的中官、侍女,走得亲近的文武臣子,搀扶着圣神皇帝,步上西山的石头路。有的地方,路很窄狭,但走向奉先寺的路不算太小,弯来绕去便登临了。
奉先寺是李治为其老爹李世民祈求冥福而建造的,动议、开工于永徽元年,公元650年。大唐之初,朝廷贫困,度支紧缩,拨点款,花完了,拨点款,花完了,奉先寺老整不成,弄了将近三十年,把个李治都要“等”坏了,方才修得八九不离十。
咸亨三年,即公元670年,朝廷发动官员们为奉先寺建设捐款。武曌带头捐出化妆费即脂粉钱两万贯,后宫女子们的衣饰费、化妆费、保养费、洗理费,都捐献了出来。文武百官你五百贯,他八百贯。且将奉先寺建造指挥部归口司农卿,由财政大臣韦弘机管制,工程进度才得加快。
就这样,还又干了九年,方告完竣。
站在李治为李世民祈愿所建山寺前,武曌不由得感慨:从施政到身体,最了解这两个男人的,莫过于她武曌了。可是,李治也已作古六载了。他父子俩不会想到,朝廷现在由她武曌来执掌了。
身着通肩大衣的卢舍那佛,衣褶飘逸,有似流水,薄薄的衣襟,好像遮不住身材的壮硕和健美。
往上看,卢舍那面型丰肥,两耳下垂,形势圆满,不男不女,平静恬然,略呈微笑地俯视下界。
武曌心想,什么叫做“君临”?此即“君临人世”之态也,作为圣神皇帝,要向卢舍那学习。
春官部武承嗣等主管祭祀的官员非常识眼色,赶紧侍奉武曌上香、拜祀。
祭拜了奉先寺卢舍那,其他佛龛也就“都有”了。
武曌由中官和太监们服侍下山,来到伊水边。
冬官部工程司早已用很多小船连起了一道桥梁,虽说忽忽悠悠,毕竟可以让大人物“走”过去了,免除了舟船颠簸之苦。
武曌过了伊水,文武百官才获放行。
临时舟桥,不可拥挤。一线纵队,从西山下排到东山上,从高处俯视,像是蚂蚁搬家,毛虫出行。
新近升任地官侍郎代理尚书事务的狄仁杰,和冬官侍郎裴行本并辔而行,走在众人的后面,时不时地交谈几句。到了南龙山下,将马匹寄放在官家看管处,一起过伊水去。
约莫经历了半个时辰,人众全都上了东山。
石楼之前,赛诗台上下,乌压压地,全是人了。
三品及以上大员,坐在赛诗台上两边。他们面前,置有几案,几案上陈列笔墨纸张,那是供现场写诗用的。
三品以下官员,人数太多,全在赛诗台下面。鼓乐班、丝竹队,都被他们包围了。
台下角度最好的宝地,是宗室、命妇、外邦使节、大和尚们的座位。
更多的是看热闹的热心百姓,占据了山上的所有地方。还没开赛,就听这里摔倒、那里滑落的叫喊。
大多数人,伸着脖子远观皇上,影影绰绰看见个赛台中央高坐着的光辉形象,激动得什么似的。
皇帝,女皇帝,圣神女皇帝,哇呜!
赛诗台上三品以上官员都在看上官婉儿。
婉儿的官服不知怎么收拾的,显得胸脯高耸,腰肢纤细,臀部浑圆,双腿修长,秀色透熟,逗人遐想。
平日上朝,有幸在殿中相看,总是光线不佳,没有个所以然。此时,晴空化日,人在身前,上官婉儿的一颦一笑,呼吸时一对兔子的一起一伏,走动时臀部和双腿的弹性,都仿佛可触可摸、可戏可玩了。
伊阙龙门东山,多好的地方,多好的女子啊。
硬是让女皇帝把美人儿的婚姻给活活地耽误了。
有人看到了武曌御笔的硕大“诗”字,这个字没有运用武曌得手的“飞白”技艺,因为好像没有哪个笔画可以飞一下子。墨色淋漓,黑中透亮,一点一划都大于武曌身后的侍女,整体观望,还是不错的。
鼓乐手,丝竹队,都动作了。鼓声低低地,隐隐地,仿佛从地底下滚出来。丝竹悠扬,飘飘如仙乐,如暖风。
乐章毕,司礼官宣布:慈爱的圣神皇上,是您,为神州社稷带来升平气象,是您,为官员百姓带来福祉和荣光。
今天,适逢瑞期吉日,君臣欢聚一堂。龙山起舞,伊水欢唱。民众云涌,赛诗阙上。神授二年,大吉大祥。
慈爱的圣神皇上,请您批准,辞藻逐鹿,盛大开场。
武曌坐在高大的御座上,心想:为朕今日饶是有趣,坐在伊阙东山,和西山的卢舍那遥相对望,这不是一阙二“神” ,光明普照嘛。
想着想着,由不得端庄自我,凝神运气,模仿卢舍那的雍容大样起来。忽听司礼郎请示谕旨,遂沉稳地道:“可以开始了。”
司礼郎高声说:“各位注意:踊跃参赛,陛下奖赏,锦袍一领,当场穿上。诗题就是今日的宏大活动:《龙门记胜》 。构思、书写的全部时间,是两刻钟,一炷香时光。我喊开始,就燃起香了,你可以在原位构思,也可以到案前书写。香尽时到,诗作交予内史评定。开始!”
司礼官喊罢“开始” ,就在三座香炉里燃着了三丛计时香。
有心参赛的官员干部,平日风花雪月的诗句没有少作。唱和,送给朋友的,惜别,赠予妓女的,喝酒,记录怎么醉的,饮茶,描述其怪味的,不一而足。然而,伊阙龙门山色,女皇陛下“雄姿” ,还真没有合起来思考过。
尤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作诗,首先要勇气,其次要才华,做得不好,词拙句劣,当场被否掉,丢人可就丢大了。
众人不声不响,苏味道、姚崇、裴行本、狄仁杰、李峤、沈佺期、宋之问、东方虬,好像都在憋着劲构思。
废皇帝武旦和太平公主李令月似乎也想整出一首来。
只有薛怀义,大着个头,不知道干什么。
两刻时辰过去,一炷香燃完,上官婉儿收到了一大摞诗作。
众人松了半口气,交头接耳。漫山遍野的民众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乱哄哄地,他们只是要看锦袍落在谁手,至于诗作,管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