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第二章 京师雪霁和焦骨牡丹
05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太平公主李令月十一岁。上官婉儿比李令月大一岁，十二岁。
就是说，那个撺掇李治废黜武后的宰相上官仪，已经被诛杀十二年了。他的小孙女上官婉儿，没入掖庭，也有十二年了。
儿童、少年，在宫中生活，接受文化教育，怎么着也比民间好得太多。上官家族基因优秀，上官婉儿陪着太平公主读书又刻苦用功，已是个能诗善文的优秀女童了，人们传扬说，这个婉儿“胸罗锦绣，口吐珠玑，天生奇才，自古无二” ，甚为武天后所钟爱。
雪后初晴，酒后微醺，走出来一望，见庭前有几株腊梅开得正好。
小婉儿说：“腊梅忽然大放，特来助天后酒兴。”李治被朝野称作“天皇” ，武照被誉为“天后” ，耳濡目染的上官婉儿，也是开口就来。
武照道：“此地腊梅既然绽开，想来园中亦应有他花迎雪。传旨备辇，往上林苑赏花去。”
李令月说：“腊梅本系冬花，得了雪气滋润，所以大放。至于别花，开放各有其时，天气甚寒，焉能都开呢？”
武天后道：“各花皆是草木，腊梅既不畏寒，也许别的花卉忽然盛开，亦未可知。”
武天后随即命令备辇。率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并一众太监宫人，同往上林苑群芳圃赏花。
情况果然如太平小公主李令月所言，苑圃中各样花木，多是一派枯枝，莫讲赏花，要求赏个青叶也是难的。腊梅当然在开，其余少数品类，如迎春、水仙者，也孕苞待放。
忽然有个小太监趋过来奏道：“启禀天后，有大花师宋单父请求拜见。”
“嗯？”大花师宋单父？似乎，好像，有点耳熟？这人的名字比较奇怪。但已记不清了。“允准。”
在上林苑监正、监副的陪同下，花木总工程师宋单父向武天后作揖拜礼，唯唯地道：“微臣曾是洛阳北邙山花农，显庆二年，天后和天皇视察北邙山，赞誉小农培育的牡丹，并降旨命小农至长安皇家林苑培植牡丹。感谢天皇天后大恩。”
武照想起来了，显庆二年，李治先行，到洛阳和黄河北岸巡幸，她和神功大师郭行真进行了多日阴阳双修，然后离开长安，三月初和李治在洛阳相会。
洛阳京都苑的负责官员，组织人力，大肆整葺西苑中的十六宫，迎接皇上和皇后入驻。
当时洛阳西苑显仁宫的牡丹，是洛阳最好的牡丹。显仁宫以自家拥有洛阳最早的牡丹而自豪，也有花师编制和花木园艺拨款，培育的牡丹，虬枝嫩叶，花大如盘。
武照记得，她和李治观赏了好几个出奇的品种，至今想起，如在眼前。
金丹黄，一种千叶黄花，千叶就是“千层”的意思了，深紫檀色的花心，衬得外缘的花瓣极为鲜艳。近花蕊处，绕心一圈，有一匝旋瓣，最奇特的是，与花蕊同色，仿佛给花蕊染色了。
旋瓣这种蕊瓣化的形状状，色彩，有人称为“间金” ，说旋瓣是花蕊变成的。
有人把金丹黄叫“金楼子” ，“蹙金楼子” ，意思是瓣层多，花朵厚，中间高。
锦帐紫，紫色品系中最高贵、最好看者，以其朵面硕大、色彩美艳之故。花瓣分层特别多，俗谓千层花，有人想知道最厚的花有多少层，数到七百多瓣。
锦帐紫花朵大如盘面，可达八、九寸许。中间碎瓣堆积，整体突起，如大钟之状。花心梅红，往外肉红、淡红，深浅过渡匀称。
十六院，很是出名了，隋朝时期，是江都小美人来到洛阳集中居住的地方。
武照记得，她和李治巡视了修葺一新的十六院。曲径弯绕，花木幽深。其中有座院子，门首的石砌小花坛尚在，坛中红牡丹犹在孤独盛开。
游览芳华苑，当晚即在显仁宫的寝殿体验男欢女爱的美好情绪，武照和李治甚是兴奋。
芳华苑的位置，在洛水川间，也就是洛阳盆地之中，气候闷热，牡丹开得相对早一些。牡丹殿春绽放，花期本来就短，还没几日呢，便热蔫了。
洛阳城北的北邙山，地势较高，土质，沙黏合度，酸碱适中，吹着凉快的小风儿，利于植物生长。川中牡丹萎谢凋零了，北邙山上的牡丹，开得欢实。
所谓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说的不是洛水、伊水、瀔水边的沙滩土，而是北邙山坡上的黄土。
离流水较远的洛阳川，土质适于牡丹生长，但川间的土，是水和风岁岁年年从邙山上“搬运”下来铺在那里的。
北邙山的海拔大约三百米，比洛阳川高出三个一百米。三个一百米，对于气温敏感的牡丹而言，是三个小等级。因而，北邙山上的牡丹，不但比洛阳川的牡丹晚开三三见九日，而且花期也长出三五十五日。洛阳宫和芳华苑的牡丹谢了，北邙山上的牡丹正适于观赏。
皇家和贵族喜爱牡丹，风气渐渐渗入民间，北邙山既是牡丹生长的“最宜”之地，民间养花育花高手也应运而生，神朵仙葩不断出现，惊喜洛阳，名播天下。
北邙山历来是关东著名的瑞峦福地，累代奉其为尊。驾临北邙，自是上选。
李治和武照行动起来，北上邙山赏花。
洛州司马狄仁杰尽心安排，服侍皇上和皇后，拂着春风，映着朝阳，到了北邙山头的翠云顶。
翠云顶旁边有两个村子，一个谓之“宫右” ，一个谓之“观左” 。盖因村庄各位于上清小宫和青牛小观之一侧也。
上清宫是半掩半藏在槐树林中的一座小小的仙宫，青牛观是上清宫下面不远处山坡上的一座小小的道观。
“宫右” 、“观左”两个村子，家家栽植牡丹，多有牡丹花师花匠，奇花异卉也常常出在他们的花田。
狄仁杰等安排了观览路线，也先组织了村中长老和牡丹胜手，觐见皇上皇后。
接见长老和牡丹技术员的地点，在翠云顶上一座旷大的空屋。
“宫右”和“观左”的长老和牡丹技术员们孝敬皇上皇后以新熟的樱桃，鲜红小巧，晶亮欲滴，赢得了皇上和皇后的夸赞。品过樱桃，牡丹花农们请李治和武照观览他们培育的各种牡丹。
北邙山牡丹名不虚传。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双色的，重瓣叠楼子的，确实硕大养眼。
非常出奇的是，专家说：“牡丹乃是神花，知道圣上圣后驾临，提前开出了双头牡丹。并蒂双头，均衡盛开，以前从没有过。”
狄仁杰聪明地接话说：“前所未有，正应了当今圣上和圣后，可称‘二圣’ 。”
武照心间忽然一阵惊喜，为小狄点点头，快步走到牡丹树前，拉过双头牡丹贴在额角，比比划划。李治说好看，甚是好看。
长老代表赶紧率领众人拜舞行礼，说：“神花圣后，应受参拜。”
李治问是谁人培育的这种双头牡丹，禀报说是花匠宋单父。于是命宋单父到前面来。原来是腼腼腆腆一个男人。
武照问宋单父用的什么特殊的法术，培育出如此神奇的“二圣”牡丹。
宋单父说：“禀报皇后，鄙人八月二十三日早上起来就到牡丹田头牡丹树前敬拜，烧香，许愿。”
长老代表补充说：“所有种植牡丹的人，都会在八月二十三日为牡丹烧香许愿，宋家牡丹出了双头好花，想是至虔至诚的缘故。”
为何要在八月二十三日到牡丹田头牡丹树前敬拜，烧香，许愿？长老说，八月二十三日是牡丹的生日，是牡丹仙子娟娟下凡，巡视到北邙山，北邙山上忽然出现“紫斑牡丹”的吉日。
李治当时即命狄仁杰采办牡丹仙花双头牡丹，欲以赏赐有功之臣。
武照说：“花师宋单父培育‘二圣’牡丹有功，朝廷应予重用。”
宋单父赶紧拜谢皇后大恩。长老们和花师花匠们也一同谢恩，说朝廷重用翠云顶花师宋单父，是宫右村和观左村，也是翠云顶和北邙山的荣耀。
当时跟从皇上皇后的朝廷食货监花木果蔬司的官员，立即“认领”了宋单父，说：“请宋博士做好准备，离开北邙山，到更高的岗位上工作，跟我们一起为大唐花木果蔬事业效力。”
兹后未久，“二圣”牡丹培育人宋单父就到京师长安皇家苑囿做了花木师，为大唐朝廷最高领导培植花朵硕大、颜色丰富的宫中牡丹了。
当年的小宋，十八年后，已然成了现在的老宋。
禁苑花木工作，宋单父兢兢业业，牡丹栽植技艺连年大进，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已然带过不少届了。得悉武天后率公主并一众宫人寒雪之后前来圃中赏花，即刻过来觐见。
武照问宋单父道：“莫非牡丹只能绽放在暮春，汝为皇家花木博士生大导师，竟无技术让牡丹在冬季盛开？”
宋单父再拜回说：“花木植物，生长守时，顺应季节，当无问题。然而，科学研究与时俱进，群芳圃已有火炭加温等可靠成果，天后降旨赏花，自可令牡丹十天半月迎风盛开。”
武照一听，喜不自胜，触发了一个想法，觉得在朝野树权立威的宝贵机会又来了，曰道：“若如此，即听命：天后有旨，限禁苑牡丹十日后开放。火炭催花之事，严加保密。但有泄漏，格杀不贷。”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随行于武照身侧，见皇后回忆、沉吟许久，忽然解颐，命令宋单父严冬催花，而宋花师胸有成花，尤其让他俩惊奇。
武照降旨，严加保密，但有泄露，格杀勿议。
那么，皇后借着酒兴，颁旨命令牡丹违拗节令，凌寒盛开，是不是能实现呢？
服侍在武照身后的宫中侍女们窃窃私语。
这个说：“天后权威，天地畏惧。宣过圣意，牡丹自然要开了。”
那个道：“牡丹仙子娟娟，乃是一位善良的女性，亦当垂鉴下情。花师花工既然从命，仙子不忍他们限时失败受罚，定会号令盛开的。”
李令月说：“看宋花师的自信之态，让牡丹如时绽放，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困难？”
上官婉儿说：“史籍中有记载，说‘汉兴至哀、平、元、成，尚宫室，崇苑囿，孝哀广四时之房’，‘ 四时之房’就是温室设施，‘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既然温室栽种蔬菜在汉代就有了，宋花师让牡丹随人心意盛开，就不是没有可能吧。”
06
在温室里生火，使土气蒸发，郁暖而养之，强使先时成熟也……
既然汉代就可以使用大棚养植反季节蔬菜，唐代在严寒时令开放牡丹，配合一下皇后的政治计谋，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啊。
武照有意借醉下旨，命宋单父等以烟火熏开牡丹，上演一出“上苑催花” 、“天后之威”的盛剧，显示她执掌极权的合理性，与一千多年后的人们大肆造假迎接上级检查是一样的。
天公作美，第八第九日，又降下了一场大雪。
宋单父等牡丹花师在天后之前夸过海口之后，预备炭火千盆，选了五百株牡丹，以布幔围起来，每株脚下置放两盆，燃烧催花。
武照派太监到上林苑查问。太监们代天后视察，仰头撅尾，跋扈极了。鼻子闻到炭火炙烤的味道，香喷喷的，夸奖宋单父等“倒也有点成绩” 。
听着！天后限定时日即到，天后大驾光临之时，在鼓乐声中，汝等掀开布幔，定要万紫千红啊！
宋单父等额头汗珠涔涔，汇报说，按照圣旨，牡丹定会盛开。不过火势不敢太大，请回禀皇后，宽限三日，花会开得更好。
太监回宫禀报，武照说：“宽限三日，就宽限三日。宋单父说的‘十天半月’，也是个大概期限。且再等待三日，本天后即率领文武众臣，前往观赏。”
又过了两天，估计牡丹要凌寒绽放，武照高兴，午餐中饮了酒。
午后，依然在半醉之中，诗兴发作，命太监备好金笺香墨，提起笔来，想了一想，在那笺纸上，醉笔草草，写出四句诗来。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归。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催。
御宝既成，墨色淋漓，掺夹飞白，蔚成气势。
武照召来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看，两个女孩夸赞不绝口。随后武照命令太监拿到上林苑内张挂。并命御膳房，明日预备赏花酒宴。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佩服了，吃惊上林苑中牡丹竟然“遵旨盛开”的奇迹。俩女孩商量着，结伴暗中到上林苑中看看吧？
好。走。坐着小轿子，在几个侍女陪同下，到了上林苑。
苑监、宫监和花师都紧急集合，去学习太监送来的天后诗作了，守卫帐幔的几个小园丁奉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观看。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未看到布幔帷帐内牡丹开花的情状，却闻到炭火炙烤植物的香味极是浓郁。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皱着鼻子，相视而笑。
“此种扑鼻焦香，倒也别有风味。”上宫婉儿向李令月轻轻笑道，“向来公主最喜赏花，可曾闻过如此异香吗？”
李令月轻轻笑道：“据此看来，洛阳花师不独育花，还会炮制药料哩。”
两人退过来，上官婉儿问：“请教公主，所说是何药料？”
李令月笑道：“好好的牡丹，不去以水浇灌，却用炭火来炙，岂非六味丸所用的炙丹皮乎？”
上官婉儿也笑说：“千万别把牡丹炙枯了，只好开个丹皮药材店啦。”
李令月又笑道：“今日催花，与众不同，纯用火攻，可谓‘霸王风月’。”
两个小姑娘戏耍一阵，由于没有见到苑监、花师，不能掀开帷帐观赏火中的牡丹，只好乘辇返回。
走了一会儿，出得林苑，路道宽阔了，太平公主要辇夫和上官婉儿的小辇并在一道行走，好对着辇窗，说话聊天。
李令月问上官婉儿道：“闻得你春夏之时，在学课中作文，将各花分为‘十二师’、‘十二友’、‘十二婢’之类，未知何意。趁此路上清闲，何不将其寓意谈来听听呢。”
上官婉儿道：“偶尔游戏，游戏文字而已。倘说的不是，公主莫要发笑。”
上官婉儿这位女孩，善于学习、善于思考在宫中是 出了名的，李令月提到的“分花理论”确实他她整的。把她所知道的花卉分成了上中下三组，上组称“十二师” ，中组称“十二友” ，下组称“十二婢” 。
所谓师者，花品列为上等。即如牡丹、兰花、梅花、菊花、桂花、莲花、芍药、海棠、水仙、腊梅、杜鹃、玉兰之类，或古香自异，或国色无双。
上官婉儿说：“十二上品，当其开时，虽亦玩赏，然对此态浓意远，骨重香严，每觉肃然起敬，不啻事之如师，因而叫作‘十二师’。”
品列中等者，也有十二种。如珠兰、茉莉、瑞香、紫薇、山茶、碧桃、玫瑰、丁香、桃花、杏花、石榴、月季之类，或风流自赏，或清芬宜人。
上官婉儿解释：“中十二品，当其开时，凭栏拈韵，相顾把杯，不独蔼然可亲，真可把袂共话，亚似投契良朋，因此呼之为‘十二友’。”
品列下等的花卉，也有十二种。如凤仙、蔷薇、梨花、李花、木香、芙蓉、蓝菊、栀子、绣球、罂粟、秋海棠、夜来香之类，或嫣红腻翠，或送媚含情。
上官婉儿道：“此十二品，当其开时，不但心存爱憎，并且意涉亵狎，消闲娱目，宛如解事小环一般，故呼之为‘十二婢’。”
李令月说：“你把三十六花，借师、友、婢之意，分为上、中、下三十六品，颇有意味。”
上官婉儿说：“花卉品类虽多，或产一隅之区，见者甚少；或乏香艳之致，别无可观。故而不取。惟此三十六种，可师，可友，可婢。”
李令月道：“然而据我看来，其中似有爱憎之偏。即如芙蓉，应列于友，反列于婢，月季应列于婢，反列于友，岂不失序吗？”
上官婉儿道：“芙蓉娇姿媚态，外貌好看，奈何朝开暮落，其性无常。如此之类，岂可与友？月季之色，虽然稍逊于芙蓉，但四时常开，其性持久，如何不是好友？”
两个小姑娘虽然未看到严寒牡丹遵旨盛开，却一路上就花卉品级说说道道，也不觉得空乏，回到宫中，看到太监飞奔回来报告天后，上林苑苑监、群芳圃圃监、花师、花工，学习天后诗句“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归。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催” ，备受鼓舞，他们汇报说，牡丹俱已放叶含苞，顷刻就要开花。
牡丹也晓得天后厉害。得到火盆伺候，便欲遵旨大放。
武天后听了禀报，即向京师文武百官传颁懿旨道：“天后赏雪，偶尔高兴，曾降敕旨，令上苑牡丹开放，以供玩赏。牡丹已遵旨，于明日黎明开放，即着众臣，可至上林苑，随天后一道观赏，共乐。”
京师官吏，奔走相告最新最高指示，相约次晨，跟随天后，观赏严寒季节奉旨盛开的牡丹。
翌日天尚未亮，后宫中就热闹起来了。主要是穿戴，化妆。武照李令月母女，由侍女们选服饰，上妆容，上官婉儿在自己和母亲所住的别院，整饬自己。
早膳。启动车杖，赴上林苑群芳圃。车杖后面是地奔的太监和宫女。
武照心情大好，不时地撩开车帘，巡看雪野风景。
宏大的林苑，最初建置于汉代，至唐有所扩修，地处渭河两岸，面积非常宽阔，好在群芳圃离长安尚近，又是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常来赏花的地方，两个少女路途熟悉，有时随行在皇后车驾后面，有时落在后面较远，下来走动一番，欢闹一番。
文武大臣中有积极性高的，要观赏牡丹应旨绽放的奇迹，随在后面，迤迤逦逦，也都甚是兴奋。
快到群芳圃的时候，很多人迎着皇后的懿驾，踏雪走来。
上林苑的监正、监副，很多园卒，押解着大花师宋单父及一帮助理花师、小花师，求见武天后。
他们禀告说，一夜之间，炭火连燃，竟将帷帐之内几乎催开的牡丹尽数烧蔫了。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听知情形，吃惊不小。这个差不多等同于欺君之罪啊。
她俩前几天来踩过点，闻到烧烤植物的气味甚大，就已有所疑惑。要么是帐帷之内的牡丹距离花期太遥远了，宋单父等不得不加大火力，猛烈催逼，要么是管理火盆的小工失误渎职，已经烧坏了还不知道。现在整出这么大一个纰漏，皇后已经来了，禀报说牡丹被烧了。
宋单父和他的助手们只顾请罪。
监正代理禀奏道：为了牡丹今晨开得又大又艳，昨宵上林苑催花博士们，在宋单父博导的率领下，不停地加炭烧火，整宵不曾合眼。谁承想，谁承想啊，天将亮时，突起大风，有火盆燃着了帷帐。由于连续架火十余日，园圃中的牡丹已较干燥，霎时风助火势，烧作一片……
诏命百官观赏牡丹的懿旨昨日已经颁放，牡丹却燃火而没，岂非荒唐，荒唐，大荒唐。
武皇后气得火冒三丈，半天没有说话，命令有司，查询情状。
可是，园圃已经燃火，作为大唐“天后” ，再发大火也是于事无补。
小太平公主李令月，忽闪着眼睛，说上官婉儿：“该不是诺言兑现无望，有人蹬翻火盆，酿成如此后果吧？”
上官婉儿赶紧劝阻李令月，说：“公主推断，不无理由。然而催花事体至大，谅也无人胆敢违拗圣意，犯下纵火之罪。”
武天后本欲大发其火，最后还是隐忍了，训斥宋单父：“看汝此次催花，明系玩乎失误。立即贬逐汝归回北邙山，并将烧坏之牡丹，打捆背走，不使那些牡丹焦骨留在京师，惹人讨厌。”
仁慈的天后，没有对上林苑监正、监副和花木总工程师宋单父治罪，只是贬逐老宋背上“焦骨牡丹”回到他的老家洛阳北邙山，皇家园囿总工程师的饭碗从此敲掉。
赶紧再发懿旨，宣布：天后倾接天皇指令，准备起驾东行到洛阳举办“先蚕典礼” ，所颁“赏花懿旨”取消，文武百官，各司其职，无需乱动。
武皇后贬逐花师之事，后来不知怎地衍生出了“贬逐牡丹”的传说，讹误甚多，说词甚繁，不一而足。
美国多时，武照做了各种准备，将朝政交予太子李弘，驱动车杖，率领众多大臣，三月十三日，到达洛阳，于乾元殿与天皇李治相会。
这年是上元二年，公元675年，早春，两人真的分别在洛阳举办了“先耕典礼”与“先蚕典礼” 。
07
唐朝中期的边境，几乎没有安静过。尤其是西域，吐蕃长期的骚扰侵犯。
唐军进攻，吐蕃退回去，唐军歇气，吐蕃又打过来，往复循环，似乎没有休止。
远征西域的唐军，中土兵士，不善骑马，在荒原上，不会辨别方向，觉得没有着落。吐蕃一旦发现唐军破绽，便发动进攻，眨眼间势如破竹。
告急奏文，求援表章，不断传到大唐朝廷。
吐蕃的大酋长，吐蕃叫做“赞普” ，名芒松芒赞。这个芒松芒赞患有重病，唐朝仪凤元年，公元676年，由其儿子赤都松赞代位酋长。
赤都松赞只有六七岁，一应军政大事，由其大相论钦陵和赞悉若操控。
论钦陵的吐蕃名字叫噶尔·钦陵赞卓，赞悉若的吐蕃名字叫噶尔·赞悉若多布。这两个家伙都是战争狂人，酷爱打打杀杀，联合西突厥残余势力，屡犯唐边。
吐蕃甚至派遣了一个武装使团，驻在四川盆地边缘，派遣凶相毕露的使徒送给唐廷最后通碟，以傲慢的口吻要求李治和武照把小女儿太平公主嫁给吐蕃患病的酋长芒松芒赞。如果唐廷接受这个条件，吐蕃就答应讲和。
可能，吐蕃人想的是，唐廷小公主嫁给吐蕃的病酋长，一“冲喜” ，病就会好起来。
其实，吐蕃不光通讯落后，使臣在外，连基本的徒步联络也没有，不知道病酋长前不久已经死去了。
李天皇严词拒绝。吐蕃使者听说唐廷实质上是武天后在摄政，便要求到东都洛阳，面见天后，陈述娶亲的外交要求。
吐蕃使者到了洛阳，觐见武照，重复其请。
武照大怒，斥责道：“如此缔结和约，断无可行之理。尔等早早死心，归降唐朝，否则大军碾压，悔之迟矣。”
唐廷一不做二不休，征募关西陇上多州兵员，尤其是善于骑射者，持续发往西域，充实作战力量，势欲挤压吐蕃，逼其缩回拉萨一带地方。
这年，太平公主李令月一十二岁。
计算起来，李令月是李天皇的第四个女儿。在她之上，有三位公主。大的两位，是异母姐姐义阳、宣城二公主，她们都是萧淑妃生的。第三位，是武照所生的幼时暴毙夭折的安定公主。
故而，事实上太平公主等于武天后的独生女，又是中年以后所得的“老幺”女儿，自然备受宠爱。
历史记载，太平公主“阔额” ，倒三角形脸，皮肤粉白，从容貌到身材，都特别类似乃母武后。个性也非常相像母亲，聪明伶俐，胆大心细，随机应变，招数离奇。武照对近身侍女们说：“此女类吾。”这孩子像我。
武后宠爱太平小公主李令月，比宠爱皇子们多了无数倍，名副其实当成了掌上明珠。
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粉嫩如花的女儿，才十二岁，嫁给远在西域天外的蛮族酋长，魔鬼人物，不等于把美玉丢进粪坑，鲜花插在牛屎上吗？
吐蕃无礼要求，绝对不能答应。
吐蕃相臣摄政，居然敢提出这样野蛮无理的要求作为讲和条件，说明其实力不容小觑，也让小太平公主蒙受了一种拂之难去的晦气。
为了消除灾邪，武照安排小太平公主进入“女冠之道” ，成了一个女道士。
和尚，是佛教人士，道士，是道教人士，他们最大的不同是“头发观” 。
佛人认为，头发包括胡须是烦恼之源，应予剃除，道人认为，头发和胡须生于天然，长于天然，应该好好保护，封山育林，梳成独特的发髻，再整个方形的道帽，戴起来。
道人身穿青蓝色宽袖衣服，脚蹬轻便布鞋。
如果太穷，备不起行头，那就“嬉皮”一点也无大碍。
地位较高的道士，所穿的法服叫“太上化衣” ，也是相当豪华的。
皇帝的女儿太平公主，作为女道人，所穿是以丝锦织成的华丽道服。头上戴着黄金道冠，以红玉、碧玉、珍珠、翡翠等作为装饰。
女道士头上戴着特殊的道冠，故有“女冠”之名。
太平公主成为女冠，是名义上的，没有送进任何一座道观去“修行” ，仍在宫中生活，和以前没有两样。
李令月只有十二岁，穿戴起道家的一套，娇小玲珑，像小演员一样可爱，像蓬莱山头的小仙女一般有味道。
太平公主的府第，叫领政坊，也改名了，叫“太平观” 。
李令月的好朋友，小闺蜜上官婉儿，这时候十三岁了，亭亭玉立，鲜嫩如花。她的祖父，前宰相上官仪，帮助李治罢黜皇后武照失败遭到诛杀，小孙女婉儿当时年仅一岁，父亲也受了死刑，由母亲抱着，进入掖庭宫。
上官婉儿的母亲小郑，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宰相上官仪家的年轻媳妇，过惯了优裕日子，刚进掖庭宫做奴婢的时候，受不了辛劳和悲苦，尤其厌恶和反感后宫奴婢的身份。但是，小郑除了抱着怀中的小婉儿暗自饮泣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时间流逝，习惯渐成，小郑最后慢慢地看开了。既然天命如此，悲叹自苦，有什么用呢，就认了吧。
幸好上官婉儿是个女孩子，若是男儿，一定会被流放岭外，那么弱小，会死在路上。即使侥幸保住一命，长大成人，这辈子也绝不可能有再见母亲的机会。
正因为上官婉儿是个女孩子，才能够留在身边。
掖庭奴婢，困苦劳碌，母女还能够厮守在一起，度过日日夜夜，上苍的安排，也不是特别坏。小郑在情绪上认可了，反而奇怪地有点感谢命运了。
上官婉儿是母亲的精神寄托，小郑女士希望女儿能顺利成长，女儿长高了，知识增多了，都使她做母亲的苦中有了乐趣，熬过漫长的岁月。
掖庭宫里，成年女性彼此竞争，勾心斗角，但不少人对上官婉儿这个弱小的女孩儿，这个聪慧的女孩儿，这个活泼可爱、天真无邪的女孩儿，都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喜爱。
尤其是那些没有男性无法生育的女性，以及生理上无法成为父亲的太监们，在特殊的喜爱感情中，都将上官婉儿当做呵护的小对象，使得她能顺利地成长。
上官婉儿生相美丽，聪慧可爱，而且记忆力超群，母亲小郑学识和教养都很高卓，从女儿很小就亲自担当家庭教师，启蒙开悟，遍教群书。
小郑的知识教完了，女儿全都学会了。上官婉儿边跟着掖庭的其他小使女，同去宫中的习艺馆，跟博士女官学习各种知识。
进入习艺馆的上官婉儿，立刻崭露头角，成为博士女官们的得意门生。她们长久没有带过令人惊喜的学生，上官婉儿是第一个。
经书，史籍，甚至书法、算学、吟诗、作画、弈棋、弹琴，以及宫廷礼节，这个出色的女孩儿均有骄人的成绩。尤其做诗，更有非凡的才能。
教学乐趣和教学成就空前巨大，让博士女官们觉得眉毛高三分。
上官婉儿的优秀，不久就传到武天后的耳朵里。
把她召来，试她一试。武照这样想。
上官婉儿蒙武天后所召，要去觐见了，掖庭局特地为她准备了一套制服。上衣，裙子，胸前还挂上了领巾。头发的样式也梳得颇为奇特，和一般宫女不一样，是双髻。
打扮好了，小婉儿俨然一匹年轻的羚羊，敏捷地到处走动，人人叫好。
武天后已是实质上的朝廷主人，加之其脾气凛冽，第一次觐见的人，慑于威严，即使堂堂正正的壮年男性，也难免有几分畏惧。可是小仙女上官婉儿一点都不害怕，举止大方自然，又都合于礼法。
在掖庭宫婢间长大，居然有如此胆识，以及端正、优雅的举止，实在出人意表。
测验上官婉儿的学识程度，提出相当高深的问题，她也能琅琅作答，毫不迟疑，像嫩竹一般直爽，且于柔软之中又蕴藏着不凡的智慧。
武照平素在朝廷听到大臣们的说话，反映的是他们的头脑简单、反应迟滞，听入耳中的是高谈阔论，或者老掉牙的废话。在内宫服务的侍女们呢，多半其蠢如猪，其语言粗鄙低下，让他们簇拥着，既无趣，又厌烦。
眼前的上官婉儿，比想象中还聪明伶俐，甚至比在小太平公主身上感受到的惊喜还要多，当然，太平公主小姑娘小着上官婉儿一岁呢。
执笔写字。上官婉儿的书法，强劲、雄浑，不似出自少女之手。
武照掩不住内心的兴奋，极为赞赏，暗自慨叹：“此女绝非凡骨。”
如果把这名少女留在身边，悉心指导，培养成有用的秘书人才，日常庶务一定能处理得更为迅速、妥善。
另外，武皇后“爱才若渴” ，也想尽量让自己喜爱的上官婉儿更好地学习、充实，绽放她应有的光芒。
于是，立刻命婉儿离开掖庭，充任见习秘书，“常侍天后之侧” 。
对于上官婉儿的母亲小郑女士来说，女儿成了天后的工作秘书，当然是意外的荣耀。
只是从此以后，不能和女儿住在一起，难免孤独寂寞。但一般家庭的女孩儿，到了这样的年龄也差不多该出嫁离开母亲了。这样一想，便全成幸运的感觉了。
那么，作为母亲，郑女士惟有祈求上苍，保佑女儿有远大而辉煌的未来了。
郑女士做完了掖庭侍婢该做的劳务，一个人回到住处的时候，比之往常，更易思想往事，当年发现自己怀孕时候的一个梦，一次次被复习起来。
孕妇往往比较敏感，做个梦，就赶紧查问比附之意。怀着婉儿时，做的梦很离奇。梦里一个巨人，飘飘悠悠，自天而降，站在她的面前，交给她一杆巨型的秤，说道；“可以此称量天下。”
醒来后，觉得出奇。第二天找遍所有的占梦资料，没有解释。向丈夫上官庭芝讨教。因为“称量天下” ，可不是闹着玩的。
丈夫也感到事态严重。可这样一个梦，又不便到处请教答案。思来想去，命令小郑说：“一个梦而已，忘掉它好了。”
郑女士就想了，腹中的小生命，准定是个男孩，“称量天下” ，就是跟他祖父一样成为宰相，名垂青史。这个梦是个预言。
整个孕期都以为腹中是个男孩，生下来却是女儿。
没过多久，上官仪坐罪，家破人亡的惨祸铺天降下。女儿的祖父、父亲全都丧了命，其余亲属驱往岭南，再无归期。
当郑女士抱着幼小的上官婉儿进入掖庭时，心中就泛起了那个梦。
原来是个反向的征兆，并非“称量天下” ，却是家破人亡。一个坏梦，噩梦，赶快忘掉它吧。
掖庭岁月，十三春秋，无论多么难捱，终是捱了过来。婉儿突然得到了陪侍皇后的荣耀，那个奇怪的梦又在郑女士心中涌动，她又来悄悄地重新诠释了。
莫非这个独苗女儿，真地会应验“称量天下”的贵兆？
武后，是夺走刘女士公爹上官仪和丈夫上官庭芝生命的魔鬼，现在，女儿又要常侍于这个魔鬼的身旁，刘女士由不得又感到双重的恐惧。
恐惧之一是，聪明而好强的女儿，会不会偶然引起武照的愤怒，陷入和她祖父、父亲相同的悲惨命运？恐惧之二是，婉儿知道武照是上官家的仇人，婉儿若盲目地由着性子，伺机报仇，但有蛛丝马迹，便会惹出杀身大祸。
上官婉儿刚刚懂得一点世事，有天晚上，很认真地问母亲，自己的父亲是谁。
郑女士非常紧张。她已经思忖过无数遍，待女儿长大，把家族灾祸的实情告诉她。没想到女儿的询问来得这么早，这么快。做母亲的，难免恐慌和失措。
08
小郑女士带着幼女上官婉儿，刚进入掖庭的一年半载，血海深仇常常害得她日日啼哭，夜夜难眠。
睡不着的时候，她胡思乱想。拼命，复仇，即使取胜不得，能在敌人身上砍一刀，也能发泄胸中的怨恨。
所知道的历史上的复仇故事，被她一个一个地翻出来。
周朝战国时期，魏国人范睢投靠大夫须贾，做门客。须贾带着范睢到齐国混事，齐王不待见须贾，却甚是赞赏范睢的才干。
须贾心里很不爽，我带你混事呢，怎么你比我还吃香？
他们回到魏国后，须贾向魏相魏齐告密，说范睢私通齐国，出卖魏国。魏齐把范睢抓起来毒打，肋骨打断，牙齿打落。
范睢装死，才停了挨打。却被用破席子一卷扔到厕坑中，让宾客们便溺到他的“尸身”上。
范睢深夜逃脱，后来到了秦国，改名张禄，得到秦王信任，拜为相国，封为应侯。
魏国派遣须贾出使秦国求和，范睢身着便衣到宾馆见须贾。
须贾一见范睢，大惊失色，恐慌地问：“范叔无恙乎？现在何处高就？”
范先生你身体无碍吧？如今在哪儿做官？
范睢说：“哪里有什么高就，为人当差而已。”
须贾问说：“秦的国相张禄，先生知道不？”
范睢说：“我家主人跟张禄相熟，你若想见张君，某可为君引见。”遂叫了一辆大车，载着须贾，到得秦国相府。
范睢说：“某为君通报张相国，君且稍候。”就进去了。之后久久不出。须贾等得着急，问门卫：“范先生怎么还不出来？”
“什么范先生？这里没有范先生。”门卫说。
须贾说：“刚才和我一同乘车来的那个范先生，说的就是他啊。”
门卫说：“那是我们的相国张先生，你怎么胡说八道？”
须贾这才明白原委，惊惧极了。当年诬陷范睢，借刀剐人，差点整死了他，如今犯到他手心了，他若要我死，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吓出了几层鸡皮疙瘩的须贾，赶紧“肉袒跪行” ，脱光衣服，成了一块肉，跪着行进，请门卫通报谢罪。
范睢穿着相服出现了。须贾叩头如捣蒜，连声骂自己有眼无珠。
午时范睢设宴，招待诸国使臣，给须贾面前摆了个马槽，装的是草豆饲料。
范睢哈哈一笑，道：“魏国也想求和？拿相国魏齐的脑袋来求吧。”
魏齐当年羞辱和毒打范睢，范睢没死，报应来了，急忙逃往赵国，投靠赵国的国相平原君赵胜。范睢又逼迫赵胜交出魏齐。魏齐走投无路，自杀而死。
这仇报得一波三折，然而最后何等痛快啊。
武照是唐朝的皇后，唐朝早已不是周朝时代列国纷立，相互抗衡的状态，列国时期走到哪里均可一展宏图，唐朝到处都在集权归一的朝廷治下，你在这里没辙，到哪里同样没辙。
那么，楚国的眉间尺，遇上侠士晏之敖，却是报了深仇大恨的。
楚王命天下第一铸剑名师干将与其妻莫邪为他铸剑。夫妻二人历经三年，铸成雌雄两把名剑。
干将把雌剑献给楚王，楚王怕干将再为他人铸剑，接受雌剑之后，找借口杀了干将。
干将此前就知道楚王怕他再为别的国君造剑，会杀掉他。他预先留下雄剑，嘱咐妻子莫邪好好保管，将来交给儿子，要他为父报仇。
事情过去十六年，莫邪把干将遭害之事，告诉了儿子眉间尺。
眉间尺生得一副奇相，头颅极宽，眉间距离盈尺，听到父亲惨死的原因，背上雄剑，寻仇王城。谁料反被楚王察觉，画像悬赏，四处通缉。
眉间尺赶紧跑到深山躲藏起来，仇恨未报，心中悲痛。
这时，有个侠客名叫晏之敖的来见眉间尺。晏之敖一袭黑衣，说他可以杀死楚王，但要借用眉间尺两件东西，一是他的雄剑，二是他的头颅。
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为父亲报仇雪恨，眉间尺决然自刎，拔出宝剑割下自己的头，两手捧着头和剑，交给了晏之敖。
晏之敖说：“请放心，我不会使你失望的。”
眉间尺信了，无头的身子方才倒下。
晏之敖把通缉犯眉间尺的头颅献给楚王，楚王大喜。
晏之敖说：“以鼎煮之，这颗头能在沸水中跳舞。应该煮烂它，不然，以后还会兴妖作怪。”
楚王信了，命以鼎注水，煮头。晏之敖让楚王亲自到锅边看一看，借他的威风压一压邪气。乘楚王来到锅边观望时，晏之敖拔剑砍下了楚王的头，楚王的头也落进了汤鼎里。
旁边的卫士飞扑上去，砍掉了晏之敖的头。
第三颗头颅也掉进了煮沸的鼎里。
结果，三个头都煮熟了，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楚国大臣们将三颗头颅葬进了一个坑里，覆土成墓，俗谓三王冢。
郑女士敬佩晏之敖这样的英雄刺客，报仇故事离奇曲折，情感异常惨烈，直让人血脉贲张。可是，唐朝去哪里能找到晏之敖呢？
晋国人豫让，在大官僚智伯手下任官，颇受器重。但智伯全家被另一重卿赵襄子所屠杀，还砍下智伯的头，油漆了其头骨，当作水瓢使用。
豫让决心为知己智伯报仇。他更名改姓，伪装成受过宫刑的太监，进入赵襄子府邸修整厕所，怀揣匕首，伺机行刺赵襄子。
赵襄子到厕所去，发现豫让衣服里面藏着利刃，立刻喊人抓捕了他。
审问时，豫让直言不讳地说：“欲为智伯报仇！”
侍卫要杀掉豫让。赵襄子说：“智伯死后没有继承人，他的家臣知己想替他报仇，这是天下的义士，放了他吧。”
豫让并没有因为受到宽大而改变替友报仇的初心，他用树漆涂身，使皮肤糜烂，又吞下火炭，使声音变哑后，装成乞丐。想等待赵襄子外出，伺机作案。
赵襄子有天外出，豫让埋伏在小桥下面，像个动物。驾车的马突然受惊，豫让又被抓住了。
赵襄子质问他：“你投奔智伯以前，也曾在其他上卿府中工作，偏要为智伯报仇，却是何故？”
豫让说：“是的。但没有人像智伯那样把我当做知己。士为知己者死，所以我要替他报仇。”
赵襄子喟然叹息道：“你为知己，已算出名了。我对待你，也够宽大了。今天不能再放你了。”
豫让说：“臣听说明主不掩人之美，今日之事，臣固当诛，愿请求先生的衣服，让我当做先生，刺上几剑，完成报仇心愿，死亦瞑目了。”
赵襄子无法让刺客改变初衷，答应豫让，成就他的义举，脱下衣服，扔在那里，豫让很是滑稽地跳将起来，用力刺杀赵襄子的衣服三次，最后一刀刺入自己身体而死。
如果说范睢、眉间尺、豫让都是男性，那聂政的姐姐聂荌，却是真正的巾帼。女英雄的名字，“荌”念“安” 。
魏国人聂政杀了人，偕母亲和姐姐避仇于齐国，以屠宰为业。韓国有个严仲子，结仇于相国侠累，逃到齐国，寻找可以替他刺杀侠累的人，听说聂政是个勇士，便“以百金相托” 。
聂政说：“辱身市井，以屠为业，乃系奉养老母。老母在，不敢以身许人也。”
后来，聂政老母寿尽，便去找严仲子，领命之后，独身行侠。
聂政到了韩国，假装拜访韩相侠累，上阶之后，挥剑直刺，左右卫士来抓他，他则自毁面目，之后自刎。韩国将他尸首摆在广场上，悬赏查问知其为谁者。
聂政的姐姐聂荌即往韩国，伏尸痛哭说：“这是我弟弟，这是我弟弟啊。”
旁边的人说：“国王悬赏千金购其名姓，你怎么还敢来认弟弟？”
聂荌说：“严仲子与我弟弟交往，引为知己。士为知已者死，我做姐姐的，为有这样的弟弟自豪。”
聂荌大哭，呼号上天，哀极而死于聂政之旁。
还有史上著名的杀手荆轲，替燕国太子去咸阳刺杀秦王，需要秦国逃犯樊於期的头颅为“引子” ，樊於期二话不说，自刎献头……
郑女士一介弱女，学问很大，回想史上一个个复仇故事，热血沸腾，但一个弱女子，身陷掖庭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志气易泄。
随着时间流逝，侠客杀手们都慢慢隐退了，“听天由命”的念头缓缓登场了。
“天命” ，最终让郑女士认输了，心里平静了下来，总觉得向女儿说明家庭灾难真相的时机未到，未到……
忽然，婉儿提问父亲是谁，父亲在哪里，而且，一脱稚气，满脸严肃。
郑女士不得不猜测，女儿她可能听到别人谈到她的身世了。
小郑怕刺激女儿，措辞尽量委婉。可是开口之后，怨恨和哀愁，漫天掠地地扑压下来，往事如昨，历历浮现于眼前，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看着母亲哭泣，小婉儿握紧了幼嫩的双手，微微颤抖着纤弱的肩头，但她，并没有掉下眼泪。
郑女士看到女儿的奇怪反应，不知怎么，感到恐惧和担忧。
从此以后，母女之间再也没有谈过家世问题。郑女士偶尔想起，说一两句，婉儿还会劝慰她：“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被别人听到，或许就麻烦了。”
过去，婉儿未见过武照，彼此之间距离遥远。今后，要常侍奉于她，好胜的女儿，若是借机做出可怕的事来，那就彻底完了。
郑女士常常捏着一把冷汗。
在别人看来，成为皇后的私人秘书，是上官婉儿的荣耀，郑女士却只在祈祷：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武后若能暴毙，那就一好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