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第五章 紫帐听政和市头杂耍
17
嗣圣元年，公元684年，二月六日。武照预先命令左羽林军司令程务挺、右御林军司令张虔勖，率军入宫。然后宣布本日早朝在乾元殿前举行。
大臣们对这个突然发布的通知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新皇帝李哲更是一头雾水。母后不是已经让他亲政了吗？怎么母后自己又发号施令了呢？
乾元殿前，布成了朝会之势，太后武照在殿前预先摆好的位置上坐定。皇上李哲大步流星赶来，未及走近便觉不对，预感事态不妙，脸色大变。
现场寂静一片，倍觉尴尬的李哲试图走到武照的身边去，却被大宰相裴炎拦住。裴炎身边，是副相、中书侍郎刘祎之。
裴炎大步走到殿中台阶上，庄严、嘹亮地向文武百官宣读天后敕令：皇帝登基以来，屡有不当作为，狂妄自大，有失体统，不思悔改，变本加厉，即日起废为庐陵王，暂时拘禁宫中听命。钦此！
李哲如梦初醒，左看看右看看，看看老妈，看看裴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竟是自己突然被黜。
亲儿子，皇上大位还没坐稳，别说暖热了，被黜，真的？这是真的？皇上，天子，被老妈“废黜”了？
程务挺和张虔勖架着麻木发愣的李哲离开现场。这是李哲才像猛醒似的拧着脖子大叫：“这是为何？朕有何罪？儿臣何罪，竟要废掉？”
武照沉着脸回答道：“韦玄贞身无寸功，而汝欲将天下相赠，何得无罪！”
武太后冷酷的声音，像一串利箭飞向李哲的心窝。
李哲恍然大悟，昨天一句气话，竟换来如此下场。
站在后面的上官婉儿是敕书的起草人。敕曰李哲有罪，是不是有罪？应该说，有罪。天下是李家列祖列宗的，你李哲想给一个外姓人就给一个外姓人，不是犯罪吗？
武照铿锵有力的斥责，新皇上李哲百口莫辩，无话可对。余地一点也没有，输得杠杠的，被拉下去了。
兵不血刃，干净利索，宫廷政变，眨眼完成。文武大臣们都吓傻了，目瞪之，口呆之，浑若木鸡也似。
可怜的李哲，从即位起，到被抹掉，仅有五十二天光阴，刨去二十七天为李治的守丧期，实任皇帝三十五天，完结了，武太后举重若轻，完胜。
次日，嗣圣元年，公元684年，二月七日，武照最小的儿子李旦被扶上皇位。
李旦的践位，没有仪式，没有加封大典，武照派礼部尚书、典礼祭祀部副部长武承嗣到李旦住的地方，宣布他为新皇帝，让他搬到东宫去住，就完了。
新皇帝，住“东宫”？ 太子住的地方？是的，就是。李旦没有做过太子，这是让他“补课”的吗？
李旦这年二十四岁，虽说已不算小，但母后太巨大了，朝廷大事全由武太后决断。
二月八日，李哲的长子，三岁的皇太孙李重润被贬为庶人。
韦玄贞，李哲的岳父老丈人，废韦皇后的亲爹，则被流放到岭南的钦州。
钦州是今天的广东湛江，跟海南隔一片水，如今觉得很美，大唐时代，荒凉到哭天抢地，也无谁人听到。
没有前废太子李贤的事儿？有，二月九日，武照命令左金吾卫将军丘神勣，翻山爬岭，到长江旮旯的巴州去察看情形，看李贤是不是听说老弟李哲被废黜，有点蠢蠢欲动啥的。
丘神勣已从巴州返回，向武天后禀报说李贤自杀了，上官婉儿才听说此事，震惊得毛骨悚然。
丘神勣一介酷吏，领会武天后懿旨“机宜”非常到位，他知道跑到大山中一次不容易，李贤终是武太后的一块心病，诛杀李贤自是不言之意。
“儿子”——甥儿？李贤到底是天后的儿子，还是甥儿？
武照命上官婉儿起草敕令：丘神勣工作粗暴、逼死人命，贬到叠州工作。
叠州是今天的甘肃迭部，离吐蕃很近了。
外贬丘神勣，是个掩人耳目的策略，不久该丘就被召回洛阳，官复原职。
武照为李贤举行了个追悼会，追封李贤为雍王。
雄姿英发的李贤，曾经是李唐皇室的希望所在，现在李贤已死，公开发丧，等于昭告天下，有谁还想指望李贤东山再起吗？做梦吧。
相当于太子的新皇帝李旦，生性敦厚，敬老爱幼，在武太后面前，惟有一个态度：毕恭毕敬。住在东宫，也不主持朝会，也不听政处事，像大公卿们一样觐见母后，不敢抬头。
太后皇帝，母子二人，轻重主次，昭然可见。
李旦的长子李宪，又名李成器，五岁，被立为皇太子。
为了强化统治，武照开启了“酷吏吃香、告密受封”的新时代，恶风从此发端，兹后愈刮愈烈，狂悖无羁，祸乱连年。
李旦连傀儡都不如，人身自由受到限制，不仅不能随意出入宫廷，甚至在皇宫与东宫之间也不能自由行动，俨然一个“至尊囚徒” ，一举一动全在母亲的严密监控之中。
皇帝做到这个份儿上，李旦心理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做傀儡之后，愈加聪明了。
嗣圣元年，公元684年，二月十日，李旦向礼部申请到了一个恭维老妈的机会——“为太后上尊号” ，获得了礼部尚书、典礼主管武承嗣的批准。
皇帝想干什么，都得武承嗣批呢。当然武承嗣时时刻刻得请示武照。
武承嗣是武照的长侄，整天绕着姑妈转，上官婉儿看得清楚。
上尊号的典礼在洛阳宫武成殿举行，武承嗣主持，新皇帝李旦主演，一拜二拜复三拜，口称“天后” ，申明：“政事决于天后，举朝不得有预。”
政治事务由天后决断处置，全体朝官不得说三道四。
“天后”这个职称，武照早就有了，李旦他老爹李治在世的时候，天皇天后“二圣”并立，武照实际摄政，已是“天后”了。
李旦成了皇帝，依从惯例，武照要被称作“太后” 、“皇太后” 。但称“太后” 、“皇太后”似乎离朝政有点远，不利于亲自主政。称作“天后” ，意味着权力没有转移，比皇帝陛下还要高的权力仍然在握。
武照的职称，她自己可以授意确立，也可以由皇帝来明确。由皇帝来决定和明确，显然是最为合宜的。因此，李旦此举，使武照“大悦” 。
武照兴奋地形容垂挂浅紫色帷帐的武成殿为“紫宸殿” ，微笑地对儿皇帝李旦和文武百官道：“往后临朝听政，俱在此殿。”
武成殿上尊号的隆重活剧演罢，李旦的忧虑基本上解除，避开朝政，放心享乐即是。
这年，扬州发生了一场闹剧，老一辈革命家李勣的长孙李敬业伙同几个酒友“造反” 。由其中一个文化人骆宾王制作了一份《讨武檄文》到处散发，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起兵，号召天下人响应，“打到洛阳去，活捉武妖女” 。
骆宾王文人失意，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毛刷子一挥，出来一篇千古绝唱。
据说骆宾王是个名扬世间的大才子，才华那是横着溢，竖着流。七岁时候就曾口占小诗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这是骆宾王留下来的最早作品。长成青年后，写诗就更加顺溜了。
讨武檄文，声调铿锵，骈文骊句，感情愤懑，主要有三部分。
首先，揭露妖女武照的罪恶。
第一大罪状，“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 。
以险恶的手段，迫害李治的皇后小王。以榻上的狐媚淫荡，让李世民、李治父子乱伦。
“翚”读若“辉” ，是五彩野鸡。“翟”读若“笛” ，是长尾巴大山雀。 “麀”读若“犹” ，牝鹿，母鹿，《礼记》说：“禽兽无礼，父子聚麀。”禽兽不知夫妇之伦，故有父子共牝的怪象。
这一大罪状，狐媚成性，秽乱帝宫，先睡李世民，后睡李治，再搞死王皇后、萧淑妃，算是确有其事。
第二大罪状，“杀姊屠兄，弑君鸩母” 。屠兄杀哥，是真的，杀掉姐姐，就难说了，至少，朝廷公安、监察机关都没有掌握证据。
“弑君” ，“鸩母” ，这些基本上是不实之词，重说了是诽谤，轻说了可能道听人议，最多是行文需要，配个句子。
第三大罪状，“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武照拨弄傀儡皇帝，拼命提拔娘家人，自己想当皇帝，这一条成立。
既然有这三大罪状，祸乱朝廷，殃及社稷，当然人人得而诛之。
骆宾王长期受压抑，难得尽情释放，战斗檄文，写得汪洋态肆，极尽狂傲，发布之后，天下争相传诵。
檄文流传到神都洛阳，武照命上官婉儿找来一份，亲自过目。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
“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看到此处，武照扭头对上官婉儿说：“出身贫寒是不对的，原籍文水武家穷困而已。性情不够温和，那得看是对谁，有人觉得本后乖戾，有人倒是觉得良善。”
上官婉儿惟有诺诺，且看武照是否对“潜隐先帝之私，狐媚偏能惑主”等男人发表评论。
武照还真评论了：“善于榻上风情，迷住几个皇上？选入朝廷后宫的天下女子，妃嫔美女，哪个不是为了皇上的宠幸？不能受到宠幸，直到白发满头，那才是悲剧，人生悲剧，朝廷悲剧，天下悲剧。”
骆宾王的檄文中“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之说，可谓血肉淋漓，罪孽匪浅！
武照看到这些字句，却笑了起来：“皇后让谁当，是皇帝的决断，岂在于羽毛光鲜，尾翎灿烂？”
天后直截了当，确实出乎意料。上官婉儿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武照接着道：“‘聚麀’指斥，甚为可笑。世上的动物，由着天性本能生活，不惟麋鹿，连狗都是不认伦常，雄性和雌性，只管气味的，能比之于人吗？先侍奉一帝，又钟情一帝，前者是本职工作，后者是心有所向，于天理，于人伦，有何不顺？婉儿你说？”
或许是个人历史有趣，加上询问柔情如水的上官婉儿，见婉儿脸蛋通红，武照自己又忍不住笑起来。
“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这才是欲加之罪，自造恶词。弑君，鸩母？吾母长寿，恐怕是他家两个老娘的寿数了。”
武照本来要说“他家老娘的两个寿数”而说成了“他家两个老娘的寿数” ，忍不住为自己的“雅骂”大笑起来。竟然像年轻的姑娘一般，笑得捂着肚子，把檄文交给身边也笑个不住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接了檄文，又接着看下去。
武照道：“既然是檄文，内容极尽漫骂，自不待言，然而胡编乱造，太不像话。”
婉儿说：“恶言相对，人身攻击，缺乏政治批评，没有服人道理，尤其是‘弑君’，‘ 鸩母’， 无中生有，血口喷人！”
上官婉儿理解武照，武照根本不把世上陈腐观念，以及什么儒家道德看在眼里，连眼角子也不让那些杂乱的东西进。武照甚至在必要时，把自古以来的风俗，千载春秋的传统，视同尘芥，不以其为有。
武天后的自行其事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上官婉儿虽已十分了解，但看到这种恶毒淋漓的文字，天后仍能视之为滑稽的垃圾，呵呵大笑，婉儿不得不再一次为之折服。
侍候在左右的宫女们都站在那儿，茫茫然地看着大笑的武太后。
过了一会儿，大臣裴炎等人来了。
裴炎、其他宰相及文武大员，都已知道檄文的内容，他们正是忧虑局势危险，才自发地来见天后武照的。
武照说：“婉儿，你也愣着干什么？从头开始朗读，让所有人听一听这篇奇文吧。”
武照止住了笑，用身边侍女递上的红帕擦一擦眼角，催促上官婉儿念那篇檄文。
上官婉儿这才清醒自己，以清脆的声音接着念道：“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
武照插话道：“这说的是，以门荫轻易得官，皇家待他不薄。”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上官婉儿念至此处，武照招招手说：“等一下。再读一遍。”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武照问：“这篇檄文是何人所作？”
朝臣中一人回答道：“是临海丞骆宾王所作。”
武照说：“虽然全文胡说八道，虚伪空洞，令人喷饭，然此二句，也算妙对。继续读，读下去。”
“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君，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读完了？完了吗？”武照问。
上官婉儿行礼道：“是的。已经读完。”
武照目视裴炎等一圈，缓缓说道：“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实是少见。这样有才学的人，不能提拔，弃于乡野，使之失意落魄，助力贼人，难道不是相关大臣的过错吗？”
裴炎们不敢应对，哑口无言，惟有行礼。
举重若轻的一句话，收了多重功效。不提名地点出了裴炎的问题，可能企图趁着朝廷惊慌里应外合的大臣不敢轻举妄动了。
先稳住阵脚，再调兵遣将。武照这才部署军力，前往扬州，平定叛乱。
经此一日，上官婉儿对武照愈加敬服了。武照岂能不知道有人造反，乃是颠覆政权的要害之事，她肯定胸有成竹，有所计议，方才如此轻松。
上官婉儿喜爱读史，史上能有容忍敌方文人之宽阔胸襟者，还有一个大英雄，就是东汉丞相魏王曹操。
军阀袁绍和汉丞相曹操打内战，袁绍的秘书陈琳替袁绍起草的《为袁绍檄豫州文》 ，把曹操从头到脚污蔑了个遍，从家族到生活恶心了个遍。但是，曹操俘虏了陈琳之后，非但没有报复陈琳，还重用了他。
陈琳归附曹操以后，真心实意跟随曹操，愧悔不已。天下敬佩曹操的宽厚大度，贤明人才，趋之若鹜。
18
平定李敬业扬州骚乱，必须派军讨伐，武照下达命令给裴炎，裴炎没有立刻执行。
武照焦急，责问：“兵贵迅捷，为何不火速派军讨伐扬州？”
裴炎并不惊慌，反而摆出凛然神态，说：“为臣正要据此上奏。此番扬州发生变乱，原因非常清楚，乃是皇上早已成年，身体结实，头脑聪明，却没有亲政，这才引起天下不安。庶民百姓，借机抒发大义情感，吵闹一番，也就罢了。
“天后若把朝廷事务交予皇上，根本不必动用大军，起义理由消失，兵乱自然就会迅速平定，一点也不用天后费心。”
武照震惊了，一下子哑口无言。万万没有想到，一向的得力帮手，帮她扳倒了太子李贤，又帮她废黜了皇帝李哲，她也没有亏待裴炎，给他最高的相位，他会带头逼宫，逼她还政于李家。
软肋遭到痛击，武照极为恼怒，众人都感到，裴炎的命运危险了。
果然，闻到血腥味的奸佞酷吏崔詧吃透了领导的意图，诬告裴炎。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裴炎以谋反罪遭到诛杀，“裴炎专案组”又趁机办出了一个庞大的反革命集团，立了大功。
李敬业举兵反武，声称要匡复李唐，应该达到洛阳。可是他却只在扬州这个小片革命根据地窝憋着，后来又要转战金陵，建立自己的政权，变成了真正的谋反。
唐朝官军主将魏元忠趁着风势发动火攻，深夜烧毁了李敬业的营寨，李敬业阵地崩溃，带着少数兵士快马逃奔扬州，后又抵达润州，再继续东逃海陵，打算出江入海，前往高句丽半岛避难。
人若倒霉，天也作对。李敬业走了霉运，连老天都不帮。海上起了顶头大风，把李敬业的船吹了回来。
原本跟从李李敬业的人们，眼看逃不走，改变主意，反戈一击，设立李敬业等人，投降唐朝。
麻烦万端、慌乱不堪的光宅元年总算送过去了，又一个正月在神都洛阳的凛冽寒风中降临了。
为了庆祝平叛胜利，天后武照又改元了，新元“垂拱” 。公元685年，是垂拱元年，垂下袖子，拱手无为而治天下，跟“撸起袖子治百姓”相反。
前废帝、庐陵王李哲，被流放在均州，即湖北的丹江口。
三月二十五日，李哲接到母后签发于三月十一日的诏书，将他改放到房州的房陵，湖北房县。
李哲本来撸起袖子要在皇帝位子上大干一场，没承想“把天下送给岳父大人也无妨”一句话说错，眨眼被撸光权力，废为亲王。
帝位被剥夺，流放于僻荒。得悉二哥李贤被关押在巴州，后来被逼自尽，帝裔携带的生命风险，就像一把尖刀似的，深深刺在他的心里。
李哲没有经历过良好的教育，缺乏应有的个人修养，此一番被活生生地掰直，由不知天高地厚，瞬然间变得惊恐万分。为自己暗淡的命运感到悲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时时刻刻，哀伤不休。
每次听到稍微重点的脚步声，他都认为是朝廷使节，带来了“赐死的命令” ，不由得脸面苍白，手脚发抖。
被官兵押解着，迁移到房陵后，李哲的抑郁症更加恶化。动不动就口说胡言，起身乱走，又是找毒药又是找上吊绫子。
妃子小韦，就是那个曾经年轻貌美，善解风情的韦后，比自家的窝囊男人能干，每次都极力安慰李哲，命运走下坡不可怕，自己失败于自己最危险。
看到李哲又在打抖和翻白眼，口口声声说要自杀，韦妃忍不住斥责了，以空前严厉的口吻教训怯懦的男人道：“天气阴晴无定，人生祸福无常。未来如何变化，是没有人能够预测的。忍耐下去，谁敢说日后没有好转的时机？说不定我们明天就接到赦免的圣旨呢。
“即令没有赦免的圣旨，自己急着去寻死，是愚昧透顶的人才会干的愚昧透顶的事。人自己要死，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反之，只要有活命的机会，就要抓住，反而是死不了的。只要我们平时抱定必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已经无法忍受你的这个样子，每天不是颤颤抖抖等待死神的来临，就是自己要去寻找死神，不想再继续活下去了，是你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
“与其如此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倒不如相信未来，等待转机，愉快地生活。”
不得不说，一席话展示了韦妃不同凡人的气概和胸襟。
李哲原已失去了半个灵魂，得到韦妃的训斥和开导，仿佛附身的恶鬼走掉了，回到了实实在在的状态，而且为小韦的胆识所震撼。
感激和钦佩之余，李哲结结巴巴地说：“太感谢了，真感谢你。我现在不那么恐惧了，往后不再想死，好好等待，等待命运的转变。如果将来能有上天开眼命运转变的一日，都是拜你所赐。假如那么一日来临了，你的任何希望我都会应允，绝不食言。”
李哲也不知道，冥冥之中的神灵在听着他的话，有些话是会为未来带来莫大灾祸的。
不过，身处流放灾难中的李哲和韦妃，只是祈祷自己活下去，所有的子女都能过上正常的日子，做梦都不会知道命运翻盘的喜怒哀乐。
李哲一叶障目，王妃小韦才算看到了现实，不是李哲眼睛里的那么黑暗、悲戚。
在来到房陵的路途上，王妃小韦还给李哲生了一个千金，李裹儿。
这个时候的李哲，已有子女一大群了。长子李重润，韦妃所生，次子李重福，某宫女所生，三子李重俊，某宫女所生，四子李重茂，某宫女所生。李裹儿上面有六个姐姐，三个大的均系宫女所生，三个小姐姐和李裹儿自己，母亲都是韦妃。
据说李裹儿有唐朝第一美人之誉。在父王流放转徙的路上出生，情况窘迫，尿片不够，李哲匆忙中脱下上衣做襁褓包裹婴儿，所以取名为“裹儿” 。
从均州到房陵，一路上崎岖难行，人人视为畏途，大肚子的韦妃在这样的山路坐车，摇摇晃晃，颠颠簸簸，实在是很辛苦，早于预产期提前生产了一个李裹儿。
不久之后的八月，在神都洛阳的东宫，儿皇帝李旦的第三个儿子出生，起名为李隆基。
傀儡皇帝李旦这时也已有了一个女儿和三个儿子。女儿寿昌公主，也是他的长女，生母为刘皇后。长子李成器，皇后小刘所生，次子李成义，宫女柳氏所生，三郎就是这个新来人世的李隆基，是德妃小窦所生。
皇帝李旦，在东宫养尊处优。太后武照，忙碌操劳，主持紫宸殿的每一次朝会，听取禀奏，颁行诏令。
举行朝会的时候，武照在高高的宝座前方垂下一道浅紫色帘帐。表面上文武百官看不到太后的身子，只能看到宝座下的台阶，实际那个紫帐非常之薄，蝉翼一般，有心的男人把帐后女人的体态动作都看到了。
他们也常常看到身材曼妙的上官婉儿，在武照身后站着。
奏事、议事完毕，武照在决议之后，离开宝座，走去内殿。
那个背影，优雅美观，那个御臀，结实轻快，那个腰肢，活络多情，甚至不亚于上官婉儿的姿色，把些个宰相们、侍臣们看得惊讶万分，浑身起火。
文武大臣若有机密要事前往内廷觐见武照，那就没有紫帐了。
哇塞，大臣们猛一看见无遮无挡的武太后，常常忍不住惊为奇迹，因为不仅风姿绰约，貌美色佳，“乍见有如美少女” ，而且就连声音也如银铃也似，充满驾驭年轻男人、壮年男人的活力。
“像神仙一样。”“像女神一样。”
“吃过西王母的仙桃吧？”“李皇上生前的‘炼办’炼制的仙丹都给她偷吃了吧？”
群臣在谈天时，常常会这样设问和猜测。
他们不解，上天为什么会这样厚待武照，让她不老，让她把持权柄，拨弄天下。莫非这正是上天的“数” ，让我等大臣、我等男人来忠于她，服侍她？
议论来议论去，文武大臣对于武照，除了敬佩，便是热爱，甚至幻想，甚甚至于某种不可明言的期待。
这样的朝廷气氛，让上官婉儿无形中愈加钦佩武天后了。
没有看见过武太后的人，下级官吏了，地方官员了，平民百姓了，也由于宫廷传闻的扩散，喜爱起武照来。
武照的威望，不知不觉，像和暖的微风吹遍宫廷、城郭、坊间和野上。
当然，宰相们和侍臣们，知晓“美如少女”的武太后的另一面，那就是劳碌造成的疲倦。
疲倦，怎么办？每天晚上，就寝之前，脱掉外装，洗去胭脂，太监们将烧好的温水倾进红漆大浴盆里，加入兰花及其它有浓郁芳香的调料，沐浴。
武照走进水中，舒适地躺靠在沐浴用的竹制胡凳上，侍女们或者太监们将簇新的白布浸满热水，仔细地擦拭太后的身躯。
用过的白布就不再用了，将来送到掖庭改造为其他用项。
侍女们或太监们不断地更换新布，浸满热水，擦拭武照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有的部位，藏满了美妙的回忆和故事，擦拭和冲洗，会调动很多美妙的思绪，烘托起很多美妙的情绪。
武照喜欢让太监们服务，太监们好像更能体会被服务者的需求，而且，他们给洗浴之后，顺便按摩，也按摩得非常尽心，非常到位。
洗浴完毕，武照躺在专用的保健榻上，由一批懂得皮肤保健知识的侍女，以专门炼制的乳白色油脂，仔细地搓揉皮肤，搓揉到周身柔软，温热，散发出均匀的油脂熔融吸收后的芳香，继而，由另一批宫女给她扑上细腻的香粉。
通身光滑无比，馨香无比的武照，穿上宽大的麻质睡服，由几个太监抬起来，送至垂满了香袋的寝榻上。
养神。此时烛火还燃得较多，光线较亮。
养一会儿神，御医们特制的安眠药汤就送来了。倒出来一点，由值班侍女中的一个小口试饮，然后把药汤恭恭敬敬地喂武照服下。
安眠药汤起效较慢，这时只是躺着，并不入睡，便由上官婉儿坐在榻边，轻声读书，或者读诗，当然都是武照喜欢的，有时候陪着聊天，说话。
武照晚间入睡前的光阴，对上官婉儿来说，最快乐的不是读书，读诗，而是听武太后讲说对事情的看法或意见，要么就是听武太后回述年轻时代的故事。
但自扬州兵乱平息之后的垂拱元年春天开始，上官婉儿深深地感觉到，太后本该轻松愉快的，实际情况反而是情绪愈来愈不安宁了。
武照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怪罪御医，焦躁地表达不满：“到底是处方不灵，还是药材不佳？如果只会调配这种无效的药汤，要考虑更换他们。”
听书、听诗，也成了武照向上官婉儿发脾气的缘由，诗文没选好，声音太大了，“古人也有写得不好的” ，“今晚的朗读没有诚意” ，等等。
这是过去所没有的现象。上官婉儿猜想不出原委。
是扬州兵乱让太后受到的伤害太重，至今尚存焦虑，还是朝臣奏事的内容有让太后困扰难断的，成为睡眠障碍？但是，又都不像。
19
“请教太后，今天晚上读什么？”上官婉儿依从武照的旨意拿来了《诗经》 ，但她不敢轻易选择阅读内容了，谨慎地询问武照读什么。
武照说：“昨天晚上最后读的那首《摽有梅》 ，再读来听听。”
《摽有梅》是《召南》中的一篇。
召南，是周朝左相召公姬奭封地的南部。奭，读作“是” ，李治的前皇后小王的舅舅名字便是这个字。周朝的右相是周公姬旦，左相召公是周公的弟弟。家天下，就是姬旦姬奭弟兄们执掌权力。
但是，由于太过久远，也由于西周分封土地的疆域模糊，姬旦和姬奭的封地至今说不具体，但大致是周公在洛阳之南，召公在镐京之南。《诗经》中收录他们地方的诗歌，把洛阳之南叫“周南” ，把镐京之南叫“召南” 。
召南，是陕南一带，古时候浪漫的京畿之一。
上官婉儿诵读《摽有梅》曰：“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摽” ，象声之词，梅子落地的响声。庶士，是小伙子，当婚未婚的大龄男青年。
梅子落地，叮当乱响。纷纷落下，树头还有七成。有心求我的小伙子，请不要耽误了良辰美景。呼儿嗨哟，良辰美景，良辰美景。
梅子落地，叮当乱响。纷纷落下，树上仅剩三成。有心求我的小伙子，事已至今，切莫再等。呼儿嗨哟，切莫再等，切莫再等。
梅子纷纷，全都落地了，捡拾梅子，得用簸箕。有心求我的小伙子，快快开口，莫再迟疑。呼儿嗨哟，莫再迟疑，莫再迟疑。
武照微微眯着眼睛，说：“这首歌，首句起兴。梅子落地，是说归宿。或许便是唱在梅林旁边。”
上官婉儿说：“当应如是。仲春时节，奔者不禁。少男少女们在春风中，暖阳下，捉对欢会。人皆相得，携手入林。惟此歌者，尚在召唤少男。‘召南’者，哀伤‘少男’也。”
武照轻声笑道：“你这是个鬼怪解释。小鬼精灵！”
上官婉儿说：“召南，少男，最接地气。一是为少男悲哀，不晓得站在梅林路口的女子最是多情，二是为男人数量太少悲哀，有的女子没有得到，便来吟唱心头愁苦：梅子全都落地了，谁人来品尝这一颗呀？”
据《周礼·媒式》记载，先秦时代，在召南地区，每逢仲春之时，当地媒官便让未结婚的大龄青年集中幽会。本诗应当是少女角色在这样的男女自由相会的集体狂欢中吟唱的歌曲，目的是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以寻觅幽会的伴侣。
序言说：“《摽有梅》 ，男女及时也。仲春之月，令合男女。本是顺应人性之律令，少女长成，襟怀正开，尤需‘男女及时’。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
仲春狂欢节，少男少女都要响应周朝天子的最高指示，到小树林里欢会，相合。为的是增加人口。假若没有原因而不听招呼，就要受惩罚。
武照问上官婉儿：“为何咏梅，汝试言之。”
上官婉儿说：“梅子熟于仲春？梅子酸味刺激？”
武照道：“梅者，媒也。男女欢会，媒介为要，必有人、事、物等为媒，方可较快较好进入状态。故而少女因梅而起兴，梅由盛而衰，亦犹男女年齿，今时不能欢娱，时光蹉跎，梅子全都落地，用簸箕撮走，谁还珍惜呢？”
上官婉儿说：“太后谆谆讲解，令婉儿大得长进。”
武照不无叹惋地道：“《摽有梅》 ，女叹男也。世人芸芸，男女二分。有一优秀少女，怅惘于梅林边际。少男之中，竟无明眼亮珠，少女寻觅呼唤，襟怀空虚。梅子黄熟，嫁期将尽，无价青春，流光逝去。能不流泪哭泣吗？”
上官婉儿说：“太后之言，少女心声。夫婿无觅，落梅为比。“其实七兮” 、“其实三兮” 、“顷筐塈之” ，由繁茂而衰落，‘庶士’在哪里？”
武照、上官婉儿和梅林吟唱的少女，无形无意之中结成了统一战线。
原来，老、中、青三个女子，都在思念男人。
“再选一首读来听听。”武照说。
上官婉儿选了几首，武照定了《溱洧》和《风雨》 。是“郑风”中的两首。“郑风”是《诗经》十五国风之一。
郑，作为周朝时期的邦国，存在于洛阳东南地方，今天的河南新郑一片。
古代儒士认为，“郑卫之音，淫佞之乱” ，说明郑地、卫地的民歌，情思丰满，引人开怀。代表作《溱洧》 ，咏唱溱洧河边的爱情，非常优美。
武照做少妇的时候，和李治相拥而眠，就告诉李治，最是喜欢，乃属“郑风” 。
武照认为鲜活有趣，情态栩栩，细心品味，醇厚如饴，便是《溱洧》 。
初春的情人节来临，溱洧春水涌流，男男女女河边欢会，熙熙攘攘，茫茫人海。“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赠花结情，然后‘淫奔’。
溱河和洧河流域，春风和暖的三月的上巳节，草滩宽阔，灌木茂密，最适宜欢会恋爱，铺草盖叶。男女青年游春相戏，互结情好，欢乐无边。
姑娘们穿着艳丽漂亮的衣服，结伴来在溱洧水畔，分散开来，等待男孩子的邀约。
男孩子们精力旺盛，急不可耐，四处奔突，抓耳挠腮。为什么？找“药药” 。
“药药”谐音“邀邀” ，即木芍药，也就是牡丹花。
寻觅到“药药”的男孩子赶紧去找自己心仪的女孩儿献上。美人儿花色相映，柔情蜜意相融。携手挽臂，走进灌木深处，共享芬芳和诗意。
上官婉儿念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武照背诵着续道：“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溱水流来洧水流，春来水涨没沙洲。姑娘小伙儿来春游，清香兰花拿在手。
姑娘邀请逛逛去？小伙儿回说看过了。姑娘说傻哥哥再去一次嘛！
清清洧水河滩外，草地宽大又舒畅。到处挤满男和女，又是笑来又是唱。小伙儿姑娘春游乐，尽情嬉笑喜洋洋，互赠鲜花情意长。
溱水淌来洧水淌，三月春水正上涨。姑娘小伙儿来春游，熙熙攘攘满河傍。
姑娘要求乐乐去？小伙儿答说看过了。姑娘说傻哥哥再去一回嘛！
清清洧水河滩外，草地宽大又舒畅。到处挤满男和女，又是笑来又是浪。小伙儿姑娘春游乐，尽情戏谑喜洋洋，相互调笑情意长。
武照隐忍不住地悄声说道：“他们到草丛里去了，去做他们喜欢的事情了。朕与雉奴，十分魂灵也被他们勾去九分。”
上官婉儿惊讶不置。武太后竟然沉浸在当年的情欢梦境，并且不能自禁地对年轻的女秘书讲了出来。
太后如今年龄，尚如此深情难遣，该是怎样非凡的女性啊？
武照确实陷入回忆了，以丰艳的胸脯和温软的大腿纳获了李治，让动不动就忧郁的李治忘却了烦恼，沉醉在她的天才和技巧里。
由于生育，身体变得愈加丰满和温软。两人坐在春凳上，武照眉含秋水，脸若朝霞，瓠齿微露，动作轻柔，李治上下调弄，云雨行乐，借风使舵，从中快活。
皇上武备充足，力量坚硬，稍加绸缪，便如霹雳雷动。
皇后怀有谋算，丰姿袅娜，迎合盘旋，把个情欢活剧演绎得不行不行、不要不要的。
布云兴雨，恩爱三番，李治歇下来，悠悠地说：“做太子的时候，爱看文章，喜诵诗篇，升格成皇上，连这些趣味也荒芜了。好了，背背你的诗《看朱成碧》来。”
武照搂着李治的头，背诵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从前在树丛里解衣，一心为了你如意。到了感业寺，还整天魂不守舍，恍惚迷离，将红色看成绿色，眼睛都花了。”
李治诚心地说：“论文学修养，谈古论今，与我唱和，宫中女子，谁都比不上昭仪。”那时候武照的职称由才人升格成了昭仪。
武照猛地亲上李治，顺势将他抱着扳倒在榻上：“不为别的，就为我们能像书生们一样咏诗论文。”
武照抚摸着李治，悄悄地告诉他，还有很多独门的房中秘籍没有尝试，往后一项一项地付诸实施。人生在世，贵为皇上，比起平民，更要得到千百倍多的享用。
武照一双纤纤玉手伸到奇妙之处，将个年轻的李皇上捋动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又想快飞，又想刹车，又想直冲猛打，又想曲线致胜……
武照最骄傲的，是每次都能弄出新变化，做出新花样。
时而，如巫山梦中神秘的仙女，时而，又如粗街陋巷野蛮的娼妇，有时，变成喘息和高叫的母兽，有时又变成纯洁、天真的童子。
总之，什么是魅力，女性的魅力？
变幻无穷，恰如一眼汲不尽的泉源，像武照这样，就是。
上官婉儿被激动了，勾起了奇妙无比的幻想，脸蛋红起来，热起来。
武太后粗疏、大略的故事复述，宛如妖幻的魔法，操纵了上官婉儿，让她充满畅想，惑溺其中，怂恿肉体，不愿自拔。
但听武照说道：“风雨之夜，军队的一个将领跑去私会女人。一个女人，在风雨之夜，私会开小差跑来相聚的情人，这就是《风雨》 。”
上官婉儿赶紧捧起《诗经》 ，双手颤抖地打开书卷，找到了古代郑地情人的一夜《风雨》 。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风雨交加冷凄凄，鸡儿寻伴鸣叽叽。风雨之夜见到你，烦乱心绪怎不息？
风狂雨骤声潇潇，鸡儿寻伴声胶胶。风雨之夜见到你，相思之病怎不消？
风雨连连天昏濛，鸡儿报晓鸣不停。风雨之夜见到你，心里怎能不高兴？
上官婉儿说：“《风雨》之夜，情侣欢会，不知不觉，天已破晓，浓情未尽，分别在即，怎生是好？”
武照说：“风雨之夜，水如帘幕，隔开世界，独有二人，但只觉得时光短暂，好事未了。最讨厌，是鸡鸣，夜的封闭，人的欢乐，听到鸡鸣，将告完结。”
上官婉儿说：“不知多久了，他们百般相思，千般怅痛，万般怨恨，一夜如胶似漆，将那相思、怅痛、怨恨，都驱遣而去，心里高兴，不愿分别。”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既见君子，云胡不瘳？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风雨一夜，融融之乐，积思之病，至此而愈，喜乐之情，难以掩饰，复沓疾呼，盖在‘既见’。” 武照叹息道，“若无‘既见’，纵使公鸡唱至八巡，有何趣味？”
上官婉儿好像无法接话，停了一刻，小心翼翼地问还要不要再读。
武照道：“换个大自然主题的吧。情怀愈浓，愈得学会放开，学会走出来。”
20
在内宫中，武照的日常生活一如过去，有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同时又具有开明英主的气氛。
有天傍晚，两名太监用扁担抬来太后沐浴用的热水，看到太后，精神慌乱，脚下一滑，差点翻倒。幸亏他们赶紧扭动屁股，极力保持平衡才没翻倒。可是水桶摇摆时，已有不少热水洒在地上，也溅到了太后的鞋子上。
在场的人紧张万分，偷看太后的脸色，等待太后的决断。
翻倒热水，属于很不吉利之事，出现在御前，而且连御脚御履都溅上了，依自古以来宫中的不成文规定，犯这种侮辱天御之罪的宦官，是要被处死的，连和他搭帮抬水的也跑不了。
众人紧张无比。太后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拼命善后、撅着屁股擦地的太监，摆了摆手，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开始沐浴。
第二天那个犯了侮慢大错的宦官只受到二十大板的最轻处罚。
滑脚的主犯和搭帮的从犯感激不尽，其他人等，也为武太后这种意外宽怀的处置，产生了少有的感动和安心。
洒水事件之后，太监侍女都比过去更小心，更紧张了。
上官婉儿内心很是复杂。她担心这种后宫服务的紧张之弦总有一天会崩断，那就可能有人会因为小事受到重罚。
上官婉儿近距离接触武太后，对武太后的精神和情绪至为了解，她担心，太后的某种不适变成诱发的引子，她也忧虑，御医的诊断及药物对太后用处不大。
上官婉儿聪明伶俐，尚无男人敢来开发，人生实际经验毕竟浅少，偶尔猜想，武太后常有情绪失衡，是不是缺少男人的陪伴？
上官婉儿又自己否定了疑问。因为武太后的年龄放在那里，她还能再“怀春”吗？所以，婉儿找母亲商量。
休沐日，婉儿向母亲郑女士详细说出自己的观察和感受，想听听母亲的意见如何。
郑女士说：“不管太后的身体多么好，精神多么好，终究难逃岁月这一关。女人过了四十岁，就是步入老境了。我的肩膀就常常酸痛，有时难过得饭都吃不下呢。婉儿，给我捶捶肩吧。”
郑女士拥有年龄，却缺乏科学知识。一个小小的肩周炎就把她的狭隘和愚昧暴露出来了。
郑妈的话对女儿一点帮助也没有，她说的，一部分是空话，或者假话，一部分是她自己。
实况是，郑妈还不到四十岁，若在某些后世，还是女人涂脂抹粉主动招摇的时候。
郑妈比武照年轻太多了，然而，无论从对外表的呵护、在意，到精神情操的追求，这两个女性，都在背道而驰。
上官婉儿得不到什么帮助。为母亲捶着肩，想着周围的朋友，谁能够对此事有个诠解，让自己对太后的实际助益不致偏颇呢？
太平公主？李令月？不行不行，为自己的母亲“开处方”她还是太嫩了。
哦，有了，安定长公主。
安定大长公主，乃是原先的千金公主。是先先皇上李渊的第十八女儿，几乎是最小的女儿，在她下面还有一个。
庶出，安定大长公主是一个低等级的宫女为李渊生的。当时太上皇李渊已经很老，太穆皇后窦大妈窦惠也已老了，他们不会生了。
但老太上皇雄风犹在，偶尔宠幸美丽的小宫女，还是能让她们一个两个怀孕的。
安定公主，如今已熬成祖母辈的公主了，比“长公主”还尊，所以叫做“大长公主” 。
虽是安定大长公主，她的年龄却基本上跟武照相似。
安定大长公主跟武太后是很好的朋友，据她自己讲，她比武太后还小，愿意做武太后的干女儿。
你看，在绝对权力面前，为了自保，巴结逢迎，“前前”身份和资格都没有什么分量了，都可以“烟消云散”了。
安定大长公主的第一个驸马是延州刺史温挺，延州即今陕西延安。出嫁时，她大概十四五岁光景，没有生育，温挺就因病死亡，再适郑敬玄。郑敬玄秩级不高，所以安定公主的政治地位是走下坡路的。
虽说是老太上皇李渊的女儿，但由于生母身分低微，排行又是靠近最小，父皇在她非常年幼时即崩了，在皇族大家庭中，安定公主没有享受过好的待遇，没有得到过应有的重视。加之所嫁驸马，一个一个才能和地位都不咋的。诸多因素，使她在姊妹间，以及在年岁相当于她的侄女辈中，都颇不起眼。
然而，安定公主有自己的特点和优点。她生来就讨厌阴森森的沉闷气氛，以出人意表的愉快和俏皮走着自己的路。
所以，其他公主在背后仇恨武照，她却很是另类地对武照示好。
示好，带来愈加频繁的接触，接触，带来愈加深刻的了解与理解。
中年以后，年纪偏长的驸马郑敬玄也去世了，安定公主成了寡妇。
安定公主性格本就开朗，成了寡妇之后，并不愁苦，住在长安的豪华府邸，愈加乐天。
人至中年的安定公主，不愁吃不愁穿，快乐而又悠闲，重视皮肤保养、身体锻炼和收拾打扮，在男女关系上的追求，不仅从未停止，而且光辉灿烂。
据传闻，安定公主私养的男人不止一两个，而是好多个。
只要女性善于安排欢会时间，开垦同一片荒地的男人们也不会撞车碰面。
安定公主夜晚的时光，都跟男人搭伙消费了。
由于男人液体的滋润，安定公主越活越年轻，皮肤光滑细腻，性感又艳丽。
无论以前在京师长安，还是如今在神都在洛阳，贵族女人们，明面上请教安定公主的发型、化妆、衣着、装饰等等，暗地里效仿、追随她的情感生活方式。
这么说吧，年轻华丽，放浪不羁，玩世不恭，闲情逸致，乐于近人，哈哈嘻嘻，使安定大长公主拥有了一种奇妙的资质和魅力。
安定大长公主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对武照不错，和武照建立了与众不同的亲密关系，武照慢慢掌握权柄之后，她又特别欣赏武照的独特魅力。对武照敢于实践的勇气，对武照的各项改革政策与措施，由衷钦佩，对武照高举女权旗帜，堂堂皇皇地临朝称制，让男人们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俯首听命，非常支持。
更加合拍的是，武照和安定大长公主，化妆、衣着、装饰品、香料使用等等，一开口就是共同语言。
可以说，从宏观大端，到女性生活末节，安定公主和武照俩人都是一致的，重合的。
武照当然也有良好的感觉。由皇后变成太后、天后，那些既无学问又无才能的芸芸众公主，只因与生俱来的尊贵地位，就盲目地傲慢缺礼，其中惟有安定大长公主，与自己友情日久，对自己心怀敬慕，忍不住就要对安定公主表示情谊，觉得亲近了。
所以，上官婉儿隐约发现问题，去请教自己的母亲郑妈是错误的，而想到请教安定大长公主，才可能是正确的。
下一旬的休沐日，上官婉儿拜访安定大长公主，坦诚地将武太后近来情神的不安和自己的担心，都讲了。然后，请教安定大长公主，是否有好的方法和建议，希望给出有益的指示。
安定大长公主问：“御医如何诊断呢？”
“御医仔细诊断和研究了，他们说身体上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能是朝廷政务繁忙，太后过于疲劳所致。”
“哦，知道了。”安定大长公主未等上官婉儿说完，就点点头，伸手抱住婉儿纤弱的肩膀，笑了，“这个忙就交给我来帮吧，我有一个很好的方法。你以后就不必再为此担心，只要和过去一样做好你的内史，做好你的文学秘书就是了。”
安定大长公主储藏了一个宝贝物事，准备派用场了。
这个时期，外地涌入洛阳的各色人等越来越多，北市就出现了一个流浪汉，耍把式卖大力丸的。这个江湖人才，颇不一般，没过多久，就成为热门人物了。
神都洛阳，大唐京城，有很多跑江湖的，多出一两个摆地摊卖野药忽悠人为生的特色郎中不足为奇。但是，这个家伙，尽管他的主打药品大力丸也是荞麦面做的假冒货，人却不一样。
这个假的江湖郎中，有许多别于他人的特性。
一般跑江湖的人，爱留长头发，大胡子，穿华丽衣服，引人注意，他不是那种模样。
他三十岁左右，个子高大，体格结实，粗黑的眉毛，大而长的眼睛，还时不时会流露出一些忧郁的气息，鼻梁宽大，嘴唇也宽厚，综合起来说吧，性感。
这样一个男人，放在人声嘈杂、物品混乱的市场上，可惜了。
由于在社稷底层混生活，他那标准的男性形象被糟蹋了，脸被晒得黝黑，手脚沾满灰尘，衣服破旧，黯淡油腻，靠得他近了，想必会有一股臭味，令人难以忍受。
可是，几乎等同于乞丐的这个男子，却有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的广告语别出心裁，不知是不是哪个有机谋的人帮他整的：“大力丸，真给力，吃了大力丸，女友真欢喜！”
这个男子招徕顾客的特技是讲故事和耍棍棒。
看到有人围拢了摊子，他就开始讲。在那古老古老的时候，在那遥远遥远的山上，仙人长年修练，就要飞升上天，想到世人可怜，就留下了这种大力丸。
大力丸神效无比啊，可就是仙人升天三百年后，秘方不知埋没何处，始终没有出现。
这家伙讲故事还知道甩悬念，尤其是女性观众多的时候，他讲得越发上劲。
“今日就到这里，咱们开始验药。大街之上，众人眼前，榻上神药，如何得验？验不得的。但是神都的朋友们，可以半价买回去，夜里相验，明日再来付那余下的半款……”
神都洛阳，北市周围，全是高官显贵，命妇淑女，有的是钱财，有的是趣味，纷纷解囊，嘻哈欢笑地买了他的大力丸。第二天，听故事，付尾款，就又来了。
“本人年幼立志，服务世人，克服困难，到处游山。有一天，在高山之上，看到一只受伤的小鹿，撕下衣襟，为它包扎伤口。这只小鹿，盯着我看，不愿走开，过了一阵，它就跑了。
“几天之后，那只鹿来找我了。你们猜怎么着？鹿角上挂着一本古书。
“取下古书，就着月光，仔细查看，竟然就是仙人大力丸的秘方。”
为了宣传药效，不仅树起与众不同的广告牌，而且走文化路子，讲说传奇故事。装在贝壳里的大力丸，卖得特别火。
有钱的洛阳贵妇淑女，纷纷购买。
“大力丸”为了表示酬谢，便脱掉上衣，露出身上的栗子疙瘩肉，为顾客们比划招数，耍弄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