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第七章 君臣之义和母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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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照给与薛怀义的特权，天下无人能及。
朝廷宫中马厩的骏马，薛怀义可以任意挑选，自己役使，鞍鞯尽管饰以绸缎绫罗。就连武照配备给他的二十名太监，也在后宫选马，无人敢管。
薛怀义是重修后白马寺的住持，因而从太初宫到白马寺，从白马寺到太初宫，来来去去，一路上花团锦簇，耀武扬威，全是他和喽啰的身影。
薛怀义骑马走在路上，若有人认出来，胆敢说：“看，那不是耍棒卖‘大力丸’的吗？那不是市北卖药的江湖郎中吗？”就要挨打，甚至送命。
后来，在在洛阳街上，凡是遇见薛怀义的人，都得火急躲避。躲避得慢，或因挑担推车来不及躲避，被打地连声惨叫，血溅满地，薛怀义却从不眨眼，照常离去。
曾经在洛阳北市卖“大力丸”给予人们欢乐的冯小宝，如今变成了虎狼般让人憎恨的薛怀义。
坊间小人，一夕得势，欲其谨慎，难过登天。
自从享用过安定大长公主的榻上热烈，被安定公主献给武照，体验到了胜过安定公主的热烈不说，尤其体验到了天下第一份的“艳”和“媚” ，后宫中，十六院里，御榻陪太后，探囊送“颤活” ，感到十分欢喜，十分光荣，十分自豪，十分骄傲，十分不知天高地厚。
一般来说，年龄不饶人，但是，世上硬是有些奇迹，有些女性硬是要受到上天垂爱。乍一看，也许不无老态，但是近处欣赏，便惊喜了。
像武照，愈是切近，愈会发现，她那眼睛里放射出的热烈的光泽，她那嘴唇上散发出的性感的美丽，她那肌肤间独特的光滑滋润和柔软弹性，她那声音中饱含的唆使男人冲动的“千娇百媚”的基因，一切都是上天的眷顾、偏爱和赏赐。
难怪先皇上李世民“首幸”小才人，一夜欢快，天亮时就赐她一个“媚”字，武媚，武媚娘，香艳的名字伴随了她很久。
最初，薛怀义是伏身“谒见” ，小心翼翼，谨慎恭敬，后来是比肩并坐，得尝香舌，打开门户，折叠玉体，再后来，独占仙女，冲锋陷阵，迎来送往，横竖享受，使得薛怀义分外狂喜，无法自已。
卖假冒“大力丸”溜地耍弄棍棒的街头乞丐冯小宝脱胎换骨了，独占着世上稀有的天下第一的高贵女人，谁还敢惹他不乐意，给他不自在？想死的了！
庶民百姓敢怒不敢言，恨不能躲开薛怀义和他的喽啰们八百里。
朝臣中惧怕多事的，都会主动向薛怀义寒暄，下级官吏，更会明显地卑躬屈膝，巴结奉迎。
朝廷中的武氏亲贵，武承嗣、武三思之流，年轻时经过世态炎凉，练就了满脑子狡猾智慧，对现实官场十分敏感，知道薛怀义是后宫的榻上贵客，是姑妈肉体承接的乾坤物事，见到薛怀义，都赶紧以奴仆之礼事奉，伏地拜谒，没有薛怀义的准许不敢起身，起身后则如僮仆一般，为薛怀义执辔坠镫，极尽殷勤。而薛怀义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武承嗣、武三思怀有野心，争相恭维薛怀义，巴望面首大人在榻上枕边，实操业务之余，对武太后说上他们几句好话。
文武大僚感到压抑和有如芒刺在朝，指斥薛面首曰：“男妓。”“淫器。”“出卖下半身的小人。”“ 狐假虎威的东西。”
一般朝臣，对薛怀义反感和僧恶，痛恨和恐惧。
有唐一朝自此开始了一个酷吏作恶的特殊时期，索元礼、周兴、来俊臣、侯思止、丘神勣、王弘义、万国俊等，一个赛一个的恶毒，从朝廷官员到地方干部，受到告密罗织，纷纷身亡家破，真个是乌云遮天，冤狱遍地。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索元礼、周兴等酷吏，把杀人玩到了极致，来俊臣和万国俊，把告密谋害做到了顶峰。
武照为什么要用酷吏呢？谁都会这样发问。后代的人这样发问，当世的人也这样发问。
她已有了做女皇的企图，必须从根本上震慑那些对她的统治心存不满、或者未来可能对她的统治心存不满的人。
有了告密制度，发动了告密旋风，就不怕抓不着反对者。有了酷吏，有了杀伐，有了株连同坐，就不怕制伏不了反对者。
武照先期打击的主要对象，是那些反对她当皇帝的李唐宗室和朝廷大臣。随着年月演进，有可能对她形成挑战的李唐宗室，已基本上被她斩尽杀绝，以李唐老臣自居的大臣们也受到很大打击。
在朝廷大臣中，武照任用过的二十四个宰相，被杀和被流放的就有十七人。二十四个宰相中还有两个是她武家的侄子。
任用酷吏为自己称帝扫清道路。武照对付的是更大范围的敌对力量。有些人对于李唐王朝，还心存幻想，留恋反武派官僚，这些是潜在的反武力量，也在利用酷吏消灭之列。
直接反对或者威胁的敌手都被消灭了，暗中不满的人也都不敢乱说流动了，统治稳定下来了吗？并没有。
朝廷之上，君臣和谐的局面不见了。皇太后对大臣一味猜忌，大臣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生命都不能得到基本保障，还怎么能够指望他们一心为朝廷操劳呢？
朝廷里所有大臣全都沉默不语时，有识之士终于忍无可忍，开始上书，要求整顿吏治，明确法令。
年轻的麟台正字，朝廷秘书省图书编辑部校对员陈子昂，挺身而出，上疏武照，认为，大兴政治迫害，重用严酷刑罚，让奸人乘危诬陷，希图获得官职和赏赐，换取荣华富贵，这些，恐怕都不是圣后制裁罪过、怜悯百姓的本意。
“隋朝后期，天下还算安稳。朝廷有弊端，还未到达土崩瓦解的程度，尽管有杨玄感叛乱，百姓的心里还期望安居乐业。炀帝不明白这一点，指使兵部尚书樊子盖尽情追究杨玄感党羽，予以屠戮，以致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天下破败，人心大乱，群雄并起，奔突逐鹿，隋朝便告灭亡。
“谋反大狱，一旦兴起，就可能牵连无罪的人，不能保证没有滥刑滥判。受冤的囚犯悲苦叹息，感触和伤害了阴阳调和之气，引起瘟疫流行，水旱灾害随之发生。庶民百姓失业，闯祸生乱之心便令人恐惧地产生了。
“古代贤明的帝王慎重刑罚，原因就是畏惧这样的结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伏愿天后，慈悲为怀……”
上官婉儿奉命朗读陈子昂的谏奏。
武照问她；“这篇奏文，如何看待？”
“条理明快，笔法练达。但是……”上官婉儿说，“门阀贵族，既得利益，渴望稳定，富贵永续。须知陈腐不破，新象难立。固守旧物，畏俱革新，岂有进步？”
“说下去。”武照鼓励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便接着说：“陈正字援引炀帝旧事，以谏太后，婉儿认为，不大合适。”
武照满意地微笑，看着上官婉儿兴奋的脸。
在没有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上官婉儿现在可以大胆地对一些事情陈述自己的意见。
上官婉儿在武照身边工作已有八九年了，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姑娘的精神受到武大妈潜移默化的影响，总能够打破旧有观念，对各种事务表达革命性的看法。
对上官婉儿来说，能够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除了太后这个对象，在宫中，在她的生活范围内，实在很难找到第二个人。
太后与婉儿一老一少，仿佛是杰出的老师和优秀的学生，颇有“君臣之义，母女之情”的意味。
“说得不错。一个人如果眼睛长在脑后，就没有办法看着前面，朝前行走。只会说过去如何如何，要求今人依照传统去做，乍听没错，而实际上，泥古不化，不敢革新，乃是灭亡之途。”武照道。
上官婉儿说：“破除执迷不悟，是件极难之事。正如在没有水脉的地方挖井一般，徒劳无功。”
“你认为，如果彼此意见不能沟通，应当如何相待呢？”武照询问上官婉儿，问完了，未等着婉儿回答，讲起来自己十六七岁时候的往事。
十六七岁的武照，比现在的上官婉儿还年轻。
那时候，武照被赐名武媚娘，是先皇帝李世民的“才人” ，侍妾中较低等级的一种。李世民是个军事家，非常喜爱骏马。他经常寻求大宛出产的汗血马，特别珍视。
大宛是古代中亚以游牧为主的国家，汗血马是大宛绿洲最古老的马种之一，头细颈昂，四肢修长，肌肉发达，强健有力，据说能够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李世民非常喜爱战马，他有一匹大宛宝马狮子骢，键步如飞，有如神马，狮子骢生了个马驹，小狮子骢，特别凶猛，狂悍少见，许多驯马师都因它而死伤。
武照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太宗从年轻时代起，就身跨骏骥，率领千军万马，纵横奔驰沙场，可是对这匹野马，也感到棘手。”
当时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武照——武媚娘，在太极宫玄武门内广场，率领后宫马术队表演后，坐在李世民身边，听到野马难驯，觉得大男人们只不过是为了一匹马，就感到束手无策，实在没有出息，便自告奋勇地向李世民提出建议。
“妾能驭之，然需三物。一铁鞭，二铁锤，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铁锤锤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给妾三样东西，就能降服这匹野马。一支皮鞭、一柄铁锤、一把锋利的刀子。先用皮鞭打得它皮开肉绽，还不听话，就用铁锤敲击它的脑袋，使它痛彻心肺，仍然暴烈，不能制伏，就干脆用刀子割断它的喉咙算了。
武照的刚烈建议，使李世民看出了她不是一个简单、肤浅的女性。原计划当晚宠幸她的，当即就决定放弃了，换人了。
后来，李世民对武照增加了戒心。
当然武照也洞察了李世民的心态，很久都为自己的冒失自责、自省、自戒，以免再现刚烈，再出差错。
虽说这是个滋味复杂的往事，但是如今武照一手遮天，已经变成她对自己智勇感到荣耀的回忆了。
“婉儿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武照询问上官婉儿。
婉儿脑海里倏然闪过的想法是，若杀了那匹马，驯马的意义何在呢？但随即又改变了观点：“若一匹烈马，无法驯服，实际上就等于空无，没有骑用价值，徒费草料，留之何益？”
是的，不能驯服的骏马，没有用处，已经不能算是峻马了，甚至是连劣马也不如的动物。为这无用的动物，供应优良的马厩，饲喂上等的草料，安排人工照顾，实在是浪费。
武照没有说话，微笑地看着上官婉儿略含激动的神情。
在上官婉儿身上，有自己年轻时代的影子？也许武照是在偶尔盲目地遐想吧？
上官婉儿说：“没有用处的马，将它当做装饰给人欣赏，让观众赞叹，也算一种用处。但不管怎样，装饰用马的数目，是不能太多的。”
在武太后面前，虽然身为女秘书，但毕竟还是一名侍女，上官婉儿能如此放任的嘻笑，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事。
武照说：“如果现今是太宗时代，引用炀帝的事例谏奏，此人或会得到褒奖，因为太宗的口头禅是‘朕与炀帝不同’ 。从即位之初到贞观中叶，宰相及朝臣都知道，引用炀帝的事例进谏，就会受到赏识，所以都频繁使用此类咒文。可是太宗最后终究还是听腻了炀帝的例子，发现了问题，谁再以炀帝为例来教训他，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
武照说着，脸上出现了微妙而阴冷的微笑：“太宗也是自作自受。”
上官婉儿说：“太宗时代的遗风，如今还在朝廷存在。很多官员，以之为傲。不是他们冥顽不化，而是历史的教训，潜移默化地规范了他们，他们只会做出此类谏言了。”
武照说：“这位麟台正字，前不久也上过一份表奏。他还很年轻，思想单纯，血气方刚，写出他自己认为的正义之声，不知道坏的风气已渗入心里。”
上官婉儿忽然有点为陈子昂担忧了。
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九品官员，勇敢地奉上拂逆天后的谏奏，万一激怒太后，就要受到贬职、流放的处罚，也许，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武照评判完陈子昂的观点，又一次露出微笑：“年轻人可能不会想到如何保护自己。婉儿，这样批复吧：上次所奏，墨色浓郁。此次亦然，特予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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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照心里有个跷跷板，若论分量，一端是所有朝廷文武大臣，一端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白马寺住持薛怀义。
垂拱二年，公元686年，自早春开始，武照就下令有司，在凝碧池——九州池北侧西边修建新殿。
这座新殿十分小巧，宜于居住。
很多人不知道武照为何要在这个地方建造居舍。
武照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情感非常奇特。她要做的，就是遵从自己的情感。
什么情感呢？随着人生日月的累加，她越来越怀念和先皇帝李世民在一起的时光。十三岁的少女，被荆州刺史盖文达贡入后宫，接受最初的宠幸，向皇帝李世民奉献初夜，便是在这个地方的小殿暖阁。
年深月久，小殿早已不存，暖阁早已不在。小殿，是武照按照自己的记忆画出草图，交给宫苑营造司的。
武照变成武媚娘，只用了一个夜晚。武媚娘在“暖阁”侍寝李世民，次数也是有限的。但由于是奉献给皇帝的初夜，由于是怀着满腔热望和满腔幻想的少女，对小殿，对暖阁，记忆清晰，印象不磨。
和薛怀义的欢情，一次次勾起人生深处的珍藏，一次次在被冲击到顶巅的时候，眼前幻化出李世民的英发雄姿，幻化出李世民的狮虎阳刚，于是，武照大胆地决定复建小殿和暖阁。
今生今世，原地远处，体验独有的珍藏，欢饮无双的琼浆。重合起来的现实与幻想，岂非更有滋味，大为欢畅？
武照自己题写了“怀深殿”三个字，命精工镌刻了，悬了起来。
夏季秋初，新殿建成，武照不想惹人注意，择一吉日，静悄悄地入住了。
武照记得自己入宫的时候，李世民，还是虎背熊腰，一夕之间战胜几个小佳人不在话下，但老英雄，老元帅，老革命家，也有苍然老迈的岁月。
神功大师郭行真的丹药，武照曾在李治不知情的夜晚泡在酒水中，让李治服下两三次，把个李治的老发动机顶得突突突地欢叫。
但李治进入老境似乎很快，加上高血压、糖尿病、白内障、脑梗，哎呀呀，身体状况势如山间流水，翻滚下泄，太医也为之束手。硬生生把武照做皇后的人生兴趣都抹煞了。
年轻，真好，雄壮，真好。年轻而又雄壮，像薛阿师这样，便是好得像先皇帝了。
美中不足，便是粗鲁，没有知识。山沟穷人家出身，这个怪不得他。
三十啷当岁，血气正旺时。身体嗷嗷叫，脑子也不笨。若是可造之材，往后再加以委任，似乎也不错。委任什么呢？
站在殿前，望向东南，视线所及是最大的殿堂乾元殿，已有点破旧。拆除乾元殿，起造新建筑，交予薛阿师负责，他便不是进入后宫，而是可以住在后宫了。
规划在酝酿中，武照并不泄露。与薛怀义晚膳过，休息半个时辰，饮了点茶，和薛怀义进入“怀深殿”里边的小巢。
卧榻，烛光，跟当年先皇帝李世民时候一样。
横卧竖陈，酒力催人，宽衣解带，满身欢欣。
薛怀义腾腾腾地发动了机器，一会儿便要爬起来，趴上去。
武照温柔地按住了他的臂膊，让他就躺在那里，靠着厚大的背枕。
武照退到榻后，伏身而上。“纵体入怀” ，百般媚态。其形其状，恰如当年“侍寝”老英雄李世民，甚至完全就是那个“初夜”的翻版。
一连串主动的娇柔，娇柔的主动，把个薛怀义惊喜得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的。
此为第一次，武太后主动上来，像一个贵族家庭的主妇，像一个与人偷欢的欲妇，像一个为男性服务的侍女，像一个深爱他薛怀义的情人……
天哪，我薛阿师赢了，赢了，赢了！不单是“硬了” 。
天下？他妈的，什么大唐天下，老子薛阿师的天下！
武照知道薛怀义政治素质太低，担心他到外面胡乱吹牛，散播宫闱丑闻，更不愿意这位白马寺方丈须臾离开身边，于是发布诏令：“薛师有巧思，入禁中营造。”
薛怀义心思灵巧，所以命他在后宫负责工程设计。
后宫工程设计负责人，主管皇殿和御花园的修葺扩建，薛怀义公然进入宫廷后院，住宿在宫廷后院，顺理成章，谁也都别指指戳戳了。
皇宫中，太后、皇后、嫔妃的住所，一向只许女人和太监进入，现在允许一个真正的男人进去居住，武照设计了一个“营造”的借口，想堵住文武百官的嘴巴，但闲言碎语却愈来愈多了。
左补阙御史——候补御史王求礼，恪尽职守，遵崇儒法，上疏说：“太宗时，有罗黑黑善弹琵琶，太宗阉为给使，使教宫人。圣后若以怀义有巧性，欲宫中驱使者，臣请阉之，庶不乱宫闱。”
太宗当政的时候，有个人叫罗黑子，琵琶弹得很好，太宗割掉他的生殖器，让他到后宫做嫔妃们的音乐教师。今天太后如果认为薛怀义心思灵巧，打算长期放在后官差遣，臣请求先把他的生殖器割掉，以保持嫔妃们的贞节，宫廷的洁净。
这个王求礼，实在是个问题男人。武照在与男权交火中，扛起女权主义大旗，旗杆正是薛怀义，去掉大旗杆这个得手武器，怎么向封建礼制宣战？
武照阅完王求礼的奏本，哈哈大笑，说：“求礼，求礼，求得何其荒唐。阉掉小薛，大本钱没有了，那他还有用吗？”
历史记载说，王求礼上奏后，“表寝，不出” 。奏表睡觉了，没有反应。
薛怀义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到了朝野人人憎恨的地步。
武照深深地为薛怀义所迷，日复一日，没有薛阿师就过不了日子，日甚一日。自然放任薛怀义为所欲为。
武照深深了然自己身为妇人需要的是什么。在薛怀义面前，渐而忘记了皇太后的庄严身份，只觉得是个女人。
政治上的严厉果决，在对薛怀义的柔媚里，溶化得一干二净，在一个江湖卖药耍棍分子的胯下，竟软弱无力了。
也许，武照觉得，人生到了富贵荣华的顶巅，非如此不可，做神仙一定要这样纵情？
武照把超过一个皇帝的恩宠，赐予薛怀义这个市井无赖，就像其他帝王把荒村小巷之女纳入皇宫一样。
在皇宫内，薛怀义受到的待遇，远远超过一个驸马。如果说这个“大驸马”无有其名，却是数倍地拥有其实。
武承嗣和武三思向薛怀义卑躬行礼，后来尊贵的政府官员，譬如朝廷事务总理，宰相们，遇见薛怀义也得点头哈腰，极尽卑下。
垂拱三年，公元687年，风不调雨不顺，自然灾害的面积和深度都在扩大，“天下大饥，山东、关内尤甚” 。
唐朝的“山东” ，指的是函谷关以东，函谷关以东、以西，全都“大饥” ，说明海内到处都是灾荒了。
武照计划中的交由营造总管薛怀义负责筹造的项目，譬如九州池东南的大明堂，九州池东北的大佛像，都不得不推迟了。
薛怀义乐得轻松，长时间不去白马寺燃香念经，住在后宫北门玄武门里边的营造总管办公厅，白天吃肉喝酒，养尊处优，夜晚溜达到武太后的“怀深殿” ，舒展枪棒，奋勇演出。
有时候，白天无赖，也出来转悠。
武照上朝了，九州池一带无有人影，薛怀义哪管什么宫中礼仪，头昏脑涨，就调戏怀深殿的小侍女。两个寝殿小女服务员，服侍武太后和薛怀义起居也有年头，榻上席间，耳濡目染，早已成熟得流水水，薛阿师的臂膊一揽，手指一动，二人便嗯嗯嗷嗷地归顺了。
后宫里进来了身体完善而又健壮的薛怀义，简直就是引入了一头大公驴。后宫什么处所？小女人成群的幽暗之地。公驴贪吃，路边嫩草，先啃吃了再说。
小女人身体是正常的，有期望，有需求。日夜就近侍奉武照和薛怀义的榻上实操的小侍女，早就一次次地私下幻想与薛怀义合作了。
长期的压抑、控制，使后宫的小侍女们急不可耐。一旦抓住机会，不顾一切，仿佛小羊小鹿，见到公驴吃草，自然心痒体酥，拼命也要一起凑堆儿，一起来吃了。
武照升朝，主持朝廷大事，怀深殿的文艺节目就演起来了。
武照早已敏锐地感觉出来，朝廷上下，对薛怀义充满愤恨和鄙弃，武照她如何面对呢？无事一般，泰然处之。治朝理政，一如既往。
武照是个政治女性，表面上，静如深渊，但在内心，意志更加坚定，强力清除异己，清除李氏宗室及门阀贵族中的反武暗涌，为走上女皇高位廓开台阶。
垂拱四年，公元688年，武太后下令：拆乾元殿，建设朝廷“明堂” ，任命白马寺住持兼唐廷后宫修建总管、宫廷基建司司长薛怀义负责监督建造。
工程总管和总监督一肩挑。薛怀义抖起来了，真正抖起来了。
去岁旱魃龙王肆虐，天下灾荒，百姓叫苦，今年刚刚开始好转，庶民这就被徭役加身，为朝廷的豪华营建出工了。
关东中原大地的平民，数万民夫被朝廷征调，充当明堂建设工匠和仆夫。要建明堂，得先拆除乾元殿。高大而破旧的殿堂，拆起来劳累而又危险。
有什么办法呢？建，百姓苦，拆，百姓苦，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忽然间，开建皇家头号大工程，白马寺住持薛怀义成了明堂建设工程指挥部指挥长，发令招工、划拨资金购买和运输建材，权力很大了。
薛怀义不识字，不会签名，学了好多日，还是提笔忘字，后来干脆画圈，在文件上画个圆圈，就算批复了。
宫中，乾元殿在大拆，顶塌壁倒，灰土扬天，外面已在预备建材了。
期间出了个事情，太子通事舍人，正六品的太子东宫事务管理人员郝象贤的仆人暗地告密，说郝象贤嘀咕武太后，武照命司法副总管周兴调查审讯。
周兴揣摩透了武太后的心思，严刑拷打，无中生有，定了郝象贤谋反大罪，判斩首且诛灭全族。
五月十一日，郝象贤及全族亲属被押往洛水南岸的驿马广场处死。
郝象贤既遭全族毁灭之灾，解除了一切后顾之忧，在绑赴刑场途中，破口大骂武照，“发扬宫中隐匿” ，把武照入宫以来的所有龌龊、丑恶、卑鄙、颠覆李唐、心如蛇蝎的残暴之事全都列举出来，尤其是在后宫中“养汉子、让面首恣意玩弄”等种种秽事，喷泄而出，骂了个遍。
“大家听吧，后宫里高高在上的武太后，你们视为活神仙的女人，其实是个狼心狗肺的大淫妇！
“你们知道，那个名叫薛怀义的花和尚，就是原本的江湖卖药郎冯小宝。武太后把那个花和尚，每天夜里揽在怀中，淫声浪语，在殿门口待命的侍女，用手捂住耳朵，还是听得一清二楚，都受不了啦……”
在万民围观、众目睽睽之下，郝象贤舍得一身剐，也要骂个痛快。
一连串的斥骂，把反武派、恨武派、厌武派心中隐藏的，不敢说出来的内容，如同晴空霹雷，炸在刑场。
围观群众对这意想不到的突然“插播”感到惊讶，可是听得津津有味，随即对郝象贤的斥骂报以如雷的掌声和怪异的笑声。
郝象贤把武照的丑事淫行大声广播，太刺激了，连行刑队、警戒的戍员也都听得入迷了。
骂着还不解恨，郝象贤挣松了捆绑的绳索，“夺市人柴以击刑者” ，夺过路人挑担中的劈柴，朝侩子手的头上劈去。
这时监斩官才仿佛睡醒，指挥周围的朝廷御林军兵士蜂涌而上，将郝象贤乱刀砍死。家属族人也很快被全部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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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摩姑妈的心思，武承嗣和武三思两个侄子是最过关的，巴结薛秃驴，也是最到位的。
武三思和武承嗣同岁，年龄一般大小。薛怀义上马下马，武承嗣和武三思同去握缰扶鞍，武三思口中还不断叮嘱：“薛师小心，薛师小心。”比奴仆还要恭顺。
武承嗣设计了一个在洛水边挖出瑞石的计谋，在石头上整了八个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乘着夜黑，埋在地下，次日雇人开挖水沟，突然挖到宝贝了。
在春日游春人员正多的当儿，出土了吉祥宝贝，消息像爆炸一样。以力夫这里为中心，一圈圈“炸”出去。百姓们说：“‘母猪跟人，藏在地下’？有好戏了！”
武照得到申报，极是高兴，颁发懿旨，称“宝图”为“天授圣图” ，改称洛水为“永昌洛水” ，封洛水之神为“显圣侯爵” ，且加授“特进”名号，禁止百姓在洛水捕鱼捞虾。
大封洛水，犹不过瘾。武照又顺便把中岳嵩山改名为“神岳嵩山” ，封嵩山之神为“天中王” 、神岳大都督，且加授“太师”名号，禁止百姓在嵩山牧羊砍柴。
武照大树特树权威，一是为了全面处置李家皇族的力量，二是为了镇服朝廷，好在白天和夜里，都亲身支持薛怀义的工作。
收拾李家皇族，正在找借口呢，越王李贞和琅琊王李冲分别兴兵，让武照大开杀戒，彻底歼灭李氏皇族。最后，仅剩下先先皇帝李渊第十四子李元轨、第十八子李元名两个，先皇帝李世民诸子，仅余第十子李慎一个，故皇上李治的儿子们，除了武照自己所生的李旦，在东宫猫着，就是其第三子陈州刺史泽王李上金和第四子舒州刺史许王李素节两人了。
剩余的这些亲王，是不是就没有“问题” 、没有“罪行”呢？
回答是肯定的。需要慢慢调查，逐个查清，予以处置。
济州刺史河东县侯薛顗，顗，读若“议” ，及其弟弟薛绪、薛绍，都参与了琅琊王李冲的谋反，也全成了武照的目标。
酷吏周兴闻到血腥味，激动万分，跑到武太后的怀深殿请示汇报。
时在金秋午后，洛阳气温清凉宜人，武照上午朝会顺当，薛怀义下午看过明堂工地，两人便在怀深殿的“怀深”之处嘻乐行欢。
周兴跑来要见太后，被坐在前殿案前读书的上官婉儿拦了下来。
上官婉儿的侧身线条朝着周兴。
周兴色眯眯地歪头看来看去，说：“上官内史如此美貌，真乃吾朝莫大幸事。”
女性受到赞美，说她生得貌美如花，心里总是熨帖。
上官婉儿年已二十三岁，由于在朝廷重要岗位上工作，无法自由恋爱结婚，至今仍在“空旷”之中，尤其对男人的礼赞非常敏感。
上官婉儿转过身来，问周兴什么事，跑到后宫这里来。
一般情况下，周兴不见武太后，不见圣母神皇，不会将刑事机密说出来，但是，面前不是一般人，是美丽的上官婉儿，嘴一松，就说了。
“越王谋反大案，又有漏网分子，被我发现。”
上官婉儿对周兴、索元礼、来俊臣、万国俊一班酷吏肆意滥杀，跟朝中正直臣子一样持否定态度，说道：“既然已经漏网，必是小鱼小虾。对那些无关大局的小角色，周侍郎何苦要斩尽杀绝呢？”
周兴阴恻恻地撇着嘴，似笑非笑：“女史此言，大谬不然。斩草不除根，必后患无穷。简单道理，内史姑娘聪慧之人，何需周某赘言？”
上官婉儿说：“侍郎应有真凭实据，尤其是对待李姓宗室子弟。”
周兴眼眉有点黑了：“女史该不是在质疑周某的办案能力吗？”
上官婉儿不会跟周兴这样的人理论，轻轻一笑，问：“值得侍郎如此费尽周章，不知所指漏网之鱼却是何人？”
周兴神神秘秘地说：“恐怕要让女史失望了，周某此次弹劾，非为李姓宗室。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关联。”
“噢？”上官婉儿凝眉一霎，“何方神圣，如此隐秘？”
周兴继续欣赏着上官婉儿的美色，卖关子道：“女史所言不虚，此人的确隐秘。”
“听说周侍郎向来雷厉风行，决断爽快，在婉儿面前竟也变得如此拖泥带水、心怀顾虑了。”上官婉儿故意叹气。
周兴呵呵笑起来。他知道面前的女子在用激将法。
若是别人，周兴将就此罢休，然而聪慧美丽的上官婉儿，还是可以交流的，遂流出口风道：“济州刺史，薛顗。”
上官婉儿不听则已，一听人名，心猛地一沉，呼吸猛地一紧。
薛顗，是太平公主李令月的婆家长兄，驸马薛绍的大哥。朝野皆知，武太后对太平公主的宠爱，无人可以比拟，上官婉儿和李令月的友谊情分，也是唐廷女性之中的独一份。
见上官婉儿无话可对，周兴略一沉思，说：“周某知道，薛顗非是凡人。故而，没有铁证，也不敢来叨扰太后。薛顗写给琅琊王的亲笔信，在济州背地里替琅琊王招兵买马，在各路王侯中做联络人，以聚会为名密谋叛乱，这些铁证，均已收集。”
周兴又补充说，薛顗颇有智慧，做事不留痕迹，幸得天网恢恢，书信并未在炭盆中燃尽，与他接头之人也记住了他的声音。
上官婉儿打断他，问道：“周侍郎已经抓了薛刺史？”
“当然。”周兴得意洋洋地说，“人在路上，马上就押到神都了。”
上官婉儿不说话了。她或许有心保全薛顗，但是不便说话，在周兴这样靠刑狱邀宠的酷吏面前，说也无用，无益。
周兴沉默半晌，忽又没话找话地说：“只是，我想照应薛刺史，来俊臣等司刑评事怕是不肯，薛时也不会答应。”
上官婉儿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嗯？”
“来俊臣一直在和周某争功。周某若是你们眼中的穷凶极恶，那么来某绝对是丧心病狂。”周兴说，说到后面，压低了声音，“最难缠的还是薛师，那个白马寺的住持，朝廷大明堂的总管。”
“可是，薛师和薛顗，两人已是同宗的亲属了呀。”
周兴冷笑：“正是同宗惹祸。薛顗兄弟们，自内心看不起这门被迫认下的亲戚。也不怨他们，换了我等，也是高攀不起。”
上官婉儿没想到，周兴还有点正常人的思维。
但是毕竟，这是个危险冷酷的小人，上官婉儿还是晓得提防的。她说：“太后和薛师此时此刻正在研究重要工作。周侍郎，你暂时无法向太后禀报薛刺史的事情，等到下次朝会之日禀报较好。”
难得周兴还有怜香惜玉之情，说道：“那么，就听女史的话，周某稍微缓一缓也罢。”遂告辞而去。
周兴一走，上官婉儿难免焦急起来，想出宫去太平公主府上探探消息，问问情形，又担心太后这边会有事情招呼，一时分身无术。
转念一想，武太后才是决定性的人物，周兴见不到太后，抓捕应该不会快速扩大化。
怀深殿里，薛怀义将工作做到位了，武太后情绪很好，很是满意。
薛怀义也长进了很多，会说话了，抚着太后光滑的肩头：“世上怎有这般尊贵美丽的女人？”
武太后心花怒放，面现羞色：“嘴甜了，抹了蜜似的。太后老了，比不了那些花骨朵儿。”
薛怀义确实学会讨好卖乖了，凑上武太后亲了几口，慢悠悠地说：“那些花骨朵儿哆哆嗦嗦，经不起风狂雨猛，哪像太后这样，华丽大气，盛放不败。”
武照说：“你在寺里没好好念经，尽跟那些泼皮小子学会了贫嘴。”
薛怀义说：“顾不上念经是真的，为了明堂这个献礼工程，怀义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可以说是全心全意扑在上面了，恨不得三日之内，便就交付太后。”
武太后心知薛怀义是在邀宠，索性如了他的意，摩挲着他的后背，说：“九州池东北角，跟明堂相对，建立一座高大的夹纻造像，也归你负责。”
夹纻造像是传统的神像塑造工艺，技术成熟，可以做得非常高大。
“纻” ，布白而细也。又白又细的布帛叫“纻” 。
先打造木结构的神像，然后缠裹细白布，涂抹漆料，再缠裹细白布，再涂抹漆料。如是多遍，成一结实外壳，最后做出衣纹、眉眼，再勾画出颜色。
夹纻漆像又称为“脱胎夹纻” ，可以说是最早的翻模技术。
由于立体塑像的造形不是几何的圆或方形，用木胎反而费事，所以多以泥土为胎，将完整的造形以泥塑做成，之后再以纻麻布及生漆调以瓦灰，层层交错施加。
纻麻与生漆纵横交错五至六层，表面再以生漆调色加以打磨装饰。干固之后，将泥胎挖出，或者干脆就让泥胎在里面了，可以接受香烟了。
薛怀义说：“夹纻塑像，白马寺就有。不过要我做，我可不会。”
武照笑道：“让会做的人做。做成之后，为巨像造一座高塔，遮蔽起来，名字就叫‘天堂’ 。天堂的建造由你负责。这样，明堂完竣之后，继续天堂施工，你就无需离开后宫了。”
薛怀义高兴地抱住武照，施力用劲，揉搓起来：“好嘞个太后，这样就颤活得长久了。”
外面，上官婉儿在担忧太平公主。她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在太平公主府中，因家长薛顗被捕之事，一向稳重沉静的薛绍也悲愤交加，不能自已。
太平公主李令月感同身受，异常苦闷。
起初，李令月曾无法融入这个大家庭，后来发现婆家大哥人格高尚，治家有度，慢慢地认可了家庭和家人。
兄长薛顗被周兴抓捕，李令月心中寻思着入宫求得宽待，却被薛绍阻止了，低声回答她：“一切都是徒劳。”李令月又急又气。
不是薛绍不顾兄长的性命，而是他有苦难言——薛顗、薛绪、薛绍兄弟三人都参与了“反武匡李”的地下革命，与琅琊王李冲共谋推翻武照的反动统治，将朝廷权力和天下社稷还给皇帝李旦。
太平公主不明白薛绍的意思，驸马薛绍也不肯再细说情由。
这天晚餐后，上官婉儿会见了好朋友太平公主李令月，两人也未能从薛绍口中得到什么，自然也商议不出什么对策，相对叹息，无计可施。
周兴跑到怀深殿未能见到武太后的第二日，即下次朝会的前一天，面谒圣母神皇，禀报了薛家三兄弟的谋反案件。
武照大怒不已。李家宗室谋反，尚有各种假借理由，自己的亲家一门，竟然最早与李冲合谋，而且招兵买马，事情泄露又杀人灭口，如此大罪，岂可轻饶？
当即命令周兴抓捕薛绪和薛绍，囚入大牢。
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徒唤奈何，悲痛不已，真的没有应对之策了。
十一月六日，薛顗和薛绪被斩首，全家被诛。薛绍是太平公主驸马，特别免除斩刑，处以杖刑一百，被打了个半死，复又关入大牢。
薛绍杖刑伤势太重，得不到医治，没人给他敷药，无法吃饭，终至活活饿死。
通常，父亲因叛乱罪被诛杀，他的儿子不是一起就刃，便是被处以流放之刑。薛绍和李令月已有三个儿子，薛崇简、薛崇敏、薛崇行，由于武照宠爱的李令月的缘故，得以不受追究。
很快，剩余的亲王李元轨等也被“株连”治罪了。
迨至初冬，“明堂成，许民众入内。又号曰‘万象神宫’ 。”
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凡三层。下层是四方形，中层十二棱，上层是个圆形屋顶。顶上耸立一只铁铸的凤凰，高一丈，外贴金叶，闪光发亮。
明堂里面，中央有一根巨大木柱，从地下直伸屋顶，像个伞柄，撑起一把硕大的雨伞。
又一年的新春降临神都。是武照“垂袖拱手”治天下第五个年头了，正月初五，“大飨万象神宫” 。朝廷在明堂举行“混合大祭” 。
文武百官，全部出席，后宫重要人员和外邦使臣，也都到场了。
武照穿戴冠冕衮服，以男性皇帝的冠冕衮服面对文武百官。
“圣母女皇”的名头加封了，已经是旨、诏、敕、令大权在手的“天子”了。这还不够，她要的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真正实际的上位“登基” 。她要攻破最后的传统习俗的无形关隘，扫清前进路上的意识形态阻力，让朝野自然而然地认可、接受。
因而，明堂同乐，随后的明堂赐宴，趁着众臣百僚酒意阑珊，武照实施了构思许久的策略之一，宣示其武氏的远祖是西周的宗室，追赠先父武士彟为周忠孝太皇，先母杨氏为周忠孝太后。
28
公元689年，接近年底，十一月初一，武照又一次改元，改为“载初” 。
载初元年，第一号文件是表彰薛阿师的。任命薛怀义为右卫大将军，赐予鄂国公爵位。“大力丸”荣登耀人眼目的高位了。
接着是擢任暗地里促成“圣母神皇”贵称的武承嗣为文昌阁左相，宰相。
进入公元690年，出现了一项巨大的“文化建设成就” 。武照堂姐的儿子宗秦客，编造制作了十二个新的汉字：“照” 、“正” 、“天” 、“地” 、“日” 、“月” 、“星” 、“君” 、“臣” 、“载” 、“初” 、“年” 。
“照”字这样：“曌” ，是武太后的名字专用代码。
其他的新造字样，以此类推，把主观认为的“字义”以组件的方式合并在字中。奇葩、幼稚，难以言传。
据说，这是圣母神皇武照的授意。女人的脑子，老女人的脑子，爱做精的老女人的脑子，也只不过如此吧。就让她用“曌”字做名字好了。
武照，哦，武曌。武曌觉得，自己既然叫“曌” ，那“诏书”的“诏”就返忌讳了，得避，得改，于是，改称“诏书”为“制书” 。
酷吏周兴巴结起武曌来，比宗秦客更“狠” 。
司刑少卿——刑部酷吏周兴“奏除唐亲属籍”—— 奏请把唐朝帝室李氏家族及亲属的户口全部销掉。
姓周的可谓一个真正的毒物，他若有“开除球籍”的权力，想把哪家人开除出地球就要开除出地球了。别忘了，武曌是李家的媳妇，儿子李旦还是皇帝。
周兴之凶恶，实在不一般，凶恶得武曌不敢采纳他的这个“黑奏” 。
武曌到大立佛工地视察。陪同的是上官婉儿，贴身侍女和太监。这个视察不是朝廷工作性质的，而是遛弯性质的。
夹纻造像做得甚快。站立的佛陀，富态的身量几乎和旁边的大树一样高了。高高的脚手架上，油彩手在为佛像做面部化妆。
还要建造一座木塔把造像封起来，免得风吹日晒。地面已开始建造木塔的第一层了。
武曌围绕着工地转了一圈，对上官婉儿道：“位于明堂之后，高于明堂三倍，称名天堂，当为合适。”
上官婉儿说：“神都人佛交流之最高场所，形制高卓，仿若在天，登临其上，神都万象尽在眼前，圣后恩德尽在心间，谓之天堂，名副其实。”
薛怀义看到武曌，从旁边的建设指挥部办公室快步走出，趋行而来，陪着察看。
尽管气候寒冷，穿着厚实，薛怀义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上官婉儿动人的身体曲线。
这个小女人总是非常让薛怀义上劲，若非武曌威势在侧，冲动中就可能把她给办理了。
看几眼上官婉儿，赶紧招呼武曌，这才是他必须全心全意服务的对象。
当然，武太后年长不误风情，反而积累得更多，更丰厚，更与他这样的壮汉旗鼓相当。
上官婉儿的曼妙固然令人幻梦联翩，下腹爆满，但他薛怀义若真敢造次，事情泄露，后果不堪。将妙人儿赐给他，可能性极小，将他的性命收去，却在太后弹指之间。
薛怀义走得离武曌很近时，武曌顺口交代道：“今晚酉时，共阿师议事。”
面首听得，心知肚明，连忙答说：“遵命。”
天刚入暮，薛怀义大步流星，斗志昂扬地来到怀深殿。
武曌坐在案前养神，看薛怀义到了，即命太监上茶。
饮着茶，薛怀义说：“想起一个人和一件事。”
洛东金山寺长老法明和尚，翻译了一部佛典《大云经》 。《大云经》里边说，有个净光天女，曾经在释迦牟尼佛跟前受过度化，佛对净光天女说，你将化身为菩萨，以女身成为国王，作为人间的主宰。
武曌一听，非常有兴趣，如果佛教经典中早有“预示” ，那自己登上皇帝宝座就是神的旨意了。命薛怀义督促法明和尚作速译竣，进呈御览。然后牵着薛怀义的手，引向卧榻，同上青云。
《大云经》使武曌找到了朝廷政治的着力点，忽然间变得无比兴奋，主动帮着薛阿师解带宽衣，自家也被薛怀义快速剥光了。
薛怀义没想到一句《大云经》有如此之强的功效，眼见得神女仙体迫切需要，刺激得腰间本钱霍然做法，跳腾而起。
两副激动万分的肉体顷刻间团结起来，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由春风拂煦到狂风骤雨，由浅吟低唱三番到昂首高歌一曲，由简简单单的二人转到丰富多姿的造型艺术，盘旋迂回，升上高处。
薛怀义说：“如此颤活，抵挡得右卫大将军名号了，也抵挡得鄂国公爵号了。”
武曌不由得呵呵笑了，抱着怀中的“大力丸” ，说：“不喜官职的人，三公九卿也抵不得颤活；偏好欢爱的人，满朝文武也抵不得阿师。”
中场休息时，武曌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薛怀义愣头愣脑，上看下看，半天，问道：“为何发笑？”
武曌想起来年轻时候，即还是“武媚娘”的时节，在后宫马队做骑手的往事，便回述给伴侣听。
武媚娘的坐骑是一匹高大的公马，身体圆滚滚的，身上的红肉像硬泥垛起来的一样。马的前胸很宽，屁股也很宽，尾巴像大扫帚似的拖在后面。
训练一天，到了晚时，归厩之前，武媚娘牵着它在软地上打滚。
马打滚打得很欢，打完了前腿一支，跳将起来，兴奋得“轰轰轰”地抖土，抖落身上的泥土。
马抖得很过瘾，四条腿宽宽地撑着，趔趄不稳。
继而，昂起马头嘶叫，蹬起后腿尥蹶子，抿着耳朵，举着前腿，向女主人冲来。
武曌说：“它冲过来是跟人戏耍的。顿缰绳的时候，看到它下面。真是一匹公马，雄壮的公马。那个姿势，像阿师现在一样，后腿蹬地，前腿撑起。人一顿缰绳，它前腿落在地上了。但是它的大嘴巴却已在人的脸前了，就来舔人的脖子……”
薛怀义该聪明的时候很是聪明，被故事激得烈火重燃，像那匹大公马一样，张开血盆大嘴，猛舔武太后的脖子，且还“呜哇呜哇”地发出马的叫声。
从此以后，薛怀义奉行武曌的密令，与法明和尚苦心研究如何以实际行动支持武曌“易姓革命”的伟大战略。
对这类事情，文盲更干脆，他没有受过文化教育，不受教条的束缚，种种想法和干法，都是实用主义的。
法明辅导薛怀义，艰难地理解武曌的伟大战略。
武太后的终极目标是天子，然而，要避免“篡唐”的恶名，更要打破女人不可做皇帝的千古禁令，需要系统的意识形态领域的操作。
儒学的严禁“牝鸡司晨”观念根深蒂固于人心，道教是敌对方李家的东西，武太后急需的，是能一举粉碎儒家金科玉律的武器，炸掉障碍，驾起祥云，飞升昊天。
《大云经》中影影绰绰的女子驾驭天下的故事，最合适的嫁接人物是弥勒，女弥勒。
法明把自己的设计讲给薛怀义，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力丸”不究其理，便拍案叫绝：“好，好，好！就这么干。”
大法师法明及弟子巧妙地疏解：佛经里的女王，就是当今圣母神皇武曌。
圣母神皇就是人间的佛。佛在人间，应该取代唐王朝而称王。衷心期望圣母神皇尽快颁制于天下，完成革故鼎新的大命。
武曌非常满意，大力嘉奖。薛怀义不用说了，法明、云宣等僧，均获赐县公爵号，获赐紫色袈裟一领。
然后，武曌受命上官婉儿拟写制书，令每座寺院都收藏一套《大云经》 ，由当寺住持或专门的讲师向小沙弥们和众人解说。每个州都要修建“大云寺”一所，以藏《大云经》 。不仅中原地区修建大云寺，边远地区也修建。唐廷统治所及的地方，都在修建大云寺，全国各地修建大云寺一时成风。
武曌又下令，所有村民小组和街道小区，基层干部要带头学习，带头发言，畅谈学习心得和思想体会。
哈巴狗干部们揣摩圣意，纷纷抢占先机，上表要求改制。
武承嗣看出在其姑妈称帝的路上，还有两个潜在的“敌人”——先帝李治的两个儿子，三子李上金和四子李素节。上疏姑妈，很快，两个亲王和他们的儿子、亲属，全被诛杀。
遭到残酷清肃的，并不只是唐宗室剩余的皇族。惟有安定大长公主，先先皇帝李渊的第十八女儿，上官婉儿为了给武曌解闷，去请求她设法，她先为武曌贡献了冯小宝——薛怀义，这是有功的。
在大清洗中，安定大长公主极度恐惧，苟且生智，主动降低辈分，请求当武曌的干女儿，且主动改姓为“武” ，得以保全性命。
其实安定大长公主在辈分上是李治的姑妈。
“太后爱之，更号延安大长公主” 。武曌喜欢安定大长公主，改其封号为延安大长公主。
武曌想杀的人，都被杀掉了。接下来，该办个喜事了。独生女儿太平公主李令月，丈夫薛绍参与谋反被抓，饿死在监狱。李令月已寡居二年，武曌此时操持着让她再嫁一人，瞄准了自己伯父武士让的孙儿武攸暨。
武曌秘密指使人杀死了武攸暨的妻子，将女儿李令月嫁给他。嫁公主，又大办了一回，娶亲车队轰动神都。
由夏及秋，没有人对《大云经》提出反对和质疑。反而是要求武曌称帝的呼声愈来愈高。“劝进”的哈巴狗们组织数万人，日夜在宫门外喊口号。各种祥瑞的报告纷纷扬扬。
在母后的绝对权势之下，傀儡皇帝李旦连续上呈禅位诏书。
武曌不知不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气，并无惋惜和失望，而是出于母亲本能的一道声音的释放。儿皇帝的禅位诏书，即将圆满自己的功德，推动自己成为女皇，但自己又失去了一个母亲应该拥有的东西。
李旦朗读完毕禅位诏书，武曌向儿皇帝李旦施出一礼，道：“民意亦即天意，若不接受万民之请，必受昊天之责。谨服从皇上三次圣谕，为天下万民拜受天命。”
一个堂堂大朝廷，威加海内的大时代，落进一个女人的手中了。
李旦，名字改为“武轮” ，身份降为皇嗣，前皇太子李成器，改名武成器，册立为皇太孙。定于九月九日举办登基大典。
“九”是最大的“阳数” ，重阳双九，是阳性日子之最。武曌是女性，是阴性的，这种选择，正是对阴性身份的“冲化” ，也展现更多的阳刚之气。
武曌作为女性，第一喜欢高山，第二喜欢大塔。任见先生的诠释是，高山、大塔这两样“大玩意儿” ，都是阳性的、男性的象征。
封禅泰山、嵩山，不用说了，立在后宫九州池边树林草地中那座又粗又圆又高的“天堂” ，插进“昊天”之内，不是既快乐又长久吗？
圣神皇帝登基大典由太子李旦——武轮主持，在则天门城楼上，武轮高声宣布：典礼开始。
武曌语调洪亮地宣告：“武周王朝，中央政府，今天，成立了！”
顿时，则天门广场上群情激昂，欢声雷动，鼓乐高奏，礼炮轰鸣。
司礼官宣读新皇帝即位，然后宣布改“唐”为“周” ，武曌谓“圣神皇帝”，定洛阳为首都，开新元为“天授”。
武家终于皇家化了，所有先人都追赠尊贵称号。所有后辈全都加封。
武承嗣：魏王；武三思：梁王；武攸宁：建昌王；武延晖：陈王；太平公主李令月的新丈夫武攸暨：定王。
武家王朝闪亮登场，所有的武姓人也要沾光。只要姓武：一概免除赋役捐税和差役。
武曌高兴过度，颁下制书，废除多有的“州” ，一律改称为“郡” 。
有大臣谏议道：“陛下刚刚建立武周圣朝，却下令废‘州’，‘州’，音‘周’，似乎好像，不太吉祥。”
武曌一听，他妈的是呀！遂“急销前制” ，派人奔赴各地，追缴已经散发的制书，手忙脚乱，不亦乐乎。